第9章 知識之光
- 人猿泰山
- (美)埃德加·賴斯·巴勒斯
- 5519字
- 2020-10-27 09:48:27
小傷患仿佛歷經了幾個世紀那么久才能重新走路,此后恢復速度相當神速,一個月后就強健活躍如初了。
他傷愈期間腦中一遍遍閃過與大猩猩搏斗的情形,首要的念頭就是要尋回那把神奇的武器,是它讓自己面對強健的林莽猛獸之時,從毫無勝算到反敗為勝。
他迫切想要回到小屋繼續查看那些神奇的東西。
于是一日清晨,他孤身前去展開搜尋。沒找多久便尋到那已故死敵被啄食干凈的白骨。尸骨邊上便是被落葉掩埋半截的刀子,大猩猩的鮮血外加地面潮氣早將它染得銹跡斑斑。
原本光亮閃閃的獵刀如今布滿鐵銹,泰山很是不快,但它畢竟仍是那令人敬畏的利器,只要有敵來犯便可憑著它戰無不勝。他打定主意圖不拉膽敢再來搗亂欺凌絕不再逃。
不一會兒他又回到小屋,沒多久就打開門閂走進去。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搞清楚門鎖的構造,他開著門湊近鉆研,想搞清楚到底怎么能鎖好,又怎樣就能打開。他發現能從門里面反鎖,便鎖上再細細鉆研,以防有野獸侵襲。
他開始依序探索小屋,但注意力即刻被書抓去了,書似乎對他有某種古怪而強大的影響力,它們奇妙如迷,逗引著他顧不上瞧別的東西。
這些書里面有一本識字啟蒙書,幾本兒童讀物,好多畫冊,外加一本大字典。他一一看過,盡管滿頁爬滿奇怪的小甲蟲而毫無圖片的書也令他好奇深思,但圖畫書最得趣迷人。
他蹲在父親建造的小屋的桌上,赤著滑溜棕黑的小身體向前探著看書,書就捧在強健細長的小手上,一縷長長的黑發自漂亮的腦袋上散落,搭在明亮機智的雙眼前。小小原始人人猿泰山譜寫出一篇哀婉而又充滿希望的樂曲,它寓意著一個原始人跨越蠻荒的黑夜,向知識光明前進。
他研習的時候神色緊張,隱約模糊地入了門,掌握了一些解讀那些奇怪小甲蟲含義的秘訣方法。
手上攤開了一本識字啟蒙書,圖片上的猿長得跟自己很像,但除了手和臉之外都被某種古怪花哨的皮毛覆蓋,他當時還以為夾克和褲子都是些皮毛呢。圖片之下有三只小甲蟲——
男孩(BOY)
他發現在這頁文中,這三個字母以同樣的次序反復出現了很多次。
他還發現一個事兒,那就是單個的蟲子并不太多,但他們反復組合,有時候就一只,但大多數是相伴出現。
他慢慢翻著書頁,瀏覽圖畫和課文,想要找反復出現的B-O-Y組合。不一會兒就在另一個小猿圖片下發現了,小猿邊上還有個奇怪的動物,四條腿走路,有點像豺,一點都不像他自己。圖片下的小蟲子長成這樣:
男孩和狗(A BOY AND A DOG)
那三只小甲蟲就是這樣與那只小猿如影隨形。
他就這樣非常非常緩慢地學習進步著,還不知道自己開始的修習何其辛苦艱辛。這修習任務在你我看來簡直是無法完成的——在壓根不懂字母或書面語,甚至完全不曉得這種東西的存在的情況下,竟妄圖學習讀書。
這項工作并不是一蹴而就,不是只花一天、一周、甚至一月或一年就解決的,但他極其緩慢地學會了那些小蟲子排列組合的規律,十五歲的時候已經通曉那本小小識字啟蒙書中每張圖片里字母組合的奧妙,還會讀一兩本畫冊。
至于冠詞、連詞、動詞、副詞、代詞的含義與用途,他可是一無所知。
大約十二歲,他在一張桌子下發現了一個前所未見的抽屜,里面有鉛筆。他拿出一支隨便劃拉,驚喜地發現桌面上竟出現了幾條黑線。
他拿著新玩具相當帶勁地涂抹,不一會兒桌面上就出現一片亂糟糟的圈圈點點和不規則線條,筆芯也磨平了。他又取出一支,但這一回目標明確。
他想把書頁上亂爬的小甲蟲照搬幾個下來。
這任務可不簡單,因為他抓著筆活像是握著匕首,用這姿勢寫字不輕松不說,字跡還不好認。
但他一有機會來小屋就動筆,累月堅持,反復練習后終于找到了握筆的最佳姿勢,揮灑自如,如此一來他至少能粗略地寫出每一個小甲蟲了。
他就是這樣開始寫字的。
抄寫小甲蟲還賦予他另一項技能——算數。盡管他不能像我們那樣數數,但總算對數量有了概念,算數的基礎工具就是一只手上的五根手指頭。
翻過許多書他確信已經認得了各種重復出現的小甲蟲組合,那些字母圖畫書相當有趣,讀得多了自然熟能生巧,泰山已能輕松自如地寫下所有小甲蟲構成的詞。
自學程度日漸深入,最大的發現蘊藏在插圖版字典當中,那是一座取之不竭的知識寶庫,即使他早已掌握小甲蟲背后的深意,但借著圖片終究是能吸收到比課文更多的知識。
他發現字典詞匯是按字母排序的,趣味盎然地搜尋起自己已經熟識的那些詞,而詞匯之后的字句和解釋引領他登堂入室,探訪更深層的知識。
十七歲的時候他已經學會讀簡單的兒童識字啟蒙書,完全了解了小甲蟲背后神奇美妙的真意。
他不再為光滑無毛的身體和人類臉龐而羞恥,因為理智上明白自己跟毛茸茸的野生伙伴們就不是同一個物種。他是人類,而他們卻是猿,而林間穿梭蹦跳的是猴子。他也知道了老薩博是母獅,西塔斯是蛇,唐特是大象。他就是這樣學會讀書的。此后他的學習一日千里。借助大字典,他將遺傳自父母的健全頭腦和聰明才智發揮得淋漓盡致,以超越一般邏輯力的觸感對不能完全理解的詞匯膽大心細地猜測,而多數時候能估摸出詞匯的含義。
部落遷徙成性,他的學習也時斷時續。即便摸不到書,他敏捷的頭腦仍是思慮不竭,以探尋奧秘為樂。
一片片樹皮、平平的樹葉、乃至平滑外露的土地都成了習字簿,他用刀尖反復書寫自己學過的字詞。
探索圖書館奧秘寶藏的愛好并沒有使他忽略生活中更為嚴峻的課題。
他勤練套繩,把玩獵刀,懂得用平滑石頭磨刀。
部落比泰山初來時更加壯大,因為在柯察克的率領下,大伙把其他叢林部落趕走,獨享地盤上充足的食物,也不會受到嗜血成性的蠻夷騷擾,沒什么成員戰亡。
因此年輕雄猿成年后樂意在部落里找個老婆,要么從別的部落擄一個回到柯察克的地盤,大家和睦相處過小日子,總好過開疆拓土或是跟可怕的柯察克爭王座。偶爾有個兇狠的家伙想試試走后一條路,但還沒能有誰能從殘酷暴戾的柯察克手中搶過勝利的王座。
泰山在部族中的地位特殊。大伙雖然把他算作自己人,但仍然覺得他與眾不同。上了年紀的雄猿要么壓根不拿他當回事兒,要么對他恨得牙癢癢的。要不是他天賦異稟的敏捷靈活,外加強悍的卡拉豁出去的保護,他老早就被趕走了。
圖不拉自始至終都以泰山為敵,而泰山十三歲上下的時候,卻也正是因為圖不拉的緣故,大家都不再欺凌他,不招惹他了。當然難免有某只雄猿失心瘋橫沖直撞,這是叢林里面兇猛公獸的通病。撞槍口上,誰都不安生。
某天部眾都在天然廣場上集合,周遭山丘環繞,當中地勢低洼,沒有枝枝蔓蔓的葡萄藤和匍匐植物盤繞。泰山就是這天立威猿群的。
那片空地幾近圓形,周遭林木參天,地上下層植物綿密糾纏,唯有從樹干之間才能鉆進這片場地。
這里安然無擾,部眾常常跑來聚會。廣場中間是一面奇怪的陶土鼓,是猿特意為特殊儀式壘造的。有人在密林深處聽過這鼓聲,卻都無緣親眼得見。
許多旅行者都見過猿的鼓,有些人還聽到過鼓聲,伴著這幫叢林霸者狂野詭異的歡呼,而格雷斯托克勛爵泰山無疑是親身參與過這激烈、瘋狂又令人沉醉的打鼓儀式——達達盛典。
無疑這種原始集會日后衍生出現代教會和民族的種種儀式典禮。穿越無以數計的年光,還處在人類文明之前最古老的蠻荒囹圄中,那些兇狠、毛茸茸的先祖們,在達達盛典上隨著陶土鼓的節拍手舞足蹈,月光映照著這片熱帶叢林,密林深邃,一如今日。當夜我們某位渾身是毛的先祖從一枝蕩到另一枝,來到第一個聚合之處輕巧跳下,落在松軟的草皮上。
這一天,泰山終于翻身得解放,擺脫了十三年人生當中圖不拉對自己整整十二年的迫害。部落百余個強壯的成員魚貫穿過低臺,無聲地躍到廣場上。
達達盛典總是標記著部落的大事件,好比說戰斗取勝、捕獲戰俘、滅了某個彪悍強壯的叢林霸主、猿王駕崩新王加冕,全都有固定的儀式套路。
這一日因為殺了另一部落的一只巨猿,柯察克的部下在廣場聚合后便見到兩只壯如公牛的猿將已死的敵人尸首抬上來。
他們把死沉的尸身放在陶土鼓前,跟守衛似的蹲在尸體邊,其他成員都蜷在草里面睡覺,直睡到升起的月亮吹響蠻荒狂歡的號角。
幾個小時過去,小空地上悄然無聲,只有羽毛鮮亮的鸚鵡間或鳴叫打破寧靜,成千上萬小鳥翻飛鳴囀,參天古木周遭姹紫嫣紅開遍,蘭花與鳳凰木相映成趣。
最終夜幕襲來,林間的猿開始活躍起來,在陶土鼓周遭圍了個圈。雌猿和小猿稀疏地排一列,蹲在圓圈外。前面是成年雄猿。鼓前坐著三只老雌猿,手執十五到十八英尺長、節疤滿布的樹枝。
第一縷月華照亮周遭的樹端,雌猿們開始慢慢地、輕輕地敲打那聲若洪鐘的鼓面。
廣場上愈發明亮,雌猿敲打陶土鼓的節奏也愈發快,力度越來越大,不一會兒狂野、韻律性的呼喊傳遍叢林,擴向四面八方。巨大而暴烈的野獸們捕食時都停下來仰起頭豎著耳朵聽,捕捉群猿噠噠盛典那單調的轟鳴聲。
野獸們間或發出一聲刺耳狂嘯或是雷鳴般的嘶吼,應和群猿蠻荒的亂叫,但誰都不敢湊近勘察,也不敢發動攻擊,這么一大群猿聚在一起只能讓群獸心生敬畏。
鼓聲震耳欲聾時柯察克一躍跳入半蹲的雄猿和鼓手當間的空地上。
他直立著,向后甩著腦袋,抬眼直勾勾地盯著升起的月亮,毛茸茸的大爪子捶著胸膛,呼嘯聲令人聞之驚駭。
一聲兩聲三聲,那駭人的尖叫劃破蠢蠢欲動的寂寥,以無可言喻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破難以想象的死寂。
隨后柯察克半蹲著,開始躡手躡腳地圍著開放的圓圈走,遠遠避開陶土鼓邊的死尸兜圈子,但始終用那暴烈邪惡的小紅眼睛盯著尸體。
此時又一只雄猿躍入場中,照著柯察克的架勢可怕地呼號,偷偷摸摸地隨著他的腳步。另一只猿急速跟進,叢林中響徹幾不停歇的嗜血嚎叫。
這是挑釁掠奪之音。待得全部成年雄猿都加入呼號兜轉的舞群,攻擊開始。
面前堆著許多進攻用的木棒,柯察克抄起一根狂怒著沖向尸體,一記完美的勾拳狠擊上去,同時咆哮著戰斗的呼號。鼓點愈發緊密,下手也更加快,群猿撲到被捕的獵品前狂擊,并加入那兜兜轉轉的死亡之舞的序列。
泰山也是這群狂野蹦跳的一員。他周身棕黑,被汗浸透了,肌肉發達,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在那群粗野、笨拙、毛茸茸的野獸周遭顯得靈巧健美。
在這場虛擬狩獵當中,沒有誰比他更靈動飄忽,也沒誰比他出手更兇狠,更沒誰在死亡之舞中跳得比他還高。
鼓聲更強,鼓點愈密,舞者們顯然是被狂野的節奏和野蠻的吼聲激勵著,越跳越高,齜著牙,耷拉著哈喇子,嘴唇和胸前都沾著口沫。
這古怪的舞蹈跳了半小時,柯察克示意息鼓,三個雌猿鼓手急匆匆地越過舞者隊列,返回圓圈外的旁觀席坐定。隨后雄猿們一頭沖向那團被棍棒猛敲成肉泥的目標。
他們鮮有機會吃到鮮肉。故而狂歡最后一章就是好好品嘗這剛宰好的肉,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大肆饕餮上。
巨牙陷入尸身中大塊大塊撕咬著鮮肉,越是身強力壯越能搶到好肉,體弱的只能在爭奪呼號的中心戰圈之外徘徊,靜待時機搶一塊落在地上的美食,或是等眾強散去再咂巴點骨頭邊角肉。
泰山比群猿更想、也更需要吃肉。作為肉食者的后裔,他還從未徹底飽餐一頓肉。故而他扭動敏捷的小身軀,擠到你爭我搶的群猿之中,盼著超常發揮爭到一大塊肉。
他身邊掛著刀,正是未知生父遺留的那把,收在泰山按著寶貝書照葫蘆畫瓢自制的刀鞘當中。
終于擠到被哄搶殆盡的盛宴之前,他用利刃閣下一大塊,比原先想要的更多,是一整條毛茸茸的前臂,它本是躺在柯察克腳下的。柯察克正忙著以猿王身份君權獨享大肆饕餮,沒留意到泰山這以下犯上的行徑。
小泰山便從你推我搡的群猿中退出來,胸前緊摟著那塊大得驚人的美肉。
沒出息地擠在饕餮者身后的老弱殘兵里面就有圖不拉,他一開始就搶到一塊特好的肉,退出來靜靜地享用完,正打算再進去搶。
他一眼瞥見泰山緊抱著毛茸茸的前臂從推推搡搡的前線退出來。
圖不拉一看到自己憎恨的小家伙,那眼距很窄、充著血、豬一般的眼睛便閃著恨意,更包藏著對那可口美食的覬覦。
泰山也即刻瞧見了舊仇,即刻瞧出對方在打什么算盤,極其靈敏地竄到雌猿和小猿之間,想把自己隱藏起來。但圖不拉緊跟其后,無路可躲,唯有三十六計走為上。
他急速奔向周邊的樹叢,輕巧一躍便單手抓住一根矮枝,改用牙齒銜著肉,迅速向上爬去,身后圖不拉緊追不舍。
越爬越高,直上到森林之王的高樹端,蜷在顫顫悠悠的枝頭。圖不拉身體過重投鼠忌器,唯有口吐白沫干生氣。泰山高坐枝頭對著五十英尺下那畜生極盡諷刺羞辱之能事。
圖不拉氣瘋了。
駭人地狂叫怒嚎,他沖回地面,逮著雌猿和小猿就狠下殺手,狂咬那稚嫩的脖頸,又在雌猿們前胸后背扯下大塊皮肉。
借著皎潔的月光,泰山目睹了這瘋狂襲擊的全過程。他看到雌猿和小猿爬到樹端躲藏。隨后池魚受災,廣場當中的雄猿也被這只發了瘋的伙伴咬傷,齊刷刷隱沒在林木的陰影中。
廣場上除了圖不拉只剩下一只沒來得及逃走的雌猿,她正迅速向泰山攀住的這棵樹跑來,兇狠的圖不拉緊隨其后。
是卡拉,泰山一看圖不拉在追她,便有如落石般急速躍下,躍過一枝又一枝,直奔養母而去。
此時卡拉已經跑到那粗壯的樹下,泰山蹲在她上方不遠,關切注視著追跑比賽是誰贏。
卡拉跳起抓住一根矮枝,將將躍過圖不拉的頭頂,差點就給追上了。她原本安全了,但聽咔嚓一聲樹枝卻斷了。這一來她便直砸在圖不拉頭上,把他撞倒在地。
他倆瞬間都翻身躍起,盡管身手麻利,但泰山動作更快。狂怒中壯如公牛的雄猿卻見這個人類之子擋在自己和卡拉之間。
這可正中了這狂烈猛獸的下懷,一聲勝利的呼號,他撲向小格雷斯托克勛爵,但那獠牙卻沒咬上泰山那棕黑色的皮肉。
肌肉強健的手一把掐住他毛茸茸的脖子,另一只手緊握著鋒利的刀子,對著那寬闊的胸膛一連刺了幾十下。他出手疾如閃電,直到那軀體軟趴趴下沉才住手。
圖不拉翻滾倒地,人猿泰山一只腳踏在與自己終生為敵那家伙脖子上,抬眼望向空中滿月,后仰著那年輕兇猛的臉龐,吼著狂野可怖的猿叫聲。
部族成員一個個從樹上藏身處跳下來,在泰山和被滅的死敵周遭團團圍住,全員到齊之后,泰山轉過身去。
“我是泰山,”他大聲道,“我是個厲害的殺手。你們全都得尊敬我人猿泰山和卡拉母親。你們誰都不如我泰山力大無敵。誰想跟泰山作對可要當心了!”
直視著柯察克那邪惡血紅的雙眼,小格雷斯托克勛爵邊捶著自己結實的胸膛,邊吼出捍衛人權猿權的尖銳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