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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帕特·霍比的圣誕愿望

《時尚先生》(1940年1月號)

平安夜,電影公司。截止上午十一點,圣誕老人已經按照各人應得的獎賞,拜訪了眾多居民中的大部分。

制片人送給明星、經銷商送給制片人的奢侈禮物,送到了辦公室和攝影棚。聽說每個片場都有演員送給導演,或者導演送給演員惡作劇禮物。香檳已經從宣傳辦公室出門,要送去媒體那兒。還有制片人、導演和編劇送給白領階層的小費,有五十塊、十塊和五塊,如嗎哪[1]般紛紛飄落。

這類交易也有例外。比如帕特·霍比,他熟知這個游戲,已有二十年的經驗,在游戲前一天,產生了擺脫秘書的念頭。他們隨時會派新秘書過來——而第一天上班的她,恐怕沒有收到一份禮物的指望。

他一邊等她,一邊在走廊里散步,順便瞄一下那些開放式的辦公室,尋找有無生命的跡象。他停下腳步,開始和劇本部的喬·霍珀閑聊。

“今非昔比了,”他惋惜道,“那時候,每張桌子上都有一瓶酒。”

“應該不只一瓶吧?”

“沒那么多。”帕特嘆了口氣,“過節后我們要出一部電影——用剪接室的那些廢膠片拼接出來。”

“聽說了。那都是被禁的素材啊!”霍珀說。

帕特點點頭,眼睛里閃著光芒。

“噢,那可真刺激!你這家伙快要笑破肚皮——”

他突然住了口,因為看見一個手拿便條簿的女人,走到了大廳那兒進了他的辦公室。這副情景把他拉回殘酷的現實。

“古德爾夫叫我整個假期都得干活。”他恨恨地報怨。

“我才不干呢。”

“我也不想干啊,可是我這四周的工作到下周五就結束了,要是我頂撞他,他就不和我續約了。”

他轉身走開,而霍珀深知,古德爾夫無論如何也不會和帕特續約了——雇用他是為了寫一部老式西部片的腳本,可是那些“在他后面簽名”的家伙,經過仔細研究他寫的東西之后說:全都過時了,有些情節不合情理。

“我是卡格爾小姐。”帕特的新秘書說。

她大約三十六歲,雖芳華已逝卻依然端莊大方,倦容滿面但還算精明能干。她過去檢查了一下打字機,坐下,突然哭起來。

帕特嚇了一跳。自控力,無論如何,總而言之,是這里的規矩。在平安夜工作還不夠悲慘嗎?嗯,壓根兒就沒有更悲慘的工作了。他走過去關上門——別人可能會懷疑他在欺負這個女秘書。

“振作起來,”他開導她,“這可是圣誕節啊!”

她爆發的情緒逐漸平息了,很快,端端正正坐直,哽咽著擦了擦眼睛。

“沒有看上去那么糟,”他向她保證,不過沒什么說服力。“到底是怎么回事?難道他們打算解雇你?”

她搖搖頭,深吸一口氣止住抽泣,打開自己的筆記本。

“你原來是為誰工作呢?”

她忽然咬牙切齒,從牙縫里吐出名字:

“哈利·古德爾夫先生。”

帕特睜大了那雙長期布滿血絲的眼睛。現在他想起來了,自己曾經在哈利的接待室里見過她。

“從1921年開始,已經十八年了。可是昨天,他打發我回腳本部工作。他說我讓他心情沮喪——我提醒他,他在慢慢變老。”她面色陰沉,“十八年前,他下班以后可不這么說話。”

“是啊,那時候他還是一個好色之徒。”帕特說。

“那時候我本來應該做點什么,當時我有機會。”

帕特感覺到了正義的沖動。

“背信棄義嗎?那可不對!”

“但是我有解決問題的東西。有的事比背信棄義還要嚴重。我現在也還有。可是那時候,你瞧,我以為自己愛上他了。”她沉思了一會兒,“現在你要口述什么嗎?”

帕特想起了自己的工作,他打開腳本。

“這是插入鏡頭,”他開始口述,“第114A場。”

帕特在辦公室里踱來踱去。

“外景。遠鏡,平原,”他發布指令,“巴克和墨西哥人靠近牧場[2]。”

“靠近什么?”

“牧場——牧場的房子。”他用責備的目光看著她,“114B。鏡頭二:巴克和佩德羅。巴克:‘臭婊子養的。我要扒出他的腸子!’”

卡格爾小姐大吃一驚,抬起頭來。

“你想讓我把這句話寫下來嗎?”

“當然啦。”

“這句不能通過。”

“我就要寫這句話。當然不能通過。但是,如果我用‘你這卑鄙小人’,這個場景就沒有一點力度了。”

“可是,不是有人非得把這句改成‘你這卑鄙小人’嗎?”

他瞪了她一眼——他可沒打算每天都換秘書。

“那些事就讓哈利·古德爾夫去操心吧。”

“你是為古德爾夫先生工作?”卡格爾小姐驚慌地問。

“除非他把我趕出去。”

“我不應該說——”

“別擔心,”他向她保證,“他不再是我的朋友了。一周只給三百五十塊錢的時候就不是了,以前我能拿兩千塊……我說到哪兒了?”

他又在地板上踱來踱去,津津有味地大聲重復最后一句臺詞。不過,現在似乎不是在罵故事里的人物,而是在罵哈利·古德爾夫。忽然,他站住不動,出神沉思起來。“說來聽聽,你用什么對付他?你知道尸體埋在哪兒嗎?”

“那要是真的就不好笑了。”

“他干掉了什么人嗎?”

“霍比先生,我很后悔我說出來了。”

“叫我帕特就行。你叫什么名字?”

“海倫。”

“結婚了嗎?”

“現在沒有。”

“哦,聽我說,海倫:我們一起吃晚飯,你看怎么樣?”

圣誕節那天下午,他還在努力從她嘴里撬出這個秘密。整個電影公司幾乎就剩下他們兩個人——只有技術部門的幾個基本職員零星點綴著小路和餐廳。他們交換過圣誕禮物了。帕特給了她一張五元鈔票,海倫給他買了一塊白色亞麻手帕。他記得很清楚,以前圣誕節那天他能收到好幾打這樣的手帕。

腳本的進展如蝸牛爬行般緩慢,而他們的友情卻漸趨成熟。他斷定,她的秘密是一項很有價值的資產,他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職業生涯取決于這樣的資產。其中一些人,他敢肯定,因此過上了富裕的生活。哎呀,那實際上相當于是祖傳的,于是他想象了自己和哈利·古德爾夫的對白。

“哈利,是這樣。我覺得,我的經驗沒有好好利用啊。那些年輕的狂妄之徒才應該寫腳本呢——我應當多做些監督指導工作吧。”

“否則——?”

“否則的話,”帕特堅決地說。

他正沉浸在自己的白日夢里,沒想到古德爾夫走了進來。

“圣誕快樂,帕特。”他快活地說。看見海倫,他的笑容就沒那么熱情了,“噢,你好,海倫——我不知道你和帕特在一起工作了。我送了你一件紀念品,交給腳本部了。”

“您真沒必要那么破費。”

哈利迅速轉頭看著帕特。

“老板緊盯著我不放啊,”他說,“周四我必須得有一部完整的腳本。”

“哦,我人在這兒呢,”帕特說,“你就會拿到。我讓你失望過嗎?”

“常事兒啊,”哈利說,“常事兒!”

他似乎要再說點什么,這時一個打雜的拿著一個信封走進來,交給海倫·卡格爾——于是哈利轉身匆忙出去了。

“他最好出去!”打開信封之后,卡格爾小姐忽然失控,“十塊錢啊——就十塊錢——一位主管送的——十八年了。”

帕特的機會來了。他坐在她的辦公桌上,把自己的計劃告訴她。

“分給你我的都是輕松的工作,”他說,“你來做腳本部的負責人,我做聯合制片人。我們就能一輩子輕松賺大錢了——不用再寫腳本——不用再敲打字機的鍵盤。我們甚至可能——我們甚至可能——如果情況變好的話,我們可以結婚。”

她猶豫了很長時間。然后,她把一張白紙放進打字機,帕特擔心自己沒機會了。

“我可以憑記憶默寫出來,”她說,“這封信是1921年2月3號那天他自己打的。他封好以后交給我寄出去——可是那時候他對一個金發女郎很感興趣,我也很好奇,他為什么要對一封信那么神秘兮兮呢。”

海倫一邊說一邊打字。很快,她遞給帕特一張便條。

第一國立電影公司

致:威廉·布朗森

親啟

親愛的比爾[3]:

我們殺了泰勒。我們早就應該打擊他。所以,為什么不閉嘴!

你的,哈利

“明白了嗎?”海倫說,“1921年2月1號,有人干掉了導演威廉·德斯蒙德·泰勒。可是他們一直都沒有查出來是誰干的。”

十八年來,她始終保存著原來的便條、信封等等。當時她摹仿了哈利·古德爾夫的簽名,只給布朗森寄了一份副本。

“寶貝,我們準備好了!”帕特說,“我還一直以為是個女人結果了泰勒呢。”

他心花怒放,忍不住打開一個抽屜,取出半品脫[4]威士忌。然后,他放了個馬后炮,問海倫:

“那封信放在安全的地方嗎?”

“當然。他永遠也猜不到放在哪兒。”

“寶貝,他死定了!”

帕特眼前浮現出一幅光彩奪目的蒙太奇畫面,現金、汽車、女孩、游泳池在里面漂浮旋轉。

他折好便條,放進口袋里,又喝了一杯酒,然后伸手拿起帽子。

“你現在就去見他嗎?”海倫有點驚慌地問,“嗨,等我離開片場吧。我可不想被人殺掉。”

“別擔心!聽著,我會在第五大街和拉布雷亞大道交匯處的‘曼舍里’酒吧和你碰面——一個小時以后。”

步行去古德爾夫的辦公室的路上,他決定在電影公司的大墻內不提及任何相關事實或者名字。早在帕特領導劇本部的短暫時期,他想出了一個計劃,要在每個編劇的辦公室里放一個竊聽器。那樣就可以每天檢查幾次他們對電影公司主管們的忠誠度。

這個想法遭到了大家的嘲笑。但是后來,“降職做回編劇”以后,他時常懷疑自己的計劃是否在秘密跟進。也許他自己的某些輕率評論,要為過去十年來他一直被埋沒在狗窩里負責。所以,他走進哈利·古德爾夫的辦公室的時候,腦子里想的是隱藏的竊聽器,腳趾一壓就能打開的那種。

“哈利——”他措辭謹慎,“你還記得1921年2月1號那天晚上嗎?”

古德爾夫多少有點吃驚,他向后靠在轉椅上。

“什么?”

“好好想想吧。這個問題對你來說很重要。”

帕特看著他的朋友,臉上流露出送葬者的焦慮神情。

“1921年2月1號。”古德爾夫若有所思,“不記得了。我怎么可能記得呢?你以為我每天堅持寫日記嗎?我連那時候自己在哪兒都不知道呢。”

“你就在這兒,在好萊塢。”

“可能吧。你要是知道,就告訴我吧。”

“你應該還記得。”

“讓我想想。1916年,我從老家來到東海岸。我在比沃格拉夫[5]工作到1920年。那時候我在拍喜劇片吧?就是這樣。我在拍一部電影,叫做《指節銅套》——在外景地。”

“你沒有一直呆在外景地。2月1號你在城里。”

“這算什么啊?”古德爾夫問,“嚴刑逼供嗎?”

“不是——不過,我掌握了一些信息,知道那一天你干了什么。”

古德爾夫漲紅了臉;有那么一會兒,看起來好像他想把帕特扔到房間外面去——然后,他忽然倒吸了一口氣,舔了舔嘴唇,盯著自己的辦公桌。

“噢。”他說。又過了一分鐘:“可是我不明白,那件事跟你有什么關系啊。”

“那件事跟每個正人君子都有關系。”

“從什么時候開始,你成了正人君子?”

“我這輩子都是,”帕特說,“況且,就算我不是正人君子,我也從來沒有做過那樣的事。”

“去你的吧!”哈利輕蔑地說,“你頂著圣人的光環在這兒顯靈啦!不管怎么說,有什么證據嗎?你可能以為你有書面供詞吧。大家早就忘了那件事。”

“正人君子還記得呢,”帕特說,“至于書面供詞——我拿到了。”

“我不相信你的話。我也不相信那份證據有什么法律效力。你上當了。”

“我看過了,”帕特說,他越來越自信,“那份證據足以絞死你。”

“哦,上帝作證,如果張揚出去,我就把你掃地出門。”

“你可以把我掃地出門。”

“我不想張揚出去。”

“那么我覺得你最好跟我一起走。不要和任何人說話。”

“我們現在去哪兒?”

“我知道一個酒吧,我們可以在那兒單獨談談。”

除了酒保和海倫·卡格爾,曼舍里實際上空無一人。海倫坐在一張桌子前,神色驚慌,忐忑不安。看見她,古德爾夫的表情流露出深深的責備。

“這個圣誕節糟透了,”他說,“我的家人一個小時前就盼著我回家呢。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說你拿到了我寫的什么東西。”

帕特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紙,大聲讀出日期。然后他急忙抬起頭來:

“這只是個副本,所以別想辦法搶走啦!”

他知道應付這類場景的技巧。西部片風潮平息以后,他辛辛苦苦編寫了許多瘋狂的犯罪片。

“致威廉·布朗森,親愛的比爾:我們殺了泰勒。我們早就應該打擊他。所以,為什么不閉嘴!你的,哈利。”

帕特停頓了一下,“1921年2月3號那天,你寫了這封信。”

寂靜無聲。古德爾夫轉頭看著海倫·卡格爾。

“這是你干的吧?那封信是我口述給你的嗎?”

“不是,”她帶著敬畏的語氣招認,“是您自己寫的。我拆開了那封信。”

“我明白了。嗯,你想要什么?”

“很多。”帕特說,他發現自己很喜歡這個詞的讀音。

“說清楚,要什么?”

帕特開始滔滔不絕地描述一個適合四十九歲男人的職業生涯。一個光明燦爛的職業生涯。在他喝下三大杯威士忌的這段時間,此職業生涯在權力和美好中迅速擴張。不過,他三番五次地提到同一個要求。

他希望明天做一個制片人。

“為什么是明天?”古德爾夫問,“不能等一等嗎?”

帕特忽然滿眼是淚——真正的眼淚。

“今天是圣誕節啊,”他說,“這就是我的圣誕愿望。這些年我過得糟透了。我已經等了這么久。”

古德爾夫猛然站起來。

“不行,”他說,“我不會讓你做制片人。我不能這么做,對公司不公平。我寧愿接受審判。”

帕特張大了嘴巴。

“什么?你不會?”

“根本不可能。我寧愿被絞死。”

他轉身離開,神色堅定,朝門口走去。

“好啊!”帕特在他身后大喊,“這是你最后一次機會!”

忽然,他驚訝地看到,海倫·卡格爾跳起來追趕古德爾夫——用力伸出雙臂抱住他。

“別擔心!”她大叫,“我會把信撕了,哈利!這是開玩笑呢,哈利——”

她的聲音冷不丁消失了。她發現古德爾夫在笑,笑得渾身發抖。

“開什么玩笑啊?”她問,又一次怒火中燒。“你以為我沒有拿到那封信嗎?”

“噢,你拿到了,好吧,”古德爾夫吼叫,“你拿到了——但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回到桌前,坐下來跟帕特說話。

“你知道我原來以為那個日期是什么意思嗎?我以為,那天也許是我和海倫最初相愛的日子。我就是這么想的。我還以為她要大吵大鬧呢。我以為她發瘋了。我們分手以后,她結過兩次婚,我也是。”

“這并不能解釋那張便條,”帕特厲聲說,情緒卻有點低落,“你承認你殺了泰勒。”

古德爾夫點點頭。

“我至今依然認為,是我們很多人一起殺了他,”他說,“那時候我們是一幫放蕩不羈的人——泰勒、布朗森和我,還有半數富家子弟。所以,我們一群人聚在一起,商議要留神慢慢來。這個國家一直在等著有人被絞死。我們想辦法勸說泰勒要小心行事,可是他不愿意。于是,我們沒有打擊他,反而由著他‘放蕩揮霍’。然后,某個卑鄙小人殺了他——是誰干的我不知道。”

他站起身來。

“好像有人原本要打擊你,帕特。不過,那時候你是個好玩的家伙,再說,我們都太忙了。”

帕特忽然抽泣起來。

“我是受到了打擊,”他說,“很多。”

“可惜太晚了。”古德爾夫說,又加上一句,“到現在你可能有了新的圣誕愿望,我愿意答應你:今天下午的事,我以后什么也不說。”

他走了以后,帕特和海倫安靜地坐著,一言不發。很快,帕特又拿出便條,仔細端詳。

“所以,為什么不閉嘴?”他大聲朗讀,“他沒有解釋這句話。”

“為什么不閉嘴?”海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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