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言
- 皇室
- (荷)路易斯·庫佩勒斯
- 4936字
- 2020-10-27 11:22:20
倫敦一家最古老、最著名的俱樂部的打賭記錄薄中,記載著一個賭局,賠率為100沙弗林[1]比10,內容是“5年內歐洲不會還是只有兩個國君。”但打賭當日加了個條件——“如果英國和德國開戰”,打賭的一方在進行100比10的冒險時,另一方正在吃飯,消磨時間,直到英國首相最終通牒生效:德國皇家政府必須在午夜前、格林威治時間11點,中歐國家認定的時間前給予回復。
自1914年8月4日,希臘國王、保加利亞沙皇、奧匈帝國皇帝、德國皇帝以及一些小國的親王都已退位,到戰爭中立國尋求庇護;俄國沙皇也已退位,但沒有逃脫,被處以死刑。因此,盡管共和黨人和保皇黨人會聲稱這場打賭或者太樂觀或者太悲觀,他們的對手一定會提出自己的預見,三個超級大國和兩個實力稍弱的國家,一個接一個地,把他們頗為神圣的君主變成實實在在的替罪羊;停戰日清晨,西班牙、意大利、羅馬利亞、希臘、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各個小自由王國、荷蘭、摩納哥小公國、大英君主共和國、愛爾蘭以及永遠都跟不上時代的土耳其帝國,君主政體仍存續,此時打賭的人不需要長篇大論地辯解,就可放言,即便事實上輸了,但實質上是贏了。5年的時間期限也就只超出了3個月。
從1894年《皇室》出版發行,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這段和平時期比打賭的五年約期長了四倍。歷史學家都急于記錄沒落的君主政體及消失的王朝:1900年意大利亨伯特國王遇刺;1903年塞爾維亞亞歷山大國王及王后遇刺;1908年葡萄牙卡洛斯國王和王位第一繼承人遇刺;1909年蘇丹埃布·漢密爾頓被廢黜監禁。自從1881年沙皇亞歷山大二世遇刺至1894年期間,沒有一位顯耀的統治者自行或被迫退位;《皇室》這本著作自有過人之處,當然也有諸多不足,該書出版于君主地位還很穩定的時期,當時君主的地位比1848年這個革命年以來的任何時期都要穩定得多。
如果把《皇室》視作一篇紀實小說,二十六年后,我們則傾向于說庫佩勒斯是個“預言家”,不僅如此,誰也不會對他敏銳的洞察力視而不見,這比富有預見更加珍貴,誰也不會忽視他在一本書中的深刻見解對大家多有啟發,誰也不會忽略該書的質量,在所有帝王編年史中,其超越了傳奇故事的窠臼,《皇室》成為了人類心理學散文巨著。只要孩子們的童話里有英俊的王子和金發公主,就不用擔心王室的故事沒有吸引力;只要“浪漫的傳奇”主要就是“耳目一新”,作者就會將國王的宮殿、皇后的花園描寫成新奇天地,就會讓人著迷;只要奇趣古老是全書的主導,皇家的法令和頭銜、王室的尊貴及禮儀、壓抑與孤高都會吸引大家,無論讀者是否喜歡,盡管他們的血管里沒有流淌著一滴王室的“金色血液”。皇家傳奇和劇作家、情節劇作者及媚俗的作品一樣,肯定會大賣熱賣。
這種題材的吸引力從這類小說的數量上可見一斑。這類小說描寫國王的豐功偉業、勾心斗角、宮闈情事、悲慘遭遇、沖突及災難,包括庫彼特國王和“尚王”、哈爾王子和理查德二世、路易斯十一世和查爾斯一世、隱匿的國王、流亡的國王、易容的國王;只要主角是國王,這種傳奇小說的作者是只賺不賠的。但偏向這種題材的作者不足之處也可以看到,他們無法讓作品中的國王在文學寶庫中占一席之地。多數作品只是曇花一現,稍微影響長久一點的也更多是因為他們的地位而非他們的本事,簡·德·威特和路易斯十六世對比顯得相形見絀;皇袍比穿黃袍的人更加重要,因而與強大的瑞士總統相比,最柔弱的德國王子更加器宇軒昂。
沒有傳奇的情景,沒有心地善良但迷茫困惑的哈姆雷特們,沒有優柔寡斷而悔恨不已的理查德們,但作品仍卓爾不群,這樣的作家一定鳳毛麟角;只要結構勝過描繪、王子被寫成不食人間煙火、或被扯進了與低層人進行傷感的比較,這樣的作品極少能流傳下來的;認為國王首先是一個男人,其次才是世襲之君,這種想法似乎會白白丟掉國王的傳奇色彩。而這正是庫佩勒斯在《皇室》中所做的。他把皇族展現成人類家庭中的一類;所有人都出生高貴,他們的尊貴也不再令人目瞪口呆;他們穿著制服和長袍同其它人穿著買來的老套衣物一樣;他們的頭銜和勛章都被隱去,描寫這群生來就要治國的男男女女就像生來就要耕作的其他人一樣;描寫他們為愛情為國家而聯姻就像其他人為愛情為利益而結婚一樣;描寫他們的感情經歷就和所有人一樣,他們面臨的特殊責任及危險是他們在社會組織中的階層所決定的:
“……哥特蘭家族,”庫佩勒斯寫道,“……在那里(阿爾特西博根)住四個月,沒有宮廷縟節,生活極其簡樸。他們家族人數眾多,總是有很多訪客。國王穿著樸素的服裝在城堡里參與國家事務,如同在家中一般,與首相商討大事時,孫子們會跑進房間……國王就愛撫地拍拍他們的亞麻色頭發,把他們打發出去玩……從歐洲來的所有皇室都來自一個大家族,不同的人時而會到這里來小住一段,也把他們各自細微不同的民族特性帶了過來,這種特性在語音和行為方式上具有某些異國情調,只是到現在為止所有這些特性都沒有在他們的世界大同主義中融為一體。”
對于這樣“一個龐大的家族”,社會組織一方面賦予其特權及豁免權,一方面也讓其面臨艱難與危險。革命,對這些職業的統治者而言,就如在貿易競爭獲勝之于店主;遇刺是每天都有的風險,但這卻并非店主經常所遭遇的。
“……這就是統治者的人生:皇帝死了,死于一支簡單的左輪手槍;宮廷里的內務大臣非常忙碌,葬禮司儀們各持己見;皇室隆重的葬禮準備工作錯綜復雜;整個歐洲充滿后怕的顫栗;每份報紙都寫滿電報和長篇報道……”
“一切僅因為一位狂熱的民權殉道者的一槍。”
“伊麗莎白皇后瞪大眼睛注視著降臨到她身上的命運。她從未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實現,這樣冒昧地發生在皇室賓友在場的盛會上……”
然而,可以理解的是,她仍然期待著這種命運的到來。當君主統治或整個君王制度受到爭議批評時,遇刺是皇室隨時面臨的一項特殊風險。1832年海涅在《公民王國》中寫道,“當理性的發展或一種文化與舊制度格格不入的時候,必然的結果就是一場戰斗,舊制度被推翻。這就叫革命。革命未成功前,只要這些制度的改良無法全面滿足理性的發展、人民的需求,有悖于人民的習俗,那么這期間,國家的病癥就沒有完全治愈,患病而狂躁的人民會常常舊病復發,因疲憊而虛弱不堪,間或突發陣陣高燒。一旦發起高燒,他們就撕破包裹舊傷口最輕便的繃帶和最有療效的紗布,把最仁慈的、心地最善良的護士扔出窗外,自己在痛苦中翻來覆去,直到最終認清自己所處的環境,或讓自己適應令他們能更滿意的制度。”
這就是這種人在病情發展的陣痛中的所作所為;但那些護士的情況又怎樣呢?無論她們怎么不夠仁慈、心地怎么沒那么善良,出于職業的榮譽和個人的自豪感,護士肯定不會拋棄她們的病人。《皇室》的一章中,皇太子嚴重質疑他得以統治國家的繼承權;他質問、分析,直到被父皇所壓制,他父皇回想起過度“如愿的分析”腐蝕了舊制度的理性基礎,為順理成章的法國革命鋪就了道路。在另一章中,這個少年意識到,他無論如何是沒有任何能力擔當統治帝國的大任的,與其做阿特拉斯[2]肩負無法支撐的王國,不如為兄弟著想,退位或自殺為好;他的父皇又一次壓制了自己的血肉退化到無力承擔皇家重任的自白。因此,在道德的風口浪尖上,一位世襲的病人讓這位世襲的護士肩負著責任,享受地位帶來的特權,護士無法因“最有療效的紗布”而緩解病人的痛苦,病人隨時都可能把他扔出窗外。
即使在思想上,國王陛下也沒有退位:王子繼承了王位,同樣也繼承了他的哲學觀點。
“生活如此簡單,”集體主義者贊蒂宣稱。
“說歸說,現實并非如此,”赫爾曼反對道。
贊蒂怒氣沖沖地看著赫爾曼,完全停頓下來,想更輕松地談下去,但還是激動、熱烈地喊道:
“那么你在現實中找到了比我說的更好的嗎?我沒有,先生,所以我希望將我的想象變為現實。你和你們那一類人,許多年前,已經將你們的想象變為現實;現在,輪到我們這些其他人了:你的現實已經夠久的了……”
奧索馬,十分傲慢,想反對幾句;然而,那個老人,突然轉向他,態度盡管粗暴,但仍顯溫雅,其尖銳、狂熱的聲音令奧托麥顫栗:
“‘先生,我覺得你很可憐!……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時候就要到了!……那一刻就要到了。也許已經很近了。不是在你父親的統治期,就是在你或你兒子的統治期里到來。一定會到來!所以我覺得你很可憐。你不會對子民懷有充分的愛。也無法對他們說,我和你們大家都一樣,沒有差異。我擁有的和你們擁有的一樣多,當你們還忍饑挨餓時我決不會要求生活富裕。我不會統治你們,因為我和你們一樣就是一個普通的人,不會高你一等。你高人一等嗎?如果你真高人一等,你就有資格統治,不錯,嗯,那么……看看,年輕人,你永遠都不會對子民懷有那么多的愛去做這些事,噢,甚至還要做更多更多的事!你只會統治管理財富和開戰。但時候就要來了!因此我覺得你可憐……盡管我本不應該可憐你!’”
對庫佩勒斯來說,繼承的重負總是心理學上令人著迷的主題,當一代又一代繼承者無法擺脫神圣的遺產而沉迷其中,這真具有諷刺意味。正如《小人物》、《老人》、《逝去的事物》等書中一樣,子女、孫子孫女一生下來就因為生前的記憶烙印而具有才智,同樣,在《皇室》中,身前的影響已經注定了這個生命,決定了一個嬰兒的命運,一呼吸就成為萊西利亞伯爵、薩拉公爵的長子、自己就是利帕拉國王的長子、皇太子。對這種具有諷刺意味的繼承權,從來沒有落空,也不缺乏繼承人:“‘只要是兒子,’”皇太后在丈夫遇刺的翌日說,“‘他就是薩拉公爵……’”
“這位利帕里亞皇帝崩潰了。一道之字形閃電劃過,讓他驚恐,他再次看到了自己皇太子的一生,想到了他即將出世的孩子。這個孩子的命運會如何?他會重復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優柔寡斷、自己的憂郁和絕望嗎?”
如果《皇室》是紀實小說,那么“這個命中注定的孩子,”連同他父母姐妹,在1918年就被監獄長用左輪手槍結束他那一陣子的躊躇、憂傷和絕望。如果奧索馬的原型不是沙皇尼古拉斯二世,那么很難相信這個人物不是受到他的啟發而創造出來的;盡管沙皇亞歷山大三世是自然死亡,他似乎可以與奧斯卡國王相比擬,正如亞歷山大二世可以與寬容的國王奧索馬十一世相比擬。狂熱的贊蒂有他的原型托爾斯泰伯爵;甚至馮·洛厄·奧科維茨王子悲劇的傳奇故事也能在歷史中找得到。
但是這本書的引人入勝之處以及其意義并不在于它的那些虛幻的相似人物,在這些人物中,有在世的國王,也有過世的國王;對奧索馬王子的研究并不需要借助其與沙皇尼古拉斯二世的相似之處;庫佩勒斯的成功或失敗并不因為他是一個宮廷畫家,而是因為他是一個極具同情心和想象力的藝術家,在不熟悉宮廷環境的情況下,第一次成功或沒有成功創造出一群生命和一個階層的精神狀態,這個階層的生活經長久的培養已經定型,他們壓抑自己的感情,于是出現了一群這樣的人物,至關重要的他們只得挺身而出,反抗裝模作樣、模糊不清的傳奇國王和王后。
同情心、歷史場景、諷刺、審慎構筑了《皇室》,這些使得庫佩勒斯在之后的書中以堅定的筆觸細致描繪老人、青年、男人、女人,描繪他們的孤獨與反擊。很少有人能如此輕松穩當地跨越幾個世紀和幾個大陸;他的直覺能讓他和男男女女既在亞歷山大、又在海牙,既在公元二世紀,又在公元二十世紀在家聚會;而且不因皇廷表面上沒有人情味而失去活力。當瓦萊麗大公妃失去愛人后,皇太子無法理解大公妃還能同往常一樣在就餐時聊天。
“這使他很惱火,因為他缺少洞察人類內心的能力——他又該如何培養這種能力呢?一個未來的統治者應該能夠一眼就看透一切的……也許只是因為他渴望獲得相人的學問,他的內心突然有了一個想法,那就是瓦萊麗在隱藏著自己的情感,也就是說,也許瓦萊麗還深受痛苦,但裝得若無其事,忍受著——難道她不是具有公主血統嗎?他們都知道,他們有這個血統,但是要裝模作樣,要忍受!這是在他們的骨子里養成的。”
也許這也根植在他自己的骨子里,也許僅僅是因為渴望了解人類學知識,庫佩勒斯得以滲入具有這種血統的人的情感中,有人教過他們要學會隱藏。庫佩勒斯的書中,沒有一本能像這本書傾注這么多的同情,描繪奧索馬王子的優柔寡斷和強烈的友善、怯懦和不顧一切的勇氣;在瓦萊麗和皇太子毫無激情的結合中,雙方為了愛而體現出謙恭有禮、體貼殷勤的騎士精神及感恩的這一片段,庫佩勒斯用筆極其審慎,這也是在任何其它地方都看不到的。
史蒂芬·麥肯納
倫敦林肯律師學院,1920年10月7日
注釋
[1]沙弗林:英國舊時面值1英鎊的金幣。(譯者注)
[2]阿特拉斯:以肩頂天的巨神。(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