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換了三桶洗澡水,沈全終于洗“身”革面,重新做人。他換上里里外外一身干凈厚實的衣服,生平第一次穿上不露腳趾頭的棉鞋,只覺渾身上下說不出來的別扭,這手呀腳呀都沒地方擱了。
二總管上下打量著面前表情頗為怪異的沈全,暗贊果然是個面目清秀的娃兒,嘴里卻不忘損兩句道:“我說瞅著哪兒不對,敢情你身上搓下幾斤重的黑泥,人變瘦了啊,嘎嘎……”一句話說完,沈全難得地面露羞赧之色。
玩笑開罷,二總管說道:“走吧,跟我吃飯去。”沈全頓時精神一振,忙屁顛屁顛地跟上二總管七拐八繞來到東院。
這小子還真是餓壞了!俗話說“餓不洗澡,飽不剃頭”,他本來就餓了多半天了,雖然剛才吃了兩塊點心墊肚子,但一通澡洗完,早消耗一空了,這會兒肚皮都快貼上脊梁骨了。
沈全被誘人的飯菜香味生拽進了沈府廚房,只見二總管把自己扔進一把四方扶手椅,嚷嚷道:“沈壽,趕快弄點吃的,鼓搗這小子洗澡,害我都誤了飯晌了。”
沈全打眼一瞧,二總管卻是在對一個笑容可掬的大胖子說話,心道:這胖子怕是有兩百斤不止,卻叫了個“瘦”的名字,真是有趣。
這胖子“誒”地應了一聲,手腳麻利地開始張羅起吃食來,嘴里也不閑著,邊忙活著邊問二總管道:“這孩子又是夫人撿回來的?”
二總管這下可打開話匣子了!
他繪聲繪色地把沈全的“光輝事跡”說了一遍,還捎帶著拍了夫人兩記馬屁和倒了自己的一肚子苦水,逗得胖大廚哈哈直笑,一身肥肉上下亂顫,還不時抬頭看上沈全一眼。
沈全沖胖子咧嘴笑了笑,然后在門口的一把小馬扎上坐下。剛一開始,他還有些不好意思,后來……后來他的注意力就轉移到廚師案板上的那塊肉上去了,頓時吞口水的“嗗嚕”聲和腸鳴的“咕咕”聲共響,惹得二總管“嘎嘎”聲和胖子“哈哈”聲齊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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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開飯了!
二總管夾了兩粒花生米,又“嗞兒”地抿了一口黃酒,閉上眼睛搖頭晃腦地品味著,卻被一陣“胡嚕胡嚕”地扒飯聲打斷了閑情逸致。他轉頭一瞅坐在馬扎上吃飯的沈全,好家伙,就這么一眨眼的工夫,連菜帶米一碗飯已經只剩碗底兒了,沈全抄著筷子正在努力地和最后幾顆米粒較勁。二總管不禁想起了一個流傳很久的傳說——餓狼傳說。
“呃……你吃飯怎么這么快?”二總管眼睛瞪得老大。
“習慣了,平常我們都搶著吃的。”
“飽了么?”
“還差點。”沈全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樣。
“胖子,再給他盛半碗。”
“胡嚕胡嚕……”餓狼傳說繼續流傳。
“這下飽了吧?”
“……”沈全欲言又止。
“看來……還沒飽,再,再盛點?”
“要不,要不給我換個大點的碗吧,省得麻煩。”沈全開始得寸進尺了。
“當啷……”二總管的酒杯掉地上了。
“哈哈哈……”滿面贊許之色的“二百斤”依稀在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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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據胖廚子統計,沈全在沈府的第一頓飯,共消滅合計米飯三碗半約二斤、肉炒菜心兩碟約一斤、外帶半碟花生米、半碟筍絲和半條黃花魚干……
二總管實在是怕沈全吃出毛病來,堅決地駁斥了胖子“再來點”的建議,此刻的他不禁有些擔心,沈家真能養得起這頭“餓狼”嗎?
“呃兒……”吃了有生以來第一頓飽飯的沈全心情說不出的愉悅,他打著響亮的飽嗝,看著一幅心不在焉模樣的二總管,小心翼翼地問道:“二總管,接下來干什么去啊?”
依著二總管原本的計劃,是打算帶沈全吃完飯后去給夫人瞧瞧,但他轉念一想,暗道:不成啊!夫人要是真問起來,這該怎么說啊!如果實話實說,說不準會把夫人給嚇著……
于是,二總管決定明天瞅機會再和夫人說這事。他輕拍了沈全腦袋一巴掌道:“你還想干嗎?跟我去你睡覺的地兒去。”
“可我想去給夫人磕個頭,夫人她賞我衣服穿,賞我飯吃,我得……知恩圖報啊!”沈全用一個成語恰當地表達了他此刻的愿望。
二總管先是一愣,轉又嘆道:“你倒是個有心的孩子,不過時候不早了,夫人也該休息了,明天再去見夫人也不遲……”頓了一下后,他語重心長道:“我說沈全啊,夫人是個好人,這些年來,她善事做得多了去了,壓根不圖你報什么恩。現如今,你也算是沈府的人了,以后多長點兒心眼,別給夫人捅婁子就是了。”
“哦。”沈全答應著,跟著前面帶路的二總管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十分認真地說道:“二總管,你也是個好人。”
“嘎嘎,那還用說。”被沈府上下一干人等稱作“沈鬼子”的二總管有一絲得意,又拍了沈全腦袋一巴掌,笑罵道,“你個小馬屁精!”然后背著手,晃起了八字步。
“嘿嘿……”小馬屁精沖著老馬屁精的背影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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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七拐八繞,直把沈全轉得頭暈眼花。終于,二總管停下了腳步,指著前面一間屋子說道:“到了!”
說話間,他伸手一推門,進了屋子,旋即“啪啪”幾聲,打著了火鐮。
沈全踏著朦朧的燭光進入了房間。
屋子雖不大,但頗為整潔。地面整齊地鋪設著青色方磚,當間兒擺著一張束腰裹腿直棖方桌,左右對稱放著兩個四開光坐墩,左首靠墻是黃花梨透格門圓角柜,靠窗的梅花式帶臺座香幾上有一只青花云龍紋天球瓶,右首靠墻是月洞門架子床,床后陳放著衣架、燈臺、火盆架、痰盂等物件,一應家具均為黃花梨木所制。
雖然不曉得這些家具和擺件兒的價值,但也知道絕非尋常人家所有,沈全不由地愣在門口,連腳都不敢往地板上落了。
二總管招手喚道:“來呀,杵在那里干嗎?”未等沈全答話,他用手四周指了一圈,又開口道:“瞧見沒有,這段時間你就住在這里了。這里本來是沈康那小子的房間,他陪著二少爺去書院讀書,卻是便宜了你,好在一個人住著倒也清凈……”
沈全挪著碎步進了屋,邊四下打量著,邊好奇地問道:“二總管,您說的那個沈康,就是二少爺的小廝兒吧?那不是和我一樣么?怎么會住這么好的房子呀?二少爺他去哪兒讀書了呢……”
“打住!你哪來的那么多問題,回頭我再和你細說,趕緊睡覺吧!”二總管眼睛一瞪,又四下瞅了瞅說道,“這屋子有些天沒人住了,沒生火盆,你先將就著住一晚吧。我可是有點困了……”他邊說邊打著哈欠往外走,臨出門前用手一指墻角的圓角柜補充道:“喏,行李在里面。”
曲室明窗燭吐光,二總管離開了,空蕩蕩的房間內只留下了彷徨無助的少年。
沈全從柜子里取出厚實的行李鋪在床上,衣服也顧不上脫,鉆進被窩倒頭便睡。對一個年僅八歲的少年而言,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不多時,房間里便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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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間,沈全又回到了曾經的乞討歲月,一張張鮮活的面孔如走馬燈般一幕幕浮現。有和他一樣又臟又臭但心地善良的齙牙、三丑、黑頭、瞎子,有放狗咬他的掌柜、打他耳光的伙計,給他白眼的小姐、吐他口水的丫鬟,還有……還有他的二拐子大大……
他依稀看到,面黃肌瘦的二拐子大大一瘸一拐地跑到自己面前,從懷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紙包,一層層慢慢打開,露出里面半只黃澄澄的雞腿,遞給自己說道:“狗蛋,瞧,這是啥?”邊不露聲色的吞咽著口水……
他依稀看到,在肆虐的風雪中,衣衫襤褸的二拐子大大顫巍巍地脫下那件爛了許多窟窿的破羊皮襖,包在自己身上,把自己緊緊地抱在懷中,拖著蹣跚的腳步哀求路人道:“好心的大爺,可憐可憐啊……給這孩子口吃的吧……”
他依稀看到,眉飛色舞的二拐子大大對齙牙他們吹噓道:“你們愛信不信,想當年,俺還撿過一塊金子呢,有這么大個……”邊雙手比劃著,邊在眾人鄙視的目光中沖旁邊的自己眨眨眼睛,仿佛在說:“這可是咱爺倆的小秘密……”
他依稀看到,臉色鐵青的二拐子大大費力地睜開眼睛,抬起干瘦的手顫抖著摸著自己的頭,喘著粗氣說道:“狗……狗蛋,大大怕……怕是不行了,往后你……你得自己養活自己了,要記住,逢人多……多說吉祥話,人家給了賞要……要記得磕頭,要知恩……圖……報……”說完,頭一歪閉上了眼睛,眼角滑落兩滴濁淚……
睡夢中,少年的枕頭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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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夜無聲,床頭的白燭為少年淌完了最后一滴燭淚,“噗”地熄滅了,屋中陷入一片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躺在床上的沈全開始煩躁不安地扭動著身體,低聲呻吟起來。只見他眉頭輕皺,牙關緊咬,臉色漲得通紅,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沈全只覺自己仿佛置身于熊熊燃燒的火焰,嗓子又干又痛,渾身發熱,像要被燒焦一般。他想四下尋找出路,但滾滾黑煙遮擋了他的視線。他想大聲呼喊求救,口中卻只能發出嘶啞的聲音。
場景轉換,他又仿佛置身于一條黑暗的街道。這條街道是如此的漫長,一眼看不到盡頭。突然,不遠處有一個黑影撲向了自己,他欣喜的驚呼道:“大大,是你嗎?我在這里……”仔細再看,卻發現黑影竟是張家的那只大黑狗,它那赤紅的眼睛直盯著自己,鋒利的牙齒閃爍著寒光,猩紅的舌頭滴落著涎水……
他逃跑,氣喘吁吁拼命地逃跑。他的一只鞋跑掉了,光腳丫踩在尖銳的石頭上,硌得生疼。也不知跑了多遠,他實在是跑不動了,但那條大黑狗卻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眼看就要撲到自己身上……正在這時,他聽到身后傳來一聲親切的呼喚:“孩子過來呀,別怕,到家了。”
是夫人!他猛然扭頭看去,大黑狗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站在他面前的正是面容慈祥的夫人,她沖自己微微地笑著,笑容是那么的恬美……
他大聲喊道:”夫人,快救救我。“便要向夫人撲去,卻突然發現和藹可親的夫人變作了一個手拿菜刀的大胖子。
這胖子不是廚房的那個沈“瘦”么?他奇怪地問道:“你在這里做什么?夫人呢?”
卻聽沈“瘦”嘴里發出“嘎嘎”的刺耳笑聲,像極了二總管。這沈“瘦”一擄袖子,晃著手中明晃晃的菜刀說道:“正是夫人叫我來殺你的。”說著,便向自己沖了過來……
沈全大驚失色,忙掉頭就跑,心中納悶夫人為什么要殺自己,嘴里驚恐萬分地喊道:“別殺我,救命,救命啊!”凄慘的叫聲在空蕩悠長的街道回響……
在步入沈府的第一天,沈全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