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雞司晨,太 安城的清晨往往是從那一聲明亮的清啼開始的,朝陽初升,王氏醫館的大門正被一扇一扇的搬開,王鵲在后院開始了晨練,
本來自己剛從西山采藥歸來,剛寬衣躺下,就被踢開房門的喬巍嚇了個半死。本來純熟無比的刺脈九針,竟然中斷了兩次,只讓安又歌看的頻皺眉。
不管有沒有卓厲和安又歌開口,王鵲都會盡心救治.‘懸壺濟世,安身立命’,雖然自己沒有安又歌筆走龍蛇的八字木牌,但是心存醫者之念,哪會不管不問。
況且,這鹿俊也著實抗打,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可他是雙臂骨折,雖說是行了針,正了骨,可是敷上藥之后,在今早上就有了起色,王鵲著實感覺有些不凡。
定了定神,鹿俊先完全感受了一下整個身體,除了背上有些酸麻,和手臂,胸腔的傷痛,腿腳倒還活動自如。想看看自己在哪,可是眼睛又有些酸痛,勉強透過瞇著的眼縫,才感覺到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待過一兩天的醫館內堂。
“咦?”鹿俊只聽得旁邊有女人聲音,莫不是錯覺。女人?對,安又歌呢?眨了兩下酸痛的眼皮,才看到床前的伊人。
青絲搭背,雙眉下,那雙昨日才看過的眸子,古井生波,卻是有些血絲,疲憊之色是怎么也掩蓋不住的。見得鹿俊醒來,薄唇微卷,會心一笑,比身上米黃色曲裾還要陽光幾分。
“換了女裝好看多了。”鹿俊說話聲音雖有些微弱,但起碼平穩。
“昨夜師哥行的針,我去叫他來看看。”安又歌白了他一眼,就要起身。
鹿俊想要坐起來,卻發現手上根本用不上力,只得向安又歌投去求助的目光。
書生靠在床邊看著安又歌抿了抿嘴的樣子,鹿俊笑了,”怎么?還有什么隱情?“
“算了。”安又歌聳了聳肩,“就算不說你也會知道。我殺了孔方。”
一句話讓鹿俊的笑容僵在了臉上,眉頭擰成了川字。一臉的不信。兩人突然就沉默下來。半晌。
“卓厲立下不傷他的誓言,套出了有關青槐門的消息,江湖道義要遵守,自然是我來動手。”
“那也不用-”
“怎么,還等著他來殺你?一次不行兩次?銅錢不行換刀子?順便不定哪天把我也-”安又歌語氣低沉,秀眉緊蹙,緊接著又放松下來,說出了問題所在,“是感覺我太心狠手辣?”
“有點。”鹿俊想去握拳頭,但是手上根本使不上力。
少女本來緊促的雙眉,卻突然舒展開來,緩緩起身,“鹿俊,你比卓厲遠不如。”安又歌手指鹿俊,沒想到自己奔波半宿,守了一夜,竟然換來了這幾句話。心中不知是怒還是惱,怒其不爭,惱其不決。
“又歌。”
“我去找師哥。”說完扭頭便走,發絲幽香,獨留鹿俊一人在此徒然張口。
生死之間,鹿俊倒真是沒有太大感覺,不知道是僥幸存活還是因為神明庇佑,總歸還是有些如墜云霧。不過,殺人這兩個字,總歸是有些遙遠,卓厲自己都說自己外號腕下鬼,殺人無數,但是在鹿俊看來,眼不見為虛。
可是安又歌說自己殺了人,卻沒來由的把鹿俊從理想國拉回了現實,這是個刀槍無眼的世界。
青槐門,這三個字鹿俊不知道代表什么,但是這青槐門中絕對不止一個孔方,或許還有張方,李方,冤冤相報,想活下去,還要躲在別人身后嗎?鹿俊一時間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放聲大哭的夜晚,有些茫然無措,臆想滋生。
安又歌向藥童說了一聲讓王鵲去看看鹿俊,也不聽挽留,便告辭了,穿街過巷,早晨的霧氣早已被日光穿透,早晨各種小吃早點還未開門迎客,街道上也顯得有些安靜異常。
異常處必有異常聲。
“說文解字可成書,旦夕禍福緣已注。”
安又歌好似聞得有詩句在耳邊,可是抬頭望去,卻空無一人,余光一撇,卻見一老道坐于巷口,面前一方桌,筆墨紙硯齊全,旁邊一算命幡,似是仙風道骨,神色淡定,正向她望來。
“這位姑娘,貧道看你生得好看,今日可不收金銀為你測上一字。”那老道開了口。
“這就是江湖騙子的手段嗎?”安又歌不禁被逗笑了。少女偏就不信這個邪,“哦?道長不是一入道門,便視紅粉如骷髏,怎么覺得我生得好看。”
“我視紅粉如骷髏,乃是紅粉誘我離道時,今日得見紅粉人,可當機緣為自身。”老道絲毫不慌,緩緩張口。
“道長果然有詭辯之才,小女子今日便請道長測上一字。”安又歌也來了興趣。
“請。”老道,單手請安又歌題字。
安又歌自行研了墨,潤了筆,提筆忘字,卻不知寫什么,一時間只覺得自己受了委屈,“鹿俊,你比卓厲遠不如”
眉頭一皺,提筆而就,一個“鹿”字躍然紙上。
老道看了看鹿字,緩緩開口,“廣字為頭,四面缺兩面,先有顧頭不顧尾之意,后有立于根基,廣廈安眠之望,中間為西字斷頭少臂,西行定有血光之災,底部是雙匕,一把朝外傷人,一把朝內傷己,觀其整體,天下共逐鹿而分權,鹿字不凡啊。“
一席話,一個字,安又歌竟然聽得怔住了,什么傷人傷己,血光之災,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安又歌閉目自問,若是真的,這說的是我還是鹿俊?你個挨千刀的,走到哪都是你的事。
少坐片刻,安又歌朝著老道拱了拱手,“多謝道長。”
“姑娘,我說了不收你錢,但是有一事相求。”老道依然是嘴動身不歪。
“道長請說,小女子量力而行。”
“我這算命幡一直未題字,貧道見姑娘字跡神峻異常,見獵心喜,請姑娘為我題字。”老道單手取下算命幡布,并無一字。
“哦?這個可以,不知道長要什么字。”安又歌只覺得這個簡單。
“僅憑姑娘心念,一字,兩字,一句兩句皆可。”
安又歌思忖片刻,拱手而立:“獻丑了。”
安又歌先用手彈了彈幡布,只覺得比自己摸過的絲綢還要軟上幾分,卻感覺布料上品,不似凡物。
一筆一劃,呼吸中筆鋒內斂。
“斷得人生苦樂如意事,說開天地玄黃神鬼人。”
隸書平和,行于其上。
“字中有鋒芒,語內藏乾坤,多謝姑娘賜字。貧道自行去了。“老道收起算命幡掛于木桿之上,感覺甚是滿意。
道士又對著安又歌施了一禮”生,不易,活,不易,愿姑娘兩世平安。“說罷轉身就走,那文房四寶也是不要了。
“兩世?”
安又歌一個激靈,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看不到老道的,只覺得桌上的鹿字,自己寫的奇丑無比,一把傷人,一把傷己,少女收起了這張紙,字跡已干涸,藏于袖中,一跺腳,轉身,原路折回。
兜兜轉轉,又回到醫館內堂,阿寧見安又歌折返,急忙去通報王鵲去了。
安又歌自顧自的走進了內堂,正碰上出門的王鵲,神色由驚轉喜。
“師妹沒事就好。”王鵲笑道。
“我能有什么事。”
“鹿公子我已替他看過了,傷勢恢復的超乎常人的快,這是好事。”王鵲依然忘不了昨晚安又歌送鹿俊來的時候急切不已的表情。
“恩,”
“又歌,一夜未合眼,不如去休息一下。”王鵲說道。
“不用了,我去看看他。”說罷走進了內堂。平復了一下呼吸,掀開門簾,只見一雙眼,笑意盈盈。
“又歌,”鹿俊也是如釋重負。目光觸到安又歌背后的王鵲,又有些止住了想說的話。
“師兄,不如你先去外堂看看。”安又歌絲毫不留回旋的余地。
“這個,這個自然。”王鵲出得內堂,悄然嘆息,順手關上了木門。
兩人就這樣對視著,“謝謝。”鹿俊先開了口。
“謝我什么。”安又歌手背在身后,捏了捏袖中那卷紙。
“謝謝你的字。”鹿俊一句話說的安又歌驚訝之色浮于面上。卻發現,鹿俊的目光停在了桌子上。一張草紙上有些隨意的八個字:“懸壺濟世,安身立命。”安又歌昨晚心情抑郁,便是提筆寫就。
“我比不得卓厲,亦比不得你,安身,不安也得安,立命,不立也得立。”鹿俊一臉堅定,“你我來到世上,第一個目標就是活下去,這件事是我不對。”
“唔。。。”
“又歌非常人,雖你我俱不提前世,可我想心意是有些相同的,心安也好,不安也罷,我本身就是個猶豫不決的人,臭毛病不只是一星半點,以后還請你多擔待了。”
安又歌生生受了這句話。
“又歌,還記得昨晚你問我,在這個陌生的世界怎么辦,我當時不知道。于是避而不答。”
“恩。”安又歌神色已經舒緩下來。
“我想活下去。”鹿俊這話說的沉穩而有力量。“好好地活下去,又歌,你聽說過‘人生五快活’嗎?”
“什么?”安又歌眉梢一挑。
“袁宏道之《龔惟長先生》篇中有五快活說。”鹿俊忽然眼眸增色,“然真樂有五,不可不知。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談,一快活也。”
“堂前列鼎,賓客滿席,男女交語,燭氣薰天,珠翠委地,金錢不足,繼以田土,二快活也。”聲音逐漸高亢起來。
“篋中藏萬卷書,書皆珍異。宅畔置一館,館中約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識見極高,如司馬遷、羅貫中、關漢卿者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書,遠文唐宋酸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
“千金買一舟,舟中各置鼓吹一部,妓妾數人,游閑數人,浮家泛宅,不知老之將至,四快活也。”誰不向往。
“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資田地蕩盡矣。然后一身狼狽,朝不謀夕,托缽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盤,往來鄉親,恬不知恥,五快活也。”
安又歌饒有興趣的看著意氣風發的鹿俊,以及他期待的目光,抿了抿嘴,半晌憋出來一句:“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