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費曼的彩虹
- (美)倫納德·蒙洛迪諾
- 6224字
- 2020-11-04 15:57:58
第四章
我終于來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并且發現它就在默里·蓋爾曼(系主任提到的那對孿生巨頭之一)的隔壁。幾天過后,我向他做了自我介紹,然后我們坐在擺著茶和餅干的桌旁聊了一會,那里是研討會結束后人們常去的地方。默里本人和我在照片上見到過的一模一樣——就連他那標志性的波洛領帶也如出一轍。我告訴他自己的名字。他沒有告訴我他的名字——既然那么出名,又何必多此一舉——但是,他重復了一遍我的名字。我沒有聽出來,但他告訴我,那才是“正確的”(俄語)發音。他還給出了詞源。我沒有問起他那個不同尋常名字的來歷;事實上,連字符是他父親的創意①。不管怎樣,幾乎人人都對他直呼其名。而稱呼費曼為“迪克”的人則要少得多。
二十多年來,默里的觀點一直占據物理學的主導地位,他最知名的成就,就是在20世紀60年代提出的一個簡單有效的數學體系,用于對幾十個已知亞核粒子的性質進行分類和解釋。除了相對傳統的原子核組成(質子和中子)以外,這些亞核粒子會在零點幾秒內發生衰變,而且是在近幾十年里才被發現的。例如,質子只有在相互撞擊的時候才會產生。為了解釋他從這群亞核粒子中尋找到的數學規律,默里隨后提出,質子、中子以及其他粒子具有一種內部結構,是由更基本要素的不同組合所構成的。它們就是“亞亞核粒子”——也就是構成原子核內粒子的粒子,默里稱之為夸克(quark)。雖然物理學家從未觀察到單個夸克,但他們最終還是接受了默里的理論。這使得他與元素周期表的發明者德米特里·門捷列夫(Dmitri Mendeleev)齊名。與默里的體系一樣,元素周期表也是根據共同的性質將化學元素進行分組,并且根據某種內部結構來解釋元素的排列順序——這里所說的原子內部粒子結構后來就被稱為電子。
默里因為這項研究成果贏得了諾貝爾獎,并且成為戰后最具影響力的科學家之一。然而,他似乎很自卑,總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現自己的聰明才智。無論是粒子加速器還是化糞池,他都能說出它們的工作原理、關鍵技術參數,以及在最新模型中所探尋到的結果,而且一定會侃侃而談。他故意用“正確”發音念我的名字其實并不奇怪;他似乎只是為了找機會說點外來詞,比如城市的名字,以此來炫耀自己如同當地人一般的發音能力。某一刻你聽到的也許是還算正常的紐約本地口音,過一會兒他的臉就突然扭曲起來,用魁北克、俄羅斯或者中國口音講話。有一次,一個學生在假期里學了幾句瑪雅語,于是想試試默里是否真的如同他聲稱的那樣懂瑪雅語。那位學生說了一句話讓默里翻譯,結果卻遭到了他的斥責。默里說,學生說的那句話是南部瑪雅語,而他所學的則是北部瑪雅語。
費曼和默里是朋友,關系時好時壞。默里之所以選擇加州理工而拒絕其他大學的邀請,就是為了與費曼一起共事。在20世紀60年代末,正是費曼提出了一些關鍵性的理論證據,說明默里的夸克之所以沒有被孤立發現,可能是因為它們存在于每個中子和質子的內部。
當時,這在物理學界是一個重大的爭議:如果不能分離出單個夸克,那么說它確實存在又有什么意義呢?這些粒子中的粒子難道只是為了便于計算才存在的概念嗎?這幾個問題其實都屬于一個更龐大的哲學問題:現代粒子加速器的實驗結果在多大程度上是可以被直接觀測到的,又能在多大程度上與數據的解釋相一致呢?畢竟,就連電子和質子這樣的普通粒子也被認為是“可以觀察到的”,即使我們只能通過間接方式來“看到”它們(例如,它們在底片上留下的軌跡,或者蓋革計數器發出的咔嗒聲)。對于更多奇特的粒子來說,痕跡就更不明顯,需要根據與其他粒子散射相關的數據圖上的統計點,才能推斷出它們的存在。如果火星上的一個文明做了相同觀測實驗,就不會對他們的“現實”產生一種完全不同的觀念嗎?有一個名為實證主義的哲學流派避免了這類爭議:他們認為,只有人們能夠直接感知到的才能被接納為現實,現代物理學已經敢于超越實證主義的觀點。但是對于很多人來說,相信夸克這種不可觀測的粒子真實存在,已經超出了他們所能接受的極限。面對這類問題時,費曼總是會說醫生禁止他討論形而上學。然而,在60年代后期,正是他發表研究成果,通過假設質子存在不可見的亞粒子內部結構——大多數物理學家將這種間接被“觀察”到的結果視為夸克存在的證明——來展示如何解釋質子行為的某些實驗觀察結果。出乎意料的是,一直以來都特立獨行的費曼并沒有站在默里一邊,夸克有許多與他所研究的物理過程毫不相干的特殊性質。因此,我們無法根據他的計算斷定理論中那些看不見的粒子具有這些性質,也就是說,無法確定它們就是夸克。說不定默里的理論是錯誤的,質子中存在的是其他尚待描述的不可見粒子。正因為如此,費曼拒絕將他理論中的內部粒子稱為夸克,而將其命名為“部分子”(parton)。這一做法激怒了默里,不僅因為這明擺著是拒絕支持他的工作,而且還因為“部分子”這個詞雜糅了拉丁語和希臘語的詞根。然而,費曼就是這樣的人:對于自然的描述十分嚴謹,卻對混淆了拉丁語和希臘語的語法滿不在乎。
雖然費曼對哲學研究不屑一顧,但正是由于這種觀念上的差異,才引起他們二人之間的不和。費曼過去常說世上有兩種物理學家,巴比倫人和希臘人。他所指的是這兩大古老文明中相互對立的哲學觀念。巴比倫人對于數字、方程式和幾何學方面的理解,讓西方文明獲得了長足的進步。然而我們卻認為,真正發明數學的是后來的希臘人——尤其是泰勒斯(Thales)、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和歐幾里得(Euclid)。這是因為巴比倫人只關心計算方法的有效性——也就是充分描述真實物理情景的能力——而不是它的準確與否,或者是否適用于任何更大的邏輯體系。另一方面,泰勒斯和他的希臘擁護者們提出了定理和證明的概念——并且要求,只有當命題是一個明確陳述的公理或者假設的確切邏輯結果時,才能被認為是真的。簡單說起來,巴比倫人注重的是現象,而希臘人注重潛在的規則。
這兩種方法都是非常強大的。希臘式的方法具有數學邏輯機制的全部力量,這種類型的物理學家經常將他們理論中的數學之美作為依據。這便促成了許多數學方面的美學應用——例如,默里對粒子的分類。巴比倫式的方法則給予想象一定的自由度,并且允許人們跟隨自己的本能或直覺,以及對自然的“第六感”,而不是拘泥于想法的嚴謹性和正確性。這種審美觀也取得了巨大成就——直覺加上“物理推導”的成就,也就是說,主要基于對物理過程的觀察和解釋進行推理,而不是用數學推導出結果。事實上,具有這種思維方式的物理學家有時會打破數學的規則,甚至會根據他們對實驗數據的理解,創造出奇特的(而且未經證實的)數學方法。在某些情況下,這就使得數學家們成了殿后的一方——要么證明物理學家自創方法的正確性,要么搞清楚為什么他們“毫無根據”的方法卻得出了相當準確的答案。
費曼認為自己屬于巴比倫人。他憑借對自然的理解前往它所引導的地方。而默里則更傾向于希臘風格——渴望對特性進行分類,將有效的數學規律強加給數據。
費曼拒絕認定質子的內部組成就是夸克,盡管這一事實激怒了默里,但這正是巴比倫式思想家意料之中的表現。費曼解釋了一些數據,指出似乎存在某種內部結構。他沒有從這些數據中找到任何令人信服的證據能夠進一步確定,這種內部結構與默里所提出的相同。在希臘式的思想家看來,這種認同會與一種巧妙的數學分類法聯系起來,而這就是要求認同的強有力的理由。
盡管費曼將這兩種方法界定為巴比倫式和希臘式,但是縱觀整個歷史,其他許多人物和運動也曾表現出類似的理念矛盾,例如,希臘人柏拉圖(Plato)和亞里士多德(Aristotle)。柏拉圖認為,在真實世界各種現象的背后存在永恒不變的規律。換作數學術語的話,這就是默里這類物理學家所追求的描述方式。亞里士多德覺得柏拉圖根本是在背道而馳。在他看來,對自然進行不切實際(也就是抽象)的描述是荒誕的,或者說就是與己方便而已,我們真正應該關注的是感官所感知到的現象。跟費曼一樣,他崇尚的是自然本身,而不是(可能)潛在的抽象概念。
在我看來,費曼的這一特質也反映了斯佩里的兩個大腦半球理論。左半球,尋求秩序和條理,也就是默里、希臘人和柏拉圖;而右半球,感知模式并強調直覺,也就是費曼、巴比倫人和亞里士多德。考慮到大腦本身的生理差異,也就難怪他們態度上的差異超越了物理學范疇,深入到各自的生活方式當中。當時的我還沒有意識到,很快我也將面臨這種生活方式的選擇。
從很多方面來說,費曼與默里在才智上可謂旗鼓相當。雖然費曼在1981年還沒有受到大眾媒體的關注,但是在物理學界,他的形象幾十年來一直遠勝過默里。費曼的傳奇開始于1949年,年僅三十歲的他就為《物理評論》寫過一系列的論文。自艾薩克·牛頓的時代以來,人們創建物理學理論都要先寫下一個或者一組微分方程,然后再通過求解方程計算出理論的結果。量子理論也并無二致。例如,為了找到量子電動力學(帶電粒子的量子理論)對電子未來行為的預測結果,20世紀40年代的物理學家首先要描述其當前狀態或者說“始態”。這個數學函數包含了一些描述物理量的信息,例如電子在過程當中或者實驗開始時的動量和能量。理論家的目標是在過程當中或者實驗結束時描述同樣的物理量(即計算出所謂的“終態”),或者至少計算出它達到指定終態的概率。為了實現這一目標,物理學家要求解微分方程,而費曼的量子理論公式則不需這一過程。
在費曼的方法中,為了獲得給定初始狀態的電子最終實現某特定終態的概率,你可以利用一定的規則,將電子由始態到終態所有可能的路徑或者變化歷程疊加起來。對于費曼來說,這就是量子世界與現實,或者說與經典世界的區別。在經典理論中,粒子遵循的是確定的路徑,就像我們日常生活中的物體一樣。之所以會出現神奇的量子世界,就是因為你必須將額外的路徑考慮進去。對于大型物體來說,疊加所有路徑只會得到其中一條重要路徑,也就是我們所熟悉的經典路徑,所以你不會注意到任何量子效應。但是對于亞原子粒子(例如電子),你既不能忽視它向宇宙遙遠區域傳播的路徑,也不能忘記它在時間上的往復曲折。量子理論下的電子跳著宇宙之舞向太空四處發射,從現在到未來再到過去,從這里到宇宙中的任意角落,再返回來。在循著這些路徑游走時,它無視正統的運動規則,就好像萬事萬物全都失去了控制一般。正如費曼所說,甚至就連“事件的時間順序……都變得無關緊要”。然而不知為何,就像樂器和聲演奏出的音樂一樣,所有疊加在一起的路徑就構成了實驗者觀察到的最終量子狀態。
費曼的方法屬于另辟蹊徑,乍一看不太合理。我們以科學為主導的文化期待看到的是秩序和規則。我們已經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時間和空間觀念,時間只能從過去流向現在,再流向未來。但是根據費曼的說法,深藏在這一秩序之下的是不遵守這些規則的過程。和往常一樣,費曼從不討論自己理論形而上學的一面。后來,當我逐漸了解他以后,便發現自己能夠理解他想出這一理論的原因:他自己的行事風格就跟電子一樣。
當時,物理學家很難理解和接納費曼的方法。他發明用來對路徑求和的“路徑積分”不但沒有得到數學驗證,有時還會出現定義不清的狀況。他用于從理論中得出答案的圖示法——如今被稱作費曼圖(Feynman diagrams)——顛覆了物理學家以往的認知。物理學家需要的是證據。他們讓他從量子理論的基本公式出發,給出他公式的數學推導過程。可是,他卻憑借直覺和物理推導,以及大量反復的試驗,才最終形成一套自己的方法。他無法對它進行證明。當他在1948年某次會議上提出這一方法時,遭到了尼爾斯·玻爾(Niels Bohr)、愛德華·泰勒(Edward Teller)和保羅·狄拉克(Paul Dirac)等多位著名物理學家的圍攻。他們所尋求的是希臘式的方法,而他卻是巴比倫式。不過,到頭來他們依舊不能無視他:他可以在半小時內完成耗費他們幾個月的理論計算。
最終,另一位年輕的物理學家,弗里曼·戴森(Free-man Dyson),證明了費曼的方法與傳統方法之間的相互聯系,慢慢地人們開始接受它。有些人(比如默里自己)則揣測,比起牛頓的微分方程,費曼的方法(路徑積分和費曼圖)并非所有物理理論的真正基礎。
盡管對于物理學家來說,費曼是個傳奇人物,而默里則是徹頭徹尾的普通人,但是在某種程度上,默里在引領這一專業的方向上更具有影響力。這是因為一向尋求秩序和控制的默里,也總是設法充當領導的角色。費曼則回避了這一點,他更喜歡用自己的研究成果來說話。
我又該如何融入其中呢?
我的成就源自我的博士論文和幾篇我與伯克利的希臘博士后尼克斯·帕帕尼古勞(Nikos Papanicolaou)一起寫的論文。和費曼一樣,尼克斯與我研究的是將量子世界與經典世界聯系起來的方法:我們發現,只要世界的維度超出我們所熟悉的三維空間,那么量子世界看起來就會同經典世界類似。接著,我們證明了在世界有無窮多個維度的前提下,如何輕松解決原子物理學中的某些問題。最后,我們展示了如何抵消無限維度的錯誤假設,并找到與三維世界相關而準確的答案。撥開迷霧之后,我為我們方法的準確性而感到驚訝。最重要的是,我為我們的獨創性而感到自豪。
大約一年前,普林斯頓的一位年輕教授愛德華·威頓(Edward Witten)在略微偏向技術性的專業期刊《今日物理》(Physics Today)的一篇文章中引用了我們的研究,這位教授十年后取代了已故費曼教授的位置,成為物理學界的頭號尤達大師②(后來還占有了默里曾經的辦公室)。自從那篇文章發表之后,便開始有人引用我們的研究成果,引用次數增至幾十次。不過,當這個數字超過一百以后,我就沒再追著去數了。同時,我發現自己得到了新的認同和尊重。我的博士生導師突然對我研究的細節頗感興趣。我本科時期的一位老教授竟然出乎意料地寫信問候我。教授們開始把我當作一言九鼎的人。等到該考慮接下來如何做的時候,我心中便生出許多負面的想法、顧慮。我還能再次有所成就嗎?接著,我便收到了加州理工的工作邀請。
無論是希臘、巴比倫,還是土生土長的芝加哥風格,我知道我必須找到自己的方式和態度去研究物理——還要好好生活。然而,我必須首先拋開這樣的想法:把自己的發現當作一次偶然,把自己的成功看作某種騙局,或者是再也不會降臨到我頭上的好運。幾周以來,我一直沉浸在這樣的思想狀態中,長時間盯著各種雜志,卻幾乎沒怎么翻頁,也完全沒有看進去。參加研討會的時候,我也無法集中注意力在會議主題上。在走廊上和其他博士后交談時,我幾乎連最簡單的思路都跟不上。
晚上回到家,我便和幾位鄰居一起打發時間,他們在大麻中找到了自己在世間的位置。愛德華(Edward),一位身材瘦小的加州理工物理系畢業生,抽大麻是為了解悶,同時也為了消除研制武器工作所帶來的道德上的不安;雷蒙(Ramon)——大家都叫他雷——是一個清潔工,抽大麻可以讓他忘記白天難忍的氣味。坐在他們身旁的我,二十七歲,曾經紅極一時,緊張地保守著事實上我從未取得成功的秘密。我們一起看《神探可倫坡》(Columbo)和《洛克福德檔案》(The Rockford Files)的重播,自在安心,反正不管我們有沒有認真看,那些笨手笨腳的偵探總能抓到壞人。
與此同時,冬天來了,隨之而來的便是新的學期和新的一年。我見到剛做完手術的費曼從他的辦公室進進出出。我想,如果說有誰能幫助我擺脫創造力的枯竭,那么這個人只能是我的偶像費曼。他的著作喚起了我對物理學最初的熱情,現在,命運又將我送進了跟他只有幾扇門之隔的院系。我只需要邁開雙腿,敲響他的房門。雖然我既單純稚嫩又缺乏自信,但幸好我膽量十足,或者就如父母所說的無所顧忌。就算是傳奇人物,我也一樣能接近他。就這樣,輕視哲學更瞧不起心理學的費曼,不久就成為指引我了解科學家人生觀和思想的重要導師。
①Murray Gell-Mann,默里的姓名中間有連字符。——譯者注
②尤達大師(Master Yoda),電影《星球大戰》(Star Wars)系列中的人物,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絕地委員會成員。——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