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費曼的彩虹
- (美)倫納德·蒙洛迪諾
- 3577字
- 2020-11-04 15:57:58
第三章
1981年秋天。自從結束了在以色列的那段日子,我的生活中發生了很多事。我額外選修了物理專業,順利畢業后,便前往伯克利的研究生院,并取得了博士學位。父母參加了我的畢業典禮。這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全家相聚在一起的大事,同時也為我的童真時期畫上了句號。
由于我的學位論文還涉及一些未完的手續(說白了,就是還沒寫完),所以我是在學期開始之后才來到加州理工的。作為一所私立大學,加州理工規避了羅納德·里根(Ronald Reagan)在結束州長生涯擔任總統之前,對公立學校(尤其是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采取的預算削減政策的影響。加州理工享有國內所有大學中最高的人均捐贈。這一點體現在它的方方面面。校園美麗而寧靜。而且加州理工本身只有幾百名本科生,于是校園就顯得格外開闊。它大部分位于同一個區,每個方向都橫跨幾個街區,但并沒有被城市的街道貫穿。寬闊的人行道上栽種著精心修剪的草坪和灌木,還有參差不齊的灰色橄欖樹在低矮的建筑中拔地而起,這里的許多建筑都是地中海風格。這是一個能夠讓人平靜和安心的地方,可以自由地忘記外面的世界,專注于自己的追求。
我認為,擁有一份物理學領域的學術工作(不論什么工作)是一種榮幸。人們有時會因為相對低廉的工資而對學術界冷嘲熱諷。但是,我見過太多的“成年人”,為了積累自認為必要的東西,在不喜歡的工作上耗費太多的時間,幾十年過去以后,又惋惜當初“被浪費”的歲月。我曾經看著父親為了維持生計而長時間辛勞地工作。我發過誓要過上更好的生活。我認為我所能掙到最有價值的財富,就是將時間花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上的能力。
起初我欣喜若狂,不僅因為獲得了一份學術工作,還因為能來到這所精英大學——我的偶像費曼工作的地方。這是一份理想的職業,擁有絕對的學術自由,而且還是備受尊崇的多年職位。但是,隨著任職時間的臨近,我最初的欣喜感悄然消失,腦海中產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加州理工的那些人或許真的對我有所期待。在論文被正式認可之前,我不過是一個有點前途的學生而已。我的任務就是提出問題,學習知識,犯一些會令教授們發笑的低級錯誤,勾起他們對無憂無慮青年時代的回憶。現在,我自己突然成了老師。學生們會來尋求我的見解。知名的教授們會在飲水機旁竊竊私語,期望得到睿智的回答。著名的物理雜志編輯會為我最新的重大發現提供發表文章的機會。
為了消除壓力,我制定出一套策略:降低期望,保持低調,同時我還暗自打氣,刨除幾位費曼式的人物,加州理工的其他人不過和我一樣平庸。
上班頭一天,我被叫進了系主任的辦公室。在加州理工,物理學、數學和天文學系被劃分在同一院系,所以這個家伙其實是三個專業的負責人。我不明白,為什么如此舉足輕重的人物非要見我這樣的無名小卒。我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就是,他們發現這個職位原本并不屬于我。非常抱歉,我想象他會這么跟我說,我的秘書寄錯了邀請函。我們真正聘請的人名叫列納德·M.洛迪諾,而不是列納德·蒙洛迪諾。你肯定知道他,就是哈佛的洛迪諾博士。無論如何你都得承認,這很容易搞錯。
在想象的對話中,我承認了這一點,并且轉而尋找另一份工作。
我來到主任的辦公室,見到一位中年男人,禿頂,指間夾著一支煙。后來我才聽說,他得了潰瘍。他笑了笑,站了起來,招呼我進去。煙霧在空中留下了一縷痕跡。他的聲音透著威嚴,帶著點德國口音。
“蒙洛迪諾博士,歡迎歡迎。伯克利那邊的手續都辦好了嗎?我們一直期待你的到來。”我們握了握手,坐了下來。
我知道他說這些話本意是想鼓勵我,但是,煩勞物理學、數學和天文學系的負責人親自迎接我的到來,并不怎么符合我低調行事的策略。不過,至少他沒有告訴我聘請我是個錯誤。我盡量表現得輕松自在,盡管我的胃收縮得更緊了。
“你感覺南加州怎么樣?”他向后靠在椅子上。
“我還沒怎么四處逛過。”我回答。
“那是肯定的。你才剛來。覺得學校怎么樣?去過‘雅典娜神廟’了嗎?”
“今天我就在那里吃的午飯。”對我來說其實是早餐。那陣子我工作到很晚,睡得很遲。
雅典娜神廟(The Athenaeum)是一個教員俱樂部,位于一座擁有五十年歷史、據我所知是西班牙文藝復興風格的建筑里。其中有不少細木裝飾、天鵝絨窗簾和精心粉刷的天花板。我聽說樓上還有幾間客房。在我看來,那里就像一處幽雅的度假勝地,但我也不是很確定,因為我從來就沒有去過什么幽雅的度假勝地。
“你知不知道,愛因斯坦定居普林斯頓之前,曾在那里待過兩年?”
我搖了搖頭。
“有傳言說,他之所以定居普林斯頓,就是因為我們拒絕收留他的助手。如果當時我在場,就不會犯這樣的錯誤。”他輕笑著說道。
我們閑聊了一會兒。他的秘書說有電話找他,但是他回復說,和我談完之前不接電話。他端詳了我一會兒。
“讓我猜猜。你在想,你為什么到這兒來?”
他看穿我的想法了嗎?
“我想,是因為有人認可了我的研究工作?”
“不,我不是說來加州理工。而是我的辦公室。”
“哦……這個,是啊,我一直在想……”
“我來告訴你原因吧。我找你來,是因為你在加州理工擁有一份特殊的職位,而且加州理工也是一個特殊的地方。所以,你應當受到特殊的招待,由我親自迎接。”
可能在別人聽來,他的這番話十分親切友好。但是,他最后半句話讓我不由得感覺到那是一種暗示:記住,為了以防萬一我們聘錯了人,我會留意你的。
“哦……”我喃喃道,“謝謝。”
他吸了一口煙,向后斜靠在椅子上。
“你對加州理工了解多少?”他說。
我聳了聳肩:“我知道物理系。”
“當然了,我敢說你肯定已經注意到了,迪克·費曼和默里·蓋爾曼就與你同層,他們簡直就是物理界的孿生巨頭。”
老實說,我還不知道這些。我連自己的辦公室都還沒有去過。
“但是,等你進一步了解這里之后就會發現,加州理工擁有你不曾知道的豐富歷史。噢,你可能聽說過,萊納斯·鮑林(Linus Pauling)就是在這里發現了化學鍵的性質。那你知不知道查爾斯·里克特(Charles Richter)和貝諾·古登堡(Beno Gutenberg)是在加州理工發明的里氏震級表?你知道計算機的先驅戈登·摩爾(Gordon Moore)在哪兒讀的博士?”
“我不清楚。”
“就是在這里。而且既然你是物理學家,肯定知道反物質就是在這里被發現的。但是你可能不知道,現代航空學的原理也是在加州理工誕生的,地球的年齡也是首次在這里被精準確定的。羅杰·斯佩里(Roger Sperry)在這兒發現了大腦左右半球的不同功能——左邊掌管語言,右邊掌管視覺和空間認知。分子生物學同樣也是由加州理工率先提出的。其中一位關鍵人物就是麥克斯·德爾布呂克(Max Delbrück),和你一樣的物理學家。他還為此獲得了1969年的諾貝爾獎。”
他又輕輕笑了起來。我不覺得這些話有什么好笑的,但我還是努力配合他笑了笑。
“你知道加州理工有多少諾貝爾獎得主嗎?”
我搖了搖頭。我從沒有想過。
“十九位。相比之下,麻省理工的師生總數差不多是我們的五倍,還吹噓自己有二十位。”
我心想,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統計過加州理工人生不如意的人有多少。
“為什么我要跟你說這些?因為就在我們聊天的這會兒工夫,偉大的成就也仍然在不斷涌現、探索。了解人們在做什么。他們會讓你驚訝的,而且我還希望,這樣能激勵你。從今天開始,你,也是我們偉大智慧傳統的一分子。”
如果說我之前的感覺還有一絲輕松,那么這一段對天才的感懷之旅無疑讓我暈了車。我想對他說,這就好像是在告訴我,給你六個月的時間來證明自己,否則一切就都結束了。但是,眼下并不是合適的時間和地點去開誠布公。于是,我只好說:“我會努力做到的。”
他以極大的熱情接受了我不抱任何期待的愿望。“哈,我們相信你!所以我們才聘請你來。大多數在這工作的博士后都會得到教授的指導。而你不需要。你,蒙洛迪諾博士,可以自主行事。你只需要對自己負責。只要你愿意,可以選擇教書,大多數博士后沒有這樣的自主權,或者你也可以不教書。你可以從事物理學方面的研究,或者就像麥克斯·德爾布呂克那樣,搞點生物學,別的領域也行。只要你想做,利用自己的時間設計帆船都可以!一切都由你自己決定!我們給予你這種自由,因為我們認為你是精英中的佼佼者,我們有信心,只要擁有自由,你必定會成大事。”
他這番鼓勵的話語是發自肺腑的,而且他很擅長于此。然而他卻選錯了對象。離開他的辦公室,我感覺就如同曾經做過的一場夢一樣。夢中的我乘坐電梯上樓,準備去我在伯克利的辦公室,突然我發現自己光著身子——那天早上我忘了穿衣服。于是,我面前有兩個選擇:要么按下電梯里的停止按鈕,這樣可以幫我拖延時間,但是會觸發警報,引起別人的注意。要么等待電梯門自動打開,盡量悄無聲息地走到我的辦公桌前。現實生活中的我做出了和夢境中相同的選擇:后者。
幾天之后,當我正在辦公室里思考自己的困境時,突然有人拿來香檳酒,讓我可以借機來麻痹自己的神經。剛剛得到消息,羅杰·斯佩里的裂腦研究獲得1981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整個校園都在為此歡慶。現在,加州理工和麻省理工的諾貝爾獎得主數量打成了平手。我的大腦一半在為自己也是這里的一員而驕傲興奮,而另一半卻十分不安,仿佛壓力就在剛剛又上升了一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