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遼末悲歌
- 周驀
- 3250字
- 2020-10-23 18:28:37
人群一時比一時的凌亂,全然沒有了秩序,簡直就如同大雨過后柳河發下的滔天洪水一般,滾滾的旋卷著沒有一絲章法。哭叫聲此起彼伏,一個人摔倒了,隨跟著便會帶倒一片的人,如同多米諾骨牌一樣,跌跌撞撞骨碌在了一起,接下去就是一連聲的哀嚎爭吵,互相薅拽著強爬起來再接著擁擠,一些枯干瘦小的人兒竟被擠得兩只腳離了地,倒也占了點兒支撐歇腳的便宜,一時間早沒了最初進府時還略略殘留的那份兒矜持。。。。。
韓可孤不覺生出些驚疑。
“驢兒,你出去看看又發生了什么事體。”
蕭驢子墊腳一躍便下臺階到了人群面前,但未曾落穩,就又“忽”地折返了回來。雖然是直通通的腸子,卻也知道雖然要以大人的命令為重,但再重也重不過老爺的性命安危。還立到韓可孤的身后,仍舊繃起臉雙手握緊腰中利刃。恰在韓大人回過頭要瞪眼開口訓斥的時侯,剛才那名打探消息的便衣軍士又擠了進來。
“稟大人,高將軍帳下一員偏將帶了一標人馬,已闖到了府衙門前了一一”
“驢兒,快去府門幫忙導引,讓百姓速速進來一一快去!!”韓可孤咬著牙對不情不愿的忠扈恨聲說道,蕭驢子略頓了頓,雖然是一萬分的不樂意,但也不敢一而再的忤逆了主人的意思。
待蕭驢子去得遠了,韓可孤離開坐凳跨步回身進了大堂,面向堂上楹眉懸掛著的自己親手用契丹大字篆寫的“清慎勤”鎏金匾額立定。契丹大字是神冊五年間太祖耶律阿保機令從侄耶律突呂不和耶律魯不古參照了大量的漢字創制的,所以當初匾字未雕之時還與治下幾個漢人老學究在酒桌上就漢遼文字的差異做了好一番的比對爭論呢一一注目了一晌,韓可孤再不猶豫,探左手“玱喨”的拔出腰下斜跨著天祚皇帝御賜的那柄彎月寶刀便向咽喉抹去。在高軍進城之初,他心里就早存下了計較,高永昌即冒大不韙持強侵闖本州,便寧可為玉碎也不能做瓦全,拼得身死也決難屈從,做下那助紂為虐的豬狗勾當。況且,高永昌即是協逼自己而來,己身一死,想來他但凡有一絲的惻隱之心也就不會再火上澆油的難為這一城百姓了吧。
鋒口不及頸項,就已覺得寒氣滲透了朝服襖領,冷森森的果然是御賜好刀。只是辜負了皇上對自己的一番信任,只得來生再把這一腔子的熱血報效朝堂了。心思未盡,刃口已近了脖皮,正是要往里鎩肉的時候,卻從身后伸來一只黑黝黝粗糙的大手,輕巧的一個翻腕便把彎刀奪了去。陡的一驚回頭,原來是蕭驢子不知幾時已回來了身邊。韓可孤心頭著惱,皺緊眉頭吆喝道:
“使你去門前,怎的又回來了?”
“已經有人過去了”并不提方才的驚險,蕭驢子只偷偷抹了把被韓可孤嚇出的一頭冷汗,順著大人的話回道:“百姓們能進來的都已經進來了,府院也就這么大的地方兒,囤滿了,怕有千來個人呢。”
“盡量的擠一擠,能躲進多少是多少吧......”韓可孤黯然低嘆,知道自己這條命一時半會兒算是去不了了,對這位至忠的仆扈雖是著惱卻也無可奈何,只得略點了點頭。
“只怕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呀。”兵禍猛如虎,這高永昌即然敢帶兵殺進了北安州,就不會再存一毫一厘的顧忌,百姓們即使現在暫時躲進府衙,又有誰敢保證這許多的劣兵不會沖進來撒野禍害呢。
“大人,請隨我出側門避避吧一一”
韓可孤橫眉不睬,蕭驢子也只好倒拎著那把繳過的彎刀不敢言語了,依舊站到了他的身后再不肯離了左右。韓可孤索性理一理朝袍,繞過堂案,正襟在堂椅上坐了下來.......。
“交給你的刺史印鑒呢?”沉默了半響,韓可孤突然開口問道。
蕭驢子拍一拍系緊紐襻的袍衽:“在這里”。
“好!”韓可孤吩咐道:“你立刻快馬馳往上京臨潢府,請見正在那里陪皇捺缽的北府宰相耶律石柳大人,把這枚大印還于朝廷,就說韓可孤無能失地,罪實當誅。。。。”
蕭驢子按住不動。
“速去!”韓可孤語氣加重。
“來之時,皇上親諭,驢兒生死不得離大人左右。”蕭驢子執拗起來。
“還再啰嗦,快去!!!”
蕭驢子“撲通”一聲跪倒,也不回話,只握緊這把錚亮彎刀,手背上青筋爆了起來,突突的抖動。
緊跺了幾下腳,韓可孤又急又氣。
“好,好!”緊抿著控制住嘴唇上的哆嗦:“好你個肉頭,你不去,我自去便是。”
“那我隨大人一起去。”蕭驢子抬起頭,眼神傻傻的有些期待。
再頓足“驢兒啊驢兒,平日里我也掰開揉碎給你講了許多做人做事的道理,現在這高永昌明眼兒就是沖著我來的,你卻想我臨陣脫逃,這不是活活的把滿城的百姓往狼嘴里送嘛?你這是想我撞死在你面前呀!”韓可孤對上這個只長了一根筋的漢子連哭的心思都有了。
蕭驢子直嚇得再沒了言語,這終是關系到幾千幾百條活生生的性命呀,更怕韓可孤再來個一時的想不開真去撞了墻。只好“咚咚”磕了幾個響頭,頭頂腦門立時間便血絲絲的油青了一片,他爬起身拔腳向外而去,回身之際,這錚錚的鐵漢子竟撩起袍襟偷偷的抹一抹眼中再難抑制的淚花。
韓可孤大嘆了一口長氣,又自端正地坐在了大堂之上,幾個路過的衙役遠遠看見大人身邊沒了人伺候,便急急忙忙擁上來,韓大人手輕輕搖了幾搖,示意他們全都退下。外面嘈雜的聲音此起彼伏,倒顯得這堂內有些空曠了,只傳進些酸酸咸咸的腐朽怪味蕩來蕩去。雖然自己赴死的心很決絕,但始終還是對這個世界存在著一些個眷戀。韓可孤腦子里有點兒海闊天空起來,忽然現出幾幅與這不堪場面很不搭調的場景。那是北安府境的極北之地,也正是韓可孤的生養所在,那里的天好像永遠都是瓦藍瓦藍的,偶爾有幾片不大不小的白云飄過來,就像是蝴蝶兒輕巧地在翻飛,通流直下的柳河水透著青綠,很柔和地順著河床向東緩緩流淌,山腳處幾洼映山紅開得旺盛,色調頗顯濃重,一蒲蒲雜草努力地生長著,像極了頑強地活在這世間里最底層的平頭百姓們,幾群伶俐的雀兒閃轉騰挪著飛來飛去,倒給天地間憑添了幾分雋妙悠遠的意味。最好看的還是漫坡遍野種植的白蕎麥,夏天一片翠綠,秋天一片潔白。“三塊瓦,蓋小廟,里面住個白老道。”這則謎語就是猜的這種谷物。“去皮”“吊磨”…一系列的工序之后,把磨好的面粉用來蒸煮水餃、烙餅貼糕、捻窩子、搓魚子.......,最好吃的就要數撥面了,面點師傅熱燙冷揉,把面粉千錘百煉之后用特制的刀具撥切成筋道透亮的三棱細條兒,再用雞湯、肉絲、蘑丁、木耳佐成鹵料,吃起來潤滑爽口,讓人不覺的胃口大開。韓可孤這些年來東奔西走勞心勞力的能夠堅持得住,全賴著年輕時候常吃這種粗食,保養的一副好體格呢。
在這百傾沃田的邊緣,突兀著兩座很具奇勢的窟窿山,山體的中間天然生成兩個不很規矩的孔洞。古老傳說,這是二郎神楊戩同天門將打賭,一路挑下來的九天玄石,到了這里因為扁擔承受不住重量,只好拋擱在了此處,當地的老百姓于是喚它做“二郎擔山”。在很小的時候,老母親曾經當成故事對韓可孤講起,有人在他出生之時看到過一大朵牛形的青云,伴著雷鳴閃電如同實質一樣,從天上直沖了下來,泛起淡淡紫光穿過了東面那座山中的窟窿,徑直進到他家院子,只是那牛只長著一枝尖利的犄角。及到長大讀了書才知道,這獨角青牛乃是上古的神獸,叫做獬豸,最能辨善識惡,在上堯時期的王宮里就曾飼過一頭,發現有奸邪的官員作祟,它就會用獨角將其觸撞在地,然后吞吃到肚里。所以歷朝歷代都把它當作正義的化身,按其形象制成朝服飾誌,素來就有了 “蒼鷹下獄吏,獬豸飾刑官”的說法。
雖然自己并不信這一類的怪力亂神,但也禁不了許多人會由此聯想到那位穿著紫色彩衣翩翩做舞的契丹神女源祖,錚錚的彈奏著那把發出天籟之音的九天琴器,沿湟河順流而下,去向木葉山約會情郎時所騎的那頭青牛。
也許正是因為有了這段近乎神話的傳說,才讓天祚帝特別的寵信自己吧。可現在,韓可孤的性命卻已在須臾了,看來老天爺是決定要收回自己這頭老牛嘍。若是死后有人收殮,能夠把這副遺骸葬到村子西山上的那棵據說已經存活了有兩百多年的老榆樹下,便就了無遺憾了,想來后世的侄男望女們一定會在這棵樹的前后左右植上些花草樹木的,再選出兩棵上好一點兒的做成神門,每到了年里節令把些個紅繩祭禮掛到枝椏上,繞著這棵葬樹翩翩蹈祈,辦一場“瑟瑟儀”,來上一段“蹄林大舞”,倒也不覺寂寞了。唉,只可憐跟著自己擔驚受累了大半輩子的糟糠老伴兒了,這一去,她和孩子們的天就算是塌了下來。但愿那些個平日里擁前呼后的親朋好友們不都是淺眼皮子的勢利之人,也整一出兒“人走茶就涼”的庸俗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