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人間詞話全集鑒賞
- 王國維
- 2093字
- 2020-10-23 11:29:12
原文
沈伯時[1]《樂府指迷》云:“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2]、‘劉郎’[3]等字,說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臺’[4]、‘灞岸’[5]等字。”若惟恐人不用替代字者。果以是為工,則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詞為耶?宜其為《提要》[6]所譏也。
注解
[1]沈伯時:指沈義夫,字伯時,南宋詞論家,著有《樂府指迷》。
[2]紅雨:李賀《將進酒》有詩云:“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后人借用“紅雨”來代指桃花或落花。
[3]劉郎:指劉禹錫。劉禹錫《游玄都觀詠看花諸君子》詩云:“玄都觀里桃千樹,總是劉郎去后栽”,后又作《游玄都觀詩》云:“種桃道士今何在,前度劉郎今又來”。后人遂借“劉郎”代指桃花。
[4]章臺,漢長安章臺下街名章臺街,乃歌妓聚居之所。孟棨《本事詩》記載:唐朝進士韓翊負才名,與柳氏相愛悅。后韓翊出為淄青節度使侯希逸從事,柳氏留居都下。三年后,韓翊以《章臺柳》遠寄柳氏,云:“章臺柳,章臺柳,往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柳氏以《楊柳枝》相答:“楊柳枝,芳菲節,可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后來韓翊隨侯希逸入京,尋訪柳氏,但柳氏已平定安史之亂有功的沙叱利搶去做妾。淄青節度帳下虞侯許俊為韓翊奪回柳氏,而侯希逸也為此事上表,終于將柳氏判歸韓翊,兩人終成眷屬,一段佳話從此流傳不絕。后世遂以“章臺”喻柳,又以“章臺柳”借指青樓女子。
[5]灞岸:長安東有灞水,水上有橋名為灞橋,漢人送別多在此分手并折柳相贈,取其同音“留”意。灞橋又稱為“情盡橋”、“斷腸橋”。寫灞橋柳的詩詞無數,以李白的“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最為出名。后世之人遂以“灞岸”喻柳。
[6]提要:指《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簡稱《四庫提要》。在卷十九《集部·詞曲類二》沈氏《樂府指迷》條下這樣說:“又謂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說書須用‘銀鉤’等字,說淚須用‘玉筋’等字,說發須用‘綠云’等字,說簟須用‘湘竹’等字,不可直說破。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轉成涂飾,亦非確論?!?
譯文
沈義夫在《樂府指迷》中說:說桃不可直接說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不可直接說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這種說法好像只怕別人不用替代字。如果認為只有這樣才算工整,那么古今類書都在,又何必作什么詞呢?他的說法被《四庫提要》所批評是很應該的。
賞析
并不是每一首詩都得使用典故,杜甫的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純用白描,不失為千古佳句。而李商隱的《隋宮》:“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化用典故貼切自然,亦屬詩中精品。可見文學作品中的“替代字”,也即典故,須根據實際情況靈活的加以運用,如果將某種修辭手段機械化、程式化,那么文學將會失去它的審美價值。
北宋后期,所謂“雅詞”開始在士大夫中興起,至南宋,蔚然成風?!把旁~”一詞,最早見于南宋王灼在《碧雞漫志》中的記載:“萬俟詠初自編其集,分為兩體,曰雅詞,曰側艷”。南宋所編的詞選以及詞學專著中,比如《樂府雅詞》、《樂府指迷》、《詞源》等等,都主張詞以清空雅正為最高標準,而其他的所謂俚語艷詞都是不入流的下等之作。周邦彥的詞無疑成了這些人眼中的最高標準,南宋名家吳文英、周密、史達祖、張炎等莫不以其為宗。
“清、雅、正”是這些人眼中佳作的標準。清,即意味著詞的意味要清淡,不能過于妍麗。只可惜清湯寡水,無甚滋味,也就怪不得少人品嘗了。雅,即用詞須雅,不能用所謂俗字,正如沈伯時在《樂府指迷》中所述,直說桃柳即為不雅。但也就像老王在上文所批的那樣,古往今來類書(匯集資料,以利查檢、引用的一種古典文獻工具書)一大堆,那還要寫詞作甚?正,現代一點說就是詞的主旨要正經,可惜人都有七情六欲,誰又會想去看一些沒什么真情實感、味如嚼蠟的所謂雅詞呢?詞作到如此迂腐不堪的境地,也真就變成了陳詞濫調、無可救藥了。
王國維說只有北宋有詞而南宋無詞,這話太絕對了,但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南宋詞人不乏杰出者,但在整體上,畢竟輸了北宋一截。北宋開國之初,詞風自由,涌現出了很多個性鮮明、才華橫溢的詞家,詞壇氣象萬千,精彩紛呈;而南宋詞相對風格單一,格調相似,鮮有與眾不同者,詞壇稍顯沉悶單調。其實這也很好理解,名廚最在意的就是美食家們的感受,名設計師最在意的也是時尚雜志主編們的感受了,長期不討人喜歡、不上臺面,還會有多少人記得呢?詞評、詞選家們的評語顯然影響了部分詞人的寫作,久而久之,風氣漸成,再也無法逆轉。
南宋詞,最大的錯就錯在給詞套上層層的枷鎖束縛,規定了詞應該這樣寫,不應該那樣寫??杀氖?,南宋詞人中除了辛棄疾,鮮少有人跳出這些梏人心智的條條框框,直接導致詞走進了一條死胡同。宋以后,詞越發變得意境單一、語言呆板,再也沒有了兩宋時期的輝煌。詞的衰亡,固然有其必然性,但這些將詞套上不應有的枷鎖的詞論、詞選家們,想必也是要負上一定責任的。詞好壞與否和是否用典故沒有必然的關系,是否用典故,須根據實際情況靈活地加以運用,如果將某種修辭手段機械化、程式化,那么不只是詞,所有的文學樣式都必將失去它原有的藝術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