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正德十三年(1518年)八月,王陽明的門人薛侃刊刻《初刻傳習錄》于江西贛州。刊本內容包括正德七年(1512年)至正德十三年(1518年)的王陽明語錄,分“徐愛錄”“陸澄錄”和“薛侃錄”。此初刻本正是今本之上卷。
《傳習錄》上卷是王陽明講學的語錄,由徐愛、陸澄和薛侃所輯并經王陽明本人審閱而成,主要闡述了知行合一、心即理、心外無理、心外無物、意之所在即為物及格物是誠意的功夫等觀點。
徐愛(1488~1518),字曰仁,號橫山。浙江余杭人,王陽明的妹夫,也是王陽明的第一位學生。曾任南京工部郎中。王陽明痛惜其英年早逝,曾嘆曰:“曰仁歿,吾道益孤,至望原靜者(陸澄)不淺。”
1.徐愛引言
?原文
先生于《大學》“格物”諸說,悉以舊本為正,蓋先儒[1]所謂誤本者也。愛始聞而駭,既而疑,已而殫精竭思,參互錯綜,以質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說若水之寒,若火之熱,斷斷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2]。先生明睿天授,然和樂坦易,不事邊幅。人見其少時豪邁不羈,又嘗泛濫于詞章,出入二氏之學,驟聞是說,皆目以為立異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載[3],處困養靜,精一之功[4]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歸矣。
愛朝夕炙門下,但見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見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無窮。十余年來,竟未能窺其藩籬。世之君子,或與先生僅交一面,或猶未聞其謦,或先懷忽易忿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談之間,傳聞之說,臆斷懸度。如之何其可得也?從游之士,聞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遺二,見其牝牡驪黃,而棄其所謂千里者。故愛備錄平日之所聞,私以示夫同志,相與考正之,庶無負先生之教云。
門人徐愛書
?注釋
[1]先儒:指程顥、程頤和朱熹。
[2]“斷斷乎”句:意為等到百代以后圣人出世也不會有疑惑。出自《禮記·中庸》。
[3]居夷三載:正德元年(1506年),王陽明因上疏抗辯,獲罪下獄,后貶謫到貴州龍場(今修文縣)前后三年。龍場當時尚未開化,所以稱“夷”。
[4]精一之功:為精純的功夫的意思。出自《尚書·大禹謨》:“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譯文
王陽明對于《大學》當中“格物”等觀點,全以鄭玄作注、孔穎達作疏的《禮記·大學》為準,即朱熹等大儒們認為是誤本的那一版本。開始聽說時,我感到十分驚訝,并且對先生的學說抱有懷疑。后來,我用盡心力,綜合起來后進行參照對比,再向先生本人請教。最后我才明白先生的學說像水之寒冷,又像火之熱烈。正如《中庸》中所說的,后世出現的圣人也不會懷疑它的正確。先生的睿智與生俱來,并且他為人和藹、坦蕩、平易近人、不修邊幅。人們只知道先生年輕時豪邁不羈,曾經熱衷于詩詞文章的修習,受過佛、道兩家學說的熏陶,乍一聽到他的學說,都把它視為標新立異、荒誕不經的言論,不再深加探究。孰知先生在貶居貴州的三年當中,經歷了艱難困苦的環境,修身靜慮,精純的功夫已經超凡入圣,進入了絕妙的境界,歸入中正之旨。
我日夜在先生門下修習,聆聽他的教誨,認為先生的學說剛接觸時會感覺淺易,而越是深入研究越覺得十分高深。表面粗疏,但認真探究就越發感到精妙。接近時好像淺近,但深造時就覺得無窮無盡。修習十幾年來,我自己覺得還沒能窺探到它的邊緣。當下的學者,有的與先生僅僅有過一面之緣,從沒有聽過先生的學說,一開始就先入為主地懷著輕視、偏激的心理,還沒有仔細交談便根據傳聞草率地妄加揣度,做下了臆斷。這樣怎么可能真正理解先生的學說呢?跟隨先生的學生們,聽了先生的教誨,也是大都遺漏的多而學到的少。就好比相馬的時候,僅僅看到了馬的性別、顏色等表面情況,卻漏掉了識別千里馬的關鍵特征。因此,我把先生平日里的教誨盡悉記錄了下來,給同學們傳閱,然后共同考核訂正,以免辜負先生的諄諄教誨。
學生徐愛記
?解讀
此段為全文之開篇,首先介紹王陽明的概貌。王陽明乃古代先儒群體中之一員,也是代表性人物,創良知之說,開心學之河,打破了宋以來程朱理學一統儒學的局面。其形象、特性與先哲先賢們一樣,既有其共性,亦有其個性。王陽明天資聰慧,是為共性,但卻和悅坦誠、不修邊幅,亦共性,亦個性,大凡先圣先哲們,其心地祥和,舉止隨和,處事順其自然;王陽明年輕時豪邁不羈,又曾廣博于詩文,深入研習佛教和道教的典籍,同樣既共性,亦個性,孔子十歲即立志于學,王陽明年輕的豪邁亦是一種鴻鵠之志向……總之,王陽明是古代一位既有學術成就,又有君子之德的大儒、醇儒。
2.親民與新民
?原文
愛問:“‘在親民’,朱子謂當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據。先生以為宜從舊本作‘親民’,亦有所據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與‘在新民’之‘新’不同,此豈足為據?‘作’字卻與‘親’字相對,然非‘親’字義。下面‘治國平天下’處,皆于‘新’字無發明。如云‘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之類[1],皆是‘親’字意。‘親民’猶《孟子》‘親親仁民’[2]之謂,‘親之’即‘仁之’也。‘百姓不親’,舜使契為司徒,‘敬敷五教’,[3]所以親之也。《堯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4]‘以親九族’至‘平章’、‘協和’,[5]便是‘親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6],‘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親民’。說‘親民’便是兼教養意,說‘新民’便覺偏了。”
?注釋
[1]“如云”之后所引之語皆出自《大學》。
[2]親親仁民:出自《孟子·盡心上》“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
[3]“舜使契”二句:舜,傳說中的五帝之一。契,商族的始祖,帝嚳之子,曾助禹治水有功,被舜封為司徒,掌管教化之職。敷,布、施。五教,五種倫理道德,即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
[4]“《堯典》”句:克明俊德,出自《尚書·堯典》“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俊,通“峻”,高大。明明德,出自《大學》,意為弘揚善良的德行。
[5]“以親”句:出自《尚書·堯典》“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
[6]修己以安百姓:出自《論語·憲問》:“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
?譯文
徐愛問:“《大學》中‘在親民’一詞,朱熹認為應當寫作‘新民’,并且后面的文章有‘作新民’的詞句,可以作為他的憑證。先生卻認為應當依照舊本作‘親民’,您這樣認為也有什么依據嗎?”
先生說:“‘作新民’的‘新’,意思是自新之民,自我更新,與‘在新民’中的‘新’含義不盡相同,怎么能用這作為依據呢?‘作’和‘親’相對應,但不是‘親’的意思。下面所講的‘治國’‘平天下’等地方,都沒有對‘新’字發表闡述。如:王陽明認為,“親民”不但要養育民眾,還要教化民眾。‘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等等,這些都有‘親’的意思。‘親民’就像《孟子》中的‘親親仁民’所說,‘親之’也就是‘仁之’,對他們‘親’也就是對他們‘仁’。百姓缺少親情,舜命契擔任司徒,‘敬敷五教’,教化百姓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使他們相互親近。《堯典》中說的‘克明峻德’就是‘明明德’,‘以親九族’到‘平章’‘協和’就是‘親民’,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又比如孔子所說‘修己以安百姓’一句,‘修己’就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親民’。說‘親民’就兼有教化和養育兩個意思,朱熹說成‘新民’,意思就顯得偏僻而狹窄了。”
?解讀
《大學》首章“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朱熹把“親民”的“親”改作“新”。王陽明認為應該遵從《大學》古本,“親”字不能改。孔子的仁學與孟子的仁政,其核心都是“愛人”“親民”。新民與親民,可視作儒者對精英與平民關系的兩種模式的想象。新民取自上而下之姿態,偏于教化,啟蒙,改造民眾,魯迅鞭笞國民性之吶喊就是如此;親民反之,自下而上,順從共同體既有之歷史文化傳統和一般民眾的需求與愿景。王陽明的見解顯然更合于孔、孟首倡“仁”愛之心曲,辨朱熹之“新”,正先圣之“親”,功益于后生。
3.尋找至善的兩個歧途
?原文
愛問:“‘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1],似與先生之說相戾?”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卻是義外[2]也。至善是心之本體,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便是,然亦未嘗離卻事物。本注[3]所謂‘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愛問:“至善只求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盡?”
先生曰:“心即理[4]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注釋
[1]知止而后有定:出自《大學》。事事物物皆有定理:這是朱熹對“知止而后有定”的解釋,出自朱熹《大學·或問》:“能知所止,則方寸之間,事事物物皆有定理矣。”
[2]義外:出自《孟子·告子上》:“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內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也。’”孟子反對告子義在心外的觀點,認為仁和義都在人心之中。
[3]本注:即朱熹《大學章句》第一章注,“明明德新民,皆當止于至善之地而不遷。蓋必其有以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也。”
[4]心即理:王陽明學說的核心命題。
?譯文
徐愛問:“《大學》中的‘知止而后有定’,朱熹認為是說事物都有特定的道理,這好像和您的學說有抵觸。”
先生說:“要在具體的萬事萬物上尋求至善,就是把‘義’當作是外在的東西了。至善是心的本體,只需‘明明德’達到了精一的程度,那便是至善了。顯然這并沒有脫離客觀事物。那種像朱熹在《大學章句》中所說的窮盡天理,而心中沒有絲毫私欲的人,就能夠達到這種至善的境界。”
徐愛問:“世上有萬事萬物的道理,而只在心里去追求至善的境界,恐怕難以去探究完吧?”
先生說:“心就是理,難道天下有什么事物和道理是在人心之外的嗎?”
?解讀
王陽明教人處事待物,必先明其理,順其道,善其德,正其心,心正則事公也。在很長一段時期里,王陽明始終困惑在朱子學說的辨思中,在他37歲那年,終于有所開悟,開創出超越朱學的陽明心學。王陽明心學的核心即“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心即理”即是指心方是“理”的主宰,舍此心外,沒有“理”之存在。換言之,無論如何“格物”,其重點都應擺在心上,而不在事事物物上。
4.求孝道于內
?原文
愛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間有許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嘆曰:“此說之蔽久矣。豈一語所能悟?今姑就所問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愛曰:“聞先生如此說,愛已覺有省悟處。但舊說纏于胸中,尚有未脫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間溫凊定省[1]之類,有許多節目。不亦須講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講求?只是有個頭腦。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講求。就如講求冬溫,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講求夏凊,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只是講求得此心。此心若無人欲,純是天理,是個誠于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個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去求個凊的道理。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出來的條件。卻是須有這誠孝的心,然后有這條件發出來。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是枝葉。須先有根,然后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后去種根。《禮記》言:‘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2]須是有個深愛做根,便自然如此。”
?注釋
[1]溫凊定省:出自《禮記·曲禮上》。溫,冬天讓父母溫暖;凊(qìng),夏天讓父母涼快;定,夜里讓父母睡得安穩;省,早上向父母問安。
[2]“孝子”句:出自《禮記·祭義》。
?譯文
徐愛說:“比如侍奉父親的孝道,輔佐君王的忠心,結交朋友的誠信,治理百姓的仁義等等,這當中有很多的道理存在,恐怕也不能不去考察的。”
先生慨嘆說:“這不是一句話就能解釋清楚的,因為此種說法蒙蔽人們很長時間了。姑且就你問的這些來說,侍奉父親,不能從你父親身上找個孝的理;輔助君王,不能從君主身上找個忠的理;結交朋友、治理百姓,也不能從朋友或者百姓的身體上探尋到信和仁的道理。這些孝、忠、信、仁的道理都只存在于人的心中,所以說心就是理。當人心還沒有被個人私欲所蒙蔽,那不需要從外面添加一絲一毫,人的內心就是天理。憑著這種合乎天理的心,用心侍奉父親便是孝,用心輔佐君王便是忠,用心交友、治民便是信和仁。只需要用功去除心中的私欲、存養天理就行了。”
徐愛說:“聽了先生的教誨,我已經覺得有些明白了。但是以前的學說還在我的心里面,讓我有糾結不清的地方。譬如說侍奉父親這件事,有讓父親冬暖夏涼、白天請安、晚上請定等等許多細節,這些不需要講求嗎?”
先生說:“怎么不講求呢?只是有個核心,就是先要摒除私欲,保存天理,然后在這上面去講求。就比如講求父母冬天暖和,不過是要盡一盡自己單純的孝心,唯恐有點滴的私心雜念存在其中;講求父母夏天涼快,也只是想盡盡孝心,唯恐有絲毫私欲夾雜其中,為的只是講求這份心而已。自己的心如果沒有任何私欲,純屬天理,是一顆虔誠孝敬的心,那到了冬天自然會記掛父母的寒冷,夏天記掛父母的暑熱,也就自然會講求“冬溫”“夏凊”的道理。這些具體的事情,都是人那顆虔誠孝敬的心發出來的。只有存在這顆虔誠孝順的心,然后才有具體的事發生。以樹木作比喻,虔誠孝順的心是樹根,具體的事情就是樹的枝葉。絕對不是先找到枝葉,然后才去種樹根,而必須是先有樹根然后有枝葉。《禮記》有言:‘深愛父母的孝子,對待雙親一定很和氣;有和氣的態度,定會有愉悅的氣色;有了愉悅的氣色,人就會有美好的表情了。’所以有一顆深愛的心做樹根,就自然而然會有“冬溫”“夏凊”等一系列細節了。”
?解讀
這里并非專議忠、孝,而是以忠、孝為例闡明“心即是理”的道理。從事事物物去追求的孝心,是無根之本,難以保持長久,時間長了便會枝枯葉敗,使人見之心冷、木然,毫無一點生氣。僅僅是為了盡忠孝之義務而侍親、事君,不過外在的于事事物物上“格物”;唯有那種出自內心的忠孝才是自然的,心性本有的,才是真實的,難能可貴的,俗話“天理良心”即在此也。
5.此心純乎天理之極
?原文
鄭朝朔[1]問:“至善亦須有從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試說幾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親,如何而為溫之節,如何而為奉養之宜,須求個是當,方是至善。所以有學問思辨[2]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溫之節、奉養之宜,可一日二日講之而盡,用得甚學問思辨?惟于溫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奉養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此則非有學問思辨之功,將不免于毫厘千里之繆。所以雖在圣人,猶加‘精一’之訓。若只是那些儀節求得是當,便謂至善,即如今扮戲子,扮得許多溫凊奉養的禮節是當,亦可謂之至善矣!”
愛于是日又有省。
?注釋
[1]鄭朝朔:名一初,廣東揭陽人,官至監察御史。王陽明任吏部主事時,朝朔為御史,曾向陽明問學。
[2]學問思辨:出自《中庸》“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
?譯文
鄭朝朔問:“至善也需要從具體的事物上探求嗎?”
先生說:“只要使自己的心達到純然天理的狀態,那就是至善,在事物上怎么探求呢?你暫且舉幾個例子出來談一談。”
朝朔說:“以孝順父母為例,怎樣合理地進行防寒降暑適度,怎樣做到得當地侍奉,都必須處理得恰到好處,找一個合適的標準才是算是至善。所以我覺得這里面就有了一個學習、詢問、思考、辨別的功夫。”
先生說:“如果只是防寒降暑、奉養適宜的問題,一兩天就可以學習完,根本無需什么學問思辨的功夫。在這些問題上,只要講求自己的心達到至純天理的境界。要做到自己的心至純天理,就必須有學問思辨的功夫了,否則將難免差之毫厘、謬之千里。所以,即便是圣人,仍要有‘精一’的規范。如果只講求把那些禮節瑣事完成適當,就認為是至善,那現在的演員在臺上,他們恰當表演了許多對父母奉養得當的禮節,那他們也可以看作是至善了。”
這一天,徐愛又明白了許多。
?解讀
王陽明認為,至善是心之本體。本體即根本。至善是心的根本。求至善,一定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講究的是內心的修為,如果只是像戲子那樣在儀節上求得適當,就不能叫作至善。己心純則天理伸,天理伸則至善。善與美,忠與孝皆莫向外求,唯從心純中來。
6.知行合一
?原文
愛因未會先生知行合一之訓,與宗賢[1]、惟賢[2]往復辯論,未能決。以問于先生。
先生曰:“試舉看。”
愛曰:“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孝、兄當弟者,卻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賢教人知行,正是要復那本體,不是著你只恁的便罷。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3]。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后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后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見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為知孝、知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饑,必已自饑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卻是何等緊切著實的功夫!如今苦苦定要說知行做兩個是什么意?某要說做一個是什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說一個兩個,亦有甚用?”
?注釋
[1]宗賢:黃綰(1477~1551),字宗賢,號久庵,浙江黃巖人。官至禮部尚書,王陽明的學生。
[2]惟賢:顧應祥(1483~1565),字惟賢,號箬溪,浙江長興人。官至兵部侍郎,王陽明的學生。
[3]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出自《大學》“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
?譯文
徐愛因為還沒有領會先生知行合一的教導,和宗賢、惟賢反復爭辯后,仍舊不能了然于胸,于是請教先生。
先生說:“舉個例子說說你的看法。”
徐愛說:“現在孝順父母、尊敬兄長的道理,人人都明白,但事實上卻沒有辦法完全做到,由此可見,知與行分明是兩件事。”
先生說:“這并不是知行的本來面目,因為私欲已經隔斷了這種人的知行。沒有知而不行的,知而不行是因為沒有真知。圣賢們教育人們知行,并不是簡單地教人們如何認識、如何實踐,其目的是要恢復知行的本體。因此,《大學》舉出了一個真正知行的例子,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意即喜愛美色,厭惡腐臭。懂得美色是知,喜歡美色是行。人們在看見美色的時候就自然喜歡上了,并不是看見美色之后才立馬生個心去喜歡;聞到腐臭是知,厭惡腐臭是行,人也是一聞到腐臭就自然厭惡了,并非聞到之后而又另生出個心去討厭它。如果那個人鼻子不通,那就算是看到腐臭的東西擺在面前,他的鼻子聞不到,也不會太厭惡,因為根本沒有認識到臭。再比如,我們說某人知道孝順父母、尊敬兄長,一定是這個人已經做了一些孝順、尊敬的行為,才可以說他知道孝順、尊敬的道理。難不成,只因為他會說些孝順、尊敬的話,我們就認為他孝順、尊敬嗎?再如,一個人知道痛,一定是自己已經經歷了或者正在經歷痛,才知道痛;知寒、知饑,一定是已經經歷了寒冷和饑餓。由此可見,知行如何能夠分得開?這些例子就是知與行的本體,還不曾被私欲隔開的。圣人一定是這樣教育學生,才能算作知。不然就并非真知,可見這是多么緊要切實的功夫呀!現在硬要將知行分開算作兩件事情,有什么意思呢?而我要把知行看作一個整體,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果這番話的宗旨都不知道,只管在這里爭論知與行是一件事還是兩件事,又有什么用處呢?”
?解讀
“知行合一”正是陽明心學的哲學命題之一。此段中先生為解學生之疑惑,舉出兩例:“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王守仁(即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說主要針對朱學而發,與朱熹的思想對立。程朱理學包括陸九淵都主張“知先行后”,將知行分為兩截,認為必先了解知然后才能實踐行。這里說明了“知”唯其一,“行”有善惡之別,君子欲修其德,必須“知行合一”,言行一致。王陽明提倡知行合一正是為了救朱學之偏。
7.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
?原文
愛曰:“古人說知行做兩個,亦是要人見個分曉。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卻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嘗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者,只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也只是個揣摸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若見得這個意時,即一言而足。今人卻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功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功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又不是某鑿空杜撰。知行本體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個亦不妨,亦只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只是閑說話。”
?譯文
徐愛說:“古人把知行分成兩回事,也只是為了讓人們能夠有一個分別,好弄明白。一邊對知下功夫,一邊對實踐下功夫,這樣才能更好地落到實處。”
先生說:“但是,這樣說反而丟失了古人的本意了。我曾經說過,知是行的宗旨,行是知的實踐;知是行的開始,行是知的成果。如果領會了這一點,就應該明白,只說一個知,已經自然有行存在;只說一個行,知也自然存在了,知行一同存在。古人之所以將行與知分開,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是因為社會上有一種人,他們完全不會認真思考觀察,只是懵懵懂懂地隨意做事情,一個勁胡行妄作,因此必須跟他講‘知’的道理,他才能夠清醒地做事。還有一種人,不切實際,漫天空想,又完全不愿意有所行動,只是靠主觀猜測、捕風捉影,因此必須教他‘行’的道理,這樣他才能正確地知。古人為了補偏救弊不得已才將知行分開說的,如果真正領會了其中的含義,只要一個知或行就夠了。今人非要將知行分開,以為必須要先認識才能實踐。自己先去討論如何做到知,等到真正知了才去做行的功夫,最后終身無法實踐,也終身一無所知。這個問題由來已久,不再是一個小毛病。現在我提出知行合一,就是對癥下藥。而且這并非我憑空杜撰,知行的本體原本是這樣的。如果我們把知行合一的宗旨掌握了,即使將知行分開說,兩者仍然是一回事,是一個整體;如果沒領會知行合一的宗旨,即便說二者是一回事,那又何濟于事呢?不過是說些無用的話而已。”
?解讀
在這段對話里,王陽明將“知”與“行”表述為在空間上共居、在時間上并存的矛盾統一體中不可須臾分離的兩個方面,將“知行”關系從本體與功夫相統一的角度作了解讀。王陽明提出:知是行的開端,行則為知的完成,二者互為始末,因此行一件事之前,必先有知,行者必以知為前提。事同此理,沒有親身的經歷,也無法體悟其中順、逆的切實情境。
8.格物致知,止于至善
?原文
愛問:“昨聞先生‘止至善’[1]之教,已覺功夫有用力處,但與朱子‘格物’之訓[2],思之終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愛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說,似亦見得大略。但朱子之訓,其于《書》之‘精一’,《論語》之‘博約’[3],《孟子》之‘盡心知性’,皆有所證據,以是未能釋然。”
先生曰:“子夏篤信圣人。曾子反求諸己。[4]篤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舊聞,不求是當?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處,亦何嘗茍從?‘精一’、‘博約’、‘盡心’,本自與吾說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訓,未免牽合附會,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約’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說,此可一言而喻。‘盡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事;‘夭壽不貳,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5]朱子錯訓‘格物’。只為倒看了此意,以‘盡心知性’為‘物格知至’,要初學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注釋
[1]“止至善”句:達到最高的境界。出自《禮記·大學》。
[2]朱子“格物”之訓:出自朱熹《大學章句》。
[3]博約:出自《論語·雍也》。
[4]子夏:姓卜,名商,是孔子學生。曾子:名參,字子輿,是孔子學生。
[5]“盡心知性知天”“存心養性事天”“夭壽不貳,修身以俟”:出自《孟子·盡心上》。
?譯文
徐愛問:“昨天聽先生講‘止至善’,覺得有了用功的方向,但細想起來總覺得和朱熹‘格物’的觀點有不一樣的地方。”
先生說:“‘格物’是為‘止至善’下的功夫,既然明白了‘至善’,也就明白了‘格物’。”
徐愛說:“昨天用先生的學說來推究朱熹的‘格物’學說,大致上理解了。但是朱熹的觀點有許多依據,例如《尚書》中的‘精一’,《論語》中的‘博約’,《孟子》中的‘盡心知性’,因而對您的學說我才不能坦然接受。”
先生說:“子夏十分相信圣人的言論,相反曾子則選擇相信自己。相信圣人固然不錯,但遠不如自己反省探求來得深入。在心里還沒有弄清楚的時候,你怎么可以選擇因循守舊,而不自己想辦法去探究正確的答案呢?朱熹同樣尊崇和相信程顥,但是當他心里不明白的時候,又何曾盲目信從?‘精一’‘博約’‘盡心’,這些與我的學說本來是相互吻合的,只是你還沒有想明白罷了。至于朱熹‘格物’的觀點,未免有些牽強附會,并不是真正‘格物’的宗旨。求精是達到根本的功夫,博覽多學是達到簡潔的功夫。既然你已經明白了知行合一的道理,一句話就可以把它說清楚了。‘盡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的人能夠做的事;‘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的人能夠做的事;‘夭壽不貳,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的人能夠做的事。朱熹會錯誤地解釋‘格物’,是因為他顛倒了前后的因果關系,認為‘盡心知性’就是‘物格知至’,要求初學者去做‘生知安行’的事,怎么可能會做得來呢?”
?解讀
何謂“至善”?沒有善與惡的分別,只有自然的本體,便是“至善”。明白了“至善”,那么為何在“格物”上下功夫,也就自然明白了。人們不要拘泥于一事一物,事事物物都要順其自然之規律,對自然環境的破壞是過,過分的修飾是偏,二者都不能“至善”。俊美和丑陋本是自然的本性,只是在人的邪念中分別出貪戀和厭惡,要“至善”歸本,就必須在“存心養性”上下真功夫。
9.盡心即是盡性
?原文
愛問:“‘盡心知性’何以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體,天是性之原,盡心即是盡性。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知天地之化育。[1]‘存心’者,心有未盡也。‘知天’,如知州、知縣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與天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須是恭敬奉承,然后能無失,尚與天為二。此便是圣賢之別。至于‘夭壽不貳’其心,乃是教學者一心為善,不可以窮通夭壽之故,便把為善的心變動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見得窮通壽夭有個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動心。‘事天’雖與天為二,已自見得個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見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學立心之始,有個困勉的意在。今卻倒做了,所以使學者無下手處。”
?注釋
[1]“惟天下”句:出自《中庸》。
?譯文
徐愛問:“‘盡心知性’怎么會是‘生知安行’者才能夠做的事呢?”
先生說:“心的本體是人的本性,天理是人性的本源,因而把人的本心盡力發揚就是把人性徹底地發揮。《中庸》說過:‘只有天下最真誠的人才能把人性發揮徹底,領悟到天地萬物的變化發展。’所謂‘存心’,反過來是說還沒有做到‘盡心’。‘知天’中的‘知’就像知州、知府中的‘知’,意即治理州、縣是他們分內的事,兩者合而為一體。所以‘知天’也就是說人知曉天理,與天合為一體。‘事天’,就好像兒子對待父親、大臣侍奉君王,需要畢恭畢敬地小心奉承,不要有所閃失,‘事天’也就是仍然還沒有與天合二為一。圣人區別于賢人就在這里。至于‘夭壽不貳’其心,是指教育學生一心向善,不管處境好壞、壽命長短,絕不動搖行善的心,而只去修養身體,聽天由命。當看到窮困通達、壽命長短都是由上天注定的,自己也不必因此而動搖了行善的心。‘事天’,雖然心與天沒有合而為一,是兩回事,但是自己已經看清楚天命就在面前了;‘俟命’就是還不曾與天命相近,只在此等候它的到來。這就是初學者開始確立志向的時候,有困而知之,努力自勉的意思。而今朱熹卻把這樣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顛倒了,讓初學的人感到無從下手。”
?解讀
王陽明把“盡心知性”“存心養性”“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三者的次序完全顛倒過來,這是王陽明對“心本論”的自我詮釋。這種心本論,繼承了先秦思孟學派的“盡心知性知天”、唐代禪宗的“以心法起滅天地”和南宋陸九淵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較系統的理論觀點,并將這些觀點上升到心與物、心與理的關系這一哲學基本問題的高度,作出了詳盡的哲學論述和闡釋。
10.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
?原文
愛曰:“昨聞先生之教。亦影影見得功夫須是如此。今聞此說,益無可疑。愛昨曉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從心上說。”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誠無物’,《大學》‘明明德’之功,只是個‘誠意’。‘誠意’之功,只是個‘格物’。”
?譯文
徐愛說:“昨天聽先生的教誨,也隱隱約約覺得應該這樣下功夫。今天又聽了您的解釋,更加沒有什么懷疑了。我昨天早上想,‘格物’的‘物’字,就是‘事’字的意思,都是從心上來講的。”
先生說:“對了。身體的主宰就是心,心發出來的就是意念,意念的本源就是感知,意念存在于事物之上。比如意念在侍奉雙親之上,那么侍奉雙親就是一件事;意念在輔佐國君上,那么輔佐國君就是一件事;意念在仁愛百姓、愛護萬物上,那么關心百姓、愛護萬物就是一件事;意念在看、聽、說、動上,那么看、聽、說、動就是一件事。所以我說:‘沒有天理存在于心外,也沒有事物存在于心外。’《中庸》中說‘心不誠就沒有萬事萬物’,《大學》中說‘弘揚崇高德行’的功夫就是要心誠,而心誠的功夫就是‘格物’,探究事物的原理。”
?解讀
王陽明認為“性是心之體,天是性之原。”王陽明強烈反對道德本體的外在性和在事物中求至善的格物觀,認為那是“析心與理為二”。他的用心顯然是用此比喻,教學生仿效先圣的思想,必須從自己心中反觀得自性圣哲,不隨境,不攀緣,使五官出五門而于諸外境不染不著,當下即是“良知”。
11.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
?原文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1]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無時無處不是‘存天理’,即是‘窮理’。‘天理’即是明德。‘窮理’即是‘明明德’。”
?注釋
[1]大人格君心:出自《孟子·離婁上》:“惟大人惟能格君心之非”。格,正、糾正。
?譯文
先生又說:“‘格物’的‘格’就像孟子所說‘大人格君心’中的‘格’,指去掉內心的邪術,從而使全體的純正得以保持。一旦有意念萌生,就要去掉其中的邪念,時時處處都存養天理,就是窮盡天理。‘天理’就是‘明德’,崇高德行。‘窮盡天理’就是‘明明德’,弘揚崇高德行。”
?解讀
與朱熹把“格物”理解為研究和調查外物的意義相反,王陽明把“格”解釋為“正”,即糾正的意思;而“物”則定義為“意念”,因為“意之所在便是物”。因而,“格物”就是要人糾正意念的不正,克服內心的非道德意識,從而恢復其本體的至善或“良知”。
12.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
?原文
又曰:“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1]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發,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然在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復理。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
?注釋
[1]孺子:幼童。
?譯文
先生又說:“心自然會感知,因為知是心的本體。見到父親自然而然會有孝敬之心,見到兄長也自然知道尊敬,見到小孩落井惻隱之心會自然產生。這就是良知,全憑本心,不需要從心外的東西求得。如果良知出現,也沒有私心雜念阻礙,就會像孟子所說的‘充分發揮惻隱之心,那么仁愛的感情就會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但是一般人都會有私心阻礙,所以就需要用‘致知’‘格物’的功夫,克服私心、恢復天理。心體的良知再沒有什么障礙,充滿心田,就會自如地發揮,充分地發揚流傳,這就是‘致知’。良知得到了,思想也就能夠真誠專一。”
?解讀
王陽明此時已顯露出其后來致良知思想的萌芽,雖不能斷言王陽明是在倡揚佛家之理,但他的認識能與被稱為“經”的宏論諧同,但是還沒有把其作為其思想說教的主頭腦,而且此時的良知還是為了誠意,是服從于誠意目的的一種功夫。
13.“博文”即是“惟精”,“約禮”即是“惟一”
?原文
愛問:“先生以‘博文’為‘約禮’功夫[1],深思之未能得,略請開示。”先生曰:“‘禮’字即是‘理’字。‘理’之發見可見者謂之‘文’,‘文’之隱微不可見者謂之‘理’,只是一物。‘約禮’只是要此心純是一個天理。要此心純是天理,須就‘理’之發見處用功。如發見于事親時,就在事親上學存此天理;發見于事君時,就在事君上學存此天理;發見于處富貴貧賤時,就在處富貴貧賤上學存此天理;發見于處患難、夷狄時,就在處患難、夷狄上學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語默,無處不然,隨他發見處,即就那上面學個存天理。這便是‘博學之于文’,便是‘約禮’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約禮’即是‘惟一’。”
?注釋
[1]博文、約禮:出自《論語·雍也》:“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畔,通“叛”。
?譯文
徐愛問:“先生將‘博文’當作是‘約禮’的功夫,對此我加以深思但還不是很明白,因此向先生請教,請您幫我講一講。”
先生說:“‘禮’即是‘理’,‘理’表現出來就是‘文’,‘文’中隱藏看不見的就是‘理’,‘禮’‘理’其實是一回事。所謂‘約禮’便是讓心精純地符合天理。而要做到讓心純然符合天理,就需要把功夫下在‘理’表現出來的地方。比如表現在侍奉雙親上,就要在侍奉雙親上學著存養天理;表現在侍奉君王上,就要在侍奉君王上學著存養天理;表現在身處富貴貧賤上時,就在富貴貧賤上學著存養天理;表現在身陷患難夷狄時,就在患難夷狄的處境中學習存養天理。至于是行動還是靜止、說話還是沉默,隨時隨地都不能忘了存養天理,無不如此。這就是‘博學之于文’,在‘文’中求‘博’,也就是‘約禮’的功夫。‘博文’就是‘惟精’,就是要在萬事萬物上廣泛地學習存養天理,而目的就是求得至精至純。‘約禮’就是‘惟一’,就是用禮來約束人與天理的統一,而天理只有一個。”
?解讀
關于“理”的說法,儒家眾說紛紜。朱熹說“太極只是一個理字”,認為太極含動靜之理,是動靜的根本,太極流行于氣才顯出動靜,而不是“太極便會動靜”,這樣便將動靜與太極、理與氣看作“決非二物”。王陽明對“理”的體悟更深了一層,而其詮釋又更淺顯,他說:“‘理’之發見可見者謂之‘文’,‘文’之隱微不可見者謂之‘理’,只是一物。”在王陽明看來,禮就是理,天理的意思。文和禮互為表里。文就是事情,禮就是事情上存在的道理。二者互為表里,實質原為一體,并無二致。
14.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
?原文
愛問:“‘道心常為一心之主,而人心每聽命’[1],以先生‘精一’之訓推之,此語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雜于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謂:‘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2]語若分析,而意實得之。今曰‘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為主,‘人欲’又從而聽命者?”
?注釋
[1]道心、人心:出自《尚書·大禹謨》“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朱熹《中庸章句·序》云:“必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道心,指合乎天理的心;人心,指私欲之心。
[2]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出自《河南程氏遺書》:“人心,私欲也;道心,正心也。”
?譯文
徐愛問:“拿先生對‘精一’的理解來推敲朱熹的‘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這句話似乎有弊病。”
先生說:“對。心只有一個。‘道心’是指沒有染上私心雜念的心,被私欲限制了的便稱之為人心。同樣,如果人心能夠去除私欲也可成為道心,道心失去了純正便變成了人心,原本就并不是說有兩個心。程頤說:‘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這句話看似把人心和道心分開成兩個,但實際上是把二者當作一體。而朱熹說‘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這樣就把心一分為二成為兩個并存的概念了。‘天理’‘人欲’根本上是不可能并存的,又怎會有‘天理’為主,‘人欲’服從‘天理’的道理呢?”
?解讀
王陽明認為,朱熹把人心與道心看作體用關系是不正確的。在他看來,心本為一體,但隱微于內的是本體,顯現于外的則是形體,本體亦自然之常理(道心),天亦不變,理亦不變,心之本體亦不變;但形體顯于外,染于色,雜于物,混于濁,于是,便有了各種攙雜,有了種種變異。就像一顆鉆石沾上了污泥,去除污泥之前,被棄為廢物,滌除了污泥,依然還是鉆石。因此,人心不是本心,道心與人欲之心不能是體用關系。
15.天下之大亂,由虛文勝而實行衰
?原文
愛問文中子、韓退之。[1]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賢儒也。后人徒以文詞之故,推尊退之,其實退之去文中子遠甚。”
愛問:“何以有擬經之失?”
先生曰:“擬經恐未可盡非。且說后世儒者著述之意,與擬經如何?”
愛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無,然期以明道;擬經純若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刪述《六經》[2],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則擬經獨非效法孔子乎?”
愛曰:“著述即于道有所發明,擬經似徒擬其跡,恐于道無補。”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樸還淳而見諸行事之實乎,抑將美其言辭而徒以于世也?天下之大亂,由虛文勝而實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則《六經》不必述,刪述《六經》,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畫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間言《易》如《連山》、《歸藏》[3]之屬,紛紛籍籍,不知其幾,《易》道大亂。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風日盛,知其說之將無紀極,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說而贊之,以為惟此為得其宗。于是紛紛之說盡廢,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書》、《詩》、《禮》、《樂》、《春秋》皆然。《書》自《典》、《謨》[4]以后,《詩》自《二南》[5]以降,如《九丘》、《八索》[6],一切淫哇逸蕩之詞,蓋不知其幾千百篇。《禮》、《樂》之名物度數,至是亦不可勝窮,孔子皆刪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說始廢。如《書》、《詩》、《禮》、《樂》中,孔子何嘗加一語?今之《禮記》諸說,皆后儒附會而成,已非孔子之舊。至于《春秋》,雖稱孔子作之,其實皆魯史舊文;所謂‘筆’者,筆其書,所謂‘削’者,削其繁,是有減無增。孔子述《六經》,懼繁文之亂天下,惟簡之而不得,使天下務去其文以求其實,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亂。始皇焚書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經》,若當時志在明道,其諸反經叛理之說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刪述之意。自秦漢以降,文又日盛,若欲盡去之,斷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錄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則其諸怪悖之說亦宜漸漸自廢。不知文中子當時擬經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為圣人復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實衰,人出己見,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譽,徒以亂天下之聰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爭務修飾文詞以求知于世,而不復知有敦本尚實、反樸還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啟之。”
?注釋
[1]文中子:王通(584~618),字仲淹,隋朝絳州龍門(今山西河津)人。曾仿《春秋》《論語》著《元經》《中說》等,主張儒、佛、道三教合一,以儒為主。韓退之:韓愈(768~824),字退之,唐朝河陽(今河南孟縣)人,倡導儒學,排斥佛、道。著有《韓昌黎集》。
[2]孔子刪述《六經》:孔子晚年編修刪改《詩經》《尚書》《禮記》《樂經》《易經》和《春秋》六種經典,即后世所謂《六經》。
[3]《連山》《歸藏》:《連山》相傳為夏朝的《易》,《歸藏》相傳為商朝的《易》,后都失傳。
[4]《典》《謨》:指《尚書》中的《堯典》《舜典》《大禹謨》《皋陶謨》和《益稷謨》,共稱為二典三謨。謨,計謀、謀略。
[5]《二南》:即《詩經》中的《周南》《召南》兩篇。
[6]《九丘》《八索》:遠古時代的書名。孔安國《古文尚書序》:“八卦之說,謂之《八索》,九州之志,謂之《九丘》。”
?譯文
徐愛問先生對王通和韓愈兩個人的看法。
先生說:“韓愈是文人學士中出類拔萃的人,王通則是賢明鴻儒。因為文章詩詞的緣故,后人相對更加推崇韓愈,但實際上韓愈比王通差很遠。”
徐愛問:“那么如何解釋王通仿作經書這種過失呢?”
先生說:“也不能夠全盤否定仿作經書的事。后世儒生們著書立說、闡經述典的用意和仿作經書有什么不同呢?”
徐愛說:“后世儒生們著書講經雖不無邀名之嫌,有追求名聲的私心,但其主要目的還是在于闡明圣道,仿作經書純粹是為了個人的名利。”
先生說:“為了闡明圣道而著書講經,效仿的是誰呢?”徐愛說:“孔子刪改過《六經》以闡明圣道,效仿的是他。”
先生說:“那么仿作經書不也是效法孔子嗎?”
徐愛說:“著書論經會使圣經有所發揮,并讓之通曉,但仿作經書似乎只是模仿圣人的學說,對圣道恐怕并沒有什么好處。”
先生說:“那你認為闡明圣道,是使天理返璞歸真使之付諸于實事呢,還是利用華美的言辭招搖過市呢?之所以會天下大亂,就是因為虛文興盛而缺少實踐。假如圣道大白于天下,那么《六經》也不必刪改了。孔子也是不得已而刪改《六經》。從伏羲畫八卦到周文王、周公,期間解釋過《易經》的有《連山》《歸藏》等,林林總總,數不勝數,使得《易經》的圣道弄得極其混亂。孔子覺得天下喜好文藻的風氣每日劇增,知道《易經》將會被歪曲,于是倡導文王、周公的學說,把他們的學說視為《易經》的正宗。從此其他的學說都被廢止,天下對于《易經》的闡述得以統一。《書》《詩》《禮》《樂》《春秋》也都是這樣統一的。《書》自《典》《謨》以后,《詩》自《周南》《召南》以后,像《九丘》《八索》等,所有淫穢逸蕩的詞句共有成百上千篇。《禮》《樂》中的名物制度也是數不勝數。孔子做出了正確的闡釋,把之前一一刪除,廢止了其他亂七八糟的學說。《書》《詩》《禮》《樂》等書中,孔子刪除時并沒有增加過自己的言論。如今《禮記》中的眾多闡述,并非孔子刪改的原本,大都是后世儒生的附會。至于《春秋》,雖然后人認為作者是孔子,但實際上是魯國舊史書中的文字,只是經過孔子的整理削述,摘錄原文、去掉繁雜,只有減少而無增加。孔子把《六經》刪減到不能再減了,以免紛華浮逸的文辭擾亂天下人心,使天下人從此拋棄華麗的文飾注重文章的實質,而不是用虛逸淫蕩的文辭來教化天下。《春秋》以后,各種華而不實的文辭日益興盛,天下大亂。秦始皇焚書留下千古罪名,是因為他這樣做是出于控制天下的私心,把《六經》也焚毀了。如果當時他旨在闡明圣道,將那些離經叛道的學說悉數焚毀,就會暗合了孔子刪改《六經》的本意。自秦漢之后,繁文又一天天興盛起來,如果想要除盡此風是不可能的,因此只能效法孔子,摘錄那些接近真理的闡釋加以宣傳表彰,那些怪理悖論也就會慢慢地自行消亡了。雖然我不知道王通當初仿作經書的本意何在,但我深切地體會到,他的做法是有可取之處的。我想即使圣人復活,也是不會阻止他的。天下紛亂的原因,正在于盛行浮華的文風,求實之風卻日漸衰敗。人們標新立異,各出己見,為了取得功名不惜嘩眾取寵,擾亂天下人的思緒,混淆大家的視聽,使得天下人爭著崇尚虛文浮詞,在社會上爭名奪利,忘記敦厚實在、返璞歸真的品性。這些都是那些闡述經典的人所開啟的。”
?解讀
這場對話篇幅很長,師徒從對韓愈和王通的評價開始,起先只是對韓愈和王通作了一個評判,并未說明什么大道理。但由此過渡到上文所說的“心即是理”,進一步闡明“理”是心之本體,“文”是顯現于外的形體,用文辭教化天下,必然使人舍本逐末,忘卻天理,失去本心而擾亂天下。所以,王陽明反復強調要務本尚實,反樸還淳,崇尚先圣經典的宗旨,將“理”落實到日常生活中去。
16.敦本尚實,反樸還淳
?原文
愛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經,若無《左傳》,恐亦難曉。”
先生曰:“《春秋》必待《傳》[1]而后明,是歇后謎語矣,圣人何苦為此艱深隱晦之詞?《左傳》多是魯史舊文,若《春秋》須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愛曰:“伊川亦云:‘《傳》是案,《經》是斷。’如書某君,伐某國,若不明其事,恐亦難斷。”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說,未得圣人作經之意。如書‘君’,即君便是罪,何必更問其君之詳?征伐當自天子出[2],書‘伐國’,即伐國便是罪,何必更問其伐國之詳?圣人述《六經》,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則嘗言之,或因人請問,各隨分量而說,亦不肯多道,恐人專求之言語,故曰‘予欲無言’。若是一切縱人欲、滅天理的事,又安肯詳以示人?是長亂導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門,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無傳焉。’此便是孔門家法。世儒只講得一個伯者的學問,所以要知得許多陰謀詭計,純是一片功利的心,與圣人作經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
因嘆曰:“此非達天德[3]者,未易與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猶及史之闕文也。’[4]孟子云:‘盡信書,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5]孔子刪書,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間,不過數篇。豈更無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刪去繁文,后儒卻只要添上。”
?注釋
[1]《傳》:指解釋《春秋》的三傳《左傳》《公羊傳》《谷梁傳》。
[2]征伐當自天子出:出自《論語·季氏》:“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
[3]天德:與天同德,意為道德極其高尚。出自《中庸》:“茍不固聰明圣知達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4]吾猶及史之闕文也:出自《論語·衛靈公》:“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
[5]盡信書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出自《孟子·盡心下》。《武成》為《尚書》中篇名,記載武王滅商后,與大臣商量怎樣治理商地等。
?譯文
徐愛說:“后世文人的一些著書闡述也是必要的,以《春秋》為例,假如沒有《左傳》作為它的注解,后人恐怕難以讀懂。”
先生說:“如果必須有《左傳》為《春秋》注解,眾人才會明曉,那豈不是像歇后語一樣了?圣人為什么要寫如此隱晦難懂的文章呢?《左傳》的文章大多來自魯國舊史書,如果《春秋》必須有《左傳》作注才能看得明白,那么孔子又何苦費神將魯史刪改為《春秋》呢?”
徐愛說:“程頤先生也曾說過:‘《傳》是案,《經》是斷。’比如《春秋》中記載弒某君、伐某國,如果不明白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恐怕對這件事也難以判斷。”
先生說:“程頤先生說這句話,恐怕也是沿襲了世俗儒生的說法,而沒有明白圣人作這些經書的本意。既然《春秋》記載了‘弒君’,就是說弒君本身就是大罪,他殺害國君的細節又何足多言?征討本就應該由天子授權,書中寫伐國,那伐國本來就是犯罪,便無需多言伐國的詳細情況。圣人闡述《六經》,只是為了正人心,存天理,去人欲。關于這些,孔子也是在有人請教的情況下才因人因時酌情作些解說,但也絕不會說太多,害怕人們會拘泥于辭藻。因此他對子貢說‘我不想說什么了’。圣人絕不肯把一些放縱私欲、毀滅天理的事詳細地告訴人們,因為那會助長混亂、引導奸邪的。所以孟子說‘仲尼之門,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無傳焉’,這是孔門的家法。后世儒生只研究霸道的學問,所以他們就要懂得許多陰謀詭計,這純粹是功利之心,與圣人作出經書的目的正好相反,怎么可能理解《春秋》一書呢?”
說到這里,先生慨嘆道:“如果不是通達天理的人,和他們也很難談到這個!”
先生又說:“孔子說:‘我還遇到過史書里有疑點的地方。’孟子說:‘全然相信《尚書》,倒不如沒有《尚書》。《武成》這篇文章里我只取兩三節罷了。’孔子刪改《尚書》,即使是堯、舜、夏朝四五百年的歷史,也存留不過僅有的幾篇。難道再沒有一件事可寫了嗎?但他就闡述了僅有的這幾篇,圣人的用意顯而易見了。實際上圣人是要去繁就簡,但是后世儒生卻硬要往里添加繁文。”
?解讀
王陽明認為,治經旨在明道正人心。他認為圣人是誠達天德的人,他們著述的六經,是為了教化民眾,淳樸人心,反歸天理的。而后世注經解經者附加在儒家經典上面的大量浮詞虛語,妨礙了人們對經典原意的探求和貫徹實行,違背了治經讀經的根本目的。他提出治經的原則“敦本尚實,返樸還淳”,就是清除浮詞虛語,探求本意,抑制虛意浮躁之風,注重實行。
17.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
?原文
愛曰:“圣人作經,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詳以示人,則誠然矣,至如堯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見?”
先生曰:“羲黃之世,其事闊疏,傳之者鮮矣。此亦可以想見,其時全是淳龐樸素,略無文采的氣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
愛曰:“如《三墳》[1]之類,亦有傳者,孔子何以刪之?”
先生曰:“縱有傳者,亦于世變漸非所宜。風氣益開,文采日盛,至于周末,雖欲變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況唐虞乎?又況羲黃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則一。孔子于堯舜則祖述之,于文武則憲章之。[2]文武之法即是堯舜之道,但因時致治,其設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業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繼日’[3],況太古之治,豈復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專事無為,不能如三王之因時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學術;因時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業。后世儒者許多講來講去,只是講得個伯術。”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復也,略之可也。三代[4]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論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則亦不可復矣。”
?注釋
[1]《三墳》:相傳為伏羲、神農、黃帝之書。
[2]祖述、憲章:借為效法、遵循前人的行為或學說。
[3]“周公”四句:出自《孟子·離婁下》“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4]三代:夏、商、周謂之三代。
?譯文
徐愛說:“孔子作《六經》,目的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因此孔子不想將春秋五霸之后的事詳細地展示給世人,這是自然的。但堯舜以前的事,為什么也略而不論呢?”
先生說:“伏羲、黃帝,時代已經久遠,事跡零散,可以想象,流傳下來的很少。而且那時世風淳樸,不會有注重行式、喜好華文的風氣,這就是太古時期的社會狀況,是后世不能相比的。”
徐愛說:“也有流傳下來《三墳》之類的書,但是孔子為什么把它們都刪掉了呢?”
先生說:“那些書即使有些流傳下來,會因時代的變化逐漸不合時宜。社會風氣日益開放,文采日漸興盛,世道滄桑,周朝末年的時候,要恢復夏商時期的淳樸風俗,已經不可能了,何況堯舜時的世風呢?太古時期的伏羲、黃帝的世風就更不可能挽回了。各國治理國家的具體方法盡管各不相同,他們遵循的天道準則都是一樣的。孔子效法堯、舜和周文王、周武王。周文王、周武王實行的制度其實也就是堯、舜時的法則。但是他們都因時施政,因此制度政令會有所分別。夏、商的制度政令在周朝施行,就已經是不合時宜的了。所以周公對大禹、商湯及文王的制度吸收并舉的同時,遇到有不合適的地方,就會反復琢磨、經過深思熟慮。更何況太古時的制度政令,更不可能再直接沿用?這些本然就是孔子可以略而不舉的。”
先生又說:“固執地想要恢復施行太古時的典章制度,只一味提倡采取無為而治的政策措施,而不能像三王那樣因時施治,是佛教和老莊學派所宣揚的觀點。春秋五霸以后的因時施治,不像三王一樣遵循圣道,用道來一以貫之,而是存有功利之心來施政。后世儒生講了很多,不過講了些施行霸道之術而已。”
先生又說:“后世不能再恢復唐堯、虞舜以前的治世了,因此可以刪略。夏、商、周三代以后的治理方法,后世不能純然效法,也可以刪略。只有三代的治國方法是效法推行的,但是后世人們研究三代,并沒有弄清楚其本質,而僅僅是探討一些細枝末節,所以三代之治也不能恢復了!”
?解讀
王陽明認為,治國的制度要因時因地來制訂,以使令順民心,使之得到切實的貫徹執行。我們今天領略古人的經典,切切要務本當實,認真深究先圣們的淳樸。夏商的衰敗,是不變法而滅亡的;禹、湯、武三代的興起,是不互相因循而稱王的。因時政治,是鞏固統治的一個基本原則。因此圣人執政,法律與時代一起變動,禮制與習俗一起變化。從上古至今,朝代更替,時代日新,社會制度也隨之變換,但中華傳統文化卻代代相傳,弘揚光大。一個國家的傳統文化則是民族之魂,是世代不變的“理”。
18.事即道,道即事
?原文
愛曰:“先儒論《六經》,以《春秋》為史。史專記事,恐與《五經》[1]事體終或稍異。”
先生曰:“以事言謂之史,以道言謂之經。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經,《五經》亦史。《易》是包犧氏之史,《書》是堯舜以下史,《禮》《樂》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謂異!”
又曰:“《五經》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惡、示訓戒。善可為訓者,特存其跡以示法。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
?注釋
[1]《五經》:指《詩》《書》《禮》《易》《春秋》。六經中《樂》已佚失,故稱五經。
?譯文
徐愛說:“朱熹論述《六經》時,把《春秋》算作史書一類。史書是專門記載具體的歷史事件的,這恐怕和《五經》的體例宗旨有點差別。”
先生說:“記事的角度看是史書,載道的角度看是經典。事實是天理的表現,所以天理就是事實。因此《春秋》也是經典,其余四經也可以看作是史書。《易》是伏羲氏時的史書,《尚書》是堯、舜之后的史書,《禮》《樂》是夏、商、周三代時的史書。它們記載的事件是相類的,所遵循的天理也一樣,差異從何而來呢?”
先生又說:“《五經》也是史。明辨善惡、總結歷史經驗教訓是史書的作用。善行可以供后世效法,因此特意保存具體而又典型的善事。而用來訓誡的惡事,則保留可以警戒世人的部分而略去具體的惡行,以此杜絕后世模仿。”
?解讀
在王陽明看來,歷代的史書與先儒的經典著述,只是體例上各具心裁的區別,而縱深發掘書中內涵,不難發現:大致以“經”與“史”兩類最為重要。史書是用來記事的,而經書則旨在說明道理,規范人的行為。說到底,中國傳統思想學問是“經”“史”不分的,史書記事的目的也是為了說明道理,規范人的行為。所以王陽明說:“以事言謂之史,以道言謂之經。事即道,道即事。”
19.孔子刪《詩經》
?原文
愛曰:“存其跡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將萌否?”
先生曰:“圣人作經,固無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著文句。”
愛又問:“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獨于《詩》而不刪鄭衛?先儒謂‘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1],然否?”
先生曰:“《詩》非孔門之舊本矣。孔子云:‘放鄭聲,鄭聲淫。’[2]又曰:‘惡鄭聲之亂雅樂也。’[3]‘鄭衛之音,亡國之音也。’[4]此是孔門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謂雅樂,皆可奏之郊廟,奏之鄉黨,皆所以宣暢和平,涵泳德性,移風易俗,安得有此?是長淫導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會,以足三百篇之數。蓋淫之詞,世俗多所喜傳,如今閭巷皆然。‘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是求其說而不得,從而為之辭。”
?注釋
[1]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出自朱熹《論語集注·為政篇》,意為記錄歷史上丑惡的事可以懲戒人們貪求安逸的思想。
[2]放鄭聲,鄭聲淫:意為禁絕鄭國的音樂,鄭國的音樂淫靡放蕩。出自《論語·衛靈公》。
[3]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意為厭惡鄭國的音樂擾亂了高雅的音樂。出自《論語·陽貨》。
[4]鄭衛之音,亡國之音也:意為鄭國、衛國的音樂淫靡放蕩,足以亡國。出自《禮記·樂記》。
?譯文
徐愛說:“保存善行供后人效法,是存天理的根本;而省略惡行以防止后世模仿,是為了把人的私欲遏止在萌芽狀態嗎?”
先生說:“孔子作六經的本意無非就是這樣,但讀者要掌握其宗旨,而不是拘泥于文章中的詞句。”
徐愛問:“用來訓誡的惡事,保留可以警戒世人的部分而略去具體的惡行,以杜絕后世模仿。那為何不刪除《詩經》中的《鄭風》《衛風》呢?真的像朱熹所說,‘記錄歷史上丑惡的事可以懲戒人們貪圖安逸的思想’?”
先生說:“現在的《詩經》并非孔子所刪定的舊本了。孔子曾說過:‘驅逐鄭國的音樂,鄭國的音樂放蕩淫靡。’又說:‘討厭鄭國的音樂擾亂了高雅的音樂。’‘鄭國和衛國的音樂是亡國的音樂。’這是孔門的家法。孔子所刪定的《詩經》三百篇,都是純正典雅的音樂,在祭祀天地祖先的場合和鄉村中都可以演奏,能起到宣揚和平、涵養德行、移風易俗的作用,鄭國和衛國的音樂怎么可能摻雜其中呢?這些只能助長淫亂,導致奸邪。想必是在秦始皇焚書之后,后世儒生為了湊足三百篇,穿鑿附會而成。大概俗人多喜歡傳唱淫逸之詞,現在的大街小巷也還是這樣。朱熹無法正確解釋這種情況,不得已而說‘記錄惡事可以懲戒人們貪圖安逸的思想’。”
?解讀
在這里,王陽明在與學生討論《詩經》時,坦率地向學生表白了自己的觀點,這些獨特的見解對后世研究先儒經典提供了參考。《詩經》原本并沒有名字,也不止305首。《史記·孔子世家》里說:“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儀。”孔子認為這三千余首詩中絕大部分都是垃圾,太粗俗,甚至是不堪入目的東西,所以他對這些詩歌進行了刪改,僅僅保留了他認為滿意的305首,編訂成冊教給他的弟子們學習,這才被稱為《詩》或《詩三百》。
20.結語——徐愛跋
?原文
愛因舊說汩沒,始聞先生之教,實是駭愕不定,無入頭處。其后聞之既久,漸知反身實踐,然后始信先生之學為孔門嫡傳,舍是皆旁蹊小徑、斷港絕河矣。如說“格物”是“誠意”[1]的功夫,“明善”是“誠身”的功夫,[2]“窮理”是“盡性”的功夫,“道問學”是“尊德性”的功夫,[3]“博文”是“約禮”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諸如此類,始皆落落難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覺手舞足蹈。
?注釋
[1]誠意:出自《大學》“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2]明善、誠身:明善,意為明察事理,了解什么是善。誠身,意為使自己的行為符合天理準則。出自《中庸》。
[3]道問學、尊德性:道問學,意為虛心學習,探究事理。尊德性,意為遵從道德規范。出自《中庸》。
?譯文
徐愛因為沉溺于程朱舊學中,受到程朱理學的影響較深,所以剛開始受到先生的教誨時,實在有點不知所云,尋不出頭緒來。后來長時間得到先生的教誨,才漸漸回過頭來,并篤行實踐,由此開始相信先生的學說才是孔門的真傳,其余都是旁門左道。比如先生所說的“格物”是“誠意”的功夫,“明善”是“誠身”的功夫,“窮理”是“盡性”的功夫,“道問學”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約禮”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諸如此類的思想,剛開始實在難以理解,后來思考的時間久了,也就領會了其中意思,高興得手舞足蹈。
?解讀
此段是學生徐愛向老師王陽明問學的結語,是總結王陽明的思想和教誨魔力。徐愛在獲得王陽明的心學精髓,反復實踐后妙不可言的心情真是溢于言表。隨著時間的推移,王陽明的門徒,遍及各地,影響很大。他的弟子與心學影響了很多人:徐階,張居正,海瑞,陶行知等,名揚四海。他的哲學思想也遠播海外,日本大將東鄉平八郎就有一塊“一生伏首拜陽明”的腰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