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梅太傅,據說年輕的時候也是風流成性了的。人到中年,有一日在竹林納涼,無端受到什么神靈的感化,突然能夠旁征博引,口出瓊華,作詩論文,獨有建樹。世人頗以為奇。蕭慈便將他請來,以太傅之位奉之,煩勞他教育膝下的幾位皇子。
梅太傅是位相貌古怪頭發斑白的老夫子,念詩奏對明明聲如洪鐘,平日里卻總是帶著不清不楚的咳嗽。“我聽說了,今日難得皇子們給老夫面子,都來齊了。”環顧一周,在角落里發現了蕭勤,梅太傅點了點頭,扯起嗓子開始說話。“這二位新來的想必是圣上手諭中提到的安平郡主與阿離公子了,請二位就坐。我們今天要講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
阿離坐的位置恰是正中。
蕭裁與他并排,并不聽梅太傅講授,只用手在空中虛晃兩下,示意阿離看他。
阿離一臉柔弱無助的模樣,只得轉過頭,看向十六皇子那邊。
蕭裁一面露出得逞的笑容,一面朝阿離比劃了一個下流的手勢。
有些好事的人看見,免不得輕笑出聲。
蕭勤只在他們后一排,自是無心聽講,只不過低了頭,輕輕踹了阿離的凳子一腳。
“十七弟,你那么護著他,是不是十六說的事是真的?聽說你昨夜單獨留他入宿!”十五皇子名喚蕭夜,用胳膊捅了捅他,沖他悄聲耳語。
蕭勤看了阿離一眼,微微一笑以作答。
“這么說是真的了!”蕭夜一激動,聲線上揚,幾乎打斷梅太傅的“天下”之論。
梅太傅下顎一抬,不怒自威。
踱著方步從前方走下來,眾人只得學著太傅一般努力板起面孔,一副學究的模樣,搖頭晃腦看著手中的書本。
“你!”梅太傅指著阿離,“不妨解釋下‘何為齊家’?”
蕭夜原本還擔心太傅會以亂紀之名罰他背誦,想不到卻是指了阿離,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只見阿離面無表情立起,朗聲道:“齊,治也。家,國也。是以,齊家乃治國之本,治國乃齊家之果。帝王之家,若兄弟睦,后宮平,子女康健,便是治國之福。齊家方可無患,治國方能安心。”
一番話,似頗得梅太傅的歡心。他擊掌示好,難得露出欣慰笑容:“好,小小年紀能講出這番道理,果然才學不凡。”轉過頭,目露兇光對著十五皇子蕭夜道:“煩勞十五皇子將方才的話默寫百遍,如若記不清楚,可向這位阿離公子請教。”
“是,蕭夜謹記。”蕭夜點了點頭。
梅太傅又走至華顏的面前道:“穎國上下,女官甚多。圣上英明,不以女子為卑,是以郡主若能勤修太學,亦不至屈于人后。”
華顏輕道:“多謝太傅教誨。”
平日里幾位公主也會來此修習,不過過些日子是皇后的壽誕,各位公主孝心厚衍,為壽誕親力親為,說是要同心協力做一副皇后的繡像。
“做甚?”阿離轉頭低聲問蕭勤。那一腳踢得莫名其妙。
他挑了挑眉,不做應對。
蕭夜和蕭裁對視一眼,早把兩個人的神情看在眼里,暗暗記下。
華顏倒是戰戰兢兢,頭也沒有抬。這么多皇子在場,她總是有些怯怯的。那股擔心與害怕出自肺腑,倒應了質子的身份。
“郡主好像很緊張?”是十一皇子蕭烈,輕輕探過身子來,耳語清音,如和煦春風,拂過之處,遍地花開。
“是……不……沒有,也許還不太適應一下見這樣多的生人。”華顏不知為何著實對這位十一皇子十分害怕,他一靠近,她連心也提在了半空中,仿佛連呼吸都止住了,一張臉憋得通紅。
蕭烈輕揚嘴角,俊秀的面龐看起來十分可親:“莫怕,我又不會吃了你。”
“爹爹說,讓我來此少說話。”華顏低頭應對,時刻不忘父親的教誨。
“為何?若非有何不能向外人道的事?”三言兩語,即刻將矛盾挑于舌尖。蕭烈仍舊笑得如三月楊柳風,雖然面相比蕭勤善良許多,但是蕭家的人總是隨時散發出無形的惡意,讓人望而生畏。
“不……沒有……”華顏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幾乎垂下淚來。
“你可知我為何排行十一,卻是長子么?”蕭烈突然反問這樣一句。
華顏看著他,懵懂地搖了搖頭。
“拜安平郡王所賜,二十年前負責護送我的十位哥哥姐姐回京的之時,半路中了邢國刺客的埋伏,我的十位哥哥姐姐,統統死于亂刀之下。”蕭烈壓低的聲線直直迫來,眼中多了幾分怒意。讓華顏覺得平白無故,似乎起了一陣蕭瑟之風。
安平郡王……那不就是父親?
難怪蕭勤對她和阿離一直頗有敵意,而那些皇子們風言風語議論阿離昨夜與蕭勤,似乎深藏不屑。
……她從不知道父親曾經與蕭皇室有如此大的過節!
蕭烈的笑容分明昽昽如月,此刻看來卻晦晦無光。期間深藏著的敵意如同針尖,刺到她坐不住。余光瞟見阿離仍舊被十五與十六皇子戲謔糾纏,忍不住就要落下淚來……卻被蕭烈暗暗按住了手。
華顏抬頭看他,一片水月迷蒙的雙眸慘似經歷了凄風冷雨。
“我去求父王,讓你二人改住我府上,如何?”蕭烈按住她的手絲毫沒有松開的意思,俊俏的面龐仍舊是微露笑意:“我可是比十七弟好說話得多。”
“勞煩十一皇子不要擾亂課堂!”梅太傅敲了敲他的桌子示意。
“蕭烈失禮,甘愿受罰。”蕭烈垂下雙目,顯得無比謙遜,仿佛在為方才的一番分心而深表懺悔。
“唔,念你有心改過,這回算了。”梅太傅踱著方步走了回去。“天色不早,今日授課已畢。請各位皇子回去好生念書,下回我要考問奏對。”
蕭勤帶了阿離與華顏要離開。
蕭烈上前一步,對華顏道:“方才的事,十一肯盼郡主答復。”說罷,探身入轎,還從掀開的轎簾內沖她輕揮玉手。
阿離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蕭烈,恰巧他的眼神從華顏的身上蕩過來,四目相對,蕭烈別有深意沖他笑笑。阿離只得回笑應禮。
“十七恭送兄長。”蕭勤仍舊畢恭畢敬站在轎尾,目送蕭烈遠去。
“我說十七弟,天色還早,不如陪安平郡主與水侍讀逛逛京都。”蕭裁仍舊惦念著阿離的好相貌。
“逛逛倒是無妨,只是不知十六哥也要同往?我記得方才你說銀子都輸光了……”蕭勤一雙桃花美目發出嘲弄的光,嘴角輕提,一改那份原本在十一皇子面前的謙恭模樣,反倒是多了幾分不羈和狂放。
“你……”蕭裁一被提及錢的事情就顏面無光。作為一個皇子,揮霍無度,手頭拮據,傳出去倒是一個笑柄。
“算了,十六弟。別自討沒趣了。十七弟得了個好玩意兒,正新鮮著呢。過陣子再來討,想必他便樂得松口了。”蕭夜拉了蕭裁上轎,自己也鉆進轎子揚長而去。
其他幾位侍讀并了他國的質子們,敬畏地沖蕭勤點了點頭,也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