瞇起眼,蕭勤的聲線如云端飄來。“我在你們的行李中,發現了一種奇怪的東西。似有蜜香,卻入口辛辣。”他的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枚小小的棕黃色的硬片,不過樹葉大小。
阿離面色一暗,解釋道:“這是緩解小人隱疾的良藥。”
“哦?”他清淺的笑意漸漸深沉,那笑仿佛自喉嚨深處滾滾而來,歷經千錘百煉,變幻出無數深意。
“我問過府中的御醫,他們說,這是邢國的特產,名曰蜂膠。每日以白酒泡服,可延年益壽,百病無憂。”
阿離眉宇間仍舊微蹙,心下頗有不寧。照他的推測,一句平淡無奇的話語之后,總會有波瀾起伏在靜靜潛伏。不宜多嘴,不宜接茬,只需要靜靜跪著,聽后半句即可。
“若我沒有記錯,你的年辰可是禧靖十一年?”禧靖,即是蕭慈在位的年號,也就是穎國建國十一年。今年正是禧靖二十六年。蕭勤十六歲,而阿離應該是十五歲。
“是。”低低地接了一句,他已無心應答。
蕭勤的手撫上他白蓮花般的面頰,細嫩如瓷,膚如凝脂。“十五歲,若是女子,說不定還未來月信。身體自然也就和男人無異了,是不是?”
“十七皇子在說笑嗎?”阿離眼皮也不抬,面色倒顯得十分鎮定。
“那位御醫還對我說,這蜂膠雖然能緩解燒傷之疾,卻也能讓女子內息紊亂,延緩月信。是以……”蕭勤揚起雙唇,定定地瞧著他笑:“我賭你是女子。”
“不男不女,和女子一樣無用。十七皇子的賭,不好笑。”阿離回望他,篤定的眼神竟絲毫未曾示弱。
“沒關系,我們有的是時間。我等得起。”猝然而來的,又是一記仿佛宣戰一般的深吻。任憑阿離咬緊了牙關,卻被他攻城破地,一路掠殺而來……不得已,阿離恨恨地咬了他一口,迫地他倉促離開。可是眼神中,卻多了幾分戲謔的光。
“時候不早了,你走吧。”得勝的笑意在隨后響起,蕭勤一揮袖袍,瀟灑呼喝。
阿離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脫離魔掌般倉惶奔逃,卻又突然被他的身形攔住。
“還待如何?”阿離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問,此刻他早已色厲內荏,毫無招架之力了。若是蕭勤想用強,他寧可咬舌自盡。
“今夜之事,我絕不與第三個人提及。”他竟如此好心地塞了顆定心丸與他,捏住阿離的手,仿佛為了證明自己的話有多么慎重一般。
阿離一甩手,狠狠瞪他一眼,倔強的表情仿佛吃了一嘴沙子。
看他奔走的身影漸漸離去,蕭勤自是回房休息。
喧鬧的十七王府,自是恢復了平靜。
月光仍舊皓然照于曠地之上。
一條矯捷的身影,在方才蕭勤離去的地方,穿云破月般迅速地在地面一閃,便不見了蹤跡。
翌日一大早,文公公親自來十七王府傳話,說是圣上有體恤之德,命新來的安平郡主與阿離一道去宮中的太學念書。蕭勤臭著一張臉,十分不客氣揮袍送客,文公公的圓胖臉仍舊端著笑意,笑吟吟地走出去了。不到大門口,又慢慢折了個身,站定道:“圣上囑咐奴婢問一句,十七皇子可知曉前幾日太傅教的是什么文章,講的是那幾條論道?”
蕭勤蹙眉,沁墨般的眼珠輕轉,只是看著地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文公公并沒有等待回答,仍舊是笑容滿面,提腿而去。
看來他許久不去太學路面,想必好事的梅太傅在定父王面前呈表他的劣跡了!
華顏在桌下踢了踢阿離的腳,用眼神瞟了瞟蕭十七的方向,意思是,昨夜如何?
阿離正在喝粥,被她踢了一腳,喝到滿臉都是,被一旁伺候的侍女們輕聲嘲笑。只得掩了怒氣,拿帕子胡亂擦了擦臉,微慍地放下碗,一言不發。
難道他要說,自己被蕭勤再度羞辱?
壓抑著心中小小的怨氣,阿離卻也沒有忘記另外一顆胭脂眼的事。側耳傾聽了文公公與蕭勤的對話,他倒是立刻拉長了臉,將頭無力地垂下來,哼哼唧唧裝起病來。
“你怎么了?”華顏還以為他當真不舒服,十分警醒地拉了拉阿離的袖子。
他側過身,朝華顏眨了眨眼睛,背對著蕭勤長吁短嘆。“一定是昨夜未曾睡好,染了風寒。圣上廣恩浩德,怕是我無福消受……”
蕭勤轉過身,淡淡搖頭道:“莫非離公子和我一樣,每到要見太傅讀那冥頑不靈的文章之前,總會病痛纏身?”他輕輕扶住腦門,做虛弱狀:“我也覺得心下惆悵,悶得發慌,唉呀,這頭也不知道為何重了起來,……”仰起一張媚若桃李的面孔向華顏哀求道:“眼下只能懇請郡主在太傅跟前為我們二人告個假了……”
阿離虛弱地笑笑,掙扎起身,“郡主人生地不熟的,做臣子的盡管抱恙在身,也理應陪伴其左右。請十七皇子放心,告假一事自然義不容辭!”
“唉……離公子當真是赤膽忠心!思及如此,我深愧自己不學無術沒有得到梅太傅的悉心教誨。盡管身有不適,還是與二位一同去太學一遭吧!”蕭勤扶墻而立,表情與阿離幾乎相仿,簡直學得惟妙惟肖。
華顏蹙著眉,看著他們兩個人一前一后從微恙到活蹦亂跳,只花了半柱香不到的時間。一甩手,不知為何氣鼓鼓地走在了前頭。
蕭勤在后面提醒她:“郡主,門房有備軟轎代步。”
同前幾日一樣,仍舊是華顏同阿離同乘了一頂。他們兩個身量瘦小,鉆在一頂轎子里毫無障礙。華顏斜斜睨了阿離一眼,賭氣問道:“你們怎么回事?”神神秘秘古古怪怪的,似乎還多了那么一丁點奇怪的曖昧。
阿離伸出手,華顏不情不愿才將隨身攜帶的酒葫蘆和一只綠玉小酒杯遞于他。
將那片輕而薄的蜂膠放入酒中,浸泡一小會之后,阿離將其一飲而盡。
華顏將酒器收拾妥當,伸手摸了摸阿離的胸前。“果然還是平的。”
阿離當即撇開她的手冷冷道:“以后這種話少說!”
“……”華顏欲言又止,看了他半天,阿離依舊沉默不語。她只得輕輕嘆了一口氣。“若是我聰明些,你也不用受這樣的苦。”
“這件事何必再提。”阿離悶悶地看著窗外,發現蕭勤的轎子與他們的并行。此刻他也掀了小窗沖著他們這邊望過來,還不忘沖阿離點了點頭,別有深意地笑上一笑。
阿離虛弱地回應了一個笑,所謂質子,就是不論什么時候都敢于把嘴咧開。笑容一定要白癡加諂媚,眼神更是不能有任何內容,空洞上佳,微彎其次,若是有所思,那一切的一切都完了。
只是他這番的表現,太過令人搶眼……怕是未來的質子生涯,并非是那般容易度過的了。
隨著晃晃悠悠的轎子一直走,轉過街角,華顏指了轎外的桃花讓他看。“那桃花開得好美!”
“是么?”阿離意興闌珊向外瞟了一眼,撇了撇嘴道:“不過是幾株稀疏的桃樹而已,你若是見過南園的桃花,才知道什么叫美!”
“哦?南園的桃花?在哪里?”華顏興致勃勃地追問。
阿離失察,自覺說錯了話,于是半閉了眼睛假寐,不肯再多說一個字。
好容易到了太學,早有幾位少年人,或座或立,正在太學中隨意走動與談話。聲音雖輕,卻是帶著些許期盼的。見他們三人姍姍來遲,為首的一個黃衫少年早已迎上前去,“十七弟,我們已經拿你開了賭局……誰知你竟然來了!害我虧了一大票,回頭去你那兒,好好弄些新鮮玩意賠償我!”
“十六兄發話,十七自是不敢不從。”蕭勤對待兄長們倒是極為尊敬。
“咦,這兩位?”黃衫少年排行十六,名喚蕭裁。所謂裁者,乃決斷也。蕭慈得十六子的時候,本指望這位兒子能果敢決斷,故名曰“裁”,卻哪曾想,“裁”竟與“財”諧音,這位皇子的文采平平,卻是出名的愛財之人。
“十六。”一位比他們年齡稍長的男子喝住了他。那男子靜坐一旁,頭也不抬,只低垂了眼瞼在與對面的一位皇子下棋。舉棋間氣定神閑,如嫻月映江,一片瓊潤之色。
黃衫少年聽聞這位男子喚他,忙斂了聲,乖乖踱進門,站在他的身側。臉孔卻一直看向甫一進門的阿離同華顏。
“見過各位皇兄。”蕭勤向那位正在下棋的皇子淺淺一笑:“許久不見十一皇兄,愈發想念得緊。”
下棋的那名素衣男子,正是十一皇子蕭烈。他今年剛滿二十歲,因為善學勤敏,理智達意,格外受蕭慈的喜愛。是以盡管年紀輕,已能獨擋一面,替蕭慈打點些刑獄事宜。
蕭烈同十六皇子蕭裁一樣,同樣名不符實。只因他出生之時,哭聲劇烈,令正在上朝的蕭慈在金鑾殿上也隱隱得聞,是以名為“烈”。想不到長大之后,竟然這般嫻靜,幾乎若女子一般。
“難得你還想著我。”蕭烈淡淡一笑,眉眼唇角,每一處都恰到好處,像是為蕭勤度身定制般合適。隨即眼光又順延到十七的身后,微笑道:“這兩位八成是新來的安平郡主與隨行的離公子了?”
“是,見過各位皇子。”華顏與阿離低著頭,一一拜謁。
蕭烈分明多看了阿離一眼,微微揚眉道:“郡主與離公子都是相貌出眾的人中龍鳳,實在難得。”
蕭裁不知為何“撲哧”一笑。
眾人自然早已從各處得知阿離是個“沒有種”的身份,十一皇兄稱他是“龍”,幾乎與父王并駕齊驅,豈不是讓他們這些皇子們笑掉大牙!
“不知離公子有何頭銜,否則直呼尊號,怕是不妥?”蕭裁忍住笑意,上前拉了阿離的衣袖問道。
“小民沒有頭銜。”阿離一張臉色,白到幾乎透明。雙手握住自己的衣襟,幾乎握到指節泛白。那凜凜的聲音,似臘月的寒雪,一絲溫度也沒有。
“那改日我去殿上求父王,封你個侍讀罷?”十六皇子仍舊調笑道。
蕭勤也默不作聲,只是站在一旁。
“咳……”一陣威嚴的咳嗽聲自門口傳來。
眾人皆知是梅太傅來了,只得一一就坐,斂正心神。唯獨華顏和阿離兩個人站在課堂當中,沒有人關照,亦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