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時候了?”
蕭勤睜開眼睛,四周寂靜無聲,黢黑一片,恍然已是入夜。
侍婢聽見響動,前來點燭,輕聲答道:“酉時三刻。”
“囑咐你的事,可辦妥了?”蕭勤捻過侍婢的一縷長發,在自己的鼻尖下摩挲。方才睡了一覺,頓覺神清氣爽。昨夜無眠的疲憊業已消失,此刻恍覺有些饑腸轆轆。
果然,那美貌的侍婢乖巧又聰敏,纖手端上早已備好的菜碟,一樣一樣在桌前鋪開。“如此難辦的差事,奴婢差點兒辦不好!幸虧方才覷了個空,服侍離公子的晚晴前來通報,說是離公子正在沐浴,是以我才偷偷去他房中尋了這些。喏,都在這里。”她遞過去一個精巧別致的景泰藍盒子,打開一看,皆是那些蜂膠片,一片一片密密匝匝碼放齊整,粗略看去,足有百八十片之多。
“沒人覺察罷?”蕭勤贊賞地點點頭。
“奴婢用瓊脂換了這些,看起來差不多,應該不會被覺察。”那名美貌侍婢嫣然一笑,正待服侍他進食,卻看見蕭勤眉頭一抬,仿佛想起了什么,連鞋也沒穿便拔足而去。
“哎……皇子……”她輕呼了幾聲,不見他回頭,只得作罷。抬頭望望窗外,今夜雖說不是滿月,月色依舊美好。
薄云稀星,明月有缺,影照空袆,人心獨寂。
想必十七皇子方才的舉動,是聽見她說離公子正在沐浴的消息吧?
那位年輕的公子,果然是長了一幅連女人都嫉妒的好容貌!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又將飯菜收入食盒之中。
蕭勤倒并不是想偷看阿離洗澡,只是想除去心中的疑慮。雖說他有七成的把握能確定阿離是個假扮男子的少女,還有三成男子微薄的可能性,他不得不去考慮。
安平郡王在二十年前因為守護失利而讓十位哥哥姐姐命喪黃泉。在父皇的戾治下,若不是有過人的膽識和謀略,安平郡王怎能體態康健地活到現在?是以,一條嶄新的思路又在蕭勤的腦中成型。
安平郡王遣送郡主顧華顏與同伴阿離來國都為質。
顧華顏對阿離言聽計從,不拘主仆之禮,不避男女之嫌。
若阿離當是個女子,那這兩個被送來的人質中,真正的安平郡主究竟是誰呢?
他的腳步微駐,在廊前停了下來。
阿離剛剛洗過澡,從浴桶中爬了出來,瘦弱的身體只圍了一塊布,赤裸著手臂和雙腳坐在檐下。長長的黑發披在腦后,仍舊是濕漉漉的。清絕秀美的面孔在月色下,仿佛一朵微綻的蓮花。
他自然也瞧見了蕭勤,稍稍抬起下巴,用鼻孔和沒有穿鞋的腳,和十七皇子打了個招呼。
如果阿離是女子,斷不會這般無謂地被人看見裸露在外的肌膚。
他只是懶洋洋一副想睡覺的樣子,摸了一下還未干的長發,又看了一眼仍舊站得離自己不遠的蕭勤,打了個呵欠。“明日我要閉關在房里刺繡,十七皇子有什么要吩咐的?”懶散的態度加上略略挑釁的眼神,讓蕭勤對他興趣更大。
“閑夢遠,南國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淥,滿城飛絮滾輕塵。忙殺看花人!”蕭勤并不接腔,反是無端吟了幾句詞。他赤裸著雙足站在澹月之下,一襲未換下的睡袍增添幾許家居風味,那股暴戾之氣反而因此消減殆盡,只是像個單純的少年人,一臉期盼,微揚面孔,隔了一條游廊與心愛的人對話。
“十七皇子雅興不淺。”阿離一幅不曾聽懂的模樣,掏了掏耳朵問:“是否要將這首詞繡于其上?”
蕭勤被阿離這番無關風月的問話堵到一時間噤言。他的目光一直被阿離的一雙纖白玉手所吸引,看那雙手在烏如黑緞般的長發上來回撫摸,恨不能自己便是他那頭黑發。實在是如十二哥說的那樣,他舍不得弒殺如此一個璧人。
留著他,這游戲才非外有趣。
蕭勤別有用意地沖著他一笑,也不說話,慢慢地沐著月色返回。
直到侍婢將他迎進門去,他這才覺得腹內饑餓,腳底生疼。低頭一看,竟是忘了納履。
阿離在晚風處坐了一會兒,覺得有些生涼,悠悠進了房門,卻無法入眠。
他還記得臨別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月夜。池塘淺蘸煙蕪,簾幕閑垂風絮。那個人細細叮嚀了許多次,終究還是在臨別之夜與他把盞。
一杯杯酒下肚,似乎為了醉,言談間卻也不道別離。月影漸朦朧,暮靄沉沉,終究只換來他一句“保重。”
阿離仍舊記得那個人的樣貌,年輕的額頭飽滿豐盈,銳目含光,此間一別,卻不知何時再能相見。
無端端的,夢里突然夢見了那個人,淚落一枕。
“昨夜沒有睡好?”
華顏一大早不避嫌地過來阿離的房間。
阿離剛剛換好衣裳,卻是一襲雨過天青色的儒衫,明明是一張好看的面孔,卻多了一對漆黑的眼圈,仿佛兩粒葡萄捏碎了敷在他雙眸上一般。
“唔。”阿離點點頭。照見面盆中的自己一對烏青大眼,實在難受。只好問華顏借了些粉,細細撲在眼角下,這才看上去稍稍好了一些。
“那位蕭十七皇子,特意為你空出一間大屋,將阿錫采買來的繡材都擱在里面啦,只等你吃完早飯過去。”
阿離打了個呵欠道:“一來國都便被強行拉去做苦力,若是你向郡王再修家書,別忘了多多提點我的好!”
“虧你還能想著這個!想想十日內能否完成吧!”華顏與他一道在房里用了早膳,一心想陪著阿離去繡房中看個究竟。“我說,你能不能帶我一起去?我還能幫你穿個針引個線打打下手什么的?”她的眼珠骨碌轉了兩圈。
“又不是我說了算的。”阿離蹙起眉,“再說,哪有郡主為隨從打下手的理?想必蕭十七都安排下了。”
“唔,那你去繡房的那十日,我做點兒什么好呢?”華顏托腮苦思。
阿離想了一想。“去十一王府,拜會十一皇子如何?”
“怎么說?”她自然明白阿離的意思只是叫她去十一王府探探口風。
“自然是上門請罪。”阿離輕描淡寫地用手指撣了撣衣襟,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我懂得了。”華顏點點頭。
“一切小心。”阿離撇見阿錫一大早便趕來,八成是請他及早過去。
“阿離……我的眼皮還在跳……”華顏忍不住拉住他的手,一臉擔憂。
“若是不放心,去求蕭十七讓你探望我。”說完最后這句話,他提起前襟徑直出門。跟著阿錫一道到單獨辟出的院落去了。
“哎……落下東西了!”她轉頭,駕輕就熟地從阿離的枕邊尋來一只景泰藍的小盒子,并了那只酒葫蘆與綠玉小酒杯,塞到阿離的手中。
阿錫并未說話,只是默默看著兩個人,表情分明是“離公子不是要專心刺繡嗎?怎么還要飲酒?”
阿離辭卻道:“不用了。”眼神一遞,華顏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有些擔心地望著他。
華顏看著阿離和阿錫離去的背影,又將小盒子捧回了自己的房中。咬著帕子想了一想,甩著手站起身,喚來服侍她的丫鬟道:“看看十七皇子此刻有空沒有?我想出去一趟,煩勞跟他通稟一聲。”
不多時那個丫鬟來報,說是十七皇子已然知道,轎子也備下了。
她提起腳步匆匆向外走去,卻不曾想在王府門口遇見蕭勤。
他一臉春風正當拂的模樣,揚起眉看看華顏,“郡主好雅興,今日春光正好,正是踏青的好時節!”
“十七皇子不去監看阿離的刺繡嗎?”她敷衍地笑笑,并不知道蕭勤也要跟過來。
“有我在,怕是離公子定要分神不可。”他探過頭,“不知郡主要去何處?父王囑咐我定要保護好二位的周全,是以十七定當同行了。”
好吧。華顏轉念想了一想,這才落落大方道:“去向十一皇子請罪。”
“咦?”蕭勤表現得好像對她的回答大吃一驚,“不知郡主何罪之有?”
“十一皇子前日相約,被華顏婉拒,自是要當面請罪。”華顏一面說一面鉆進轎子,“十七皇子也要一并陪我去請罪嗎?”
蕭勤一雙桃花美目微彎而笑,似水柔情。“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