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緩緩前行,終至禮賢王府巷中后門,裴福撩開簾子,胖臉諂媚,“女主子,到了。”
“嗯。”封晚懶洋洋撩起衣裙準備起身,忽然想起似乎落了什么,回頭一看,原是裴蘭遲還歪在案幾邊,玉冠磕散滑下,發絲凌亂,滿身假斯文全掃地。
正想喚裴福將他扛進去時,后知后覺的禮賢王妃終于發現自家夫君似乎并不對盤。暖眸乜斜過去,卻見裴蘭遲左耳正緩慢流血,黏膩濃郁的深紅順著線條分明的下頜滑落,順進衣領中,將一肩牙白錦緞浸得濕透。
封晚暗忖,方才自己一直在想事,是而忘了這茬驟然睡著又被她敲暈的角兒。這下可好,莫被她給徹底砸出什么毛病吧。
裴福見自家女主子杵著不動,又清眉皺緊,不由探頭進來張望,“女主子,怎么不走?”
隨即老管家高高的夕陽紅腔子又尖聲吼起來,“啊啊啊啊!王爺——”
一道玄色人影瞬時掠至馬車邊,探手就要掀簾,被封晚眼疾手快伸手格住,在瞬間沒看清來人景況下,暖眸淬寒,“誰!”另一只手探至腰間,腰間卻空無一物,她這才想起,今日進宮面圣,松紋并未帶在身邊。
“屬下良宵。”良宵不欲廢話,掀開簾子就往里探去,發絲以墨緞結起,眼神冰冷如前歲初雪雪水。再轉頭背著昏迷已久的裴蘭遲出來時,眉間春光絲毫不遜于之前風情萬種的帝都第一美人云符雅。
封晚瞇眸,良宵顴骨比周唐人略生得高,鼻尖挺翹,姿容冶麗,身形不算寬骨高大,卻十分流暢,像足了一匹蟄伏在夜襲之前的獵豹,尖牙兇殘,卻能隱忍不發的狩獵高手。
“噯,良宵。”還是忍不住出聲。
已背著裴蘭遲至偏門口的良宵回頭,“王妃要說什么?”
“王爺他……這是?”英明神武的禮賢王妃是決計不會說出自己如何一記手刀將原本還有知覺的王爺劈成了如今這副景況的。
“舊疾而已。”良宵冷聲,低眉垂頭,將自身存在感化至最低,身形一閃便進了門去。
空留下一聲門板拍響,把她隔絕在裴蘭遲后頭。
封晚不怒,反而支頤于馬車邊。
良宵這人,無論脾性武學皆是上等孤高,譬如一匹難馴的豹子,裴蘭遲那草包是怎么將他……不對,方才良宵低頭那一瞬間,雖則端麗面容的驚艷也被他刻意稀釋得微薄,但那沉默寡言的烏瞳及行路無聲的姿勢……
嘴邊騰起一絲弧度,封晚撩手打了個響指,原來如此。
裴福還在一旁告饒,“女主子大人有大量,莫同番蠻子計較,他呀,平素就是被王爺慣壞了才這樣我行我素。”言語間隱隱頗有維護。
封晚盯了裴福一瞬,隨即笑吟吟指了指身邊馬車,“裴福呀,車里有王爺平素用的便衣么?”
“稟王妃,車里不僅有王爺平素用的便衣,昨日小的已經命人按王妃身形做了幾身男裝,玉玦腰帶一應在案幾邊第三個小柜中。”老裴福臉都要笑歪。
“若不是這歲數差太大,裴管家你真是本王妃的貼心小棉襖。”甚好,甚懂事。
封晚腳下不停,為了驗證心中所想,立即上馬車,落了簾。
“莫驚。”
馬車后隨行的小廝中一人聞言,急忙跑過來,唇紅齒白滿面春風,正是莫驚。
“烏江樓。”
莫驚領主子意,輕身躍上車座,長手奪了老管家手中馬鞭,嘻嘻一笑,“對不住咯您嘞!”車聲轔轔再起,片刻間已經行至巷口,既然消失于轉角間。
裴福留在原處,口中嘆聲不輕,“哎,果然是老了不經事兒咯。”隨即轉身帶著一應小廝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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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漏滴答,戌時近半,又至華燈初上。
東軒寢閣里,裴蘭遲冷汗涔涔濕透里衣,左耳已經不再流血,血漬更是叫人悉心拭去,燈輝之下,美人如狐,蜷在美人榻上蓋著厚厚錦被。
許久,桌上蠟燭爆出一團燈花。
良宵負手而立,恭恭敬敬候在一旁。
“良宵,你說本王此次醒來安然無恙?”裴蘭遲撇唇,似是不相信。
良宵點頭,“的確安然無恙,不過當時王妃似乎并不知情,又或者是滿不在乎,并不注意主上并非普通倦極或暈厥。”
裴蘭遲頷首,下巴白皙如玉,唇際笑意殷殷,“她這人看似仔細,實則粗放。總揪著八竿子打不著的那處尋根究底。”
說罷忽然咳嗽一聲,唾出一星子血,捂在雪白巾子上黑得詭異,透出腐敗氣息。
“皇后啊皇后,本王一日尋不到解藥,你便有個兒子要先于本王而死,替本王陪葬。”裴蘭遲拈著巾子一角,伸到美人榻邊燭臺上,火舌迎著綢緞蹭然而上,滋滋舔舐燃燒,如同一夜曇花,盛極則衰。
良宵難得多嘴,“主上身子金貴,不比清王早已是個行將就木的廢人,他是再拖不下去,所以這陣子皇后那頭定然會有所動作,主上只需靜待良機。”
“唔,對了,你去替本王做件事。”裴蘭遲起身,素白單衣托著身子清瘦如竹,早先的浪蕩全然無蹤。
“主上明說。”主仆多年,默契已經培養得毫無間隙。
“今日裴宵看本王乖乖愛妃的眼神,那叫一個如狼似虎。”裴蘭遲伸手開門,溫良月光撲面照來,“不是說他新近寵姬眼神嬌媚么,你去取了他那寵姬的一雙眼珠,腌漬好了就取半黃梅子,熏在一處做酒。再以江南織造名義,將這壇子好酒送他府上去。”
江南織造,太子屬下官員之一。
談笑間殺人取眼,裴蘭遲披著良宵送上的薄毯閑庭信步于窗外花葉間。
“屬下遵命。”良宵毫無異義,又是風動,玄影消失無蹤。
秋風涼意濃重,吹皺一泓水波。
裴蘭遲眼底青黛濃重,桃花眸慢慢上挑,看向墻頭,“良宵都走了還不出來,有這么怕他么?”
“奴家才不是怕那個番蠻子,就是同他站在一處就身上雞皮疙瘩就翻得高高。”一道聘婷身影緩步自回廊后移出,月華皎潔之下,美人如春日牡丹濃郁盛放,手中一盞氣死風燈幽幽燃開,裊娜前來,朝裴蘭遲福身。
“本王說,”裴蘭遲憋笑,“拜星月慢,你這樓主若是成日這樣濃妝艷抹如同勾欄老鴇一樣,本王打賭不必半月,烏江樓便門前蛛網能結一層,再無客人登門。”
言下之意便是對頭美人俗艷,污了樓風。
拜星月慢撩起燈笑吟吟道,“稟爺話,今日樓中又來數位新面孔,共計四十七人。八人問家中親事,十四人人問朝事,另外數位則是前來尋花問柳,賞美人聽唱曲兒。”
裴蘭遲緊了緊肩上薄毯,“然后?”
“其中前來尋花問柳者,有二人,奴家瞧上去,其中一位雖然易了男裝,卻十分像……昨日爺剛過門的新王妃。”
裴蘭遲嘴角撇下,“她……”
拜星月慢朱唇微翹,“果然是王妃么,她尋了樓中售賣情報的倌兒,問了一通關于去年年尾時節,烏江樓運去邊塞十車進貢火藥一事。”
火藥一物,產于周唐北面小國中丘,國人皆智計卓然,靠冶鐵,船業,火藥,兵器四銷強國以維持自身和平,然火藥者金貴且制造隱秘,是而用于戰爭中極少。
“……”
“王妃還詢問到關于怎么烏江樓主,為何從一名身姿挺拔的男子,搖身一變就成了奴家。”
靜默片刻,裴蘭遲才深吸一口氣,淡淡道,“你先回去。”
“是,不過爺,那人今夜宿在了樓中闌珊閣里,大抵是不會回來了。”
拜星月慢臨出東軒前回頭一看,院子里面如光玉的男子再無時時掛著的笑,甚至眉頭掐在一起,臉色陰得能滴出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