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延八百里的大別山,是南直隸、河南承宣布政使司、湖廣承宣布政使司三地的分界嶺,穿過大別山便到了湖廣黃州府境內。
大別山南麓,聳立著一座險峻的山峰,遠遠望去,山勢絕懸、雄奇俊美;山腳一條官道,蜿蜒曲折,由此向南百余里,便是黃州府倚廓黃州城。
三輛雙轅馬車,自北向南疾馳而來,出現在山腳的官道上。不久前致仕的兵部左侍郎韓慎,與夫人周氏、小少爺韓明三人坐在第一輛馬車之中。連日的旅途勞頓,三人都是滿臉憔悴、一身風塵。
韓慎看著眼前的山峰,激動地對妻兒說道:“此山名為大崎山,過了這座山,不消兩個時辰,就到了長江邊上,然后順江往東,不出半日,就到家啦。”
聽爹爹一說,小少爺韓明來了精神,拉著周氏夫人的手高興地說:“娘,我們到家啰,我們到家啰。”
一家人正興高采烈說著話,突然,馬車“吱”的一聲停住了。韓慎忙問車夫:“怎么啦,車壞了嗎?”
車夫未及回答,就聽一個聲音傳來:“韓大人,怎么不辭而別呀,這些日子教梁某好找啊。”
韓慎掀開轎簾一看,前面不遠處,一行五騎擋住了馬車的去路。
“尊駕何人,為何擋住老夫的去路?”韓慎沉聲問道。
“韓大人位高權重,自然不認識我等官卑職小之人了。惜乎此地路絕人稀,無人為你我穿針引線,我就自報家門吧:在下姓梁名德,司職錦衣衛北鎮撫司親軍所千戶。”
早聞梁芳有個胞弟梁德,今日始見其人,韓慎心里“咯噔”了一下。在京城宅中出現可疑人影時,韓慎就明白梁芳通過萬貴妃打探到御書房君臣談話的內容,并由此推斷被截的書信就落在自己手中,因此派人暗中監視,意圖尋找書信的下落。今日梁德等人跟蹤而至,不用說定與此事有關。而且如非勝券在握,梁德斷然不會暴露自己的身份。很顯然,此來不光要的是信函,而且還要我一家大小的性命。看來,今日恐怕是要進行一場殊死之戰了。
想到此,韓慎一躍而出,站在梁德的面前。這時,沈清、趙欣兩人也雙雙趕到,仗劍站立在師父的身后。
“原來是梁千戶,久聞大名。卻不知閣下擋住老夫的車馬所為何來?這幾位眼生得很啊。”韓慎決定先摸摸梁德的底細。
“韓大人,咱明人不說暗話,我兄長知道那兩件東西在韓大人的手里,命在下前來討取。因怕在下面子不夠,特請四位散人陪同,咱五人加在一起,這個面子韓大人覺得如何?”梁德軟中帶硬,陰惻惻地說道。
“什么東西值得梁千戶千里迢迢前來索要?老夫手中如有此物,定當奉送。至于面子嘛,無名之輩再多,恐怕也不值一哂。”韓慎行伍出身,講究知己知彼,他不知那四人是何方神圣,便以言語相激。
那四人都是三十出頭,一看便知是江湖中人。從出現到現在,端坐馬上紋絲不動,眼前之事似乎與己無關。這時聽到韓慎暗罵自己四人是無名之輩,泥塑木雕般的他們馬上鼓噪起來。
一個身著淡藍盤領衣、頭帶玉色陽明巾書生模樣的漢子似是四人的頭領,揮手制止另外三人的聒噪,在馬上向韓慎抱抱拳,假作斯文地說道:“韓前輩幸會。在下鄔云,這幾位是三弟靳雷、五弟鮑雨、六弟單雪。我兄弟末學后進,忝稱‘嶺南八雄’,如今是梁府中的散人。韓前輩朝廷高官,我兄弟自是難入前輩法眼。不過嘛……,哼哼,不知韓前輩……那什么……‘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最后一句,他也不管說的準確不準確,反正是要向韓慎下戰書。
韓慎一聽眼前四人竟是兇名遠播的“嶺南八兇”,心里又是“咯噔”一下。他雖不在江湖中行走,但對江湖上發生的事情還是略有耳聞。二十年前,廣東南海縣出了一個武術高手,年紀不到三旬卻自稱 “嶺南老叟”,于一夜之間弄來八個總角少年,取名殷風、鄔云、靳雷、嵇電、鮑雨、單雪、韓冰、嚴霜,號稱“嶺南八雄”,傳授他們武功絕技,希圖壓倒各大門派,稱霸武林。經過十多年的淬勵,這風、云、雷、電、雨、雪、冰、霜八人,個個躋身超一流高手行列,不僅武功奇高,而且心狠手辣、下流無恥。出道以后,仗著武功高強,欺男霸女,無惡不作,人稱“嶺南八兇”。“嶺南老怪”(武林人對“嶺南老叟”的蔑稱)不僅不加以約束,反而慫恿攛掇他們四處為非作歹。江湖上各門各派忍無可忍,在兩個絕頂高手的帶領下,聯手出擊,誓為武林除害。西樵山一戰,由于寡不敵眾,“嶺南老怪”被逼得跳崖自盡,風、云、雷、電、雨、雪、冰、霜“八兇”僥幸脫逃,從此銷聲匿跡。不想沉寂多年,竟被梁芳網羅,重出江湖。
但韓慎不知,“嶺南八兇”與梁芳其實大有淵源:“嶺南八兇”的師父“嶺南老怪”是梁芳的師叔。梁芳拜入師門時,“嶺南老怪”尚未收徒,只是代師兄傳授門下弟子的武功,梁芳便是其中之一,因此梁芳對“嶺南老怪”既敬且畏。梁芳的師父去世后,“嶺南老怪”無人節制,惡行漸露,門下弟子不堪他的欺凌,紛紛作鳥獸散。孑然一身的“嶺南老怪”這才弄來風、云、雷、電、雨、雪、冰、霜八人,教授武功,胡作非為。
“呵呵,原來是惡名遠播的‘嶺南八兇’,老夫倒是看走眼了。”韓慎一面敷衍,一面思考著對策。
“韓大人不必廢話了,交出我們想要的東西,萬事皆休。如若不然,哼,就別怪在下無禮了。”梁德截住韓慎的話。
“老夫還是那句話,梁千戶想要什么東西,且請明說,只要老夫有此東西,定當奉送。”情知惡戰難免,韓慎還是繼續示弱,先打一下心理戰再說。
“韓大人,你應知今日情勢,若不交出那兩封信函,你一家數口休想活著離開這大崎山。”梁德終于憋不住,不再與韓慎打啞謎。
“信函?什么信函?梁千戶是否找錯了人啊,老夫連兵部侍郎都不做了,還稀罕什么信函?”韓慎口里繼續敷衍,心里卻在暗暗盤算,那兩封信函別說已讓夏堯帶去邊關,即使就在手中,也斷然不能交出。今日敵我之間,唯有一戰。但“嶺南八兇”的功夫不可小覷,以自己的武功,與四兇中武功最高的鄔云單打獨斗,勝算不過五五之分;沈清與趙欣聯手,或許可敵一兇。對方除了其余兩兇,梁德的武功也是不凡,三人出手,不消眨眼功夫,己方幾個婦孺老弱性命休矣。
然而,韓慎不是普通的赳赳武夫,而是精通韜略的兵部侍郎。兵法云:強而避之。眼前敵強我弱,不能盤算如何取勝,只能謀劃逃脫之法。但敵人騎馬,己方的馬車并無逃跑優勢,且如掉頭向原路奔回,不僅浪費寶貴的時間,而且路窄車沉,根本無法轉圜。唯一之法,便是出其不意,砍翻對方的馬匹。一旦失去腳力,任你有精妙輕功,內力也難以持久,暫時擺脫敵人并非沒有可能。只是雙拳難敵四手,一次偷襲得手,對方回過神來,自己定遭夾擊,那時不僅不能二次偷襲,自己也難全身而退。得想個辦法讓兩個弟子知道自己的計劃,三人同時出擊才好。
正躊躇間,夫人周氏來到身邊,說道:
“老爺呀,什么信函這么重要啊?咱已得到皇上的恩準,脫了官服成為草民,除了金銀之外,書啊信的就成了廢紙。既然梁大人索要,不如就給了他。省得咱這老弱婦孺的,耽擱在半路活受罪呢。”
口里說著話,私下運用“傳音入密”的功夫向韓慎說道:“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砍斷他們的馬腿,讓清兒他們沖出去,我倆斷后。”
韓慎一聽,夫人與自己的計劃不謀而合,但哪里能讓一個婦人以身犯險?何況自己今日生還無望,這老老少少的還要她來主事呢。于是急忙說道:“夫人,此事萬萬不可。”
梁德聽了他夫妻的對話,以為韓慎阻止夫人交出信函,連忙說道:
“還是韓夫人知事明禮,韓大人難道比婦人的見識都不如?快請交出信函。”
不待韓慎說話,韓夫人接過話題,說道:“是了,離開京城的時候,老爺你將一個小盒子藏到馬車之中,想必就是那信函什么的。老身不信那是什么寶貝,值得老爺這么神神秘秘的?梁大人等著,老身這就替你去取。”
說罷,返身走到馬車旁,有意無意地將馬車向路邊移開,向車中的小韓明眨眨眼,假意呵斥道:“小孩兒到姐姐車里去,不要礙著老娘找那小盒兒。”
等小韓明爬進了姐姐韓梅的馬車之后,韓夫人從馬車中取出一個小盒子,向梁德拋了過去,說道:“梁大人,信函就在里面。”
趁梁德接盒分神之際,扭頭向韓慎輕叱一聲:“老爺,快!”
箭已上弦。時機稍縱即逝。
韓慎此時顧不得權衡得失,夫妻二人快若閃電般沖向梁德,雙劍齊揮,將梁德的坐騎砍翻在地。
鄔、靳、鮑、單“四兇”見韓慎夫婦合擊梁德,急忙催馬圍住他倆,準備解救梁德。
韓慎夫妻一見四兇圍攏,驟然轉身、舉劍、劈砍,一氣呵成,眨眼間,四匹坐騎轟然倒地。
“清兒、欣兒,快走!”韓慎大喝。
等梁德他們回過神來,沈清、趙欣各自躍上一輛馬車,“駕”,“得得……”馬車已竄出十丈以外,絕塵而去。
“鄔、靳、單三位散人,你們對付他們夫妻。鮑散人,我倆追那馬車。”梁德氣急敗壞。
“想走?沒那么容易。爾等五人一起上,才對老夫的胃口。”韓慎與夫人劍尖微揚,擋住他們的去路。兩人雙劍合璧,頓時劍光暴漲,將五人悉數圈在劍影之中。
鄔云等人大意之下,陰溝里翻船,被韓慎他們偷襲,若非武功了得、在坐騎倒地前縱身躍開,剛才就成了滾地葫蘆。但“嶺南八兇”并非浪得虛名,饒是韓慎夫妻雙劍合璧威力甚大,在“四兇”與梁德五人的合圍之下,立刻相形見絀,合璧劍式破綻百出。如此下去,不出百招,夫妻二人便要血濺當場。
韓慎夫妻劍氣一斂,梁德、鮑雨二人立即舍下韓慎夫婦,急忙向馬車消失的方向追去。梁、鮑二人一走,雙方力量此消彼長,韓慎夫妻壓力驟減,雙劍合璧復又流暢,五人一時斗了個旗鼓相當。
韓慎夫妻心里明白,一旦被梁德、鮑雨二人追上,沈清師兄弟絕對不是他們的敵手。故此不敢戀戰,兩人低語一聲,一招“仙樂風飄處處聞”,雙劍幻化成無數劍影,向三兇的面門、胸部、下腹疾刺而來,將他們逼退半步。趁此空當,兩人不進反退,跳上馬車,劍身在馬背上一拍,“得——”,馬車沖出丈余。
三兇急忙施展燕子飛身術,騰身而起,向馬車撲去。韓慎豈容他們攀上馬車,手中長劍橫掃,將三人逼落車外。三人落地即起,復向馬車撲來,韓慎亦以長劍揮殺,將之逼退。如是者再三,三人漸感內力不濟,與馬車漸追漸遠。
擺脫了三兇,韓慎夫妻并未松懈,繼續打馬狂奔。沒多久,發現前面有兩個黑點在急速放大,眨眼功夫變成兩條人影,足不點地的向前飛奔。韓慎知是梁德、鮑雨,及至趕上,分劍便刺。梁、鮑二人突然遭襲,來不及出招,一個懶驢打滾,避開劍鋒。
韓慎也不追趕,依然驅車狂奔。口中故布疑陣,向他們喝道:“你們的同黨身受重傷,還不快去救治?若晚了,等著替他們收尸吧。”
二人正要襲擊馬車,聽韓慎如此一喊,稍一愣神,馬車已馳出幾丈之外。二人始知受騙,急忙拔腿便追,無奈已經奔跑了一陣,內力有限,只能看著馬車漸漸遠去。
韓慎夫妻駕車奔跑一陣后,雙馬全身熱汗涔涔,喘息之聲漸響,情知馬兒勞累至極,卻不敢停下。又跑了盞茶功夫,突見路邊歪著一輛馬車,車前兩馬倒斃在地。車內無人,想必清兒、欣兒他們五人已經合乘一車。心想如此一來,速度勢必遲緩。
果然,他們很快便看見前面一駕馬車彳亍而行。
轅馬已無余力,況且馬車留下的轍跡太過明顯,只能棄車而逃。韓慎抬頭遠望,見不遠處有座殘破廟宇,便驅車趕上沈清他們,解去轅馬韁繩,讓馬兒自行離去。爾后帶著眾人,來到破廟之內。
望著老妻幼子、女兒(義女)外孫,韓慎一陣揪心的痛。因為自己不慎,連累一家老小顛沛流離,多少有些歉然。韓慎打定主意,今日只能以自己的老邁之身,為家人鋪就一條生命通道。他環視一遍妻子兒女、女婿外孫,將兩個徒兒叫到身邊,對他們說道:
“清兒、欣兒,你們雖然是我的弟子、女婿,但自從收養你們起,我便視你們如己出。今日強敵將至,我們一家實難全身而退。今天,為師將你們師娘、師妹、師弟和雪兒托付給你們,希望你們帶領她們平安度過此劫,找個隱秘之地安身立命。”
“不,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讓師娘帶著師弟、師妹她們走,我們留下同師父并肩殺敵。”沈、趙二人哭著說道。
未等韓慎再說,韓夫人說道:“清兒、欣兒,你們武功未成,留下于事無補,只能枉送性命。還是師娘留下來,與你們師父并肩子上。”
“不可,夫人,你們都走,我一人足矣。諒他鼠輩也過不了老夫這一關。”
“老頭子,你不必犟了。你一人留下,白白搭上老命,也保不住我們能逃過他們的追擊。只有咱倆雙劍合璧,才能給清兒他們爭取一線生機。”
韓慎何嘗不知此理?只是他不忍心老妻陪自己一起送命。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他轉身對兩個徒兒說道:
“你師娘說的對,你們帶師妹、師弟趕快走。記住,今日師父師娘若不能保全性命,你們安頓好師弟、師妹以后,就去寧夏找到夏堯叔叔,設法勘破那兩封信函的秘密,與夏堯叔叔一道鋤除奸黨,保國安民。你們可記下了?”
“徒兒謹記師父教誨。”
“梅兒,你過來一下。”
“爹爹。”韓梅懷抱小沈霽,哭著走過來,伏在韓慎胸前哭泣。
“梅兒別哭,聽爹爹說話。”
“強敵在前,我與你娘今日……。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嶺南八兇’個個身手不凡,以你們現在的武功根本不是他們的敵手。不學好武功,不準輕言報仇,否則就是不孝。你們可記住了?”韓慎厲聲說道。
韓梅等人邊哭邊點頭答應。
韓慎從懷中拿出兩本冊子,看一看,將其中一本交到沈清手中,一本交到韓梅手里,說道:
“平日教你們習武,沒有對你們講明是什么武功。這兩本冊子所載武功叫‘戢刃劍法’,是你娘的遠祖周侗根據‘金鵬王朝’亡臣獨孤一鶴所創武功‘刀劍雙殺’演變而來。其中一冊為‘鸞譜’,供男子習練;另一冊為‘鳳譜’,專供女子習練。‘鸞’‘鳳’兩冊所載招式雖然不同,但男女雙劍合璧,威力可增數倍。可惜師父與你師娘悟性有限,只學到一點皮毛,以至攻守間還不夠流暢,雙劍合璧也只是差強人意。否則的話,哪有‘嶺南八兇’這等小賊張狂的機會?如今所有招式你們都已學會,所欠缺的只是火候而已。今后要勤加練習,將戢刃劍法發揚光大。”
說完,將韓明拉到身邊,愛撫地摸著他的頭,對韓梅等人說:
“明兒還小,我最放心不下。我與你娘倘若不能生還,希望你們對他嚴加教誨,將之培養成才。”說著,伸手抹去韓明的眼淚,輕聲說道:“明兒已經十二歲,是個男子漢了,今后跟著姐姐、師兄他們好好用功,長大以后像爹爹一樣,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爹爹、娘。”“師父、師娘。”“義父、義母。”
眾人哭成一團,韓慎與夫人眼角也泛起紅潮。
“孩子們,沒有時間悲傷了。賊子們馬上就會尋到此地。你們從那邊往前跑,記住,不準回頭,否則老身死不瞑目。”說到后面一句,韓夫人語氣冷峻無比。
“師妹,霽兒給我,你照顧明弟。”
韓梅默默地點點頭,將懷中的沈霽遞給沈清,沈清順手把劍譜塞到襁褓之中,在披風上撕下幾根布條,將沈霽牢牢綁在背上。生離死別,前途未卜,韓梅不舍地親吻一下小沈霽的粉紅臉蛋,從自己脖子上取下一個半邊心形、中有一只鏤空鳳凰的玉璧,戴在小沈霽的脖子上。沈清見狀,也從自己脖子上取下一只形狀一般無二、鏤空蛟龍的玉璧,戴到韓梅的脖子上。
眾人見此情形,不免又是一陣唏噓。
韓夫人走近沈清,摸了摸小外孫,然后往外一推,決然說道:“孩子們,從后面走,不要回頭。”
“爹、娘。”廟內一片哭喊聲。
“快走。”韓慎、韓夫人齊聲怒喝。
“想走?只怕沒那么容易。”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傳進廟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