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死戰到底
楊烈接著道:“不錯,當初鐘伯伯和我爹興兵確實有抗金保家之意,但真正的原因你為何只字不提?還有,從古至今,為什么有那么多百姓冒著殺頭之險造反?”說到這里,他環視四周,只見眾將士都鴉雀無聲,凝神傾聽,于是高聲說道:“那就是,不公平!為什么富家有陳倉之谷,而窮人無隔宿之糧?鐘伯伯本是巨富之家,衣食無憂。但他心地良善,在少年時就廣散家財,救濟貧苦。他知道憑借一己之力難以拯救天下蒼生,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施為。后來,他經高人指點方才頓悟,幾千年來,貴賤有別才是造成貧富不均的根本原因。當皇帝的,窮奢極欲、視黎民百姓如草芥;做官的,貪贓枉法、極盡壓榨盤剝之能事;更有那些依附權貴的無恥小人,借勢橫征暴斂、巧取豪奪。無財無勢的窮苦百姓辛苦操勞一生,卻依然難以擺脫窮困潦倒的命運。若再碰上天災兵禍,生活更是雪上加霜。因此,他便生出徹底改變這個千載陳規的想法。他與我爹交厚,當他說出這個想法之時,不想我爹也早有此心,二人不謀而合,此后更是惺惺相惜,共謀大事。早在昏君趙佶搞得天下民不聊生之際,他們就要共襄義舉。但在此時,金人入侵,漢家河山殘破,本來,這正是圖謀造反的大好時機,但他們不忍心黎民遭受更大的兵禍,于是把矛頭直指金人,才有了后來的京師勤王之舉。趙構即位之初,他們二人盼著新皇能吸取父兄亡國的教訓,勵精圖治恢復中原,并能善待百姓,從此天下太平。若真如此,他們寧愿讓謀劃多年、為之付出心血的大計永遠擱置。但事實如何,我想大家都心中有數。趙構自當了皇帝,依舊重用黃潛善等奸臣。唯一比他父兄能干的地方就是善于逃命。為了活命,他可以棄祖宗宗祠于不顧,可以置父兄漠北受苦于不顧。至于你所說的恢復中原,還有什么中興之主,更是荒唐透頂。即位多年,他卑躬屈膝,一味求和,何曾對中原用兵。鐘伯伯他們到此時真正對趙宋徹底灰心,遂振臂高呼,滅宋抗金,建立了大楚,并擬定了‘均貧富,等貴賤’的國策。他們就是要徹底消除貴賤等級,讓天下人人有飽飯吃,徹底消除流離失所,賣兒賣女的凄慘景象。光看數年之間,投奔者四十余萬的情形就知道他們所行之法是何等深入人心。但誰知道卻被你們這些奸賊斷送。你要我如你這般屈身降敵,真是瞎了你的狗眼!”
眾人一時默默無語,楊烈的慷慨陳詞在每個人心中都激起了波瀾。皇帝趙構懦弱誤國,不思進取,置中原百姓于不顧的行為,早就令很多心存忠義之士齒冷心寒,只是沒有人敢如此明目張膽的說出來罷了。他們從軍固然是懷著報國殺敵之心,但卻也有很多人是因家境貧苦,為了能吃上飽飯才當的兵。他們也都憎恨世道的不公,但卻很少有人想到究竟是什么造成了這一切。他們也想改變,但只是想通過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并沒有想過去從根本上改變整個世界。楊烈的話讓他們有所醒悟,但這醒悟卻建立在悲劇發生之后,這不僅是鐘相、楊幺的悲哀,也同樣是一個民族的悲哀。
楊欽沉默良久,長嘆一聲說道:“我也明白,你爹他們所想所為確非常人可比,世道若果真能如他們所想一般,確是天下蒼生之福,萬民之幸。但‘均貧富,等貴賤’談何容易。我所知有限,但我卻知道大宋開國之初,蜀中王小波、李順就曾推行過類似之法,卻也只是星火一閃,慘淡收場。大宋雖遭金人重創,但國運未衰。岳、韓等忠臣良將得朝廷重用,正是中興之象,百姓安居也指日可待。岳家軍圍困洞庭之時,又逢百年難遇的大旱,致使最具威力的‘混江龍’(一種巨大的樓形戰船)難以使用,這難道不是天將亡大楚的征兆么?如今大楚已滅,以你一人之力,終究獨木難支,難道你真想為大楚殉葬,讓你爹絕后么?”
楊烈凜然道:“只有懦夫才去相信什么天意,我不相信這個世道會永遠如此的不公。如果我父子的死能喚醒世人,死又何懼?楊家一脈至我而絕又有何妨?”
楊欽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我沒有辦法說動你,你有你的志向,我有我的志向。雖然你我立場不同,但我絕不會也擒殺于你。”望了望四周的重重包圍,一咬牙,說出了兩個字,“保重!”轉身向著人從走去。
楊烈哪肯干休,大喝一聲:“留下性命再走。”飛躍而起,一刀劈向楊欽。
楊欽倏地轉身,長劍出鞘,截住楊烈的單刀。刀劍相碰,雖在強光下,仍能看到火星閃爍。他苦笑道:“我不殺你,但我也不會引頸受戮。我要留下有用之身,追隨岳將軍恢復中原,直搗黃龍。”說著身子急向后縱去。
楊烈怎肯干休,喝道:“留下性命再走!”刀光霍霍,步步緊逼。
牛皋大喝道:“楊欽,你和他已是勢不兩立的仇敵,速速將他拿下。”
楊欽一邊躲避著楊烈的追殺,一邊對牛皋說道:“楊欽背舊主于先,若在弒舊主于后,縱無人相責,也無臉面活在天地之間。”
楊烈的武功雖稍遜于楊欽,但他懷著滿腔仇恨,動手之際只攻不守,聲勢實在奪人。楊欽心有愧疚,卻是只守不攻,一味躲閃。
楊欽見楊烈的攻勢猶如颶風刮過洞庭,將湖面卷起重重巨浪,自己就如一葉小舟,在巨浪中飄搖,隨時都有覆舟之險。而楊烈使用的招數中,竟有大半是自己所授。他心中一陣酸楚,心道:“我雖有功于大宋社稷,卻已不容于楊氏家族,就如水中的無根浮萍一般。將來縱然建功立業,又有什么生趣?罷了,他用我教的武功將我殺死,這也是天意。我欠楊家的,更欠他們父子的,就此把債還了也好。”想至此,竟將舉到一半的寶劍停住,閉目等死。
楊烈一招“斬龍式”,單刀斜劈而至。眼見楊欽停止了反抗,一動不動的閉目等死,一顆心不由翻了個個。但他并沒有被這剎那的情緒變化左右,單刀絲毫也沒停頓,直斬向楊欽的頭顱。
只聽“當”的一聲,楊烈的單刀被斜刺里砍來的一刀蕩開,這時他的刀鋒距離楊欽的脖頸已不足一寸。原來,岳家軍眾將雖對楊欽心存芥蒂,卻也不忍見其被楊烈殺死,最后關頭,董先出手救下楊欽。
那邊,盧顯達等人早已等的不耐,見楊欽勸降失敗,廝殺又起,不等牛皋發令便同時搶上,攔住了楊烈。
楊欽面色慘白,腳步蹣跚著走出人群,再也沒有回過頭望向楊烈一眼。他開始奔跑,拼命地奔跑著,像個被人追趕的賊一樣。忽然,他覺得嘴里苦苦的、咸咸的,一呆之下,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他沒有去擦,任憑久違的淚水肆意流淌,似乎這淚水可以洗刷掉心中的痛苦和愧疚。
楊烈又展開了新一輪的廝殺。片刻的休息令他精神體力復增,而剛剛喝罵叛將、昏君,更令他覺得十分快意。早些時候,他的目標是殺死“首惡元兇”,所以心中負擔頗重。而今知道目標已無法實現,索性便不再去想這些不可能實現的愿望,反正這些人的手上都沾染了大楚弟兄的鮮血,無論殺那一個都是在為他們復仇,如此一想,心底反倒輕松起來,手中刀也越使越順手。刀光如雪,氣勢如虹。他也記不清、也不愿去記又有多少人傷亡在他的刀下。
眾將士雖然覺得楊烈剛才的話很有道理,也被他不屈不撓的性情所折服,但他們必須要履行作為大宋臣子的職責,更要對元帥的安危負責,不讓他受到絲毫的威脅。刀光霍霍,槍影重重,血水飛濺,殺聲震天。拼命的不只是楊烈一個人,戰團中的每個人都忘記了死亡的可怕,危步于生死的邊緣。
楊欽的話沒有錯,楊烈畢竟已是獨木難支,時間一久,體力又感不支,血水和著汗水濕透了衣衫。但他心中抱定了一個信念,但有一口氣,絕不倒下。 他手中的鋼刀已被砸斷,這是今天第二次被砸斷了兵器。不同的是,第一次長劍自中而斷,他尚可勉強使用,此次卻是齊著護手而斷,手中只余刀柄,與空手無異。但他仍不肯放棄,掌劈、拳打、足踢,甚至撕咬,總之,身上的部位凡是能用到的地方,他都將其發揮到了極致,就像一只刺猬一樣,就是死也要將對手扎傷。
那一邊,藍衣人總想殺到楊烈身邊,二人聯手,情形應該會有所好轉。但他一次次突圍都被楊再興等人堵住,他又不打算殺傷人命,所以變得十分被動。但他看遠遠到楊烈兵刃已失,命在頃刻,將心一橫,心道:“就算將來師父怪罪,也不能在猶豫下去了,否則楊烈和我都會命喪此地。師父不讓我殺人,并沒說不讓我傷人。”他給自己找到了理由,不由精神一振,側身躲開一名校尉刺來的一劍,探手抓起校尉右手脈門,微一用力,那校尉只覺得痛入骨髓,大叫一聲,寶劍落下。藍衣人手一抖,校尉跌向人叢。藍衣人足尖一挑,寶劍飛起,他也跟著躍起,一把握住劍柄。眾人防他突圍,也有幾人跟著躍起,藍衣人劍光閃處,只聽“叮叮當當”兵刃碰撞在一起的聲音,伴隨著幾聲驚呼,已有三個人腕部中劍,兵器落地。眾人大驚,沒想到藍衣人兵刃在手,就有如此威力。藍衣人如猛虎添翼般,向楊烈那邊殺去,劍光到處,總有人腕部或是腿部中劍,雖然傷口不深,卻都是刺中穴道,無法再進行廝殺。
藍衣人眼看就要殺到楊烈身邊,馬上就能與之會合。但此時楊烈確實已成強弩之末,不要說殺敵,就是自保也已不能,肩背胸腹等要害也多處重傷。他充血的雙眼已看不清任何人的面孔,在他面前晃動的,只是一個個血紅的影子。他自知大限已到,合身向著對面的一個影子撲了過去。這一撲實是用盡了他最后的力氣,卻也是他生平之力的極限,威力著實驚人。
楊烈正前方正是盧顯達。他見楊烈徒手猛撲過來,心中不由大喜,貪功心切的他并沒有躲避,一劍砍向渾身都是破綻的楊烈。哪知楊烈一俯身,拼著脊背被砍的危險,雙臂將盧顯達緊緊抱住。盧顯達的小腹被楊烈的肩頭撞得一陣劇痛,砍出的一劍也被卸去了力道,劍鋒雖砍到楊烈脊背,但卻已經沒有了多大的殺傷力。楊烈死死摟住敵人,徑向懸崖滾落。
藍衣人恰在此時飛撲而至,見狀不由驚呼出聲“楊兄!”探臂抓住了楊烈的衣衫。但楊烈的衣衫在廝殺中早已千瘡百孔破裂不堪,再也經不住大力撕扯,只聽“刺啦”一聲,布帛撕裂,楊烈和盧顯達滾下高崖。
眾人齊聲驚呼,紛紛搶到崖邊俯身觀看。只見二人撕扭在一起,向谷底飛墜,轉瞬之間便消失在半山腰的云霧之中,只有盧顯達因極度恐懼發出的嘶聲嚎叫在山間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