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睡得并不安寧。夢里滿世界的暗沉緋紅，入眼是一室喜氣洋洋的廳堂，堂上墻壁掛著耀眼的大紅雙喜字。她感覺自己跟孤魂野鬼似得，腳下輕飄飄晃著，耳邊是嘈雜的道喜聲。忽然間，一聲刺耳的嗩吶吸引她轉(zhuǎn)身去看，視線才剛移過去，面前拜堂的男女竟然在瞬間變成了兩具身著喜服的骷髏。

墨叔若猛一睜眼，從床上噌地坐起。

有人突然出聲，“醒了?！?

“啊——”她發(fā)出一聲尖叫，立刻倒頭撲回床上。

項景佾拉了拉被子，滿臉郁悶，“叔若，是我?！睆男∏嗝分耨R，開襠褲都一起穿過，大早上睜眼見到也不必嚇成這樣吧。

“師……師兄！”墨叔若從被子里露出一雙眼睛，捂在被子下的聲調(diào)模糊不清，她扯下被子坐起來，后怕道：“怎么是你啊，嚇了我一跳。”

項景佾起身走到桌邊給她盛熱粥，一邊道：“因為有點事，所以才來找你?！?

她將外衫罩上，下床去柜子邊扒拉兩下頭發(fā)，實在沒法補救了，就干脆頂著雞窩頭去臉盆架子邊洗漱。

漱口水在嘴里來回兩下吐出來，她抹了把下巴上的水，問：“什么事？”

項景佾將早點準(zhǔn)備好，半天卻道：“其實也沒什么?！彼疽饬讼嘛埐耍嵝训溃骸敖袢找バ帕瓴榭吹脑?，你吃了早點就盡快過來。”

墨叔若仰頭，臉上頂著帕子嗯嗯兩聲答應(yīng)，于是就錯過了項景佾一臉怪異走出去的表情。

差不多半盞茶的時間后，墨叔若出現(xiàn)在大堂，百越侯眾人正在談事，見她來，便一臉笑意問道：“叔若昨夜睡得可好？不會念家吧？”

她點點頭坐下，打笑道:“伯伯家的床睡著可比墨家的舒服，留下都來不及，怎么會想家?！?

百越侯哈哈一笑，“這么說，叔若是答應(yīng)留下了?！?

她眉頭突突一跳，眨巴著大眼問：“什么、意思？”

“墨公沒跟你說嗎？”

她更是疑惑：“說什么？”

“留在百越，做我孫媳婦啊。”

她差點一口鮮血噴出來，遂眉眼驚懼，“沒有啊，我爺爺應(yīng)允了？”

“他讓我問你自己的意見?！笨此荒槥殡y，百越侯忙加了句：“你不會嫌棄我百越吧？”

她滿臉苦笑，“怎么會，可是我還沒做好嫁人的準(zhǔn)備，況且……”

“況且什么？”

她聲音越來越小，“況且敬表兄不是已經(jīng)有夫人了嘛！”莫名其妙提婚事不說，還讓人當(dāng)小老婆，這是什么亂七八糟的場面！

百越侯恍然大悟，這才笑著解釋：“不是敬兒?！?

她猛一抬頭，滿臉疑惑。

除了百越敬還有誰，不會……

想起昨夜的那個夢，她臉色瞬間變化成一種便秘的難看，“不會……是百越郗吧……”

他嗯了聲，“我讓景佾告訴你的，你沒告訴叔若?。俊鼻耙痪鋵λf的，后一句就轉(zhuǎn)去問一直靜默的項景佾。

“我還沒說?！?

她看向滿臉無奈的項景佾，瞬間有種撞墻的沖動。但還是忍住一時驚嚇，不死心的問：“伯伯是說……冥婚……”

您老還真是寵愛百越郗啊，人死了都不忘給他娶個媳婦，難怪待她這么熱情，感情就是來賣身的啊！

百越侯想了下，道：“算不上，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到時候！！算不上！！

她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而且之前百越郗不是娶了京樓雪嗎？雖然結(jié)局有點嚇人，但好歹還是明媒正娶不是嗎！

“對了。”百越侯接過少夫人遞過去的帕子擦了擦手，“活尸的事，你們打算怎么處理？”

她正處于凌亂中，根本聽不見問話。

項景佾瞄了她一眼，道:“先打算去陵寢看看。尸身不可能自己就動起來，這里面肯定有什么原因。”

“嗯?！彼c了點頭站起來，見眾人都跟著站起來，墨叔若這才回過神跟著站好。

“父親這就要出去嗎？”接過帕子，少夫人問到。

“再過幾日就是送鬼節(jié)，我需得再多費費勁。至于屋里的事，且管住下人的嘴巴，莫要傳出些不好聽的話來?！?

少夫人低頭應(yīng)了聲，“是?！?

百越侯轉(zhuǎn)身再次看向墨叔若兩人，“我還有點事，就不多說了。你們?nèi)粢サ脑?，記得多帶幾個人隨行?！?

墨叔若點頭應(yīng)了，百越侯這才轉(zhuǎn)身離開，身后跟著幾個管事。因要準(zhǔn)備馬車，項景佾也先跟著出去了。

少夫人從丫鬟手里接過一件披風(fēng)給她兜上，兩人慢步朝府門走去?！拔也皇呛茉敢饽銈?nèi)ィ吘鼓莻€地方最近不太平。”

墨叔若拍著她的手背，“你不用擔(dān)心，我和師兄都有分寸。只是去看看嘛，況且又是大白天，我們多帶幾個人，不會有事的?！?

少夫人道：“不管怎么說，總是不太好。”

她笑道：“姨姨不相信我，總要相信爺爺吧?！?

少夫人也笑，“你這孩子。”呼出口氣。“也罷，雖然無法理解墨公的意圖。既然你這么說了，我也不好阻攔?！?

“放心吧。”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墨叔若隨口提起個事，“對了，你們剛才說的送鬼節(jié)是什么？”

少夫人一聽，眉頭立刻放開了些，“是百越的習(xí)俗節(jié)日。等過幾日操辦好了，你就能看到?！?

她有些小興奮。轉(zhuǎn)而一想，“最近百越戒嚴(yán)，這么多人出來不怕出事嗎？”

“正因為人心惶惶，才要把送鬼節(jié)做的比往年還要盛大。”

送鬼節(jié)顧名思義就是送走鬼神。做得比往年盛大也是為了止住百姓心底的恐懼。墨叔若笑笑，“墨川要是知道了，肯定開心得很，他最愛熱鬧了。”說起來，又接了一句，“等墨川醒來，姨姨千萬別告訴他我們?nèi)チ陮嬃?，否則他肯定是要鬧著跟來。”

少夫人了解地點頭，“等他醒了，我就帶他去薈萃樓。他不是最愛吃雞腿了嗎，那里的烤雞可算得上等?！?

墨叔若笑得眼睛都彎了，“那就麻煩姨姨了。”

“沒事?！眱扇说搅碎T口，見項景佾拉了馬車過來，身后跟了兩個侍衛(wèi)，她擔(dān)心道:“兩個侍衛(wèi)太少了，帶十個人去吧?！?

墨叔若拒絕:“我們又不是去劫道，用不著那么多?！?

看她已經(jīng)準(zhǔn)備上車，無法只得再次叮囑，“去看看就趕緊回來，不要多做停留。”

“知道了?！蹦迦襞郎像R車，朝她揮手，“我們會小心的，你回去吧?！?

車簾放下來，馬車搖晃了下開始動起來。項景佾看著她，“你打算從哪里開始查？”

墨叔若擺弄著腰間的竹筒，隨口道：“先去看看吧，多多少少總會有些發(fā)現(xiàn)的。”說完抬起頭來笑得一臉恭維，“我第一次接案子，總歸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師兄比叔若有經(jīng)驗，之后還要多仰仗師兄幫忙?！?

項景佾無奈一笑，懶得搭理她，“從之前見過的活尸你就沒有看出些端倪？”

她撐著下巴，“說起來是有一點?！?

“嗯？”他示意她繼續(xù)說下去。

墨叔若坐正，想了想，道：“我懷疑，死尸復(fù)活可能是因為有人下了蠱?！?

“蠱？”

“沒錯。不然還有什么能操控死尸行動？難不成你真信是哪個先祖復(fù)活?！彼粗?，聳聳肩，“反正除了巫蠱，我是想不到第二個原因?！?

“如果真是蠱，那要怎么找這個下蠱人？”

她雙手捧著臉皺眉道：“這個我暫時也想不到，恐怕只能等他自己現(xiàn)身?！毕肫鹉且沟暮谝氯?，她搖頭道：“就算他現(xiàn)身，我也沒信心正面較量能贏過他，看來得想幾個法子?！?

***

從大寧王朝以來，百越就不曾被統(tǒng)一，直至現(xiàn)在，百越依舊是八國不敢小覷的一方勢力。而事發(fā)的信陵乃是百越每一位君王的陵寢，里面還包括幾位史上大名鼎鼎的王妃。不用想也可以知道這座王陵修建得有多宏偉。

墨叔若掀起車簾，入眼的石道修筑得分外開闊。視線一抬，便可見遠處一道巨石門。那石門修建得實在厚實，加上石門后的甬道高墻遮住了視線，讓人更加好奇，這封閉得如盒子般的王陵，里面究竟是如何樣子。

“已經(jīng)快到信陵了?！笔绦l(wèi)提醒。

墨叔若放下車簾，安靜得動都沒動一下。

一路走來，難見人跡。大抵是因為活尸出現(xiàn)過，近旁村鎮(zhèn)已經(jīng)都沒有人居住。這片土地荒涼得只剩他們，不說害怕，多少還是有些心驚。

不會兒，馬車就停了下來。年輕的侍衛(wèi)出聲詢問：“墨姑娘，要進大殿嗎？”

墨叔若回過神一把撩開簾子，“自然。”

項景佾躬身出去跳下馬車，墨叔若隨后也走下去。

出現(xiàn)在眼前的兩道高大石門，巨大得讓人有種跪伏的壓迫感。她大致掃了一遍，沒敢仔細去看。

“那是什么？”墨叔若指著石門上顯眼的詭異圖騰，奇怪道。

項景佾道：“我記得好像是叫梵符，百越習(xí)俗里用來鎮(zhèn)壓鬼神擾亂人世的符咒。”

墨叔若拉緊身上披風(fēng)，感嘆一句：“看到都很令人心慌。”

石門傳來久未開啟的壓抑聲，此時，兩個侍衛(wèi)正解鎖費力將它推開，從越來越寬的門縫里，遠處的陵園墓門呈現(xiàn)出陰深深的死氣。

在最后一聲噪音的消失中，石門終于被推開。

信陵外觀修建得很有百越自己的特色。寬闊的大理石甬道直通墓門，兩旁是各種石雕，雖經(jīng)風(fēng)雨打磨，但前人鬼斧神功留下的每一個人物形象、面目表情都清晰可見。

她撫摸過上面的灰塵，看去一路，好像有戰(zhàn)場騎馬的將軍、有宮殿里加冕的皇帝、有斬殺虎獸的勇士……好似在講述一段前塵往事。

“這些是？”

身后年紀(jì)稍長的侍衛(wèi)道：“這是往生圖，記載著數(shù)十位百越之君生前的事跡。”

她點點頭，“原來如此！”復(fù)又看回遠處墓門，整個甬道大概有兩里長的樣子，如果要看完上面的故事，起碼得幾天幾夜。

“走吧?！?

陽光從數(shù)十米高的高墻上照射下來。走到墓門處，已差不多是半柱香后。

侍衛(wèi)上前繼續(xù)開門，開鎖后卻都很一致地拔了刀握在手中。墨叔若被這一動作驚起那日荒原上的記憶，忍不住蒼白了臉。

項景佾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別怕。”

墨叔若咧嘴牽強地笑了下，害怕之余還是邁開步伐，誰知一腳進去便覺陰風(fēng)四起，嚇得她再次抖了抖。隨意選了一座金殿，沿東側(cè)行去，一道被破壞的墻磚倒塌在地。

墨叔若看著那堆磚塊，“這里是陵墓封口嗎？”

年輕點的侍衛(wèi)點點頭，“這座陵寢已經(jīng)封存了百來年了，也不知道惹了哪路鬼神，怎么就……”說起來后怕得再次觀察四周。

她蹲下去撿了幾塊磚，卻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復(fù)起身看著兩侍衛(wèi)，“此事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出事后有人進去過嗎？”

“是附近村民發(fā)現(xiàn)的。說是半夜聽見詭異的聲音，第二天發(fā)現(xiàn)陵寢后墻開了好些大洞?！?

年輕侍衛(wèi)接口道：“陵寢發(fā)生這種事誰敢進去?。∫唤?jīng)發(fā)現(xiàn)村民就報了官，后來還是好幾十個帶刀軍衛(wèi)進去的。陵寢多個墓穴不但都被破壞，就連棺材里的先王遺身也莫名其妙不見了?！?

年長的侍衛(wèi)道:“之后侯爺就將這里徹底封鎖了。姑娘你還是第一個敢前來的。”話中居然還有贊嘆的意思。

墨叔若直接跳過那層意思，“可有人親眼見過活尸？”

“嗯，事后不久的一天半夜，陵寢附近的尋常墳堆也出了事，這次是真有人目睹尸體從墳包里爬出來。”年輕人畢竟膽子比較小。他咽了口口水，繼續(xù)道:“再之后連這附近村莊都跟著被封鎖了?！?

“其他地方?jīng)]發(fā)生過嗎？”

“沒有?！?

墨叔若咬著食指。

她想事的時候，一緊張就咬手指頭?！叭绻挥行帕旮浇?，可能就真的跟王室有什么糾葛?！本妥罱l(fā)生的事來看，京樓雪這個點實在嫌疑重大。

她仔細想了想，說：“我們?nèi)氲貙m去看看吧?！?

那兩人面上自然是不愿的，但又礙于自己是個男人不好意思拒絕，不然無非是表明自己沒有一個女子膽大，傳出去就太丟人。年長者看了眼一邊的項景佾，見他沒有反駁，糾結(jié)一番，才點頭，“只能看看就近的墓室?！?

“好?！?

侍衛(wèi)這才取了金殿里的火把點燃，從破壞的入口進去，一前一后把他們兩人圍在中間。

地宮不知道哪里透了水，一路竟全是稀泥，隱約有水滴落的噠噠聲從遠處傳開，空曠漆黑的隧道陰氣更盛，火把時不時被哪里通來的風(fēng)搖晃著，墨叔若緊緊跟著項景佾，大眼不停地眨巴著。

過了兩道石門，墨叔若發(fā)現(xiàn)，除了墓穴口的城墻倒塌，隧道里的石門確實沒有破損的痕跡，石門后用來封門的石球都被遺置到角落，這就足夠說明，石門確實是從內(nèi)被打開的。

地宮在禮成之后，宮人會用長柄鉤從石門縫伸進去，將早備好的石球向外鉤拉，石球沿著早先鑿好的小溝滾進門邊挖好的深坑，合了槽，恰好頂住石門，從此，除非設(shè)法破壞，否則石門便再不能打開。但很明顯，門并沒被破壞，只有石球從深坑移了出去。

過了最后一道石門，幾個分叉中選了最邊上一間墓室。四人走進去，只見一具破開的棺槨擺在墓室正中。侍衛(wèi)拿著火把依次在墻上插好，昏黃的火光瞬間將整個墓室照亮。

墨叔若沿著棺槨繞了一圈。原本用來封棺的上好木料跌落在地，上面云玟彩繪依舊清晰，甚至還能看見一些古老的圖像符文。

她彎腰嗅了嗅木料，只能聞到一股木頭腐朽的味道。腰間藏蠱竹筒突然傳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淖矒袈?，她驚起，忙將它拿出來打開。一股白色洪流沿地上爬出，跟著它們行進的盡頭看去，墓室其中一個角上一道漏水的濕痕從頂部綿延而下，她快步上前，聞到一種奇怪的味道。

天蠶蠱在濕痕下部越集越多。她拿出隨身攜帶的小鏟子，沿濕痕挖下一塊黏土，用布匹包好放到小木盒里，再小心放進隨身腰包。

“叔若。”

她回頭去看，“什么？”

侍衛(wèi)在石門邊舉著刀，面色有點緊張，“墨姑娘，我想我們得走了?！?

漆黑隧道，伴著陰風(fēng)偶爾傳來幾道不明聲響。此情此景，竟是詭異到嚇人。

“好?！彼琶Π烟煨Q蠱收回竹筒，仍舊是一前一后快速朝外走去。

過了一道石門，正準(zhǔn)備繼續(xù)向前，通向金殿唯一的路口卻突然傳來一聲怪異的叫聲，四人急忙停步，即使還沒看見前面有什么，但還是腳步一轉(zhuǎn)朝另一處隧道行去。墨叔若被項景佾拉著走得匆忙，她忍不住回頭看向通往出口的隧道，一片漆黑中，忽然閃過一線藍色幽光，只是一晃而過，再看時，卻是什么都沒有。

四人走著走著，不知不覺闖入了另一間墓室，剛踏入，腳步便立刻停住。墨叔若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睜大雙眼瞪著那個背對著他們不知道在尋找什么的活動死尸，整個人抖得已經(jīng)不好使喚。項景佾拉著她緩慢朝外移動，盡可能的不發(fā)出任何聲響吸引到它。

眼看就要轉(zhuǎn)出墓室，那身后年輕侍衛(wèi)因為慌亂，一不小心踢倒了墓室門邊置放的陪葬器皿，一時間，叮鈴哐啷摔了一地。

那活尸回過頭，露出一張腐爛猙獰的臉。

項景佾大喊一聲：“快走！”一手抓著墨叔若就往外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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