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麗的約定
- (法)阿蘭·傅尼埃
- 3字
- 2020-10-14 11:35:38
第一部
第一章 寄宿生
他是在一八九幾年十一月一個星期天到我們家的……
我現在仍舊說“我們家”,其實這個家早就不是我們的了。我們“離鄉背井”已經一十五載,而且肯定永遠也不會再回去了。
當時我們住在圣·阿加特完全小學的校舍里。學校的高級班的培養目標是小學師資注1。這個高級班以及中級班都由我父親執掌教鞭;我和所有其他學生一樣,都管他叫索雷爾先生。低級班則由我母親負責。
學校坐落在集鎮的邊緣。五葉地錦樹下現出一座長長的紅房子,五扇房門全都鑲有玻璃;寬闊的院子附設風雨操場和洗濯間。前面的大門向村子洞開;朝北的方向有一扇小柵欄,外邊就是公路,一直通到三公里外的車站;南面以及校舍背后全是田野、花園和草地,它們的邊緣和集鎮的郊區相連……以上就是我的住所的簡略的草圖。
我一生中最動蕩不安的、最可珍惜的日子就是在這里度過的,我們的種種奇遇也是從這里開始,又退回到這里,就像海浪拍礁,去而復返。
偶然的“工作調動”,學監或省長的一道命令,使我們到了這個家。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假期快結束時,我和母親坐在前面一輛大車上,后面隨著行囊家具,來到了這里。我們在生銹的小鐵柵欄門前下了車。一些正在園中偷摘桃子的小孩悄悄地從籬笆的窟窿里溜走了。
我母親—我們大家都管她叫米莉,她也是我所知道的治家最有方的主婦—馬上走進堆滿塵草的屋子。如同前幾次搬家一樣,她一眼就明白我們的家具在這所破爛的房屋里是怎么也放不下的,心中不免十分失望。她返身出來向我訴苦;她一邊訴說,一邊用手絹在我風塵仆仆的稚嫩的臉蛋上輕輕地拭擦,然后又回到屋里去,計算著要使房屋能重新住人,需要堵塞多少窟窿……我留在外邊,頭上戴著系有綢帶的大草帽,站在這個陌生的院子的沙礫地上等著,或者到敞棚下、井臺邊慢吞吞地轉悠。
我今天想起來,我們初到時的情景至少就是如此。因為每當我要追憶我在圣·阿加特的院子里第一個晚上是如何等候人的,我記起來的往往是其他等候人時的情景:我往往想起,我兩只手拽住大門的鐵條,焦急地等著某個人從大路上下來;每當我要追憶起我在頂樓里—二層樓好些谷倉間的居中的一間—是如何度過第一個夜晚的,我往往記起另外幾個夜晚;我記得我在房間里不是孤獨一人,另有一個高大的身影沿著墻壁踱來踱去,他憂心忡忡,但熱情友好。學校、馬丁大爺的田地、他的三棵核桃樹,還有每天下午四點鐘開始來找老師的婦女們占滿了院子……
可是在我的腦海之中,所有這一切升平世界又被別的景象所攪亂,所改變。這些景象,當時激蕩著我們少年的心靈,今天雖然事隔多年,仍使我們無法平靜。
其實,當莫納來到的時候,我們在當地已經整整住了十個年頭了。
我當時已有十五歲。那天是十一月份的一個寒冷的星期天。秋天乍冷,使人感到冬日的來臨。整整一天,米莉等著火車站發來的馬車,因為人家要替她捎來一頂御寒的帽子。早晨,她沒有去做彌撒。我和唱詩班的孩子們坐在一起,焦慮不安地朝鐘樓方向張望,想要看到她戴著新帽子進來??梢恢钡鹊街v道開始注2,也沒有見到她的蹤影。
下午,我還得獨自一人去做晚禱。
為了寬慰我,母親一邊用刷子替我刷童裝,一邊對我說:“這頂帽子即使已經送來了,我也許還得花整個星期天的時間來改制它。”
我們的星期天經常是這樣過的:一清早,我父親就走得遠遠的,到某處迷霧籠罩的池塘邊,坐在小船上釣白斑魚去了;我母親則退居到光線暗淡的臥室里縫補舊衣裳,直到天黑。她設法躲開別人,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主要是害怕她的某位朋友會看到她的寒磣相,盡管這位太太可能和她一樣清貧,但卻和她同樣高傲。所以我每每做完晚禱回來,還得在冷冰冰的餐廳里看書,直到她打開房門,把縫好的衣服穿給我看。
但是這個星期天的晚禱后,教室外邊頗為熱鬧,致使我遲遲不肯回去。門廳下舉行的洗禮儀式吸引了許多孩子注3;教堂外邊的廣場上,有好些鎮上的人穿著消防隊員的上衣,他們架起槍支,因凍得發抖而不斷地跺腳,正在聆聽隊長布雅東的訓話,在軍事理論上他是越講越糊涂,使人不知所云……
洗禮的鐘聲,就像是節假日的鈴聲因為搞錯了日期和地點,戛然停止了。布雅東和他手下的人,斜背著武器,帶著水泵,小跑步地走開,跑到第一個拐彎處,就看不見了,只是后邊跟著四個默不作聲的孩子,他們寬大的鞋底踩著鋪霜大路上面的小細枝。我沒敢跟著他們跑。
這時,整個集鎮只剩下達尼埃勒咖啡店還有點生氣,我隱約聽到里邊顧客時高時低的談論聲。于是,我挨著把我們家和村莊隔開的大院子的矮墻,回到了鐵柵欄。時間已經很晚,我的心中有點忐忑不安。
小鐵柵欄門半掩半開著,我一眼就看出有樁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
果然,餐廳的房門口—朝院子開的五扇嵌玻璃的門中最近的一扇—一個灰頭發的婦女正側著身子,想透過簾子向里張望。她個兒不高,戴著一頂老式的黑絨風帽,面龐痩削而秀氣,但憂心忡忡,若有所失。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好怕的,反正我一瞧見她,就在鐵柵欄前第一級臺階上停住了腳步。
“他會到什么地方去呢?我的天哪!”她壓著嗓門說,“他剛才還在我身邊。他已經圍著房屋轉過一圈了。他大概溜走了……”
她每說一句話,就在方玻璃上輕叩三下,輕得幾乎聽不到聲音。
誰也沒有跑來給這位陌生的女客開門。米莉大約已經收到火車站送來的帽子,正在紅房子的最里端,什么也沒有聽見。她大概待在撒滿了舊綢帶和變直了的羽毛的床前,把這頂值不了幾個錢的帽子拆了又縫,反復擺弄……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當來客緊跟著我走進餐廳,我母親就出現了,雙手還扶著頭上帽子上那些尚沒有擺合適的銅色線、綢帶和羽毛……她向我微笑著,藍色的眼睛因為在黃昏時刻還在干活而顯得疲乏。她叫道:
“瞧!我正等著給你看……”
但是當她一瞧見這位婦女坐在餐廳靠里的大椅子上,便馬上住口,神情很是尷尬。她趕緊脫掉帽子,把它翻轉過來,彎起右胳膊,一直把它像只鳥窩似的貼在胸口。
那個頭戴風帽的婦女,兩膝之間夾著一把雨傘和一只皮拎包,開始講述她的來意。她微微地搖晃頭腦,鼓動舌簧,儼然像個來做客的女賓。她已經恢復了常態。當她一講到她兒子,樣子就顯得高貴而神秘,使我們頗為好奇。
他們倆都是從圣·阿加特十四公里以外的拉費泰·當齊榮坐車來的。她是個寡婦,按她自己的說法還挺有錢;她的小兒子安托尼一天晚上從學?;貋砗笏懒?,因為他和他哥哥在一個骯臟的池塘里游了泳。她決定讓她大兒子奧古斯丁到我們這里來寄宿,以便學完高級班的課程。
接著,她馬上把她帶來的寄宿生大加稱贊。我一分鐘前在門口看到這位灰頭發婦女時,她還彎著身子,失魂落魄,像只丟了野雛的母雞哀求憐憫,而現在已經完全變成另一種人了。她對兒子大加贊賞的一切,真令人吃驚:兒子喜歡討她好,有時光著腳丫子,沿著河邊走好幾公里,把丟在水草里的水雞蛋和野鴨蛋撿來給她……他也撒鳥網……有一天夜里,他還在林子里一把抓住了一只野雞的頸子……
我這個人膽小得連外套上被鉤個小洞都不敢回家,不禁驚奇地望著米莉。
但我媽媽已經什么都聽不進,還讓那位太太也別吱聲;她把手里的“鳥窩”放在桌上,輕手輕腳地站起來,仿佛要走出去看看究竟有什么人……
果然,我們聽見上面有陌生人的腳步聲,在堆放去年七月十四日注4放煙火用具的小間里踱來踱去,震得天花板咚咚作響,腳步聲還穿過樓上幾間陰暗寬敞的谷倉間,最后朝無人居住的、用來晾干木板和放熟土豆的配間的方向消失。
米莉低聲說:“剛才我就在底層的房間里聽到過這個聲音,我以為是弗朗索瓦你回來了……”
誰也沒有答話。我們三個人都站著,心里怦怦地跳;突然頂樓通到廚房樓梯的門打開了,有一個人走下梯級,穿過廚房,來到餐廳陰暗的進口處。
“是你,奧古斯?。俊碧f。
來的人是個十七歲模樣的大男孩。黃昏來臨,我第一眼看到的只是他那頂戴在后腦勺的農式氈帽,黑色的上衣,腰部束著一根小學生常用的皮帶。我也依稀辨出他在微笑……
他一眼瞧見我,還沒有等到別人問他干什么來著,就先開了口:“你到院子里來一下好嗎?”
我遲疑了一秒鐘。米莉沒有攔我,我就拿起帽子,朝他走去。我們從廚房出去,走到風雨操場,那里夜幕也已降臨。在落日的余暉中,我一邊走,一邊看到他鼻正臉方,唇帶茸毛。
“我在你的頂樓里找到了這些玩意兒,”他說,“你從來沒有在那兒瞧過?”
他手里拿著一只已經發了黑的木輪子,周圍繞著一根破碎了的煙火導線:這也許是七月十四日放的太陽或月亮煙火。
他說:“有兩支煙火沒有放出去,我們現在還可以點。”他說這話時很平靜,他的樣子似乎希望下面能有場好戲可看。
他把帽子往地上一扔,我看到他像農民一樣頭發剃得平平的。他給我看兩支煙火,上面還帶著一截紙做的引火線;它是被火燒斷后發黑,并被扔掉的。他把木輪的輪轂埋在沙子里,從口袋里拿出一盒火柴—這一點我十分吃驚,因為我們這兒是絕對禁止的—小心翼翼地蹲下去,把導火線點著,然后拽著我的手,使勁把我往后拉。
一會兒以后,房門開處,莫納的媽媽跟著我的媽媽,兩人一齊走了出來;她們已經商量好寄宿的費用;隨著“嗤”的一聲,只看見兩束紅白相間的火星,從風雨操場凌空而起;媽媽在一剎那間,看見我在奇光異彩中踮著腳,拉著新來孩子的手,一動也不動……
這次,她還是沒說什么。
晚上,吃晚飯時,我們家的飯桌上多了一個悶聲不響的伙伴。他光是低著腦袋吃飯,也不管我們三雙眼睛正一齊盯著他。
注1 法國小學為六年制:兩年預備班,兩年初級班,兩年中級班。高級班實際上是初中,十九世紀時某些小學附設高級班,可以培養小學師資。
注2 講道開始前趕到教堂做彌撒,不算遲到。講道一開始,很少有人再進教堂,而寧可做下一場彌撒。
注3 孩子在接受洗禮前還不是教徒,不能進教堂,所以儀式要在教堂外的門廳里舉行。洗禮儀式后要發糖,所以孩子們等著。
注4 七月十四日是法國國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