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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待罪黃陂

1968年5月7日,為了紀念毛主席“五·七”指示發(fā)表兩周年,黑龍江省革命委員會組織大批機關干部下放勞動,在慶安縣柳河辦了一所農場,定名為“五七”干校。1968年10月5日《人民日報》刊登了《柳河“五·七”干校為機關革命化提供了新經驗》一文,并加了《編者按》。

《編者按》說:“毛主席最近指出:‘廣大干部下放勞動,這對干部是一種重新學習的極好機會,除老弱病殘者外都應這樣做。在職干部也應分批下放勞動。’毛主席的這個指示,對反修、防修,對搞好斗、批、改,有十分重大的意義,應引起我們各級革命干部和廣大革命群眾的高度重視。”

毛主席的指示一發(fā)表,在全國迅即貫徹執(zhí)行,各地紛紛辦起了“五七”干校。廣東省各條戰(zhàn)線,也以最快的速度派人擇地,為籌辦“五七”干校而忙碌不停。

廣東省宣傳戰(zhàn)線的“五七”干校,設在廣東省英德縣的黃陂。那里原先是一個供犯人勞動改造的場所,因生活環(huán)境太差,連作勞改場的條件都不具備。勞改場遷到別處后,這里就改為當地部隊的養(yǎng)馬場,后來連作養(yǎng)馬場也不夠格,就被廢棄了。為了趕時間,搶速度辦起“五七”干校,宣傳戰(zhàn)線的決策者對這塊“二棄不用”的場地如獲至寶,馬上決定要了下來,旋即掛起“五七”干校這個牌子,并命令整條戰(zhàn)線直屬各單位立馬下放干部到此勞動鍛煉。

1968年初冬,岑桑被“掃地出門”,押送到英德縣黃陂“五七”干校監(jiān)督勞動,時間幾達三年之久。

岑桑去黃陂的當天,雖是與省宣傳戰(zhàn)線下放的數百名干部一起坐上廣州開往英德的火車,但他們所坐的車次相同而行列不同。前面行列坐的是下放干部,他們被尊稱為“五七”戰(zhàn)士。岑桑躋身的后面那個行列則全屬各類“分子”,既有像岑桑那樣的“三反”分子、“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又有“叛徒”、“特務”、“國民黨殘渣余孽”,還有“反動學術權威”和“死不悔改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他們被指稱為“專政對象”;“五七”戰(zhàn)士是“勞動鍛煉”,“專政對象”是被“監(jiān)督勞動”;走路時“五七”戰(zhàn)士可以引吭高歌,“專政對象”們卻被手持水火棍的警戒人員像罪犯那樣押著行走。

他們抵達英德車站后,步行了一段路程,于深夜時分到達目的地黃陂。月冷風寒的黃陂,以其光禿禿的不毛之地,迎接了幾百名遠道而來的陌生人。

遠來者們車路勞頓,疲憊困乏,他們在粗略搭建的簡陋竹棚里打開行李,在狼藉不堪的稻草堆上躺至次日天明。一大清早,哨聲一響,列隊集中,于是開始了“五七”干校的“嶄新”生活。

黃陂“五七”干校的管理模式,像部隊一樣以“連”為單位。一共分為三個連。一連為各家報社,二連為電臺廣播部門,三連為黨校、社科院、社科聯(lián)、出版社和新華書店。各連駐地分布在不同的地方。三連駐地最遠,設在一塊高低不平的丘陵地上。此處屬原先養(yǎng)馬場的一隅,幾個大馬廄均用鋼筋水泥隔開一行行一間間整齊劃一的小馬圈,每個小馬圈約莫6平方米,只容得下一匹馬停留居住,現在成了“五七”戰(zhàn)士的住房,每個馬圈住兩個人。整個連部的用房特別缺乏,“分子”們是不夠格居住馬圈的,只能住在草棚里。

“五七”戰(zhàn)士體魄健壯者和所有的“分子”們,一到干校后的首要任務,就是馬不停蹄地蓋房子。干校的所有用房和“分子”們的宿舍等,全部都是由他們用雙手建造的。

要造房子就得要有造房子的材料。離連部駐地幾公里外的黃山,海拔400多米,山上杉木成林成片,高大筆直,是建筑房子的良材。“五七”戰(zhàn)士體魄健壯者們用了近20天的時間,每天帶著全連所有的“分子”們上山砍木,扛回連部建房。

此時岑桑四十出頭,身體壯實,是扛杉木的合格搬運工。他的任務是把山上砍下的整條杉木扛下山再扛回駐地。山巖陡峭,山路崎嶇,“上山容易下山難”。他肩上扛著一條長四五米、重達百來斤的杉木從峰頂下山,那種艱辛危險的境況可想而知。但被當作“三反”分子的“專政對象”的岑桑,此時是沒有什么話可說的,更沒有人對他表示一絲半縷的憐惜之情。他只好爭口氣,直起腰,鼓足勁,豁出去。他每天來來回回地上山下山,揮汗如雨,咬咬牙關,把山上一根根的成材杉木,一步一步地扛回連部駐地供建房之需。

后來他回憶起這段扛杉木的經歷時,連他自己也弄不清當時為何有如此之大的能量,竟能一次次從山峰上扛著一條條大杉木下山,且肩沒被壓垮,腰沒被壓彎,腿沒被壓折,他的身體好像有什么“特異功能”。

岑桑不僅是扛杉木的行家,而且是打泥磚的里手。打泥磚的任務又落在他的身上。他在《填方格》一文中是這樣描述他打泥磚的:

每天,我都在那個刨平了的山坡上大顯身手。冬天,我穿上麻包衣,冒著風霜;夏日,我光著胳膊,頂著炎陽,捧著木模子,拱背彎腰,打磚不息,從事這種立竿見影的事業(yè)。你瞧,我就是這樣干的:——把那個用稻草扎成的掃子蘸蘸水,當作潤滑劑,弄濕木模子的內框,然后把木模子放在地上,隨即扎開馬步,把助手(居然還有助手呢!)送到跟前的裝滿泥巴的竹筐捧起來,使勁往木模子里一瀉,順手扔開竹筐,伸出赤腳往泥巴上又踩又壓,接著用雙掌撥掉木模子上多余的泥巴,同時把磚面抹得又平又滑,最后執(zhí)住木模子的一雙“耳朵”,巧妙地一抽,讓它滑脫出來,于是,一個好像切削得整整齊齊的大塊年糕般的泥磚,便宣告制成了。

在打泥磚的整個過程中,他感到最難受的是冬天“煉泥”。煉泥一般是用牛踩泥,人牽著牛在泥塘里循環(huán)往復地走來走去,利用牛那高大身軀的重量,把泥踩得又爛又軟又滑又黏。干校分配給三連兩頭牛,三連管牛的“戰(zhàn)士”對牛愛護備至,隆冬時節(jié)舍不得讓牛出去踩泥,把牛嚴嚴實實地關在牛欄里,“分子”們的班長要牛踩泥,管牛的忠于職守,死也不給。管“分子”們的那個女“戰(zhàn)士”便向班長出謀劃策:“要愛惜牛,還是讓那些‘牛’踩泥去吧!”女“戰(zhàn)士”說的那些“牛”,顯然指的就是岑桑他們那一類的“分子”。

不知為何,那位女“戰(zhàn)士”與岑桑特別“有緣”,對岑桑“關愛”有加,批斗岑桑時她的言辭最為尖酸刻薄,抄家時她帶隊上門,把岑桑全家翻查個通通透透,在三九嚴寒時替牛煉泥,她首個派去的又是岑桑。

岑桑穿著一件用麻包袋做成的防寒衣,打著一雙赤腳走進泥深滿膝的泥塘里,在結滿冰的泥塘上踩泥,煉泥黏在小腿上,凍得他雙腿麻木,直透心窩,全身直打冷戰(zhàn)。他領教了冰天雪地凜冽的淫威,嘗盡了人代水牛踩泥的苦楚。他緊咬牙關,使盡全身力氣,踩呀踩呀不停地踩,終于煉出了一整塘的泥。

岑桑煉泥打磚,常破全連的最高紀錄,戰(zhàn)績最輝煌的那一天,所打的泥磚竟達648塊,是出了名的打泥磚高手。連里蓋房用的泥磚,有一半以上出自他之手。

1969年底,岑桑被“解放”了,從“分子”晉升為“五七”戰(zhàn)士,變換了工種,被安排在連隊的“工業(yè)班”拉箱打鐵,修理工具。

到了“工業(yè)班”的時候,干校不像之前要求得那么嚴了,可以開個“小灶”煮點這煮點那來慰勞舌尖,潤潤喉嚨。也可以干點私活。“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岑桑趁此干了三件私活,創(chuàng)造了他自以為得意的三件寶——一把兩尺長的榆木刨子、一個六芯節(jié)能改進型火水爐、一柄木頭小折刀。請看他在《“三寶”之憶》中對三寶給他帶來的滿足感:

那時我陶醉于我的那個榆木刨子,真無異陶醉于米開朗琪羅驚世駭俗的不朽之作那樣,常常以近乎感激的心情,呆呆對著它凝視,一刻也舍不得離開。到了天寒地凍的夜晚,土屋之中,我和老謝他們各自在專用的火水爐上煮一口盅鞋底面,白色的水蒸氣和伙伴們的歡聲笑語混在一起,滿屋子蒸騰,那光景,也真是美極了!還有我那大頭刀,當我用它來剖開一個柚子,給一段甘蔗去皮,或者是當哪一位“戰(zhàn)友”的豆豉鯪魚罐頭因為沒有罐頭刀而開不了,需要我那寶貝出動的時候,我的滿足感外加自豪感,就更是難以名狀的享受了。

在干校期間,“三件寶”給岑桑帶來了不少的滿足和快樂。離開干校時,為了感謝楊師傅早期對他言傳身教使他學會做木工的技藝,他戀戀不舍地把榆木刨子送給了楊師傅,以示感念之情;把六芯節(jié)能改進型火水爐送給了同連“解放”不久、高度近視的老王,因為他斷定老王“一輩子也學不會自己動手制造一個火水爐”;木頭小折刀是他的最愛,他和它“在黃陂的荒野上結伴,形影不離”。它是他的“寬慰和無奈”,是他的“欣忭和辛酸”。他要把它的銹斑磨掉,把它的刀鋒磨利,“涂上一層衣車油”,好好地呵護它,珍愛它,因為那是一段永難忘懷的記憶。

1971年10月,岑桑被首批調回原單位工作,離開了干校。當上級宣布岑桑第一批調回出版社的時候,大大出乎人們的意料,這一消息在干校里馬上廣傳開來,于是驚異者有之,妒忌者有之,憤懣者也有之。因為岑桑在干校里屬“三反”分子一類的“重犯”,是被省級領導在大會上公開點名批判的“罪人”,還是寫作出版過許多“大毒草”的知名作家,這樣“罪惡累累”的“專政對象”,竟然成了首批奉調回城的人員,人們都在議論著。

在離開干校的那天清晨,許多“五七”戰(zhàn)士前來送行,在送行的隊伍當中,竟有那個曾經斗岑桑最兇、抄家時最狠、在冬天多次派岑桑代牛踩泥的那位女“戰(zhàn)士”。送行的人們邊走邊談,有說有笑,他們翻過山包,穿過峽谷,一直把岑桑從營地送到車站。此時那位女“戰(zhàn)士”走到岑桑身邊,輕聲對岑桑說:“當初斗你的時候,我便預見你會有今天的了!”女“戰(zhàn)士”的話語,讓岑桑感慨萬千:難道她當時在批斗會上那副兇狠相是裝出來的嗎?既然她早就有了那么英明的“預見”,又何必當初呢?

岑桑回到出版社不久,聽說那位“戰(zhàn)士”也被重新安排到農村基層一個文化單位工作,“懷才不遇”,很不得志。

岑桑曾經說過,“文化大革命”也好,“五七”干校也罷,斗人者和被斗者,其實都是受害者,何必再去計較那些恩恩怨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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