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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學術研究叢書》總序

清嘉慶十三年(1808),執掌惠州豐湖書院的徐旭曾,受廣東東莞、博羅一帶“土客械斗”的觸動,招集院內諸生,講述客家源流及其語言文化。徐氏的講述,后經門人整理,以《豐湖雜記》為名,收錄在《和平徐氏族譜》之中。詳請參閱羅香林:《客家史料匯編》,香港:中國學社,1965,第297~2199頁。在客家研究的學術史上,徐氏的這份講述,“雖文僅一千余言,然頗能簡明得要,且為最先提述客家源流問題的作品”羅香林:《客家研究導論》,興寧:希山書藏社,1933,第2頁。,故而一直被視為研究客家歷史文化的先聲。

以《豐湖雜記》為起始,客家研究已走過200多年的歷程。200多年來,圍繞著客家歷史文化所建構的知識體系,可謂豐富而又飽滿。尤其是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伴隨著民族學、人類學和語言學等社會科學學科的紛紛介入,在多學科交叉與整合背景下的“客家學”建構,正在成為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學術實踐。

從學術史的角度來看,在200多年來的客家研究進程中,羅香林先生的《客家研究導論》和《客家源流考》兩書,無疑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著作。前者在繼承和發展徐旭曾以來客家籍傳統文人士大夫對于鄉土歷史與文化認同的集體記憶的同時,又立足于現代的學術規范,“以科學之方法,為客觀之論述”朱希祖:《客家研究導論序》,羅香林:《客家研究導論》,朱序,第1頁。,從而首次以嚴謹的學術理路,對客家歷史與文化作了系統的梳理和厘定,并得出了客家是漢民族中的一個系統分明的“民系”(或“支系”),而不是一個獨立的民族,客家是由于歷史上多次移民運動而引發的北方漢人南遷的產物等一系列重要結論。至于《客家源流考》,則主要是以客家譜牒文獻為基礎,進一步夯實前書所得出的重要結論。

繼羅香林先生之后,海內外學術界又推出了大量的有關客家歷史與文化的研究成果。不過,直到20世紀90年代之前,這類后續的成果除了拾遺補缺之外,總體上都沒有超過羅香林《客家研究導論》和《客家源流考》兩書的水平。一直到了90年代之后,隨著民族學、人類學和語言學等眾多社會科學學科的加入,特別是隨中國改革開放而來的中外學術交流與合作的日趨頻繁和深入,反思羅香林先生以來的客家研究傳統,突破已有的以歷史源流考證、方言特征描述和民俗事象舉證為旨歸的有限格局,一種全新的客家研究范式才開始越來越清晰地呈現出來。

正因為如此,在學術史的分期上,我們可以把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以前的客家研究,籠統地歸入由羅香林先生所開創的學術傳統。就研究范式而言,這一傳統有兩個重要的特點:其一,從中國歷史的整體進程出發,通過梳理北方漢族人口的幾次大規模南遷,來辨析客家的淵源流變,再對客家的民族歸屬問題進行剖判;其二,在具體的研究策略上,主要是以零星的正史材料和地方志文獻為經,以大量的客家譜牒文獻為緯,通過這種經緯交織的文獻鋪陳方式,“再現”客家的起源、形成和發展過程。

“漢族移民史”范式主導下的客家研究,經過半個多世紀的承傳與發展,積累了大量的有關客家歷史與文化的知識。但是,從學理的層面看,這一研究模式至少存在兩個方面的嚴重不足。首先,也是最為重要的,這種宏觀的“漢族移民史”研究理路,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同一部漢人南遷史背景下南方漢族又分化成不同方言文化群體的這一重要事實。眾所周知,在今天的南方漢族人群中,不僅有客家這個群體的存在,而且還有吳、湘、贛、閩、粵等諸多漢語方言文化群。從語言與文化的角度來看,他們都是在北方漢人南遷的這一共同背景下形成和發展起來的。這一事實表明,僅僅從漢人南遷這個單一的移民史維度,是無法徹底厘清客家之所以成為客家、其他南方漢語方言群體之所以不同于客家的歷史文化緣由。其次,這一研究路徑在整體上漠視了贛南、閩西和粵東北這片毗鄰區域(筆者稱之為“贛閩粵邊”)歷史文化景觀的獨特性,漠視了該區域獨特的歷史文化景觀與客家形成及發展之間的種種內在關聯。數十年來,在“漢族移民史”的研究理路影響下,作為客家賴以生存與發展地理基礎的“贛閩粵邊”,一直以來只是一個“配景”,是接納北方人口南遷的“容器”,是承載隨北方人口南下而來的中原文化意識、文化觀念和文化事物的“集裝箱”。在這種“贛閩粵邊”完全“不在場”的敘事模式下,客家就是一群“中原衣冠”輾轉南遷、“雅不欲與土人相混處”徐旭曾:《豐湖雜記》,羅香林編:《客家史料匯編》,第299頁。的“中原音韻”承傳者、“詩書禮樂”傳播者和“愛國保族思想”的勇敢實踐者。詳請參閱羅香林:《客家研究導論》,第四至第八各章。至于贛閩粵邊區域內部的族群關系、社會文化發展過程以及該區域與周邊其他區域的互動等各種因素,對客家這個特定的區域性語言文化群體所產生的影響,在這一敘事模式之下,則一概闕如。

就主要研究策略來看,“漢族移民史”研究理路,主要立足于中國歷史的宏觀發展進程,經由對中國歷史上幾次大規模北方漢族人口南遷過程的梳理,來厘清客家人的來龍去脈,一方面借以證明客家是漢民族的重要組成部分,另一方面則彰顯客家人根在中原和忠義愛國的群體特性。顯而易見的是,這一研究的核心關懷,一方面是力圖化解自19世紀以來華南地區日益強化的客家人與周邊其他語言文化群體之間的矛盾與緊張,另一方面又與20世紀初葉以來華南地區不斷高漲的民族主義思想相呼應。在這樣的研究策略和核心關懷指導下,作為中國歷史上重大事件的晉室南渡、安史之亂、宋金對峙、蒙元南下以及清軍入關等等,遂成為理解客家起源與發展的幾個最主要的歷史情節。相應地,所謂“中原衣冠”“義不帝秦”“詩禮傳家”“崇文重教”等,便成為客家人或客家文化的基本特質。在過去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圍繞著客家歷史與文化所建構的一整套敘事模式,包括在這一敘事模式之下所積淀起來的有關客家歷史與文化的各種知識,都與上述這套話語體系密切相關。

進入20世紀90年代之后,伴隨著民族學和文化人類學等學科的紛紛介入,特別是經過中國史研究從原先的“宏大敘事”向中觀層面的“區域史”路向的轉變,不同學科的學者都開始了對羅香林先生所開創的學術傳統進行反思與檢討。正是在這一反思與檢討的過程中,客家研究進入了學術上的“突破”期。

這一時期所謂的“突破”,盡管體現在問題意識、研究理路、概念工具乃至具體方法等各個不同的面向,但由此前“漢族移民史”的宏大敘事模式,向“區域社會史”敘事模式的轉向,則是這一時期最為引人注目的學術現象。盡管就嚴格的意義而言,最近二三十年來所問世的客家研究成果,豐富而又駁雜,以至于我們很難用某種統一的理論范式來加以歸類;但是,把客家的起源、形成與發展以及客家文化的類型特征放置于特定的區域社會史的脈絡之中,從區域社會的發展過程、人口流動、族群關系、生計類型、貿易網絡、區域互動等各個不同角度,來理解客家這個特定的方言文化群體的形成與發展,辨析客家文化與周邊其他區域文化的異同,則是這一時期眾多研究者的共同取向。在“區域社會史”的脈絡下,客家這個地域性的語言文化群體,就不再是一群行色匆匆的北方來客(及其后裔),而是贛閩粵邊地域社會與文化發展的必然結果。這一研究的整體理路,是以贛閩粵邊這一特定的地理范圍及其相鄰區域為基礎,揭示具體的時間和空間因素與作為歷史主體的人在構成區域歷史或區域文化過程中所扮演的不同角色及作用。它重在從區域內部的人地關系、族群關系以及該區域與周邊其他區域的互動過程中,來理解地域社會的類型及其特征。與以往那種宏觀的漢族移民史研究理路相比,這一研究路徑所開鑿出的諸多研究課題,所發展出的各種研究方法,所凝練出的各種理論詮釋,不僅極大地拓展和深化了我們對于客家歷史與文化的認知,而且為推動中國區域社會史研究向縱深的發展提供了豐沛的學術資源。

正是基于對百余年來客家研究學術史的以上認識,我們在編輯這套“客家學術研究叢書”時,把羅香林先生的《客家研究導論》和《客家源流考》作為整套叢書的第一種。這樣的結構安排,既是對百余年來客家研究學術史的尊重,更是對羅香林先生這份學術遺產的格外珍視。而整套叢書所希望重點呈現的,自然是最近若干年來客家研究界所貢獻的一系列最新成果。這里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客家研究從19世紀中葉以來,就是一項世界性的學術事業。從近代來華的西方傳教士、外交官,到當代歐美和日本的中國學研究界,關于客家人、客家歷史及文化的研究,一直就未曾中斷過。在最近二三十年來客家研究的發展與“突破”過程中,一些來自于海外的學術成果,就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因此,在著手編輯這套叢書時,我們也曾考慮將海外學術界的重要成果加以收錄。然而,由于這些成果大都是以外文出版或發表的,短時間內很難一一譯成中文。故而,除梁肇庭先生的著作外,其他的成果暫時都未能編入叢書。這當然是非常遺憾的。我們殷切地期待譯界朋友能盡快地將這些成果系統地迻譯過來,一方面以嘉惠整個學林,另一方面也讓這套叢書在內容上更加豐富和飽滿。

是為序。

王東

2018年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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