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廣州外港扶胥鎮與南海東廟
《隋書·禮儀志》記,隋文帝“開皇十四年(594)閏十月,詔……東海于會稽縣界,南海于南海鎮南,并近海立祠”。元大德七年(1303)陳大震《重修波羅廟記》謂:“至隋文帝始命于近海立祠……南海祀于南海鎮南,即今之扶胥鎮,距城八十里者也。”據此,則扶胥鎮當形成于594年以前,時名為南海鎮。隋大業三年(607)《隋故太源王夫人墓志銘》(藏廣州博物館)有“空于南海治扶胥”一語。(如此碑真實可信,則南海鎮易名為扶胥鎮,當在594至607年之間)。
隋文帝所立南海神祠,即東廟又名波羅廟,傳說由達奚司空在廟旁種下的兩棵波羅樹“亦名波羅蜜”而得名。南宋王象之《輿地紀勝》謂:“助利侯廟,本達奚司空也,梁普通中菩提達摩由天竺與二弟航海而至,司空其季也。”此說顯屬牽強附會,不足征信。《新唐書·藝文志》記:“達奚通《海南諸蕃行記》一卷。”王應麟《玉海》卷16亦說:“達奚通《海南諸蕃行記》一卷,《書目》(按:指《中興書目》)云:‘《西南諸蕃行記》一卷,唐上元中(674—675),唐州刺史達奚弘通撰,弘通以大理司直使海外,自赤土至虔那,凡經三十六國,略載其事。”南宋方信孺《南海百詠》“波羅蜜果”一篇記“南海東西廟各有一棵”。詩中有“想見移根博望槎”之句,博望即博望侯張騫,暗示波羅蜜樹由中國使節攜回種植。綜合上述記載,可信達奚司空即達奚通或達奚弘通,南海神廟前的波羅蜜樹確為其出使歸國,登岸手植。達奚氏之出使,實古代中外海上交通的盛舉,惜記載闕略,知者亦鮮,誠為憾事;而扶胥鎮在唐初已成為廣州的外港,中外海上交通的門戶,亦由此可見。
《輿地紀勝》記唐代僧人休咎“元和間(806—820)至番禺扶胥鎮,夜憩南海廟”。1973年在南海東廟西側魚塘中,發現一批枕木,為兩側樁木支持,排成直行,延伸20米以上。1978年經北大歷史系碳化實驗室對樣本進行年代測定,所得結果,為距今1110 ± 80年,枕木當是晚唐遺物。出土地點名“碼頭園”。根據枕木形狀、結構、年代和“碼頭園”一名來判斷,此處當為唐代碼頭遺址。
北宋初年扶胥鎮的海外貿易非常繁榮,但一度受到毀滅性的打擊,此可于治平四年(1067)章望之《重修南海廟碑》見之。碑文說:“南海神祠舊隸廣州之城,在今扶胥鎮之西,曰東南道,水陸之行,里約八十,號其神曰洪圣廣利昭順王。立夏之節,天子前期致祝冊文,命郡縣官以時謹祀……先時此民與海中蕃夷,四方之商賈雜居焉。皇祐中,廣源州蠻來為寇,民之被殺之余,流散逮盡,后雖懷歸,無復昔時之饒富。及是嘉祐七年(1062)秋,風雨調順,五谷豐實,人無疫病,海無颶風,無盜賊之侵,民……遂入謁府廷曰:‘海祠頹敗,愿輸吾貲新之,用以答神嘉貺。'”按廣源州蠻儂智高入侵廣州,事在皇祐四年(1052)。城外居民慘遭殺戮,“蕃漢數萬家”被“席卷而去”,給廣州的海外貿易造成很大破壞。
但城池未陷,城內居民避過了這場活動,亦未逃散,被席卷而去的蕃漢數萬家當場居城外。作為城外最繁盛商業中心的扶胥鎮,自然也不能幸免。碑文稱南海神廟在“今扶胥鎮之西”,所謂“今扶胥鎮”當系與“昔扶胥鎮”相對而言。前引《隋書》明言神廟在南海鎮南,換句話說,就是鎮在神廟之北,而到了治平四年的“今扶胥鎮”卻已在神廟之東。古代神廟,雖屢次重修,亦從在原址,即韓愈所謂“因其故廟,易而新之”。
由此推斷,扶胥鎮的位置曾經變遷,由廟北徙至廟東。這樣的變化,最大可能是兵亂后重建的結果,再從章望之提到扶胥鎮時特別強調是“今扶胥鎮”來看,重建時間當在重修神廟之前不久,亦即儂智高之亂平息之后。
扶胥南海神廟至今仍在,并已修復一新,坐落于廟頭村西部。曾昭璇指出,廟頭村舊有“扶胥約”石額,該村主街今天仍作東西向沿崗邊伸展,屬于“街村”形式,即不是團塊狀的農村,而是商業性的聚落。這條主街今天仍分成三段,稱“扶胥東約”、“扶胥中約”、“扶胥西約”,可見廟頭村即古代扶胥鎮舊址。但據葉廣良意見,古代扶胥鎮應在神廟之北近山岡地點。綜合曾、葉兩先生的意見,與《隋書》及《重修南海神廟碑》參證,可信扶胥鎮的位置,確曾有過上述的改變。
在儂智高之亂后,隨著海外貿易復興,扶胥鎮也很快重新繁榮起來。據北宋元豐年間(1078—1085)王存等編修的《元豐九域志》“廣南路”卷9記,扶胥鎮為番禺七鎮之一。宋室南渡以后,扶胥鎮更繁盛。宋代“羊城八景”以“扶胥浴日”居首。楊萬里(1124—1206)《題南海東廟》一詩說:“大海(扶胥鎮瀕臨的獅子洋)更在小海(廣州城南及其西郊瀕臨的珠江河面)東,西廟不如東廟雄。南來若不到東廟,西京未睹建章宮。”可見東廟之宏偉壯觀。劉克莊(1187—1269)在廣州作《即事四首》,其一云:“香火萬家市,煙花二月時。居人空巷出,去賽海神祠。”其二云:“東廟小兒隊,南風大賈舟。不知今廣市,何似古揚州?”
這里所描繪的,顯然是農歷二月十三日在東廟舉行南海神誕賽會時扶胥鎮上的熱鬧景象。這個賽會非常隆重,直到新中國成立前夕,依然年年舉行。由詩中情景,可見當時扶胥鎮之人口稠密,商業繁榮,與神廟相得益彰。
南宋乾道元年(1165)陳豐《南海廣利洪圣昭順威顯王記》稱:“夷舶往來,百貨豐盈,順流而濟,波伏不興。”乾道三年(1167)廖颙
《重修南海廟記》也說:“胡商(下不可辨)越賈,具萬解之舟,張起云之帆,轉如山之舵,乘長風,破巨運浪,往來迅速,如履平地,非特王之陰佑,易克爾耶?(下不可辨)西南諸蕃三十余國,各輸珍贐,輻輳五羊,珍異之貨,不可縷數,閩浙船舟同舶,亦皆載重而至,歲補大農,何啻千萬緡(下不可辨)廛肆貿易,繁夥富盛,公私優裕,繄(指南海神)之國焉。”
顯然,對外貿易的繁榮,使向南海神祈求平安的商人和海員絡繹不絕,是神廟香火興旺的根本原因。
其實,唐宋兩代統治者對南海神表示尊崇,多次修廟,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對海外貿易利益的關心。唐代統治者認為“南海神次最貴,在北、東、西三神,河伯之上,號為祝融”,“冊尊南海神為廣利王”, “廣利”這個封號就很能說明問題。南宋淳祐(1241—1252)朝廷奏南海神樂章有云:“祝融之位,貴乎三神。……長為委輸,佑我黎民。”又云:“南溟浮天,旁通百蠻。風檣迅疾,琛舶來還。民商永賴,坐請寇奸。”
可見南宋統治者在元兵壓境,朝不保夕之際,仍然念念不忘“廣利”,對南海神高度尊崇。
宋元嬗代之際,廣州屢經戰火,元軍“凡三入廣,廣州始平”,廣州居民,“兵革之間,或罹鋒鏑,或被驅掠,或死于寇盜,或轉徙于他所,不可勝計”。這對廣州的海外貿易,無疑又是一次嚴重打擊。扶胥鎮和波羅廟當然在劫難逃。元至元二十八年(1291),世祖皇帝加以靈孚之號,天使奉命,馳驛萬里至廣州城……將致寵光于正祠,聞祠已廢,乃于城西別祠行禮焉。”
西廟猶存而東廟已廢,可見扶胥鎮受破壞之嚴重。但不久之后,廣州海外貿易又得到恢復發展。大德八年(1304)《南海志》記:“廣為蕃舶湊集之所,寶貨叢聚”,“其來者視昔有加焉。而珍貨之盛,亦倍于前志之所書者。”舶貨分為寶物、布匹、香貨、藥物、諸木、皮貨、禾蹄角、雜物諸大類,來自海外26國,100多個地方。
該志還在“舊志稅賦”項下記載了前代廣州府屬各縣、鎮、場事務稅錢,其中增城4661貫,清遠縣3623貫,懷集縣644貫,東莞縣2282貫,新會縣4088貫,扶胥鎮4467貫,
可見扶胥鎮商業地位之突出。而波羅廟亦在大德七年(1303)修復完竣。
明初厲行海禁,扶胥鎮迅速衰落,成為普通農村。以后廣州之外港,遂遷至黃埔村(今屬海珠區新滘鎮)。但至清同治年間(1862—1874),黃埔村亦漸衰落,復成普通農村。黃埔海關則遷至長洲北岸。1937年,在珠江前航道北岸的魚珠一帶建碼頭,當時稱為“黃埔新埠”,亦即今日之黃埔港。1973年,在東江口的東墩頭基開辟了“黃埔新港”。1984年12月,又在黃埔新港以北興建廣州經濟技術開發區。經濟飛躍帶動了文化建設,1985年起,地處新、老兩港之間,垂危已久的波羅廟重修復原,并對外開放。1991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海上絲綢之路考察團曾到此參觀。扶胥鎮雖已成歷史陳跡,但今日之波羅廟,卻又置身于改革開放的大片熱土包圍之中,作為古代海外交通貿易史的重要遺跡為游人所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