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
實踐決定認識,本仙君通過一嘴泡椒的實踐成功認識到,我這徒弟,是個正太面皮的腹黑。
事不過三,我總不好再提劍去砍掌門老頭兒,只得暫且將小混賬收下;然小混賬又不得不教訓,便大晚上將他丟在門外跪著,一個時辰,兩個小時,不長不短。
門一關,本仙君剛端起茶盞,門外小混賬哇啦哇啦的哭聲便鋪天蓋地而來。本仙君已不吃這套,兀自飲茶,一時忘了剛受的泡椒摧殘,燙茶入口,十分酸爽。
扶蕭善良心軟,一面替我扇舌頭一面說情:“他畢竟是個孩子……”
我放下茶盞,搖手,和鬼一般伸著舌頭含糊道:“教、教育要從娃娃抓起?!?
扶蕭又替我扇了一會,外頭也哭聲漸小,最終沉寂。跪了半個時辰,小混賬終于安生,我的酸爽之感亦已退去,便起身推門想叫他回去休息,畢竟小孩子身體還虛。
推門一看,風卷落葉而過,人跑了。
我頭疼。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百余年前我是個小孩時也這般頑劣至極,攪屎棍般搞得家中不得安生,后來不知成長,學習懶散,高考失利,只能去發(fā)傳單。如今終于知道爸媽操碎心的感受,我那時真不是個東西。
我作罷回屋,支手靠在桌上連連嘆氣。雖說讓老頭兒教授,但本仙君仍是名義上的師父,半點星子不教,萬一祖國的花朵長殘成我當年的模樣,總說不過去。
四仰八叉霸占我床的扶蕭懶聲道:“你今日嘆的氣,可比往十年還多?!?
我冷臉回頭:“下來。”
大混賬翻身抱住我被子:“山中夜深霜重,小妖又身懷燒傷、體虛魄寒,仙君舍得將棋友趕回小山崖挨凍乎?”
我扶額:“那你好好睡,被子別這么抱,蓋嚴實些,免得凍著?!?
“你不睡?”
“我去教育祖國的花朵?!?
大混賬翻回身來:“等會。你難道不覺得你徒弟這么折騰你,有些問題?”
我道:“不是說他以前也這么折騰他爹他娘他先生他基友么?”
“話是這么說沒錯,”扶蕭坐起身來盯著我,“不過你是不是下棋輸傻了?你是虛女仙君,外頭傳的冰雪美人脾氣暴躁撒了桃花一地。無色那孩子機靈得很,怎么會蠢到在你這個太歲頭上拔呆毛?”
我道:“小孩子沒個輕重,我當年比他過分得多?!?
扶蕭似乎意欲再說,不慎扯了燒傷疼得倒抽涼氣。我嚇得快步上前,將他按到軟枕上,被子拉好掖好,在他身上再加上第十七層護水術,他方慢慢緩過來,臉色卻更蒼白。
他有氣無力道:“罷了罷了,你去吧,小孩子是該好好教育?!?
說是教育,我出門在華無色屋外的小河邊,一待就是兩個時辰。
因我委實……委實沒當過孩子他爸或者老師。
百余年前本仙君于課桌前從未聽講,爸媽的話也左耳進右耳出,穿到這個世界后更是一路仰賴背景和光環(huán)。如今自己當爹又當媽,自然不曉得孩兒該如何教育。
開場先打幾下罵兩句?依稀記得當年爸媽如此教導,我叛逆得甚歡。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誘之以利脅之以威?不過我早習慣了用劍解決問題,語文功底實在不夠。
清風澗的小河很不得了,是昆侖山上千年玄冰化的水,又因修仙世界污染甚小,全球氣候不得變暖,那玄冰水更是冷了些。
本仙君在小河邊左走右踱,不慎受寒氣還挨了幾個噴嚏,但始終沒法向小混賬走出一步。然再踱下去受涼,我明日必定只能和扶蕭一同病在床上躺著,便干脆牙一咬心一橫,昂首闊步往小混賬那間屋子走去。
屋子窗紙微亮,小混賬沒睡。
我試手輕敲兩下房門:“無色?!?
屋里一陣手忙腳亂,窗紙透出的光也熄下來。
我扶額:“無色,別裝了,師父知道你在?!?
屋里飛出嫩生生的聲音:“不在,我不在!無色被河里的大魚吃了,師父去河里找?!?
本仙君內心柔軟處再次受到一萬點真實傷害,唯恐闖進去嚇著孩子,竟不由道:“那、那師父在這等你。你想見師父了,就開門?!?
屋里沉寂了片刻,吱呀一聲,門開了條縫,縫里露出一雙眨巴眨巴的眼睛。這眼睛有點不對頭,比白日里稍顯細長,位置好像也偏高了些,但眼神的確是那孩子的眼神沒錯。
我挑挑眉毛,露出和藹可親的笑意。
啪的一聲,門關了。
本仙君被自家徒弟晾在外頭喝西北風,內心幾乎是掀桌的。
過了半刻,小混賬拉門大開,一把撲上我腿,眼淚鼻涕糊我滿身衣裳:“嗚嗚……師父,無色錯了~無色不應該一時興起辣師父~無色沒有聽師父的話,無色不是好孩子~師父還在生氣的話,就打我吧~~”
明明小混賬在哭,為什么……為什么我聽出一種幸災樂禍的語氣?
莫非本仙君年齡已大,五識不清,聽力已然衰退耳?
我略略俯身撫摸無色的頭發(fā)權當安慰,細細一看,他哭的全是實打實的眼淚花子,并無半分做戲的痕跡。那這種詭異的感覺又是哪來的?
“師父沒有生你的氣?!蔽颐銖姕芈暤?,“師父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干的缺德事不比你少,只是鬧一回兩回便夠了。我收你為徒,一是望你修仙有成,二是望你心智成人,若你總是這般胡鬧,不說他人,為師也不會喜歡你。”
華無色一面揪著我下裳揩臉,一面“哇”地哭得更厲害:“無色、無色聽說了,師父其實……其實一點都不想要徒弟,是掌門爺爺亂講,讓師父很為難,這才……這才收了我。所以師父把無色帶回來后就根本不來理我,無色一個人……一個人孤零零的,沒有爹爹和娘親陪,好害怕……無色想要跟著師父……~~”
哚!本仙君恍然大悟。
這哭的不是真情是什么?小孩折騰只是想博得大人的關注,我卻把小孩子丟在荒山野嶺的旮旯里不管,也太不是個東西!
看他一張小臉越哭越花,眼泡兒通紅,我越發(fā)心軟,和善道:“那你挪到我屋子旁邊來??;若是晚上一個人害怕,師父便抱著你睡,如何?”左右不過是個孩子。
“我能不能一直跟著師父?”
“師父去哪,你就可以跟到哪。”
“也可以看師父下棋?”
“只要聽話就可以?!?
“會的會的!”華無色破涕為笑,“我會天天都聽師父的話?!?
我一手拉著徒弟,一手提著被他哭得慘不忍睹的下裳進屋,倒在床上,和衣抱著無色勉強應付一宿。
本仙君被從早上折騰到晚上,次日起來面色極差,蓬頭垢面,沒半點人樣。
無色變化頗大,萬分殷勤地幫我遞上洗漱梳具,除卻杯子底漏水、梳子一碰頭發(fā)就斷一串齒、往里凹的鏡子將我照得更不像人外,再沒任何折騰,世界一片祥和,江山如此多嬌。
本仙君收拾出人樣,忽然想起躺我屋里被燒傷還不知死活的扶蕭,拖起無色十萬火急地往回殺去。
小山崖上,青衫公子背襯一天霞光,頭發(fā)半冠半束,萬條碧絳垂披頸間,婆娑含露,絲輕無塵。
這愁煞人的小柳樹喲。
扶蕭回身。這身回得何其剛健有力,想是躺我屋里一夜,已大好了。
我尚未吭聲,背后的小乖乖倒先轉到我前頭來,一個作揖:“無色見過師叔?!?
扶蕭低頭看著,不由對我一笑:“看來昨夜你將祖國的花朵教育得甚好?!?
本仙君有些飄飄然:“小、小孩子嘛,好好說話,也不是什么難事?!?
這個上午,幾十年來我頭次沒想要跟扶蕭下五子棋。
華無色纏著我教引氣入體,我也不太好好拒絕。可說好的掌門管教習我只管打罵折騰,那老頭兒此刻又不在,我只得屈服,暫且把這債先算在掌門老頭兒身上。
華無色這孩兒天賦果然異稟,一教便會,入定打坐還不帶瞌睡的,比我當年不知強了多少。扶蕭在一旁不住唏噓,當著面揭本仙君當年修道的各種烏龍,什么“打瞌睡不說還流一串哈達”,險些被本仙君踹出清風澗。
本仙君靠在屋檐下?lián)u晃的榻上,看著入定引氣的徒兒頗覺賞心悅目。
不甚賞心的某個聲音突然從背后闖過來:“仙君……仙君近日可好?”
我唆地跳起,揚手化出忘塵劍,鏗鏘一聲往下一杵,劍鋒入地三分。本仙君揚起十二分真誠的笑容:“掌門日理萬機,原來還管得了本仙君過得好不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