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情事老來悲
記得我小的時候，眼力極好，可以睜大眼睛觀察太陽，明察秋毫。好奇心也重，凡事都要探個究竟，更不用說那些花花草草，小蟲小動物，遇到了免不了要細心觀察，所以經(jīng)常有意外的收獲，分外有趣。
“相公真是和別人不太一樣呢！”蕓兒時常打趣我。
比如夏天的時候，蚊子成群結(jié)隊，場面壯觀，嗡聲如雷。我私底下將這想象為“群鶴舞空”，看到蚊子集成一堆飛舞，遠處看，果然如心里所想，真的很像仙鶴跳舞。每次抬頭，總是能目不轉(zhuǎn)睛看個半天，可是蚊子飛著飛著也會散開，怎么辦呢？后來我又想出一個方法，一口氣抓很多蚊子放在蚊帳中，慢慢地往蚊帳里噴煙，蚊群在煙里飛舞，果然又有了鶴唳云端的感覺，這才拍手稱快，玩了個過癮。
“這也是因為夫君家里殷實，用的好帳子，又細又透，才有這個好效果。若是平常百姓家的粗布帳子，難能由得你這么玩呢！”蕓兒掩嘴笑道。
細細想來，還真是這樣呢，我也笑了，蕓娘果然冰心一顆呀！
除此之外，我還喜歡蹲在土墻下，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或者花臺周圍，花草叢生的地方，與花臺一般高，把花草想象成叢林，蟲蟻想象成野獸，泥土拱起的地方想象成山，凹下去的地方想象成山溝或山谷。聚精會神地觀察，很是自得其樂。有一天，日頭正盛，我伏在草叢間，只見兩只蟲子在草間爭斗，正看得興起的時候，忽然有一只龐然大物排山倒海地襲來，只見這廝舌頭一伸，蟲子便被它吞進肚子里去了！我嚇一跳，定睛一看，原來這龐然大物是只癩蛤蟆！我正出神看蟲子打架，它這樣突然出現(xiàn)，不由得被它嚇了一大跳，好容易才定下神來，心中惱它殘害生靈，便把它抓住，隨手拔下一根細藤，往它身上抽了十鞭，算是“鞭刑”吧，然后放到別家的院子里去了。不過等到長大了一點，回過頭想想，對這件事又有新的想法。兩只蟲子相斗，是因為圖謀奸情，不肯相從罷了。古話說：奸近殺。蟲子跟人不也是一樣的嗎？又覺得這兩只蟲子該死。
我就是因為太貪玩，導致終有一日陽具不小心被蚯蚓咬了，腫脹得連小便都成問題。聽說有個偏方，就是鴨子的唾涎可以治療這個，只好讓奴婢抓了鴨子來，又扳開鴨子的嘴巴，讓鴨子來吸。結(jié)果女婢不小心松了下手，讓鴨子閉上了嘴巴，鴨子一個勁兒吞咽，做出要將我的陽具吞進肚子的樣子，我頓時嚇得號啕大哭。這事情被大家知道了，傳為笑柄，到我年長了還被時常提起，真是汗顏！
這些說來，也都算是年少時的閑情逸事吧。
每當我說到這些往事，蕓兒總是笑得花枝亂顫，甚而揶揄。但我也只做閨中之樂，嘿嘿而笑。想來，這些時日也未免太幸福了。
后來漸漸成人，開始喜歡花草，幾乎成了一種癖好。其中最喜歡修剪盆景，因為盆景不只是花草，更可以容納很多其他物事，所謂“一花一世界”是也。我還認識一個叫張?zhí)m坡的朋友，跟他學習了“剪枝養(yǎng)節(jié)”的技巧，慢慢地自己摸索，也開始精通“接花疊石”的盆景技巧。花草中，我最愛蘭花，其幽香雅致無人能及。但蘭花也分品種，那種花瓣品相稍微入流的，非常難得。我也常常四處“尋花問草”。
蘭坡臨終的時候，送給我一盆非常珍貴的荷瓣素心春蘭。葉子平整舒展，花莖細，花瓣成色很干凈，足可寫入花譜。我愛之騖深，珍如拱璧。后來我奉命去外地做幕僚，蕓兒知道我獨愛這株蘭草，都是親自灌溉打理，養(yǎng)得花繁葉茂，生機勃勃。不料沒開兩年，突然枯萎而死。我把它連根拔出，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但是看到花根沒有半點爛死的跡象，而且還有一些新芽準備長出。
一開始我還百思不得其解，還以為是我沒福氣消受這盆上品的蘭花，唏噓不已，無奈作罷。后來才知道，原來是有人要分這株蘭草，蕓兒沒有答應(yīng)，那人便心生嫉妒，用滾燙的開水灌殺之。簡直是暴殄天物，令人可憎！我氣得發(fā)誓從此再不種蘭花了。
后來，我改種杜鵑消遣，雖然杜鵑沒有香味，但是花色耐看，種類繁多，而且容易剪裁成景。只是蕓兒是個憐惜枝葉的人，每每不忍大剪其枝，所以很難養(yǎng)成上好盆栽，只隨其自然生長，偶爾小修一下。其他的盆景也都這樣，盡量隨其自然。
花自飄零水自流
對于盆景而言，蕓兒不忍心大剪盆枝，但是每年菊花盛開的時候，我們便大發(fā)秋興，采摘菊花自己插在瓶中玩賞，但并不喜歡拿菊花做盆景欣賞。陶淵明老先生不是有詩云“采菊東籬下”嗎？不過遺憾的是我家中無園圃，沒辦法自己種植。市場上也有賣已經(jīng)插好的，但大部分插得雜亂不堪，我和蕓兒是都看不上眼的。我個人認為菊花比較適合插單數(shù)，不適合插雙數(shù)。每瓶只插一個品種一種顏色。選用的花瓶，瓶口應(yīng)該選開口大的，不要用那種很窄小的。因為如果瓶口開闊，花朵就可以舒展開來，根據(jù)瓶口大小可插上五朵、七朵甚至三四十朵花。而且每瓶中一定要有一叢比較突出，怒放花意。這叢花之間的距離要恰當，太過散漫或者太過緊湊都不好，也不適合離瓶口太近，這正是所謂的“起把宜緊”。插花者可以突出花朵的亭亭玉立，嫻靜優(yōu)雅；可以插得飛舞橫斜，突出花朵的各種生動姿態(tài)，這就全憑個人想象和愛好了。總之花朵插得不要太整齊，盡量參差進行。花中放一個大小適當?shù)幕芄潭ㄗ⌒螒B(tài)，以免花枝滑動或者傾斜而顯得雜亂無章。選花也有講究，葉子不亂，花梗不能太硬，這樣容易用針固定。如果針太長的話，寧愿弄斷一截，也不要讓針露出花梗，顯得刻意而難看，這就是所謂的“瓶口宜清”。
擺放的時候，根據(jù)桌子的大小格局來設(shè)計，一般書桌、茶幾放三瓶至七瓶為宜，擺得太多就顯得眉目不清，如同市場上售賣的一樣俗氣了。數(shù)瓶插花一起擺放的時候，要注意不要放在同一水平線上，高低相差三四寸到二尺五六寸為宜，盡量將花瓶擺放得參差錯落，相互照應(yīng)。一目望去，能融貫各瓶不同韻味，氣勢相同者為最上。如果放得中間高兩邊低，或者后面高前排低，列成一排或左右對稱整齊，那就犯了“錦灰堆”的忌諱，顯得呆板了。當然，擺放的時候，哪里緊湊哪里稀疏，哪處放前哪處放后，就要根據(jù)插花意境的不同，自己盡情盡意就可以了。
插花的花器也很重要，如果用的不是花瓶，而是盆、碗、盤此類淺口的器物，可以先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加上稻灰熬制收成膠狀。將釘子釘在銅片上，釘尖朝上，再用熬制的膠涂在銅片的背面黏在盆、碗或盤上，待膠冷卻后釘滿釘子的銅片就固定在盆底了。然后將花以鐵絲扎把，插在釘子上。插的時候不要太垂直，最好插得有點偏斜，這樣會比較自然。也不要插在盆子正中央，那樣顯得太過突兀。花的枝葉要修剪干凈，不能太擁擠雜亂，枝疏葉清為佳。插完后在盆中注上清水，加上細沙蓋住銅片就可以了。如此一來，這盆插花就像從碗中細沙清水里自然生長出來，妙不可言。
如果插花者選用的是枝干明顯的花果為材料進行插瓶，那可就考究插花者修枝剪葉的功力了（各色花植無法一一親自采擷，請別人代采的往往又不合自己的心意）。選用枝干，先將其拿在手中，分別從橫、斜兩處觀察它的氣韻，再從側(cè)面看它的姿態(tài)，如此觀察過，方能選定插瓶的材料。選定后，剪去雜枝，更加突出它原有的氣質(zhì)，以疏瘦別致為上品。接著再考慮如何插入瓶中，根據(jù)花和葉的長相，或是折彎或是扭曲，插入瓶中，才可以避免葉子朝背面，花果太靠邊的情況。如果隨便拿一枝也不打理就直直地插在花瓶中，肯定是枝亂葉雜，花側(cè)葉背，既沒辦法突出它原有的形態(tài)，也沒辦法顯出它的韻味。這其中，“折梗打曲”有一定技巧的：將樹枝的梗部鋸開一小半，用小石頭墊在里面，原本筆直的枝干就變彎曲了。如果怕樹枝承力不住而斷掉，可以用一兩枚小釘子固定住，這樣的話，楓葉竹枝，亂草荊棘，都能選作插花的材料了。有時候，選用一竿青竹，枝節(jié)和葉子上黏上零星的紅色枸杞；或者采幾根狗尾草配上兩枝荊棘，如果擺放恰當，也頗有世外野趣。
如果是種植花木用做盆景觀賞，不妨一開始斜著種植，讓它側(cè)在盆中生長，悉心灌溉，其枝葉會自動往正上方生長，一年后就會自然長成蜿蜒曲折的形狀。若每株植物都是直直的，就很難有什么別致的姿態(tài)。
這些心得技巧，平日里我在擺弄的時候，蕓兒也在旁邊看著，時不時給我打個下手，幫我些忙。后來我出外擔任幕僚，家里的花草盆景從沒斷過，蕓兒功不可沒。所以我經(jīng)常贊蕓兒“蕙質(zhì)蘭心”，果然是沒錯的。
而真正成為盆景的樹木，還需要進行大剪修整，一般都是選用根部已經(jīng)長得很發(fā)達，冒出土面成雞爪狀的盆栽。先根據(jù)它原有樹干上的節(jié)，分左、中、右修成三個部分，勾勒出一個整體框架，然后再分別修剪樹枝，將雜亂的枝葉去掉，每“大節(jié)”上最多留下七到九個“小節(jié)”。樹干上最忌諱的是小節(jié)修剪得像人的兩個肩膀一樣整齊，太過對稱，看上去就不自然；小節(jié)太過臃腫也不行，像鶴鳥細腿上突出的關(guān)節(jié)一樣，太過突兀搶眼。最好的須枝是伸展盤旋而上的狀態(tài)。所以修剪的時候，切記不要太過突出左右兩側(cè)，也不要讓枝葉從前后兩面直接伸出，以免看上去赤胸露背，含蓄全無。有名的盆景，一般都是以“雙起”“三起”為主修剪而成（即一根樹上兩到三分杈）。如果盆栽的根部沒有突出，直直地埋在土里，看上去就像樹枝插在花盆里，也不可取。假如留下的樹枝盤旋如寶塔而上，根部扎枝彎曲如蚯蚓，那絕對可稱得上鬼斧神工、極具匠氣的精品。
不過一個上好的盆景從栽培到修剪成形，至少要花三四十年時間打理，而精品就更是難得了。所以我尋尋覓覓，一生中也僅碰到過兩次：一次是遇到一個同鄉(xiāng)，名叫萬彩章的老先生，花了一生的心血才剪成幾棵上品的樹；還有一次在揚州一商人家中聽他說起，有一個虞山的朋友到他家游玩拜訪，帶來上好的黃楊樹和翠柏各一盆，言辭頗有些得意。可惜明珠暗投，商人不愿意拿出來共賞，我也只好暗自神往一番，不過我也真不覺得揚州商人會懂得品鑒這兩盆上好的盆栽。
倘若說起盆景留枝節(jié)盤旋如寶塔，扎枝彎彎曲曲如蚯蚓，那就顯匠氣了。
點綴盆景的花石，也有一番講究。簡單的點綴，令人賞心悅目。如切合盆栽之形態(tài)點綴，使山石融入花果中，那就可讓人神游其中了。手拿一蓋碗清茶，邊品茗邊觀賞，看著看著就入身其中，化作樹下山石上執(zhí)棋的仙人，這才符合在幽居雅室閑賞的標準呢。每每得了些好花石，蕓兒極為歡喜，我自然也是喜形于色。
以前種水仙，一直苦無好石點綴，后來我想了一個方法，嘗試著用外形像石頭且造型別致的木炭取代；再將黃芽菜剝開幾層，露出色白如玉的菜心，在長方形的盆里插上六七枝，埋上沙土，用木炭代替石頭，色彩黑白分明，饒有美趣。以此類推，想了很多方法來處理盆景，自行創(chuàng)意，樂趣無窮，在這里難以一一列舉了。
比如有一次見石菖蒲結(jié)籽了，我便用冷米湯和上石菖蒲籽一起在含在嘴里，噴在木炭上，然后將木炭放在陰涼潮濕的地方，不久后木炭就長出一叢叢細細的石菖蒲，隨便將這木炭放在盆或碗中，綠茸茸的非常可愛。還有就是拿幾棵老蓮子，把兩頭磨薄。嵌入生雞蛋中，放在雞窩里讓母雞孵。等到同一窩雞蛋都孵成小雞時再取出來。再用數(shù)年前燕子在房梁上做窩時用的泥土加上少許天門冬，搗爛拌均勻，盛在小容器中，將已經(jīng)有點發(fā)芽的蓮子種上，每天用河水灌溉，早晨讓其曬太陽。當蓮花盛開的時候，一朵朵如酒杯大小，而荷葉縮得只有碗口大小，纖巧亭亭，迷你可愛。這個蓮是蕓兒極愛的，我們常常一起磨了蓮子，央老婢家里的母雞給孵化出來。
再說說布置園亭樓閣、套室回廊中的景致。一般是以疊石為假山，栽種花草取其生機。景觀中見景色，景色中看景觀；看似無景卻有實景，虛中有實，實景中又描繪出虛擬景觀，實中有虛。擺設(shè)或是明顯或是隱藏，層次分明或是清淡疏靜，這就不單單是“迂回曲折”能包含的了。所謂“大大小小、深深淺淺、虛虛實實”，不過如此吧。
而且，園景的好壞不在于地廣石多，如果只是一味地花費金錢，只能造成浪費。可以簡單地掘地堆土成山，放上一些別致的大石塊，種花草夾雜于其中，以梅樹當籬笆，種長藤鋪滿墻壁，哪怕是沒有假山這也變出假山來了。若是想大中見小，景觀中見景色，可在比較寬闊的地方種上容易生長的竹子，以枝條比較茂盛的梅樹來做屏障隔斷。如果想以小見大，景色中見景觀，宜用凹凸不平的院墻，涂飾綠顏色，上面種上藤蔓，使藤條自然茂盛下垂，再在墻壁上嵌一塊大石，石頭上鑿字做碑，推開窗子看到墻壁，就如同面對著一座陡峭的山壁一樣，峻峭大氣。虛中有實：看似已經(jīng)山窮水盡無風景了，一拐彎又是一片風景；或者在軒閣設(shè)一櫥柜門，推開櫥柜門可以通往別院。實中有虛：在不通其他院子的房間后門處，用竹子和石頭做裝飾，使人看起來覺得門后還有花園。或者將矮欄放在墻頭上，看起來以為上面還有一個月臺，而實際上并沒有，這就是所謂的“實虛”。
一般貧寒士子，屋少人多，居住環(huán)境擁擠，可以借仿我家鄉(xiāng)太平船后艙房的房屋擺設(shè)，將臺階作為床，前后借湊一下，可做成三個榻，當中隔上木板糊上白紙，這樣前后上下通透了，屋子更加寬敞。
我和蕓兒在揚州住時，就曾仿照這個法子。當時屋子窄小到只有兩椽，于是我們便把上下臥室、廚灶、客廳都隔斷，便覺得空間大了許多，綽綽有余。我們都非常滿意，蕓兒也自嘲說：“這樣擺設(shè)雖然精巧，但始終不是富貴之家的氣象啊！”我們相顧而笑，我摟住蕓兒瘦削的肩膀，說：“實乃苦中作樂，增添雅趣而已，蕓姐跟著我實在受苦了……”
我在山里掃墓時，撿到花紋好看的石頭。回家后，我挑了幾塊，與蕓兒共同賞玩。我說：“宣州石色白勻稱，疊在盆景中用白色油灰黏住固定，顏色看上去也很勻稱。可我們本地的石頭雖然古樸雅致，但顏色為黃色，如果也用油灰的話，與白石盆一對比，痕跡就太明顯了。這可怎么辦呢？”
蕓兒思忖半晌，對我說：“有了！我們從里面挑出幾塊劣等的石頭，將之搗成粉末，趁油灰還未干透，涂抹在上面，等干了顏色不就一樣了嗎？”
我一聽，果然有理！一下子興奮起來，便照著她說的話動手起來。選用宜興窯制的長方形淺盆，在右邊用幾塊大石疊起一座山，左側(cè)陸續(xù)放上小石排成一彎臨江的丘陵。如同云林石的法子，巖石凹凸，當中空出一角，放上些許河泥和清水，種上小巧的千瓣白萍。大石縫里，種上蔦蘿，俗稱云松是也。我們精工巧做，花費了幾日時間才完成。到了秋天的時候，云松蔓延滿山，有些如藤蘿般懸掛在石壁上，陸續(xù)開出小小的火紅色的花朵，水上白萍也長得茂盛，紅白相間，讓人身臨其境，仿佛登上蓬萊仙島。蕓兒也極為喜歡，不住夸我，讓我十分喜悅受用。
閑時將長盆放在屋檐下曬太陽，跟蕓兒一起欣賞。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設(shè)想如真有機會移居到如此美麗的地方，該怎么布置。看，這里適合建造水上閣樓，那里適合設(shè)茅亭，那處石壁適合鑿字，上面就寫“落花流水之間”，還有還有，這邊適合居住，那邊適合釣魚，這處山崖可以登高遠眺，極目望遠……兩人笑語連連，仿佛真的搬到這處仙境里去了。
然而好景不長，有一日傍晚，幾只貓兒爭食，有只貓從房頂躍下，連盆帶架被它打翻在地，頓時碎得不成樣子。我不免頓足惋惜，連連說：“就這么點小情趣，老天也要嫉妒而破壞，不讓圓滿！”蕓兒和我都不免傷感起來，淚眼相顧。現(xiàn)在想來，世間之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我和蕓兒那么恩愛，注定是不得圓滿的啊！
再來說說“香”。焚香幽雅的靜室中，有品位的人們都會放置一些香料，以突出整個居室的雅韻。蕓兒就別出心裁，她選用沉香速香等香料，放在籠上蒸透，制成餅狀。又在香爐上放一個一寸左右高的銅絲架，把香餅放在上面。底下點小火，徐徐烘烤。香味散發(fā)開來，幽雅迷人，若有似無，而且還不像其他的點香會有黑煙出來。我喜歡得很，再一次撫掌夸贊蕓娘之妙。
如果房間里放香味植物，味道也清新迷人。比如說放佛手，香味清新雅淡，但佛手最忌諱的是喝過酒的人用鼻子嗅，哪怕些微酒精的接觸，都容易使佛手變質(zhì)，不易保存。水果中木瓜也有香味，與佛手比木瓜香味濃郁特別，但忌諱手掌出汗時觸碰，一旦有汗?jié)n，就得拿清水清洗。所有天然香味的植物中，只有香櫞最容易保存，沒有什么忌諱。當然，這些香料在房中置放的位置也有講究，放在不同的地方，下風口、通風處等等，香味也會有不同的變化，或淡或濃，根據(jù)每個人的喜好不同，在此就不一一列舉了。每每有人將供養(yǎng)的佛手或木瓜拿來聞，又隨手亂放，這就是不懂供養(yǎng)方法的魯莽人了。
我在家閑暇的時候，總喜歡剪花插花，所以家中插花盆景很多。一日蕓兒對我說：“夫君，你的插花，已經(jīng)有了兼具雨露風情的自然風韻，稱得上如詩如畫，精妙入神。但是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些花鳥魚蟲的畫，其中花朵是陪襯，力求突出鳥蟲的生動自然，我們不妨也模仿一下，把這種技法用在插花盆景中去吧。”
我一聽，是個好主意，又覺得很困難，問道：“蟲子會爬會亂動，怎么效仿畫兒，讓它們乖乖地待在花草上呢？”
蕓兒含笑對我說：“妾身倒是有個辦法。只是……阿彌陀佛，不過就是有點罪過了。”
我一聽，興趣來了，央著她說，“你說吧，說說看。”
蕓兒便道：“昆蟲哪怕死了，外形都不會改變。我們找一些螳螂、蟬和蝴蝶，用針刺死。再找很細的絲線縛在它們的頸部或翅膀下，綁在花草上，調(diào)整一下，讓它們或是抱著花梗，或是踩著葉子。那不就更加栩栩如生了？”
我一聽，不禁撫掌大喜，就依照蕓兒所說的這個方法，做了很多盆景和插花。凡是看到的人，無不稱絕。看到喜歡的，還問我索取，搬回各自的家中。一時間，朋友們都以擁有我的插花盆景為榮。
如今想來，不由黯然，這世間恐怕不會再有像蕓兒這樣如此有創(chuàng)意的人了。
眾芳搖落獨暄妍
我與蕓兒兩個人曾經(jīng)寄居在錫山姓華的一位朋友家，當時我們正處于困境。華夫人說：“我看蕓兒知書達禮的，就在家里陪陪小女吧。”便請蕓兒教她兩個女兒讀書認字。因為朋友家地處鄉(xiāng)間，居院空曠。夏日炎炎，蕓兒便因地制宜教大家做“活花屏”。每個“活花屏”只分一扇，用長約四五寸的木梢，排釘成凳子四個角的樣子。當中空出來，橫為四個檔，每個檔寬有一尺左右。每檔的四個角上鑿圓眼，插上竹條，竹條相互交錯編成方格。一個約六七尺高的屏框就做好了。再用砂盆種上扁豆等藤類植物，放在屏中，等到枝葉長出，豆藤隨竹編蔓上，長滿整個屏架，“活花屏”就成品了。這種“活花屏”兩個人就可以移動。多編幾個花屏，隨意放在各處，或遮或攔，猶如滿窗的綠蔭，又透風又遮太陽，且可以隨意變更，擺放自如，迂回曲折，妙不可言，所以顧名思義“活花屏”。有這樣的好方法，一切蔓藤類植物都可以選用。這真是絕佳的法子，非常適合鄉(xiāng)居野趣的生活。
自“活花屏”之后，蕓兒心靈手巧更是出了名。
我有個朋友叫魯半魴，名璋，字春山。善于畫松柏和菊花梅花，隸書和鐵筆也數(shù)上乘。我們也曾經(jīng)借住在他家蕭爽樓一年半時間。蕭爽樓一共五套房間，朝東南。我和蕓兒住在第三間。每每在樓上遠眺春晴夏雨，晝夜更替，心中便感覺舒暢自在。蕭爽樓前有一個庭院，正當中種了一棵木樨樹，整個庭院清香撩人，令人無比舒坦。蕭爽樓有走廊有庭院，幽靜舒適。搬來的時候，我還帶來一對傭人夫妻和他們的小女兒。男仆會剪裁衣服，女傭會紡織，蕓兒又擅長繡工。于是，各司其長，做好的衣服或賣或送禮，換來的財物可支付他們的薪水和生活日用開銷。
我平時比較好客，凡是家中來客，必留他們吃飯喝酒。蕓兒善廚，可以用很普通的食材做出佳肴，凡是瓜果蔬菜、魚蝦肉食，經(jīng)過她的巧手烹制，就會有意想不到的美味。我常常對她說：“蕓姐真真是難得的玉人兒！”執(zhí)手感謝她對我的照拂和支持。朋友們也知道我的經(jīng)濟并不寬裕，每次都會湊個份子錢，讓我準備下次聚會的酒菜。我這個人也喜歡干凈，家中物什，地板天花，都打掃得一塵不染，這里又不是在家中，避免了與父母相處難免的尷尬和拘束，樂得逍遙。朋友們就更愛來聚飲了。
當時有友人楊補凡，名暢緒，擅長人物寫生；友人袁少迂專長山水畫；王星瀾，名巖，則花卉鳥類一絕。他們也都喜歡蕭爽樓干凈幽雅的環(huán)境，經(jīng)常帶著畫具來我家畫畫寫字。我便同他們學習繪畫，寫點兒書法，鐫刻印章。作為學習的酬謝，我交代蕓兒備茶備酒款待。蕓兒素來知道我喜歡這些，便每每下了些功夫籌備，朋友們也一再盛贊蕓兒，我也因此倍覺臉上有光。每日里，在蕭爽樓品詩論畫，好不文雅暢快！還有朋友夏淡安、夏揖山兩兄弟，繆山音、繆知白兩兄弟，蔣韻香、陸橘香、周嘯霞、郭小愚、華杏帆、張酣等朋友，性格灑脫不羈，每每自來自去，如梁上飛燕，可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為了招待這些朋友，有時錢不夠用，蕓兒就拿了自己的釵子做沽酒的費用，從無半句責怪抱怨。我們夫妻兩人情趣相投，朋友聚會的良辰美景，都是瀟灑度過，從不敷衍。
而如今，我與他們天各一方，往日風流如煙消云散，再者，我的蕓娘已逝，玉殞香埋。真真是不堪回首，執(zhí)筆唏噓！
憶往昔歲月崢嶸
來蕭爽樓聚會，有四個禁忌：一忌談?wù)摴倩律w，二忌談?wù)摴俑拢勺靼斯晌模募纱蚺茠侘毁€博。有違反者必須罰酒五斤。另外有四樣是可取的，備受肯定的：一取慷慨豪爽，二取風流儒雅，三取落拓不羈，四取清靜緘默。
夏天日長且空閑無事，大家鬧哄哄的，說要考量對詩。我笑著說：“這還不容易？但得定些規(guī)矩才是。”于是，大家商定：每次詩會湊齊八人，每人各帶二百銅錢。詩會開始，先抓鬮，得第一名的人為主考，坐在旁邊監(jiān)考審卷子；得第二名者作為記錄員，也能上頭就座。其余者都是應(yīng)試舉子，到記錄員處拿一張紙，蓋上自己的印章。主考人出五言、七言各一句，燃香計時為限制；允許踱步構(gòu)思，但不準交頭接耳私語。對完詩以后投入匣中，才可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各人交完卷子，由記錄員打開匣子，將卷子合并成冊交給主考人，以杜絕徇私舞弊，判卷不公。十六個對句中抽出五言句、七言句各三聯(lián)。六聯(lián)中得到第一名的，即為下一任候補主考，第二名作為下一任記錄員。每人有兩聯(lián)沒被錄用的要罰二十文錢，僅被錄用一聯(lián)的減罰十文錢，超過對答時限的加倍處罰。一場下來，主考可得一百多文錢。這樣一天可考十余場，積累的上千文錢，作為酒錢就相當豐盛充足了。蕓兒也參加，她作的詩也是很受肯定的。只是蕓兒作為“官員子弟”應(yīng)試的官卷，不占考對名額，允許坐在旁邊構(gòu)思。縱使如此，蕓兒每次也歡喜得很，說：“夫君重情，允許蕓兒參加詩會，真是喜歡得緊！”
善畫的楊補凡為我們夫婦畫了一幅載花小像，神情惟妙惟肖。那天晚上月色頗好，蘭花的影子影照在粉墻上，別有雅趣興致。王星瀾醉后發(fā)雅興說：“楊補凡能為你寫真，我能為蘭花繪影。”我笑著說：“花影能像人影一樣嗎？”王星瀾便拿白紙掛在墻上，對著映墻的蘭花影，蘸墨時濃時淡畫起來。日間拿出來觀看，雖然不成畫圖，而花葉蕭疏，倒也有月下之趣。蕓兒對此珍愛如寶，我看她如此，也請各友人都在上面題字賦詩。
蘇州城有南園、北園二處，油菜花開時我們約好去游玩歡聚。但苦于附近沒有酒家可以小飲，如果攜帶酒食而去，對著花喝著冷酒，那真是索然無味。于是好友們有的商量就近尋找飲酒的地方，有的建議看完花返回來飲酒，但是都覺得不如對著花飲著熱酒痛快。大家七嘴八舌，商量不出個好法子。蕓兒一聽，笑著說：“明日只要各自掏出買酒錢，我自會挑著爐火過來。”大家聽了，都笑著說：“可以！”
朋友們走后，我疑惑不解地問：“明兒你果然自己挑著爐火去嗎？”
蕓兒擺擺手說：“不是的，妾身看見市場上有賣餛飩的，他們的擔子都挑著鍋碗、爐火，無不齊全，咱們?yōu)楹尾还蛡蛩麄內(nèi)ィ挎硐葘⑴胝{(diào)的菜肴準備周全，到了油菜地后再下鍋，這樣趁熱喝茶、吃酒，都齊全了，是不是很方便呢？”我一聽，這倒是個好辦法，但轉(zhuǎn)而一想，說：“酒菜固然是方便了，可缺少烹煮的工具呢！”
蕓兒笑著說：“倒不是問題，帶一個砂罐去，用鐵叉串在罐的把柄上，拿開鍋后，將砂罐懸掛于爐灶上，加柴火煎茶不是也方便了？”我聞言大為贊同，鼓掌稱好。
街頭有個姓鮑的人，靠賣餛飩為業(yè)，我們用一百錢雇傭他，約定明日午后在油菜地見面，鮑掌柜欣然應(yīng)允。
第二天，看花者都到齊了，我將事情緣由告訴了他們，大家無不嘆服，說：“弟妹真是冰雪聰明啊！”我們吃完飯后，便一起出發(fā)，并帶上席子、坐墊，在南園選擇柳蔭下團團圍坐。先是烹茶，喝完之后再暖酒做菜。當時風和日麗，遍地油菜花一片金黃，看花者青衫紅袖，行走于田間小路上，蜂蝶亂飛，令人不飲自醉。不一會兒，酒肴皆熟，大家便團團圍坐，開懷暢飲起來。挑擔子的鮑掌柜看上去并沒有市井俗氣，便也拉了來吃酒。游人見了我們，無不嘖嘖稱奇，夸贊我們的想法奇妙。很快，大家酒足飯飽，杯盤狼藉，都各自陶醉了，有的坐，有的躺，有的唱歌，有的長嘯。紅日將要落山時，我還想吃碗粥，鮑掌柜立即去買米來煮，吃飽了才回去。意興闌珊之際，蕓兒問大家：“今天出來游玩，可都快樂嗎？”大家紛紛點頭說：“今天如沒有夫人的妙計，一定沒有這么盡興啊！”大家歡笑而散，各自回家了。
話說貧寒之士，從起居衣食到房舍內(nèi)器皿，都應(yīng)該勤儉而雅潔，這就叫作“就事論事”。我愛喝點小酒，不喜歡多用菜肴。蕓兒就為我布置了一個梅花盒：用二寸大的白瓷碟六個，中間放一個，外邊放五個。梅花盒涂上油漆，形狀像朵梅花。底部有凹棱，蓋子上有把柄如花蒂。放在案頭猶如一朵梅花覆蓋在上面。打開再看，里面的菜肴六種顏色，好像放在花瓣中，兩三個知己聚會時，可以隨意拿來吃，吃完了再添加。蕓兒又另外做矮圓盤一個，以便擺放杯、筷、酒壺之類的器具，移動拾掇起來也極方便，這樣不但做到了節(jié)約食物，而且形狀又美又有情趣。
我的帽子、襪子等衣服邊角都是蕓兒親手做的。衣服破了，她也是移東補西，必然要求整潔。衣料顏色都取暗淡色的，比較耐臟，以免污垢痕跡顯露。這樣的衣服既可以出門做客，又可居家日常穿著，又在服飾上做到了節(jié)儉。
我們剛搬到蕭爽樓居住時，我嫌這地方太暗了，便用白紙糊了墻壁，這才明亮起來。夏季到樓下，見窗戶上無欄桿，覺得空洞洞、無遮攔。又是蕓兒想出個好法子，說：“有舊竹簾在，何不用它來代替欄桿？”
我問：“用什么辦法？”
蕓兒比畫著，說：“拿幾根竹子來熏成黑色，一豎一橫留出走路；截取半簾搭在橫竹竿上，垂到下面與桌面取齊；中間豎立短竹竿四根，用麻繩扎緊；然后在半簾搭橫竹竿處，尋找些舊的黑布條，連橫竹竿一起裹起來縫好，既可以遮攔裝飾，又不會浪費錢呢！”這就是我們“就事論事”的一個辦法。以此推論，古人所言的“竹頭木屑都有用處”果不其然啊！
到了夏季，荷花初開，都是夜晚含苞而拂曉開放。蕓兒又有了奇思妙想，即用小紗袋包上一點茶葉，放到荷花蕊里，晚上花瓣合上了。到了第二天早晨再取出茶來，用雨水來烹煮沏泡，茶水的香韻更是絕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