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

有股咸咸黏黏的液體，慢慢流到唇邊。

朱九呆呆看著和尚遠去的方向，信手在鼻子上抹了一把，隨后又把亮晶晶的手，在大襟上擦兩下。

朱重八？

腦子里轟地一下。

他媽的，他是不是那個朱重八？

回頭，城墻殘破的告示上，大元至正十二年的大字，在風中抖動。

對上了！

朱重八，元朝！

再看看還在閉目念著阿彌陀佛的乞丐流民，也對上了。

朱重八當過和尚。

真是那個重八？

朱九是學渣，但是他不傻。

稍微有點歷史常識的人都知道，這位爺是誰？

華夏歷史上，出身最卑微的皇帝。

華夏歷史上，唯一一位從南到北，建立大一統王朝的皇帝。

華夏歷史上，僅有的驅逐異族，恢復漢家河山的皇帝。

恁娘！

好粗一條大腿！

“要是他，老子就有指望了。起碼，不用再要飯了！”

朱九看看手里的要飯棍兒，又抬頭看看陰沉的天空。

“天哥，哥們似乎攤上好事兒了！哥們有奔頭了！”

喃喃自語幾句，放鹽前方，朱重八剛走過的大路上。

咦，人呢？

“朱重八？”

朱九大喊一聲，使出吃奶的勁兒，撒丫子就跑。

命運是個讓人猝不及防的東西，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他會在哪里拐彎。

你也永遠猜不到，你的命運里會遇見誰，出現誰，見證誰，得罪誰。

命運就像一個喜歡惡作的小孩，特喜歡看人狼狽的樣子。

但是有時候，命運又很善良，你以為絕望了，其實他悄悄的給你打開了一扇門。

“朱重八！”

空無一人的大路上，朱九瘋狂的奔跑，眼前出現了那個高大的人影，他放聲大叫。

趕路的和尚聽到了，魁梧的身軀停下，待看到是個小乞丐追了上來，眉頭微微的皺下，似乎頗為困惑。

“朱....”朱九氣喘吁吁的站在朱重八面前，話都說不利索。

“小兄弟，你找俺？干啥？”朱重八雙眼囧囧閃亮，臉上沒任何的不耐煩。

“俺......”朱九莫名其妙的帶上這個時代的口音。

“俺知道了！”朱重八笑了笑，溫言道，“餓了？”

說完，從隨身的搭褳中又掏出一個黑面饃饃，笑道，“吃吧！”

“俺不是......咕嚕！”

本想說不是找你要饅頭，可是肚子卻不爭氣的叫了起來。

而且明明是看著很沒食欲的黑饅頭，怎么他媽的這么香。

管他媽的，先吃了再說。

小孩臉蛋那么大的黑饅頭，兩口就進了朱九的嘴。盡管噎得翻白眼，但是那種咀嚼的幸福感，突然傳遍全身，渾身上下暖洋洋的。

“慢點！”

朱重八笑笑，“沒人跟你搶！”說著，從搭褳里又掏出一個。

“俺得趕路，路上沒地買，所以，這個饃俺只能分你半拉！”

嘴上說著，卻掰了一大半塞到朱九的懷里。

他的大手又伸進懷里小心的掏出幾枚銅錢。

“給，俺還有幾個錢，你拿著買饃吃！”

他只剩下一個饃了，分給我大半個。

他只有這幾個銅錢，都給了我。

現代社會，哪里有這樣的溫情？

然后，一只粗糙的大手在朱九腦袋上揉了揉。

“好好活著，小兄弟！”

“等會！”

朱重八要走，又被朱九叫住了。

“那個，朱....大哥，你是哪地人？”

有點緊張，憋了半天，不知道如何開口。

朱重八愣了下，大概沒想到這個追上的乞丐，會問這個。

“俺就是鳳陽鐘離人，俺老家就在六十里外的莊子上！”

對上了，朱重八的老家，鳳陽。

“那個，你家還有啥人？你爹媽呢？”朱九更加緊張。

朱重八的臉上泛起些苦澀，強笑道，“都沒了，俺爹娘都沒了。”

對上了，電視劇里演過，重八哥，恁娘死了。

“你問這些干啥？”

朱九沉思之間，朱重八笑問。

“俺....俺聽你說你叫朱重八。俺....俺叫朱九！”

朱九低下頭，臉色發窘。

“九兒？”

朱重八念了一聲，輕聲道，“你家人兒呢？”

“不知道！”

朱九搖搖頭，這具身體出了饑餓，半點回憶都沒留給他。

“想不起來了，應該也都沒有了！”

說著，朱九抬起頭，看著朱重八的眼睛，“哥，你去哪兒？”

“濠州，遠著哩！”

“你帶上俺好不好？”

朱九脫口而出，眼前這個人，是他目前唯一的希望。不想再要飯，就沒有第二條路。

“你？”朱重八皺眉尋思半晌，咬著嘴唇，盯著朱九，“弟兒，俺去那兒，可干地是殺頭的買賣，你敢？”

“你看俺，活得還像個人嗎？”

朱九攤開黑漆漆的手，迎著對方打量的目光，苦笑道，“哥，這世道，殺頭的買賣也是買賣，總比餓死，凍死強吧！”

“中！”朱重八重重的點頭，爽朗的大笑，“你說地對，人得活得有個人樣，俺帶你走。這世道，咱們哥們一起往前奔，全活出個人樣來！”

或許是朱九那句，你叫重八俺叫九兒，溫暖了朱重八。

又或許是，朱九那份不認命的勁頭兒，打動了朱重八。

原本陌生的兩個人，三言兩語之后，在蜿蜒的大路上并肩行向遠方。

“天哥！”

走在路上，朱九再次抬頭仰望天空。

“這條腿我抱上了，起碼未來十幾年二十年，有好日子過了。至于未來，那就再說吧！”

是的，能走一步算一步，人到什么地步說什么話。

朱重八，未來的朱皇帝，他固然是歷史上的傳奇，但同時他也是歷史上一個毀譽參半的人物。

據說，跟隨他的大部分功臣，最后都被他殺掉了。而且，是身死族滅那種。

但是現在，朱九沒得選。

他也懶得選，人貴有自知之明。朱九知道自己是啥樣的人，一個十七歲的小屁孩，心智都遠談不上成熟，沒挨過現實的毒打，沒經過人心險惡。

這人不是人的世道，怎么活？

與其好高騖遠，不如背靠大樹好乘涼，腳踏實地的活下來。

先活下來，才能想別地事。

書本上都說過，先飽暖才能思那啥，對吧？

朱重八在歷史上毀譽參半，最負面的就是對功臣，對那些和他一樣出生草莽的兄弟，大殺特殺。

但，那都多久以后的事了。

再說小九心里想著，不用等他當皇帝，天下一統之前，做個富貴閑人，娶一堆老婆，生一堆孩子。想吃啥吃啥，想干啥干啥。

身上有功勞，皇帝未發跡時的兄弟，誰吃飽了撐的敢惹。

一不愛權，二不愛官，三不和那些作死的打連連，朱重八吃撐了找自己麻煩。

再說人貴有自知之明，小九知道自己多少斤兩。

文不成，武不就，就是后世一個普通的少年，頂多那里長一點，是吧。

英雄也好，梟雄也罷。這些人就算放到現在，也是人物。而自己呢，要走的路很長，要學的東西很多。

且行，且珍惜吧！

小九想著，跟上朱重八的腳步。

兩人個一直走，直到晚上才在一個廢棄的廟宇里停下歇腳。

夜晚很涼，篝火很旺。

樹枝上烤著的黑饅頭，散發出誘人的香。

朱九小心的給翻動樹枝，讓饅頭的表面受熱均勻。

咕嚕。

口水流，肚子叫，這具身體似乎是餓得太久了，一見到糧食就餓，抓心撓肺那種。

“嘶！”

伸手撕了片饅頭皮，燙得呲牙咧嘴，扔進嘴里上牙膛子火辣辣的疼。

“哥，好了！”

朱九把烤熱乎的饅頭遞給重八。

“你先吃，俺這有！”

朱重八笑笑，沒接。

朱九就是假客氣，不顧饅頭滾燙，狼吞虎咽起來。

“慢點！”朱重八搖頭笑道，“還別說，你吃飯這德行，還真像俺小時候。”

說著，似乎陷入回憶，“俺小時候，咋吃都吃不飽，天天餓！”

“哥。”朱九張大了嘴，吸著冷空氣，“吃香喝了在后頭呢，以后咱哥倆一定榮華富貴！”

”呵！”重八輕笑一下，“你知道咱去濠州干嘛？”

“不知道！”朱九腦袋搖成撥浪鼓。

“咱們去投紅巾軍！”

“造反！”

“對，造反！”朱重八小口的往饅頭上吹著氣兒，“狗朝廷不讓咱窮人活了，干脆就反他娘的。”

“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朱九在邊上幫腔。

他知道紅巾軍，再學渣也得考試呀，歷史課老師劃過重點，要考的。

“就是這話！”朱重八開懷大笑。

朱九跟著傻樂。

“這是提刀子砍人的營生，腦袋別在褲腰帶上。”

朱重八繼續說道，“早先，俺也想過安穩日子，可是這世道，當和尚都得砍人顏色，太他媽的憋屈。后來俺想開了，男人活著就得有個人樣，人不人鬼不鬼的一輩子，窩囊！”

朱九忽然想起一句臺詞，脫口而出，“就是要奔命，就是要換個活法！”

朱重八一愣，“行啊弟兒，說話一套一套地！”

朱九繼續傻樂。

大人們，都喜歡格外單純裝傻的孩子。

人，在沒站住腳的時候，千萬年別耍聰明，那是自作聰明。

夜色深沉，朱九蜷縮在篝火邊，閉上了眼睛，像是睡了。

朱重八雙手枕在腦后，翹著腿看著夜空。

一陣風吹過，火星點點飄散。

朱重八看看身邊的朱九，把蓋著的破杯，往那邊挪了一點。

“俺是八你是九兒！”

朱重八突然無聲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