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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清重照
  • 幾日停駐
  • 4858字
  • 2020-10-02 13:00:25

北平淪陷,下午放學孔令儀跟白靜容回家的路上到處都能聽到人們談論著北平,今天謝冉沒有跟她們一起走,邵康也不見蹤影,孔令儀沒有多想,白靜容卻沉不住氣。

“表姐,我們去趟謝家吧。”白靜容拽著孔令儀的袖子說。

“怎么了?你是知道謝冉出什么事了?”孔令儀問。

白靜容撇著嘴,眼淚花在眼里打轉,“自從北平淪陷,謝冉哥就一直跟家里說要去參軍,謝先生謝太太不同意,已經好幾天沒給他飯吃了,他今天又沒來,萬一是病了呢?”

孔令儀皺眉想了想,說,“行,去看看謝少爺去?!?

去了倒好了,正趕上謝先生行家法,謝冉跪在院子中央,謝先生手里的棍棒一下一下打在他身上。

“謝冉哥!”

都不用進門,站在門口就能看見謝冉被打的滿背是傷,白靜容不顧禮儀沖到謝冉身邊,兩只手死死抱著謝先生的胳膊,眼淚撲倏撲倏地往下掉。

“這是哪家的姑娘!快來人給我拉開!”謝先生打紅了眼,怒吼著讓人把白靜容拉到一邊。

謝冉挨家法,始終一聲未吭,直到看到白靜容來了,才松了牙關,“都別碰她!別碰她!”

白靜容大概也猜到是怎么回事,哭著一邊求著謝先生,一邊勸謝冉服軟。

謝太太站在一邊,哭的用帕子捂上了臉,帕子都濕了大半。

一圈下人圍著看,沒有一個敢上前去攔。

小少爺鬧著要去參軍,先生太太不同意,小少爺鬧了幾天脾氣,本來以為餓他幾天也就服軟了,沒想到今天早上說著要去上學,半中央拐了彎,往軍隊里跑去了。

還好下人一直跟著,幾個人攔了道就給帶回來了。

先生暴怒,小少爺堅決不認錯,于是謝家家法就被搬了出來。

謝先生還在打,白靜容的求情絲毫不起作用,平常最聽她話的謝冉,也對她的話置若罔聞。

白靜容一沖動,就撲到了謝冉身邊,這一棍子落下來,沒打在謝冉身上,落在了白靜容嬌弱的身子上。

孔令儀去邵家搬救兵,邵康發了燒在床上睡得半夢半醒,正好趕上邵安在家,孔令儀來不及作所解釋,拉著他就往謝家跑。

跑到門口就看見白靜容生生挨了這一棍,“表妹!”她驚呼。

在場所有人亦是倒吸了一口氣。

謝先生手中的棍掉在地上,白靜容哪里受得了這一棍,一閉眼,就昏在了謝冉身邊。

“靜容!靜容!”謝冉抱著她,紅了眼圈。

孔令儀從謝冉手里把白靜容抱過來,謝太太止了眼淚,她認得白靜容,是孔家的小外甥女,也是除了參軍之外,兒子最常提到的。

她找了司機開車把姐妹倆送回孔家鋪子,謝冉要跟著走,可是一站起來,兩條腿又不自主地跪下了,沒有力氣站起來,謝先生看到氣急敗壞,指著他吼道,“接著給我跪著!不許去!”

邵安目送孔令儀離開,轉身對謝先生說道,“謝伯伯消消氣,晚輩有一些話,想同謝伯伯談?!?

謝先生再生氣,旁邊還有一個邵安,他平復了情緒,說,“賢侄里面請。”

兩人進了屋子謝太太命人把謝冉也扶回房去,叫了醫生,又去庫房挑了禮物,急忙往裁縫鋪趕去。

狠狠的一棒子就夠白靜容在床上躺幾天,起初謝先生來了一趟,之后謝太太每天都來看望,道了歉,拿了禮,索性沒有出大事,這事兒也就過去了。

第三天白靜容能下床了,只是走路還是有些飄忽,夏天天又熱,一出屋子太陽曬得睜不開眼。

孔令儀扶著白靜容在院子里走了幾圈,陪她說了這幾天的事情,左說右說又說到了謝冉身上,白靜容還是擔心,“謝冉哥現在怎么樣了?他身上的傷肯定比我嚴重。”

孔令儀沒好氣地說,“身子骨硬著呢,不用擔心他。等會兒我媽回來了咱就吃飯,來吧,坐下歇一會兒?!?

院子里有棵大樹,正是乘涼的好地方,孔令儀坐下了又說,“這幾天謝冉都沒來看你,其他同學聽說你請假了都來看你了,你不生氣啊?”

白靜容低下頭,“生什么氣呀,他養好身子才是大事,那天也是我太魯莽了?!?

孔令儀笑起來,“我看不是魯莽,是勇敢,既然你都這樣說了,我就勉強同意你們見一面吧。”

“???”白靜容睜大眼睛,孔令儀扶著她起來去了外屋,鋪子外面太陽正毒,謝冉臉上淌著汗,站在外面一動不動。

看見鋪子門推開了,是孔令儀那張勉為其難的表情,“進來吧,小表妹原諒你了?!?

謝冉眼睛一下放了光,一瘸一拐地進了鋪子。

進了鋪子白靜容就站在柜臺邊,看見謝冉瘸著腿,訝異地說,“謝冉哥,你的腿……”

孔令儀沖謝冉眨了眨眼,掀了簾子進了里屋。

謝冉這才開口說話,“沒事兒,等過幾天就好了,那天跪的太久了,小傷,別擔心,你好些了嗎?真是對不起了,連累了你。”

白靜容連連搖頭,“不怪你的,跟你沒關系,是我自己太魯莽了,我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謝冉咧嘴一笑,露出白牙,“你能原諒我最好了,前幾天我來看你,孔令儀不讓我進門,說你不肯原諒我,真是對不起。”

“啊?啊,是,前幾天,我還有點兒精神恍惚,不想見到你時太難看,所以……謝冉哥你可別放在心上?!?

事實根本就不是這樣,白靜容也不知道謝冉這幾天一直來的事情,表姐為她著急,她也只好圓了表姐的這個謊。

謝冉撓撓頭,垂首說道,“靜容你今天真好看?!?

白靜容穿的是一件白色碎花棉布裙,溫柔可人。

她低頭含笑,“謝冉哥,那你還會去上學嗎?以后功課我還可以請教你嗎?”

“這個……這學期還可以,但是下學期可能只有孔令儀能輔導你功課了?!敝x冉說,“我要去參軍了,家里也同意了?!?

“什么?你真要去參軍?!”

孔令儀聽不下去,掀了門簾出來,“你還真要去啊?你真能去???”

白靜容跟謝冉一齊看她,謝冉急了,“孔令儀你怎么偷聽別人說話啊!”

孔令儀不在意地揮揮手,“你們倆又沒說什么見不得人的話,況且這是我的表妹,我負責看好她?!?

謝冉反擊道,“你別得意,邵康也要去的?!?

那天在謝家,邵安跟謝先生聊了許久,最終謝先生松了口,同意謝冉去參軍。

邵家有一個管事的可以了,從小對這個二兒子就是放養式,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壞事,他想參軍,這是守衛國家的好事,張芝蘭當然同意。

五個人里,一下就走了兩個。

北平淪陷后的第二天,天津失守。

五個人再聚首,是在這一學期結束之后,那天是十一月十二日,廣播電臺里,報紙上,到處都是上海淪陷的消息。

五個人在邵家小院里圍著桌子坐了一圈,張芝蘭做好了飯就去謝家找謝太太打牌。空氣里都是寧靜的味道,似乎在這片大地上,沒有升起硝煙,沒有戰火燃燒,沒有同胞喪命。

“哥,那天你跟謝伯伯說什么了,他竟然肯放阿冉走。”邵康問坐在身邊的邵安。

邵安回答說,“沒說什么。”

大家都了解他,見他這樣回答,也不追問,繼續吃飯說話,其樂融融,一派好光景。

“等等,我有話說?!敝x冉突然放下筷子,鄭重其事地說,目光一直是看著白靜容的。

“靜容,那日在我家,你那樣勇敢,出乎我意料,我知道,也許你只是因為心軟和善良,可是靜容,我相信你一定看出來了,我喜歡你。

“你能保護我,那我堂堂七尺男兒,亦能保護你,從前參軍,一心為國,現在參軍,有國家,有靜容你。

“你若是喜歡我,那請你等等我,等我回來我們就結婚,若是不喜歡我,那我也衷心希望你能幸福。

“令儀,你是靜容的表姐,我懇求你照顧好她,邵安哥,你留在重慶,我也懇求你,照顧好靜容,我謝冉,今日謝過你們。”

說罷,一杯酒下肚,熱淚盈眶。

這么久的相處,白靜容早已跟他生出了感情,她紅著眼眶,從手腕上取下一根紅繩來,柔聲說,“明天你就要走了,也許來不及再見,今夜也許就是道別,這根紅繩送給你,當過兵的都說,紅繩戴在手上,上了戰場子彈繞著飛,謝冉哥,你要平平安安地回來?!?

紅繩被戴在謝冉的手腕上,一時間,去年秋天一見,到今天已經是一年。

一年的相識相伴,千言萬語不及這句“平安”。十七八歲的少男少女,擁有一腔熱血,直言不諱,坦率真誠,用最單純的心去對待這個戰火紛飛的年代。

沒有顧慮,沒有后怕,我在這個灰暗又燦爛的時代底片里,祝你平安回來。

邵康酸溜溜地說,“唉,都是要打仗的人,我就孤家寡人一個啊。”

抬頭望月,裝作多愁善感的模樣。

“行啦,”孔令儀笑著也拿出一根紅繩來,“來吧,上了戰場,子彈繞著你飛。”

邵安看著孔令儀將紅繩戴在邵康手上,兩人相視一笑,眼中的感情不言而喻。

“干杯!”

五個人舉起酒杯。

“為了民族的希望!”

“為了我們的希望!”

“為了中華兒女的未來!”

“干杯!”

最后一夜,明日號角吹響,再次見面不知何年何月,不知是否完整如初,既然如此,不醉不歸。

都喝醉了,謝冉紅著臉對白靜容小聲說,“靜容,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女孩子,我會想你的,打仗的時候會想的,不打仗的時候也會想的?!?

白靜容也醉了,小聲回答說,“我也是。”

這樣耿直,全心全意,熱情的人,她怎么會不動心,

今日一醉方休,來日各自生長,最終圓滿相見。

第二日卡車載著新兵出了城,白靜容衷心祈禱著,神明保佑,讓他們平安回來。

孔爸爸的信中斷了兩個月,直到過年,都沒有來信。

孔媽媽在車站徘徊了幾天,可是車站滿是等待的人,人來人往,看不清誰是誰。

邵安大半的時間幾乎都在貨運行。年夜,謝太太和張芝蘭干脆叫上最近無精打采的孔媽媽一起去了謝家。

白靜容被一同帶過去,謝太太已經拿她當自己兒媳婦對待,對她好得像對自己女兒一樣。

孔令儀一個人留在鋪子里,拿了中午剩下的飯菜,熱了熱,也不講究地在柜臺上吃起來。

不會有人來了,今年街上冷冷清清的,炮火聲時近時遠,人人關上大門避之不及,哪里會有人出來。

今年也下雪了,白靜容剛才還說等她回來一起堆個雪人。

有汽車聲傳來,孔令儀一口菜塞進嘴里,伸了脖子往外看。

汽車停在了孔家鋪子門前。會不會是爸爸回來了?孔令儀這么想,就趕緊放下筷子興沖沖地跑向門口。

一個年輕男人倚著車門站著,穿著一身西裝,外套一件大衣,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邵,邵安哥?”孔令儀腳步剎在門檻前。

邵安抬起頭,一貫冷清的臉上浮起一抹微笑來,他摘下絲邊眼鏡,說道,“我來討口熱飯吃。”

張芝蘭去了謝家,家里肯定沒有做飯,孔令儀想提醒他大家都在謝家聚著,但是人都到門口了,再讓人走也不像話,只好讓他進了門。

從男孩跨步到男人,邵安的改變看起來毫不費力,衣著得體,一舉一動間都是涵養與灑脫。

他看起來瘦了一些,可站在那兒好像已經能承擔起責任來。

孔令儀看著邵安在她對面安安靜靜地吃著那些熱剩飯,不由得有些局促,“邵安哥,真是不好意思,沒有好的能招待你?!?

邵安停了一下,抬眼看她,說,“已經很好了。”

這個時候能吃上一口熱飯就已經很好了。

邵安的話一直很少,孔令儀也不好再多說些什么,吃完飯就收拾了柜臺,剛從里屋洗了手出來,就瞧見邵安坐在那兒看上午的報紙,那是關于南京的消息,從十二月十三日開始,日本人在南京進行了大規模屠殺,字字泣血,讓看者心痛萬分。

邵安見她出來,于是放下報紙站起身來,等她走得近了才從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來。

“打開看看?!彼研胚f給孔令儀。

孔令儀照做,以為是邵康來信,可不曾想到那信紙上卻寫著——

孔祥之已亡于北平

信封里還有一塊孔爸爸隨身帶著的懷表,里面還有一家三口的合照,染著已干涸的血跡。

邵安已經做好孔令儀會大哭的準備,口袋里也裝著一塊兒干凈的手帕,可是她沒有,她甚至很平靜地收起信與懷表,對他禮貌地說,“邵安哥你費心了,多謝?!?

她沒有看他的眼睛。

“節哀順變?!彼恢肋€能說什么,還能做什么,于是也只拍了拍她的肩膀。

然后他看見孔令儀的眼淚毫不遮掩地掉了出來。

晚上孔媽媽回來的時候孔令儀屋里的燈是關著的,白靜容悄悄進了屋,摸著黑換了衣裳就躺下了。

沒一會兒就聽見孔媽媽房里傳來的瓷瓶掉在地上破裂的聲音,仔細聽,還有拼命壓制的嗚咽聲。

孔令儀的眼淚在黑暗中肆意流淌。

忽然被子被掀起一角,白靜容嬌小的身子鉆了進來,她從背后抱住孔令儀,小聲地說,“表姐,你還有我們呢。”

她一直都沒告訴孔令儀,其實晚上邵安在來孔家鋪子之前先去的是謝家,孔令儀不在,他才又拐了彎到了裁縫鋪里。

冬天的風凜冽地刮過,邵安站在謝家大門口,聽著從里頭傳來的女人的搓牌聲和笑聲,對著白靜容囑咐道,“小表妹,拜托你了?!?

白靜容看著他的眸子在夜里愈加雪亮,就像在上一年的雪地里,他也是這么對自己說的,“小表妹,孔家來重慶也不過這三四年的時間,你表姐這個人,看似大大咧咧,實則心思細膩,身邊親近的朋友也沒有幾個,你來了也許她會多笑些,靜容,以后令儀拜托你了?!?

謝冉和邵康的書信斷斷續續,戰事緊張,白靜容和孔令儀每天也只在鋪子和學校之間來回,白靜容之前不大能想象到孔令儀一個人的樣子,她以為表姐永遠都是像在打雪仗的時候一樣開心,可是現在的每一天,她都能感覺到表姐的沉寂。

“表姐,你還有我們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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