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夏季的重慶悶熱潮濕，下午一點，陽光還是強烈地從南窗直射進來，簡陋的臨時房間里只有一臺風扇正鉚足了勁工作著。

女主人正坐在梳妝臺前輕聲細語，鏡子照出她秀美的黑發(fā)。

一切設置雖從簡，但該少的一樣不少。

“我過去的事兒也只到這兒了，不知道對孔記者有沒有什么幫助？”

她長得很美，一顰一笑藏著風塵，在孔令儀眼里，她擁有和方錦禾一樣的美麗，但放在一處比較，卻截然不同。是了，一個風情，一個卻風塵。

“很有幫助，今天謝謝你了。”孔令儀禮貌地答道。

那女人輕啟粉唇笑起來，“該是謝謝孔記者才對，已經(jīng)很久沒人愿意這么聽我說話了。”

找她尋歡的男人能有多少真心，自然也沒有耐心關心她的過去;她身邊的朋友嗎？都是一類人，誰會對彼此感興趣？

“孔記者，我看你帶得有相機，你能幫我拍一張嗎？我很少這樣打扮自己。”女人有些羞赧地說，慢慢撫了撫落肩的短發(fā)。

“好。”孔令儀沒有理由不答應，于是找好角度，對好光線，相機“咔嚓”一聲，定格出一個穿著素雅，長相秀氣的女人來。

這也應該是她原本的樣子，活脫脫的一個女大學生。

如果她的家人都還活著，如果她這個家中幼女依然被父母呵護，如果不用逃亡，如果沒有戰(zhàn)爭……孔令儀毫不懷疑她按照從前的生活軌跡會成長為怎樣一個陽光且純潔的女孩子。

“等照片洗出來我就給你送過來。”孔令儀收拾著東西說道。

那女人見她要走，便從抽屜里拿出一樣東西來，用手帕包著，塞到了孔令儀手中。

“我沒有什么東西可送給你的，天氣這么熱，你愿意來，我是感激又高興，我所有物件兒里，只有這個最干凈，陪了我許多年，現(xiàn)如今放在我身邊百無一用，送給你，也算它恢復價值了。孔記者，謝謝你。”

她小巧的鼻尖上因著天氣冒著許多小汗珠，臉上掛著笑容，讓孔令儀無端想起靜容來，明明并不相干的兩個人都讓心生出同一種憐惜來。

那禮物拿在手上，仿佛有千斤重。把這個禮物送給孔令儀，也代表著，她與過去的最后一點聯(lián)系也隨之消失。

那是只鋼筆，牌子雖是以前的老牌子，但依然光滑如新，不知怎樣被原主細心收藏著。

五月的風吹過，六月的重慶從百廢待興到百廢俱興，政府下?lián)芪镔Y與人力，各界人士也紛紛出力，一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有絕望，也就有希望。

走出婦女收容所，可以看到各家門上都掛著燈籠，為防夜間疏散。不少燈籠上掛著“父傳子，子傳孫，生生世世，勿忘此仇”。路上行人稀少，只有蟬鳴不厭其煩地響起。孔令儀看到了原本該在基地的方錦禾。

這次日軍空襲讓國民政府意識到空中軍事力量的薄弱，而蘇聯(lián)對重慶派出的兩支志愿航空大隊也來到中國，為保衛(wèi)大后方創(chuàng)造了條件。

刀劈斧鑿中，日子過得飛快。

方錦禾經(jīng)常不見影，問起來便是在基地軍事采訪。

她剛從郵局出來，撐著一把遮陽傘往回公寓的方向走著。

孔令儀追上她，“干嘛呢！”

方錦禾正在出神，明顯被嚇了一跳，一雙柳葉眉擰著，啐道，“要了親命了，什么毛病！”

孔令儀只嘻嘻地笑，“今兒回來的倒是早，怎么，這么快就對那金發(fā)碧眼沒興趣啦？”

“滿口胡沁！誰說我沒興趣？不對，什么金發(fā)碧眼，我那是正兒八經(jīng)的軍事采訪！”方錦禾美目一嗔，挪了遮陽傘往她那邊去。

孔令儀撇撇嘴，“現(xiàn)在各大報社都停刊了，只讓聯(lián)合出報，我的這些稿子不知道要壓倒什么時候。”

“急什么，總有恢復各行發(fā)行的那天，好飯不怕晚。”

“我真羨慕你，方記者，我能采訪您一下嗎？您說您是怎么做到一出手定是精華的？什么采訪報道都能讓您趕上。”

“當然是，”方錦禾挽了下頭發(fā)，“美貌，還有我的能力。”

孔令儀：……很想反駁，但是她說的很有道理。

方錦禾不知道又追起了哪門子時髦，長發(fā)變短發(fā)，將將齊耳，發(fā)尾微微燙成卷，耳邊再別上一個蝴蝶發(fā)卡，盡顯俏皮。

水深火熱中還能尋一消遣，這一點上孔令儀很是佩服她的心態(tài)。

“其實吧，各有所長，雖然在你眼里似乎我寫的都是關于高層，但是社會同樣需要基層信息，你之前寫的那篇關于空襲服務隊的報道反響就很好嘛。我那會兒也是一步步寫起來的，在國外主修新聞系，回國了還得從頭寫起，都一樣的。”方錦禾安慰她說。

“真的？”孔令儀半信半疑。

“當然是假的了！”方錦禾說完，遏制不住地大笑起來。孔令儀無奈地看著她，只能跟著一起笑。

經(jīng)過茶粥站，方錦禾提醒了她一句，“過兩天有個兵工廠的報道，你帶著人去跟進一下，我都安排好了，你可別忘了。”

“我記得主編不是派你去？”

方錦禾道，“我明天就動身去延安，做不了。”

忽然又冒出這么一句來，孔令儀很驚訝，“怎么這么突然？什么時候回來？”

“也就是剛剛決定的，是有些突然了，但是不會去很久，也許幾天就回來了。”方錦禾回答道。

兩人又聊了聊去年方錦禾在延安的事，很快就到了公寓樓下。遠遠看著，樹蔭下停了一輛車，一道人影就立在一旁。

“邵安哥？”孔令儀停下腳步，不敢置信地叫出聲。

有些日子沒見邵安了，這些天他一直在上海談生意，之前來了信說要晚幾天才回來，今天卻意外地提前見到了。

邵安聽見聲音，轉過身來也看見了她們。

“邵安哥！”這回是確信，是驚喜，是想念。孔令儀顧不得還有旁人在，飛奔向邵安。

說來也奇怪，明明烈日當空，孔令儀卻忽然感覺到似有涼風乍起，吹的人心頭舒爽。她又何從知道，這風只吹向了她一人。

邵安定定地站著，看著她眉眼帶笑地沖自己跑過來，一路的奔波被瞬間化解，雙手下意識地張開接住了她。

“跑什么，也不怕摔了。”他像在責怪，但口氣里滿是包容。

他離開的這些日子，她一個人忙忙碌碌工作生活，并不覺得有何不妥，可就在這一刻，她確定她其實很想他，被壓制下的想念在此時噴涌而發(fā)。

“邵安哥你怎么突然回來了。”孔令儀甕聲甕氣地問。

“再不回來怕你要瘦脫相了。”邵安帶有笑意的聲音自胸膛中傳來，振得孔令儀的心臟亂跳。

她是瘦了些，但不仔細觀察道也覺察不出來，可偏偏兩人這么一照面就被邵安看出來了。

一旁的方錦禾：“……麻煩兩位，旁邊還有個活人。”

孔令儀這才后知后覺地感到了害羞，松了手乖乖站在邵安身旁。

“你別唬她。”話是對方錦禾說的，眼神卻一直追隨著孔令儀。

方錦禾:……我千辛萬苦活到現(xiàn)在難道就是為了看這個嗎？

“我這就走。”方錦禾被愛情折服了。

“多謝。”邵安破天荒地接了她的話。

方錦禾:姨媽！你兒子欺負我！

“表姐慢走。”孔令儀夫唱婦隨地也說了一句。

要說他們幾個人之間的關系還能彼此瞞到現(xiàn)在也是不大可能，朝夕相處，總有捅破窗戶紙的一天。

當初方錦禾得知邵安他們兩人在一起的事情之后表現(xiàn)非常從容，仿佛意料之中。

倒是孔令儀一時有些接受無能，方錦禾竟然是邵安的表姐，這要算過來，她也得尊上一聲“表姐”。又想到船上種種，想到當時方錦禾故意逗自己開心，自己卻中了套，種種窘迫，孔令儀耿耿于懷了許久才看開。

方錦禾頭也不回，用背影來展現(xiàn)無聲的抗議。

邵安心情大好，遞給孔令儀一個袋子，“在上海看到這件裙子，覺得很適合你，便買回來了，回頭你試試，不合適的話就再找人改改尺寸。”

孔令儀有點兒不太想收，“我現(xiàn)在就上去試？然后不合適的話我們再……”

“令儀，”邵安笑了，“不著急，慢慢來，我現(xiàn)在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兒陪你。”

他一眼看破孔令儀的小心思，她確實怕她收下了，邵安就又要走，她以為見面時間緊張，他又要去忙生意。

聞言，孔令儀抬起頭，眼里是細碎的光，“你不走嗎？”

“好沒良心，我剛回來你就要趕我走，這么熱的天，你要我去哪里？”邵安捏了捏她的臉頰，確實瘦了。

孔令儀轉哀為喜，“既然如此，那現(xiàn)在就跟我去吃飯，我都餓了一天了。”

她抓著邵安的手腕往車里帶，邵安不動聲色地握上她的手。兩人手心潮濕像海。

“好，全聽孔小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