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龍門浩碼頭出來，石梯陡峭，一路要坐山轎。

茶館里的茶客，小巷口下棋的老大爺，晾衣服的婦女，街上跑來跑去的孩童，穿著藍衫黑裙的女生結伴走過。城里看起來一切靜好，這些讓剛回來的孔令儀忍不住觀望，長沙一遭像是做了一場夢，回到重慶，才算回到了現實。

裁縫鋪門口掛著“打烊”的木牌子，孔媽媽并不在店里，孔令儀走到后院，聞到一陣飯香，后院里那棵老樹還在，悄悄長了新葉。

廚房里的孔媽媽聽到院子里的腳步聲，忙走出去，一出去就看見自家閨女站在院子里，瘦了，黑了，一看到她就抿嘴，委屈的眼淚呼之欲出。

“回來啦？”孔媽媽笑著問，嘴角卻微微顫抖，手指攥緊了圍裙邊兒。

也不知道哪兒來的眼淚，一滴一滴地從孔令儀眼里流出來，止都止不住。

“媽。”孔令儀走過去抱著孔媽媽。

“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孔媽媽拍拍她的背，安撫似地說。

“自從知道你要回來，我就找人刻了這個靈牌，得，這下你爸有伴兒了。”

母女兩人坐在蒲團上，高臺兩個牌位，一個骨灰盒，還有三炷香靜靜燃著。孔媽媽又說：“我還給靜榮看了一塊風水寶地，你爸是住不了了，再不能虧著靜容。”

孔令儀聽完思拊片刻，說道：“媽，這個時候是不是應該嚴肅一點兒。”

“就當他們在我面前，高興點兒不好嗎，你爸就喜歡我的樂觀。”孔媽媽不以為然。

孔令儀心中也漸漸輕松起來，“其實媽，我心里一直都過意不去，我覺得特對不起靜容，她都沒了，我還好好活著，還過的好好的，尤其是我沒那么難過，沒那么想著她的事兒的時候，我就覺得更對不起她。”

“不然呢？你覺得你現在也跟著她走了或者你過得不如意就對得起她了？有些難過，有些惦記，是在心里的。這件事誰都沒有錯，要說錯，那就是我的錯，當初就不該讓她去長沙。”

孔媽媽望著那個刻著白靜容名字的牌位，想起送她走的時候還威脅她，要是她出了什么事就不用回來了。沒想到，她竟然真的那么聽話。

可是萬事有注定，白靜容去長沙的事情是命中注定，真的要說怪誰呢？

所有的情緒都會隨著時間變的淺淡，但是這不代表著遺忘，看到一棵樹的時候會想起那個人，看到一顆星星的時候會想起那個人，甚至看到那個人喜歡吃的菜，也會想著她。有種不動聲色的想念，平淡地貫穿一生。

“不是的媽，這事兒怪我。”孔令儀低下頭。

“行，那就怪你吧。”孔媽媽頗不耐煩地說。

孔令儀不敢置信地抬頭看她，半晌，笑了，“媽你真是……”

孔媽媽屈指敲在她的腦門上，“我就客氣一下，你還來真的了，這事兒怪來怪去的結果是什么呢？只有好好安葬了靜容，以后每年忌日燒根香罷了。我的外甥女我當然心疼，不然也不會從北平接過來生怕外人欺負了她。你看媽的眼睛，都哭腫了，今天才好一點兒。日子總要過的。”

孔令儀被敲地齜牙咧嘴，一耳要聽著孔媽媽的教導，一手又要捂著額頭。

屋子里靜悄悄的，只有幾根香飄渺著。孔媽媽這番話并不是把白靜容當作外人而說的，就算今天回來的是白靜容，那盒子里是她的親生閨女她也是會說這番話。

失去總是在重復，重復地太多，難過會過去得更快些。

“媽，你說，還有希望嗎？”良久，孔令儀問。

這個國家，這場戰事，這個世道，還有希望嗎？

“當然有，那么多人在前面拼著，護著。時候到了，這個國家只不過在經歷它該經歷的變故，你且瞧著，黑暗不會太久的，總有光明來的那一天。”

“媽，”孔令儀頓了頓，“雖然很有道理，但是這話我是不是聽我爸說過？”

“聽過怎么了，就不許再聽一遍？走走走，坐了半天腿都麻了，趕緊吃飯去。”說著，孔媽媽作勢起身。

“媽，有汽水肉嗎？”孔令儀眼巴巴地問。

“你怎么跟邵康一樣愛吃汽水肉？話說回來，那孩子怎么樣？還有謝冉呢？”

“都好著呢。靜容的事兒謝冉還不知道。”孔令儀扶著她往外走。

“那就別說了，等他回來吧。”

后院里陽光正好，春意盎然，一出屋就能擁有滿屋的溫暖，讓人幻想未來會一直如此。

“那裙子穿著合身嗎？”

“您的手藝，特別合身。”

“給我帶什么禮物了嗎？”

“必須帶了，回頭給您瞧瞧。”

“行，有孝心。”

“唉，都是我爸給您慣的了。”

“你說什么？”

“我說，我去端飯，您歇著。”

......

邵家的車在巷子口停了好一會兒，還是司機忍不住出聲提醒，邵安才反應過來要回去。

“家里只有我媽嗎？”邵安想起來什么似地問。

司機斟酌了一下，回答：“謝太太張太太還有李太太也在家等著給您接風。”

邵安：......這是麻將湊了一桌吧。

車開到了邵家大宅，他們已經搬回來住有一年了，張芝蘭倒是不想回來，說回來了就老想起邵爸爸，但是邵安一聲不吭，就把下人全請回來了，萬事俱備，只差她一個當家太太。

門口等著的下人迎上來接過他手里的皮箱，穿過前院，有過了曲欄，張芝蘭的房門打開著，時不時傳來“碰”的聲音。邵安一進去，幾位太太便都站起來，互相說了幾句客套話，張李太太自知這種場合不該多做逗留，找了理由便離開了。只剩下熟人，邵安一一報了謝冉邵康的平安，又說起白靜容一事，氣氛又傷感起來。

“我真喜歡那個姑娘，阿冉也喜歡，這要娶進門來，不知道多熱鬧。

“我只有謝冉這一兒子，其她幾房太太都是女兒，人人都說我命好以后就有了依靠，可我倒是真心想要個閨女，靜容來了以后，我就跟有了個閨女似的，我那么高興，可沒想到......”

說話間，謝太太已潸然淚下，引得張芝蘭也動容。幸好這時從房外走進來一個人，張芝蘭忙給邵安介紹，“快來，邵安，這是你表姐。錦禾，這是你表弟邵安。小時候你們一起玩過的，可還記得？”

邵安看著眼前給他熱情打招呼的女人，沒做反應。

看他的反應，張芝蘭嘆了一口氣，“不記得也是應該的，錦禾前些年一直在國外，這幾年回來了，在重慶呆得時間也不長久，這回聽你表姐說要在重慶工作了，你姨媽姨夫都在國外，你可要好好照顧你表姐。”說著，她將兩人的手拉在一起握著。

“小時候見表弟，才不過七八歲的樣子，現在都長這么高了。”方錦禾說著，像個大長輩似地拍了拍邵安。

邵安忽然笑起來，在方錦禾看來絕對是個陰測測的笑。他幽幽地開口：“表姐看著好眼熟，好像......”

“好像跟小時候還是一個樣子對不對？表弟你也是，只不過是長了身體，五官還是跟小時候一樣的。”方錦禾溫柔地笑著，默默打斷了邵安的危險發言。

邵安睨了她一眼，倒沒再說多余的話。

看著姐弟兩人表現的并沒有想象中的尷尬，反倒是多了幾分親密，張芝蘭很是欣慰。

“好了好了，今天好不容易團圓了，好好吃頓飯才好。”她摟過一旁觸景生情的謝太太，招呼著開飯。

餐桌上餐具早已備好，飯菜陸陸續續被端上桌。

邵安和方錦禾隔著桌子面對面坐著，不經意一個抬頭，看到對面方錦禾沖他笑得風情萬種。

整頓飯吃下來，邵安再沒抬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