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幾年，像那時一樣，再一次被邵安護著，被他用手擋著視線不教她看見血腥場面，是在這到達重慶前的最后一晚，就在這艘船上。

槍聲響的時候孔令儀在甲板上，邵安還沒有出來，她聽到“砰”的一聲響，又聽到幾聲尖叫，心中一緊，急忙往餐廳跑去。

她跑進去的時候餐廳一片混亂，地上砸碎了很多酒杯，那些樣式精致的點心已經花樣模糊，還有驚魂未定的女士躲在男士安全的懷抱里瑟瑟發抖。

孔令儀環顧四周，沒有找到那道身影。

有兩個人正在拖著倒在地上的一人往餐廳外走去，兩道長長的血痕觸目驚心。

“別看。”

邵安不知何時出現在孔令儀身后，伸出右手虛捂著她的眼睛。

她如愿聽到那道聲音，心中一松，轉過身去面對著邵安，說道：“我已經不害怕了。”

她在長沙的這一年，已經看過太多，她已經學會不害怕了。

邵安放下手，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人，半晌，才說道：“長大了。”

我早就長大了，在你看不到的時候。她暗自想道。

“不是讓你去甲板上等我，你怎么回來了？”邵安問。

“我在等你，你一直沒來，我又聽到聲響，擔心有人受傷就過來了。”孔令儀悻悻地回答，可她其實并沒有做錯什么，但他這樣一問，她便覺得是自己錯了。

“那么有人受傷嗎？孔醫生。”他問。

剛進來的時候她就已經看過了，餐廳里除了那個被拖走的人之外，并無人受傷。

她搖了搖頭，想了想又說：“那個被拖走的人......”

“既然你問到了，那就勞煩孔醫生跟我走一趟吧。”邵安側了側身，作了個請的姿勢。

艙室內那個男人躺著，腹部正流著血，孔令儀打開急救箱開始給他止血。

“老板，這是日本人，孔小姐她......”邵安身邊的人問道。他一路跟著邵安到了長沙，知道孔令儀的身份，白靜容的事情他也自然知曉。他覺得讓孔令儀去救一個日本人，對她來說未免有些殘忍。

“她不會這樣想。”邵安肯定地說。

時間在這里一分一秒地過去，邵安從容地坐著，看著孔令儀認真地去救一個人，耳邊的短發垂下來遮住她的半張臉。

“好了，我只能暫時性地幫他消毒止血，船上條件不足，其他的要等到明天到重慶了去醫院治療。”她合起箱子，走到邵安面前。

“好，辛苦了孔醫生，我送你回去。”邵安站起身，順手接過她的急救箱。

孔令儀手中一空，心中也懸了空。

走到門外，只剩了他兩個人，邵安坦白道：“其實你剛才救的那個人，是日本人。”

這個答案就是孔令儀一直所想到的，那人很面熟，要說在哪兒見過，那就是在方錦禾身邊見過。

他是日本人，那其他跟他一起的想必也都是日本人，今晚莫名地搞什么舞會估計也是為了遮擋邵安他們與那些日本人的動靜。

只剩這一個人，他的同類應該都已經被丟進江里喂魚，也許他是漏網之魚，可最終沒有逃脫，現在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方錦禾也知曉這些事，那幾日陪在這些日本人身邊可能也是為了套些有用的消息，她記得方錦禾去日本留過學。

沒有人會拒絕方錦禾。

總的算下來，這些日本人只能有一個身份，就是想混進重慶，做些里應外合的勾當。

重慶城并不易攻，四面環山，依山而建，敵人這是動了其他心思，就像那時的日本人混進長沙城一樣。

留一個活口，到了重慶扔到警署會更有價值。

“不管他是什么人，只要他需要救治，那就是我的病患。如果今天是一個日本醫生遇到受傷的中國人，他也會這樣做的。”孔令儀說。

邵安心中莫名欣慰，“嗯，長大了。”

孔令儀停下腳步，有些不高興地說：“我早就長大了邵安哥，你怎么總是把我當小孩子？”

“噢？”邵安也停下來看她，隱隱笑著，“那怪我，是我發現的晚了。”

“不怪你，”孔令儀腦子里有冒出來方錦禾在跳舞時跟她說的那些話，“邵安哥你眼光本來就高，我年齡小不被注意也是應該的。”

邵安低低笑起來，“女大三抱金磚，也許是不錯。”

孔令儀頓時就拉下臉來，拿過他手里的箱子，硬著口氣說：“我到了，你回去吧邵安哥。”

兩個艙室的距離并不遠，沒多大的工夫就到了。

“我要關門了。”她再一次說道。

邵安依舊笑著，一手撐著門，一手把她一側的短發挽到耳后，“令儀，也許這樣說并不太好，但是這半月，是我過去兩年過的最輕松最開心的日子，到了重慶這種日子就找不回來了，我很珍惜，謝謝你。”

她的五官立時舒緩開來。

為什么？為什么每次都要生氣，但他每次都能輕易讓她消氣？

因為她曾經對他的仰慕，在一同成長的路上，已經變質，她明白且確信。

“到了重慶，我們其實還可以這樣的。”她小聲地說。

“到時候我會很忙，你也會有你要做的事，你愿意等嗎？”

“愿意的。”

無需再多言，還需再多言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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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宴會她還是失約了，邵安送她回家，回家的路上孔令儀就在想，下雨可真好，兩次她被邵安送回家都是雨天。

“進去吧。”這一次他還是說的這句話。

“謝謝，謝謝邵安哥。”她站在臺階上，稍有拘謹地說。

“我會跟邵康解釋清楚，你好好休息。”

“好，謝謝。”

默了默，他又說：“那我走了。”

“好，邵安哥你，你小心些，下雨天路滑。”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好。”

雨滴聲滴嗒嘀嗒，一下一下，落在兩人心上。

那頭邵康一開始去孔家鋪子沒找到人，只好在宴會上等著，等來等去，等來的是邵安。

“哥你怎么來了？”邵康驚訝地問。

“孔令儀剛在路上遇到了一些危險，沒辦法來，我來替她告知你一聲。”

邵康一驚，“什么危險？她有沒有事？”

“她沒事兒，我也是碰巧遇到她，就把她送回家了，她許是嚇到了。”

“那就好，明天我去看看她，謝謝你啊哥。”

“無妨。”邵安說，“那我也先回家了，爸還在等著，你也早些回家。”

邵康應下。

邵家大宅里，書房的燈還亮著，邵爸爸看著報紙問道：“邵安還沒有回來嗎？”

旁邊有人回答：“回老爺，大少爺還未回來，不過少爺身邊有人跟著，您別擔心。”

翻過一頁報紙，邵爸爸又說：“這孩子，怎么突然這么冒失，只不過是聽了一句你說街頭鬧事的話，這就跑出去了。”

旁邊的人笑著應和：“大少爺還小著呢，年輕人嘛，總有這樣的時候。”

雨聲小起來，邵爸爸放下報紙走到窗邊，正巧看到自己的大兒子回來了，手里還拿著那把傘，臉上的表情倒是和出去時不一樣。

他笑了笑，“是，年輕人，總該有這樣的時候。”

第二天，孔令儀一大早就收到了邵家的人送過來的東西，黃皮紙仔細地包著，孔令儀一打開，是她最近正在找的幾本國外的書。

書里夾著一張紙條，上面的字剛勁有力：

“小小補償，望能得以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