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歸
- 巴斯—拉格:鋼鐵議會
- (英)柴納·米耶維
- 24340字
- 2020-10-10 09:35:26
第六節
集市樓上的一扇窗忽然打開。集市樓上到處是一扇扇忽然打開的窗。一座集市構成的城市,一座窗戶構成的城市。
新克洛布桑。從不靜止,毫無節制。那年春季氣溫和煦,河流中泛出臭烘烘的氣味。新克洛布桑到處是嘈雜的噪聲,永不停歇。
是什么圍繞著城市中高聳的尖塔打轉?會飛的鳥獸,翼人(長著類似猴子的腳,發出陣陣笑聲),顏色炫酷的飛艇,煙塵與云霧。新克洛布桑的高低起伏與自然地形完全無關,而是取決于其他偶然因素:這是一座三維迷宮。屋頂與墻壁由各種材料筑成,包括磚塊、木頭、混凝土、大理石、鋼鐵、泥土、水、稻草。
白晝的太陽曬得墻壁都褪了色,邊角殘破的海報像覆蓋著墻壁的羽毛,同樣也被曬褪了色,兩者都呈現出茶漬般的黃色。殘存的顏料透露出過往的娛樂內容,混凝土墻干燥開裂。著名的鋼鐵議員模板畫反復出現在各處。它們出自叛逆的涂鴉者之手,顯得略為粗糙。高架天軌在參差突兀的建筑中穿行,而建筑就像是斷裂的神殿拱柱。空中的電線被風吹得發出陣陣聲響,新克洛布桑仿佛變成一件樂器。
夜晚帶來光亮,玻璃燈管中的氣體閃爍著光芒,勾勒出名字、詞句與圖像。十年前,它們還不存在,或者說被遺忘了很久:如今,天黑之后,街道里到處點綴著這種獨特而鮮明的光亮,甚至蓋過了氣燈。
噪音無處不在,毫不留情。無論何處,每時每刻都能看到人。這就是新克洛布桑。
“……另一名書——記——員告訴那守規矩的煽——動——者,他的控訴難以被接受,這念頭本身就充滿荒謬……”
舞臺上,藝名艾德莉·格萊德莉(念起來充滿節奏感)的歌女艾德琳·格萊德納正在表演樂曲《守規矩的煽動》。她時而淺吟,時而高歌。臺下有鼓掌,也有醉醺醺地吆喝,但全都是發自內心。她的雙腳踏著碎步在裙擺下蹬踢(她身著早已過時的站街女服飾,鑲有夸張的荷葉邊,因此顯得更為靦腆,而非放蕩)。她一邊微笑,一邊朝著看客們抖動蕾絲花邊,然后撿起他們拋來的花束,在此過程中,歌聲從未間斷。
她那沙啞而美妙的嗓音令人沉醉,觀眾們完全為她所吸引。奧利·修拉茲坐在大廳后面,雖然面帶嘲諷,卻也難以抵擋她的魅力。他并不認識同桌的人,只是朝他們舉杯致意。他們盯著艾德莉看,而他則注視著他們。
法利拜格娛樂廳寬敞巨大,充斥著煙霧和嗑藥的氣味。包廂和高臺里坐著許多大人物,有男也有女,還有他們的跟班。蟲首人黑道女王弗朗辛2號也在。隔著石膏龍像和形態曖昧的精靈群雕,奧利無法看得很清楚,但他認得包廂里有個晃動的人影是國民衛隊的重要人物,而另一個是魚骨兄弟會的成員,另一間包廂里,還有一名工業界首腦。
舞臺邊,一群不同種族的男男女女擠在樂隊周圍,操著五花八門的語言,但都注視著艾德莉的腳踝。奧利留心觀察各種群體。
流浪漢,盜竊團伙及其首領,被解雇的外國士兵,出獄的罪犯,放蕩的富家子弟,修理工,乞丐,皮條客和手下的妓女,投機客,磨刀匠,詩人,警探。大部分是人類,偶爾也有仙人掌族的腦袋從人群上方冒出(只有拔掉針刺的仙人掌族才被允許進入),還有蟲首族的甲殼腦袋。人們叼著雪茄,時不時敲打玻璃杯和餐具,侍者在鋪有木屑的地上來回穿梭。房間的邊緣聚集著幾群人,奧利對法利拜格娛樂廳很熟悉,可以看到這些團體之間交錯的邊界與關聯,也能看出他們的構成。
大廳里一定有國民衛隊,但沒穿制服。屋子后面那個高大壯碩的男人叫德利索夫,是一名密探——這大家都知道,但沒人搞得清他的地位與人際關系,因此也沒人會冒險去刺殺他。他身邊有一群藝術家,正虔誠而熱情地討論著各類學派與運動。
奧利近旁有一桌衣著體面的年輕男子正注視著他。他們是新刺黨成員,只要有任何非人類種族接近,便會露出夸張的厭惡神情。他們憎恨他更甚于憎恨蟲首人與仙人掌人,因為他背叛了自己的種族;法利拜格娛樂廳中混雜著各種族群,喧鬧嘈雜,這氛圍突然讓奧利壯起了膽子,他一邊抬頭與他們對視,一邊摟住身旁一名蛙族老婦。她驚訝地轉過頭,但看到那群新刺黨之后,贊許地哼了一聲,靠到奧利身上,眼神夸張地望著他,然后又望向那些人。
“乖小伙。”她說道。然而心跳加速之下,奧利只顧瞪著那四個注視他的人。其中一人憤憤地向同伴說了句話,但同伴示意他安靜,并朝奧利揚起眉毛,同時敲了敲手表,比了個“等一會兒”的口型。
奧利并不害怕。他自己的幫派就在附近。他差點向那名新刺黨成員嘲諷地點頭挑釁,然而如此隱晦的交流讓他感到厭惡,因此他扭過頭去。他看見自己的同伴們正在激烈地爭辯,比那些畫家分歧更大,但如有需要,他們會與他并肩戰斗,而且人數不少。新刺黨成員無法應付這眾多叛逆分子。
此刻,人群已為艾德莉瘋狂,跟著她一起哼唱開幕曲,歡快地打著響指。當她唱到“再一次,在雨中”,眾人發出瘋狂的掌聲。新刺黨成員,藝術家,以及其他群體全都毫無拘束地鼓掌。
“哦,感謝大家,哦,感謝你們,親愛的,哦。”她對著歡呼聲說道,盡管十分職業化,但所有人都能聽見。她說:“我來向大家說聲晚上好,也請大家給今晚出場的表演者一點點鼓勵,對他們表示歡迎,讓他們知道,你們是愛他們的。他們中有些人是第一次登臺表演,我們都知道第一次的感受,不是嗎?有一點點失望,對不對,姑娘們?”人群爆發出一陣笑聲,充滿期待,因為這很明顯是她的歌曲《你完了嗎?》的開場白。沒錯,熟悉而詼諧的雙簧管響了起來,就像鴨子叫,接著是前奏,艾德莉深吸一口氣,略一停頓,大聲說道:“稍后!”她在一片歡快的噓聲中跑回后臺,也有人高喊:“騙子!”
第一幕演出在燈光下開始了。那是一個家庭合唱團,兩名兒童扮成人偶的模樣,母親則彈奏鋼琴。大多數觀眾都對他們不予理會。
丑陋,奧利心想。艾德莉在舞臺上賣力地引薦新手。但人群是來看她的,開場時她給大家帶來的那一點點驚訝只能讓后來者承受沉重的壓力。無論他們有多出色,觀眾只會感到失望。在名人之前出場表演,本就不容易,而她的介紹哪怕再熱情,也只能起到負作用。由于觀眾們渴望艾德莉再次出場,每個人的表演都匆忙無力。
合唱三人組之后是一名舞者。他上了點年紀,但動作敏捷。出于禮貌,奧利注意看了一下表演,但像他這樣的只是少數。接下來是詼諧歌劇,無論是否有艾德莉的干涉,那群可憐的家伙都只可能收獲嘲笑,所有演員都是純粹的,未經改造的人類。奧利感到不安——他不知這是否巧合,現場有新刺黨的人觀看,而臺上沒有非人類種族的演員。新刺黨是否在暗中操縱法利拜格娛樂廳?這很可疑,也令人憎惡。
最后,那不知所謂的詼諧表演結束了。最后的熱場即將開始。傳單上寫的是:由靈巧人偶劇團獻演獨臂螳螂手杰克悲哀警世哀情故事。奧利是來看他們的。他并非為艾德莉·格萊德莉而來。
幕后人員進行準備工作時,觀眾都在談論今天的重頭戲——“狗泥塘的燕雀”。奧利知道靈巧人偶劇團準備的節目是什么,他露出微笑。
鵝絨帷幕最終被拉開時,沒有銅管或打擊樂伴奏,表演者靜靜地等待,開幕并無任何宣告。接著,有人低聲驚呼,煙草的煙霧似乎也消散了,臺上顯現出另一個舞臺。有人出聲咒罵。奧利看到一名新刺黨站起身來。
手推車大小的人偶舞臺上,靜止地陳列著一個個雕刻的小人,身披色彩絢麗的服裝——這沒什么特別的,但舞臺兩側的小擋板和拱形框架都被拆掉了,人偶師就站在觀眾眼前,身上的衣服更像是深灰色的國民衛隊制服。舞臺上滿是奇怪又瑣碎的物品。一塊薄幕繃得緊緊的,魔法燈光投映出報紙文章。臺上還有一群演員,飾演的角色身份不明。靈巧人偶劇團不屑使用常駐的交響樂隊,而用三名手持笛子、鼓槌和鐵片的樂師代替。
奧利向著舞臺豎起大拇指。他的朋友們沉默地站著,一動不動。低語聲越來越激烈,帶著些許威脅的意味。后面有個人喊道:“滾。”然后,有人使勁敲擊金屬,發出一聲難以忍受的巨響。余音尚未消散,另一名樂手開始演奏歡快熱情的曲目,類似街頭小調,而他的同伴敲打鐵片,仿佛擊鼓伴奏。一名演員踏上前來——他身穿整潔的套裝,小胡子上抹了油——略微躬身行禮,并朝前排的女士們脫帽致意。他高聲喊出一句臟話,但在前面插入一個輔音,讓其難以辨識,剛剛好能避過監聽審查。
人群再次被激怒。然而靈巧人偶劇團技藝嫻熟——雖然狂妄但也很用心——他們巧妙地操控觀眾,每次這樣刺激過后,便立即接上幽默對白或輕快的音樂,因此人們的憤怒很難持久。但這是一種不同尋常的挑釁,或者說一系列挑釁,人群在困惑與不滿之間反復。奧利意識到,現在的問題是,他們能將表演安全進行到哪一階段。
沒人知道眼前是何種表演。不連貫的臺詞,一陣陣吆喝與噪音,復雜而費解的服裝,毫無結構可言。他們對人偶的操控十分精巧,然而人偶本該是木訥的角色——其設計即是如此——用來表現傳統的說教故事,而不是這種喜愛挑釁的小鬼。人偶師讓他們跟旁白者頂嘴,刻薄辛辣地反駁其言論(總是用人偶傳統的口吻,配以幼稚的組合詞與象聲詞),并在關節索線所允許的范圍內,對喧鬧與謾罵做出手舞足蹈的回應。
閃爍的圖像,甚至是動畫——畫面快速切換,畫中的人或奔跑跳躍,或開槍射擊——不斷被投映到屏幕上。旁白時而向觀眾慷慨陳詞,時而與人偶或其他演員爭辯,隨著觀眾席上的不滿越來越強烈,獨臂螳螂手杰克的故事在一片混亂中被展現出來。憤怒的人群稍稍平息——這是個很流行的故事,人們想要看看,這班無法無天的新文化運動者將如何去詮釋。
基本劇情大家都很熟悉。“我相信,誰都不會忘記。”旁白者說道。的確,沒人會忘記,因為才過去二十年。人偶表演更延長了人們的記憶。由于匿名者的出賣,傳奇的自由改造人首領獨臂螳螂手杰克被捕了。他們割下他右手上的大螳螂爪——這是懲罰工廠給他安上的,卻被他用來反抗,因此他們又將它收回。這是可怕的一幕,他們用紅絲帶表現鮮血。
當然,國民衛隊一直說他是歹徒和兇手,他也的確殺過人,對此沒人懷疑。然而跟大多數其他版本一樣,在這幕戲里,他就像人們記憶中那樣,成了一名俠盜英雄。杰克被捕了,這是個悲傷的故事,監聽機構任由人們如此詮釋。
他們其實并未公開實施絞刑——這與憲法不符——但他們也沒有放過他。他們將他綁在一根巨型立柱上,位于帕迪多車站外的比爾珊頓廣場。只要他稍微扭動掙扎,便會被看守隊長視為反抗,然后揮鞭抽打。大多數人都相信,他們雇了人來譏笑他。許多克洛布桑市民曾到場觀看,但完全沒有歡呼喝彩。他們說這不是真正的杰克——他沒有爪子,他們找了個可憐的家伙,剁掉他的手,僅此而已——但他們的語氣缺乏信心,更多的是絕望。
小小的鞭刑柱由膠合板制成,木頭雕刻的杰克被綁在柱子上,人偶觀眾在他面前來來去去。
噠噠噠噠噠,金屬鼓聲響起。臺上所有演員開始指著代表國民衛隊的人偶喊叫,屏幕上打出字樣:每個人!就連持懷疑態度的觀眾也跟著一起高喊:在這里,在這里。這就是事情的經過——人群中有人吸引了國民衛隊的注意,至于是故意還是巧合,仍存在爭議,但奧利有自己的看法。隨著國民衛隊的人偶在小舞臺上來回晃動,奧利回憶起往事。
那是他年幼時的記憶,當時他還是個孩子——他不知自己為何來到廣場,也不知是跟誰一起來的。多年前,國民衛隊首次身著制服公然亮相,預示他們維持秩序的方式將由隱秘轉向公開。他們排成灰色的楔形隊列,指向人堆里高聲叫嚷的那一群。看守隊長扔下皮鞭,拔出火槍,加入他們的行列,留下被捆綁的囚犯無人看管。
在奧利記憶中,直到那壯漢登上樓梯頂端,走到獨臂螳螂手杰克跟前,奧利才看見他。那人的模樣在他頭腦中十分清晰,但奧利不知道這是六歲時的記憶還是根據后來聽到的種種報道構造出的形象。那人——舞臺上,他的人偶出現在國民衛隊身后——十分特別。禿頂,爬滿可怕的疤痕,臉上坑坑洼洼,好像長了數十年的粉刺,碩大的雙眼深深凹陷,身上的衣服破爛不堪,口鼻罩著一塊帕子。
那人偶以夸張的姿態偷偷摸摸走上樓梯,朝著獨臂螳螂手杰克大聲呼叫,刺耳的嗓音與二十年前的真人十分相似。跟那天一樣,他高呼杰克的名字,然后走近他身邊,拔出手槍和匕首(人偶的錫箔小道具閃閃發光)。“記得我嗎,杰克?”那人偶喊道,就跟當初一樣,“我是來還債的。”語氣中充滿勝利的喜悅。
獨臂螳螂手杰克被殺后,各種劇本都遵從最為傳統的理解。那滿臉麻子的人——也許是螳螂手殺死的人的兄弟,父親或愛人——在憤怒驅使之下,難以克制與等待,急于要將他殺死,討回公道。雖然這情有可原,無可厚非,但法律并不允許。很不幸,當國民衛隊看到他現身,并聽到他的這番話后,不得不警告他離開。由于警告無效,他們向他開槍,阻止了他的計劃,而獨臂螳螂手杰克也死于流彈。這是個遺憾的結局,因為法律流程尚未結束,但人們幾乎毫無疑問,最終結果應該并無區別。
多年來,這是一直流傳的版本,盡管演員和人偶師將杰克刻畫成惡棍,但人群始終都會為他喝彩。
事件過去十年后,新的解釋出現了,因為有個疑問:當那人出現時,獨臂螳螂手為何欣喜地呼喊?據目擊者回憶,當那疤臉人舉起手槍,杰克似乎挺直身軀作為回應。殺死他顯然是為了減少他的痛苦。這是杰克手下幫派中的一員,冒著生命危險,前來終止首領所遭受的凌辱。也許他成功了——有誰能斷言,殺死改造人囚犯的是國民衛隊的子彈呢?也許那第一槍是來自友人的救援。
觀眾們對這一版本的喜愛遠超過另一種解釋。如今,獨臂螳螂手杰克的形象跟數十年前的街頭涂鴉一致——一名俠義斗士。杰克的故事變得雄壯而哀傷,帶著高貴的希望,卻注定要失敗,有點像是教人警醒的悲劇。許多人感到驚訝的是,杰克及其無名同伴如今成了英雄,而城市的監聽審查機構卻允許這樣的解讀存在。在某些版本的表演中,那新來的人結果了杰克的性命,然后自殺身亡,另一種劇情則是他開槍的同時,也被子彈擊中。描繪兩人死亡的場景越拉越長。可奧利知道,真相——盡管杰克無力地懸垂在繩索之間,麻臉男子卻消失了,沒人清楚他的命運——并沒有被揭示出來。
疤臉的小人偶手持武器奔上臺階,然后按照傳統劇情,撿起看守隊長的鞭子(通過對繩索與關節的一系列復雜操作)。但這是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旁白者喊道。奧利露出微笑——他看過劇本。他緊握起雙拳。
“為什么撿起鞭子?”旁白說道。這出新文化運動劇目展現出粗獷原始的魅力,新刺黨成員們此刻全都堅決地站立起來,高喊著,可恥,可恥。“我有槍,”疤臉的人偶直接對越來越喧囂的觀眾說道。“我有匕首,為什么還要撿起鞭子?”
“我有個主意,麻臉。”旁白說道。
“我也一直有個主意,你瞧?”人偶回應道。“這把槍,”他把槍和鞭子遞出去,“不是給我的,你瞧?”他的木手里有個纖細精巧的機關,手槍轉了個圈,忽然變成槍柄向外。他將手槍當作禮物,遞給被綁住的朋友。接著,他用匕首割開獨臂螳螂手的繩索。
一只沉甸甸的玻璃杯從人群頭上飛過,畫出一道弧線,一路灑落啤酒,最后掉在地上,摔成碎片。叛逆!有人喊到,但也有人站起來吼叫,對,對,繼續演下去!靈巧人偶劇團的成員們一邊繼續表演這經典劇目的新版本,一邊躲避飛來的玻璃杯。那兩個小人偶并沒有被消滅,沒有陷入壯烈的悲劇,他們沒有被這個糟糕的世界擊倒,而是繼續戰斗,爭取勝利。
他們的臺詞被呼喊聲掩蓋。人們將食物拋向舞臺。混亂中,主持人走上來,身上的外套皺巴巴的。他在一名纖瘦的年輕人催促下匆匆走上舞臺,幾乎是被推著上來的——那年輕人是監審局的職員,負責在后臺監聽所有注冊的節目。他的工作忽然間不再是例行公事。
“夠了,你們得停下,”主持人喊道,并試圖將人偶都拖走,“我接到通知,這場演出結束了。”震驚之下,他那浮夸的言辭消失了。他被拋來的垃圾砸中,因而更加畏縮。靈巧人偶劇團的支持者不多,制造的動靜卻很大,他們要求繼續表演,然而,當年輕的監控官看到法利拜格娛樂廳的人無法控制局面,便親自踏上舞臺,向觀眾喊話。
“演出取消了。這個戲班犯了侮辱新克洛布桑的二級罪行,現已被勒令解散,并將接受調查。”去你媽的,無恥,滾,表演必須繼續。哪里有侮辱?哪里有侮辱?年輕的監控官并不懼怕威脅,也絕不會把叛逆概念用言語表達出來。“國民衛隊已接到召喚,正在趕來,等他們到達,所有留在這里的人將被認為是表演者的同謀。請立即離開。”人群情緒激動,已很難驅散。
空中出現更多杯子,落地時引發陣陣尖叫。奧利看到,新刺黨們已認準舞臺上的目標,準備上前毆打表演者。他站起身,向附近的朋友示意,于是他們截住摩拳擦掌的新刺黨成員,混亂的毆斗開始了。
艾德莉·格萊德莉從后臺跑出來,她已換上性感的服裝,并高聲呼喊,請求眾人住手。奧利只看了她一眼便將注意力集中到眼前,他一拳砸在一名新刺黨混蛋的后腦勺上,連自己的手都裂開一道口子。舞臺上,靈巧人偶劇團正在收拾物品。在一片擊打、叫嚷和玻璃撞擊聲中,“狗泥塘燕雀”用她那美妙的嗓音乞求眾人停止斗毆,但根本沒人理會。
第七節
表演取消了,國民衛隊抵達時,主要是清理建筑,而不是逮捕人犯。奧利擋住新刺黨成員,讓人偶劇團有時間收拾裝備。他跟劇團的人一起貓著腰繞過毆斗的人群,從后臺離開。此刻的打斗多半已是因為酗酒,而不是出于政治上的敵意。
出門之后,他們來到一條小巷,身上雖沾著血漬,卻發出陣陣笑聲。他們大部分是劇團的人,正將演出服塞入氈袋,但也有一兩個像奧利那樣的旁觀者。天剛下過雨,但今晚很暖和,因此,地上那層水就像是城市出的汗。
負責旁白的佩特隆·卡里科斯扯掉小胡子,嘴唇上留下一層隱約可見的膠水。他將胡子黏到小巷里唯一的一張海報上。那海報宣傳的是一名復古主義者的演講,如今他多了兩條又粗又濃的眉毛。奧利跟著他和另外幾個人前往卡德米安街。然后他們調頭往回走,去往薩拉克斯區車站的方向,這樣就不必再經過法利拜格娛樂廳的大門。
等到稍晚些時候,薩拉克斯區和嘯岡區交界處的街道中擠滿了人,街角還有國民衛隊。這里有逛街的,有去看戲的,有在留聲機亭跟前聽音樂的,還有幾個魔像,仿佛超大號人偶,系著主人的飾帶。奧利在人群中穿梭。墻上有許多記號,以涂鴉的方式標示出地下畫廊與劇院,以及藝術家的集會地,只有圈內人才能看懂。一到周末,薩拉克斯區本身就成了流浪者的殖民地。總有一些有錢人冒充貧民。紈绔子弟中的不良少年為了尋求廉價的滿足感或頹廢感而來到此處,但如今,他們的造訪變得十分短暫,就像是游客。奧利對此十分鄙視。隨著經紀人和商人不斷涌入,畫家和音樂家開始外遷,即使工業發展陷入挫折,房租依然在上漲。因此他前往嘯岡區。
霓虹燈招牌發出黃綠色的光,不停地閃爍,街道忽明忽暗。奧利對會議或表演中結識的熟人點頭致意——比如站在銀匠鋪門口的女人,比如正在發傳單的仙人掌族壯漢。七倒八歪的磚瓦房搖搖欲墜,互相倚靠,表面覆滿金屬與水泥補丁。墻上的涂鴉毫無規律,有螺旋紋理,也有污言穢語。天空中矗立著神廟的尖頂,國民衛隊瞭望塔,以及一座座高樓大廈。隨著深夜來臨,人群變得稀疏起來。
他們搭乘高架列車在屋頂之間穿行,抵達斯萊車站后,下車換乘。奧利與朋友們互道晚安,最后連佩特隆也去了摩格山,只剩下他獨自一人,與深夜的其他乘客為伴。這些人胡亂地癱倒在座位上,滿身酒氣。幾個穿工裝的夜班工人故意扭過頭,不去看那些醉漢。奧利從他們身邊跨過,坐到一名老婦身邊。他順著老婦的視線,透過骯臟的窗玻璃望向車外,城市的建筑仿佛一片沼澤,布滿星星點點的光亮。列車駛過河面。奧利意識到,那婦人眼神渙散。他也注意到,交叉路口的燈光微微一顫,城市仿佛一陣痙攣。
奧利住在悉利亞區的一條街上,那里的窗戶大多沒有窗簾。當他醒來,若是望向窗外,在氣燈的光亮下,可以看到碩大的身影在他們自己家中靜靜地站立著睡覺。這條街為仙人掌族所占據。他是從一名善良而壞脾氣的仙人掌族女人手里租的房。入住時,她用一只綠色的大手輕輕一提,就拎起了他的包。
凌晨的列車從燈光昏暗的窗口上方經過。南行的列車可到達唐斯,往北則是那如同巨型神經元的終點站——帕迪多街車站——一棟形狀扭曲的建筑,夾在城中的兩條河之間。
夜間的交易仍在繼續。空氣溫熱潮濕,可融化膠水,可侵蝕磚縫。城中最古老的部分位于索貝克十字,那里有堅實的小屋,也有藤蔓纏繞的廢墟。有些家庭只能將就著睡在骨鎮邊緣的庫房里。獾澤有許多游蕩的貓,一頭獾步履蹣跚地從擁擠的店面下方經過,往自己的巢穴走去。云層下,飛艇靜靜地等待著,仿佛帶著怨氣。
城中的兩條河奔流交匯,形成古老寬廣的大焦油河,湍急的水流呻吟著穿過一座斷橋,以及新克洛布桑周邊的棚戶區,最終奔向海洋。城中的非法居民短暫地冒出頭,然后又躲藏起來。即使是午夜也有商業活動。總是有人醒著,總是有無數人醒著。在高樓大廈里,在精致宅院中,在豈南的紅石屋內,或者在其他族類的聚居區,在大溫房,在今肯和溪濱,在那些蟲首人用易碎的分泌物改造過的城區,一切仍在繼續。
第二天的報紙里完全沒有關于騷亂的報道。再往后也依然沒有。但人們依然會聽到傳聞。
奧利刻意告訴一些關鍵人物,他當時也在場。當他經過悉利亞區的商鋪和酒吧時,發現有人看著自己。他知道,其中一些人——那個女人,還有那個蛙族,還有那個男人,或那個仙人掌族男子,甚至那個改造人——是聯合委員會成員。奧利并未流露出興奮。他或許可以用拳頭輕擊自己的胸口,對于這隱秘的致意,他們可能不予理會,也可能同樣輕觸胸部作為回敬。聯合委員會成員之間用復雜而快速的手勢交流,奧利無法理解城區里的這種手語。他告訴自己,他們或許是在談論他。
聯合委員會在暗地里談論他。他知道事實并非如此,但這一想法令他感到愉悅。沒錯,他的朋友們是新文化藝術家,但并非頹廢的飯桶,也不僅僅滿足于制造驚訝。他想象聯合委員會中各派系的代表們暫停討論反抗策略,暫停討論如何擺脫國民衛隊及其眼線,轉而贊美奧利·修拉茲及其朋友們,表彰他們的成功挑釁。這種情況并不可能發生,但他喜歡想象。
在大河套碼頭,奧利什么樣的零工都接。他會為了一點點食物和報酬搬運各種物品,包括鐵灰色的軍用機械部件。它們顯然是要被運往海岸,然后穿越貧海和重重海峽,抵達遙遠的戰場。他在各種地方打工,有時參與水下打撈,有時在曼陀羅橋邊替商船卸貨。放工后,他跟工友們一起喝酒,暫時與他們結為朋友。
他很年輕,因此工頭會欺負他,但他們很不安,時刻都處于緊張狀態。到處都有麻煩,無論是泉樹,回音沼,還是大河套碼頭,工廠里的氣氛都繃得緊緊的。圖森道的鑄造廠旁邊,奧利看到地上有火燒的痕跡,前幾周這里曾駐扎著示威者。墻壁上涂滿各種叛逆的標記。公牛;螳螂手沒有死!還有鋼鐵議員模板畫。三叉角的墻上布滿彈孔,不到一年前,國民衛隊曾在此處鎮壓游行者。
事情起于帕拉多斯公司,一些職員被解雇后,引起了自發抗議,并迅速在街頭蔓延開來,隨著其他人加入示威,周圍的一些工廠遭到破壞,而口號也從讓工友復職,演變為增長薪資,然后又突然變成彈劾市長,廢除選舉權抽簽制,要求重新選舉。人們投擲燃燒瓶;國民衛隊也開了槍——不知是還擊還是主動開火——造成十六人死亡。路口時常有人用粉筆向死者致哀,但很快便會被抹掉。路過帕拉多斯大屠殺的地點時,奧利用拳頭輕觸胸口。
鎖鏈日,他去了“雜貨鋪甜心”酒吧。將近八點,兩名男子離開酒吧,再也沒回來。其他人也看似隨意地跟著走了出去。奧利喝完剩下的啤酒,假裝去上廁所,但看到沒人跟蹤,便拐入一條滿是潮斑的走廊,打開一道活板門,鉆入地下。聚集在黑暗中的人們看了看他,沒有跟他打招呼,表情中既有歡迎,也有懷疑。
“查弗林。”他對他們說道。這是個古老的詞。“查弗林。”他們回應道——同志,地位平等的同謀。
其中有一名改造人是頭一回來。他的雙臂在手腕處交叉融合,他將手指張開又握起,就像是在模仿飛鳥。
還有兩名編織女工,來自潛行灘高架鐵路橋下的血汗工廠。另有一名碼頭工人,一名機械師和一名蛙族小職員。那蛙人身穿一件可以下水,但類似人類外套的淺色衣服,并配有一條縫牢的領帶。一名仙人掌族男性靜靜地站著。用來裝廉價啤酒和葡萄酒的酒桶被當作桌子,上面排放著各種反叛出版物:一份皺巴巴的《呼喊》、一份《熔爐》,以及若干份最為著名的異議報紙——《不羈叛逆者》。
“查弗林,感謝你們的到來。”一名中年男子平靜而威嚴地說。“我也要向新朋友杰克表示歡迎。”他朝那改造人點了點頭,“與泰什的戰爭,國民衛隊的滲透,自由貿易聯盟,普利爾面包房的罷工,關于這些事我都有新消息。但我先花幾分鐘說一說我的策略——我們的策略,‘不羈叛逆者’的策略——關于種族問題。”他瞥了一眼蛙人和仙人掌人,然后開始發表演講。
當初吸引奧利加入“不羈叛逆者”的正是這種引介與討論。連續三個月,他每隔兩周就從黑泥地的一名水果攤販手里買一份《不羈叛逆者》。最后,那人問奧利是否有興趣討論報上的內容,并將他帶到秘密集會點。奧利成了常客,提出越來越多的觀點和反對意見,熱情也越來越高漲——但后來有所減弱——最后,在一次會議結束后,只剩下他和會議召集人,他告訴奧利,自己的真名叫科爾丁,這是一種令人感動的信賴。奧利也予以回報,但跟所有人一樣,他們在會議中依然互稱對方為杰克。
“是的,是的,”科爾丁說,“我認為你說得對,杰克,但問題是為什么?”
奧利攤開他那份《不羈叛逆者》,誦讀其中的片段。呼吁團結一致的老生常談,憤怒的揭露與分析,一篇篇關于罷工的專題報道。哪里有三三兩兩的人放下工具怠工,最后是成功還是失敗,哪里發生數十人或百余人的集會,哪里有半小時的聯合罷工,哪里有疑似公會成員失蹤。各種各樣的爭端,有的致命,有的瑣碎。這讓他感到厭倦。
一些重要的事被遺漏了。奧利對會議的不滿日益增加。這里毫無生機。但其他地方有短暫的騷動。比如法利拜格娛樂廳。
他輕叩著那份《不羈叛逆者》。“公牛在哪兒?”他說,“公牛又干了一票。我聽說是在豈南。他和手下人一起干掉警衛,射殺了住在那兒的民政官。為什么沒有報道?”
“杰克……我們對公牛的評價很明確,”科爾丁說,“上一期的專欄里已經講過了。我們不……這不是我們行事的方式……”
“我明白,杰克,我明白。你們持批評態度,挑他的錯。”
召集人沒有說話。
“公牛真的采取了行動,不是嗎?他在抗爭,不像你們,一味地等待。你們就這么干等著,還說他操之過急?”
“不是這樣的。我不會責難任何同民政官僚,國民衛隊或市長抗爭的人,但公牛不可能單憑自己和幾個手下改變局勢,杰克……”
“對,但他改變了一些事。”
“這還不夠。”
“但他的確改變了一些事。”
奧利從科爾丁的宣傳冊中獲益匪淺,他尊敬科爾丁,不想與他疏離。但會議召集人的自滿開始讓他感到惱火。此人的年齡是他兩倍——就是因為上了年紀嗎?他倆坐在原地,沉默地互相對視,其他人的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移動。
事后,奧利為自己的壞脾氣道歉。“我無所謂,”科爾丁說。“隨便你多么無禮都沒關系。但說實話,杰克”——此刻只有他倆,因此他糾正道——“說實話,奧利。我很擔心。我感覺你似乎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你那些表演,那些人偶……”他搖頭嘆氣,“我并不反對,我發誓,法利拜格娛樂廳的事我聽說了,要知道,我認為你很棒,你的朋友們也很棒。但光是擾亂和暗殺是不夠的。我來問你,你那些靈巧人偶劇團的朋友——他們為什么選這個名字?”
“你知道原因。”
“不,我不知道。我知道這是一種致敬,也很樂于看到這樣的致敬,但為什么選他,而不是瑟舍奇,不是比利·勒·金森,不是坡比·路特金?”
“因為那樣的話,我們會被逮捕。”
“別裝傻,伙計。你明白我的意思——可選的名字很多,都能達到傳遞信息的目的,就像往市長的澡盆里撒尿,但你們選擇了他。《不羈叛逆者》的創刊編輯——不是《熔爐》,不是《工人戰爭》,不是《錐刺》。為什么選他?”科爾丁用報紙拍了拍大腿,“我告訴你原因吧,伙計——不管你知不知道,只有他能讓當權者害怕。因為他的觀點是正確的。關于派系,關于戰爭,關于大眾。比爾,坡比,還有耐克林·弗爾登等人——還有公牛,公牛和他的團隊,甚至獨臂螳螂手杰克——他們都是好人,是查弗林,但在這種事上,他們的策略連屁用都沒有。本恩是對的,公牛是錯的。”
奧利感覺科爾丁的語氣里有自負也有擔當,有熱情也有剖析。雖然他很生氣,但無意對這些加以區分。
“你是要嘲笑獨臂螳螂手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沒這么說……”
“老天,你以為你是誰?公牛拿出了行動,科爾丁。他在干實事。你們——你們只是嘴上說說,‘不羈叛逆者’只是嘴上說說而已。而且本杰明·弗萊克斯已經死了。很早以前就死了。”
“你這么說不公平,”他聽見科爾丁說。“嘉罷在上,你下巴上都還沒長出毛來,就要跟我講本杰明·弗萊克斯。”他的語氣相當和善,不想太較真,但奧利非常憤怒。
“至少我干了實事!”他喊道,“至少我有行動!”
第八節
與泰什的戰爭為何而起,似乎沒人知道。“不羈叛逆者”有一些猜測,而官方的說辭背后或許藏著隱秘的原因。但奧利的圈子里沒人清楚戰爭的起因,甚至不知道它究竟是何時開始的。
城市的發展長期受到阻礙。多年前,新克洛布桑的商船回到碼頭,匯報說海上突然出現來歷不明的船只,搶劫了他們。城市的勘探與貿易受到了沖擊。新克洛布桑的歷史上,有自給自足的時期,也有積極對外貿易的時期,但據那些負傷的船長說,城市的商業活動從來不曾遭受到如此意外的壓制。
千百年來,新克洛布桑與巫師議會的關系總是很奇怪,很不穩定,直到最近才達成一定的相互理解,新克洛布桑船只也能順暢地通過火水海峽。于是,一條海上通道形成了,通往傳說中大陸另一頭的草原與群島。返回的船只聲稱他們到過瑪魯阿姆。他們航行數年,從幾千里外的鱷魚雙子城帶回珠寶蛋糕。接著,猖獗的海盜活動出現了,新克洛布桑慢慢明白過來,這是一種攻擊。
泰什有神秘的三桅船,也有浮夸而掛滿彩旗的單桅船,他們的船員把牙齒銼得尖尖的,手上涂著紅棕色指甲油。如今,這些船都不再來到新克洛布桑的碼頭。據某些長久閑置的信息通道傳來的消息,泰什的秘密使節已向市長宣告,兩國處于戰爭狀態。
政府的新聞報道中,泰什在水火海峽的破壞行動越來越普遍,越來越高調。市長發誓要復仇與反擊。新克洛布桑海軍加強招募。奧利聽說,還發生了“酒精招募”——強征入伍。
戰爭依然很遙遠,很抽象:只不過是數千里外的海戰。但沖突不斷升級,并越來越多地出現在部長們的演講中。城中的新興商業難以發展,外出口市場打不開,戰爭也堵塞了稀有商品的貨源。有些船離開后再也沒回來。新克洛布桑城里的一些工廠被封堵起來,不僅沒有重新開啟,反而有更多被關閉,門口的“暫時停工”牌上長出霉斑,仿佛是一種譏諷。城市停滯不前,陷入消沉與貧困。幸存者開始返回家園。
殘疾的士兵只能在狗泥塘與河衣區一邊乞討,一邊向人群訴說自己的經歷。他們碎裂的骨頭和身上的疤痕有些是敵人造成的,有些是由于戰場上匆忙的手術。還有些古怪的創傷,只可能是泰什軍隊所致。
成百上千的返回者失去理智,在狂亂中用一種未知的語言嘶嘶低語,所有人在城中各處同時說出相同的詞語。奧利聽說,有些人的眼睛變成了血囊,卻依然看得見。他們能從一切事物中看到死亡,因此不停地哭泣。人群害怕退伍老兵,仿佛是因為受到良心的譴責。許多個月前,奧利路遇一名男子,正向驚恐的人群展示自己的雙臂。他的手臂呈現死尸般的灰色。
“你們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他朝人群喊道,“你們知道的!我處在爆炸的邊緣,看到沒?外科醫生要鋸掉我的胳膊,說截肢是必須的,但他們只是不想讓你們看到……”他搖晃著可怕的手臂,就像晃動剪紙。后來,國民衛隊過來讓他閉嘴,并將他帶走了。但奧利看到圍觀者恐懼的神情。泰什人當真還記得失落的顏色炸彈技術?
城中充滿恐懼,有太多不確定,士氣越來越低落。新克洛布桑政府發出動員令。近兩三年來,全城一直處于“特別攻勢”中。更多人死亡,更多工廠投入生產。每個人都有熟人參與戰爭,或者消失在河邊的酒吧中。河口的衛星城市塔慕斯開始產出鐵甲艦和潛水艇,經濟也因此略有恢復。接著,在戰爭的推動下,新克洛布桑的許多工廠也投入運作。
各種行會與工會常常毫無緣由地被宣布為非法,或者受到限制與削弱。習慣貧窮的人們有了新的工作機會,但競爭非常殘酷。新克洛布桑已竭盡全力。
各個時代都有犯罪團伙。奧利小時候的獨臂螳螂手杰克,“塵埃一星期”的布里德林,以及一個世紀之前的艾洛伊絲團伙。從某種角度來說,連嘉罷都可以算。他們在各自的環境中異化,顛覆普通的規則:鄙視改造人的大眾,卻會向獨臂螳螂手宣誓效忠。毫無疑問,這其中一部分是歷史的想象,在數百年的歲月中,卑鄙的小賊被美化為英雄。但也有真正的英雄:奧利愿意宣誓為杰克效忠,而如今又有了公牛。
顱骨日,奧利跟新文化藝術家們混在一起。他帶上薪水,去山岡橋旁的“雙蠕蟲”酒吧找他們,一邊玩游戲,一邊爭論藝術話題。河對岸可以看到今肯區的屋頂,覆滿了蟲首人的分泌物。學生和藝術家街區的流浪者都很樂意見到奧利,因為他是圈子里少數幾個真正的勞工階層。到了夜晚,奧利和佩特隆等人上演行為藝術,裝扮成舞臺上小豬的模樣,一路招搖過市,前往薩拉克斯區,然后又經過“時鐘與公雞”餐館,而此處早已不復往日榮耀,只有暴發戶和城里的富人前來假扮放蕩不羈的文化人。新文化藝術家們朝著醉漢發出呼呼的咕噥聲,并模仿豬的嗓音高喊:“啊,舊日時光!”
塵埃日,奧利充當裝卸工人,晚上則到潛行灘的一家勞工酒吧喝酒。在煙霧,啤酒和笑聲中,他懷念“雙蠕蟲”的浮華氣氛。他留意到一名女侍,曾在非法集會中見過。她翻起圍裙,露出口袋里的一份《不羈叛逆者》,邀請他購買,然而他對科爾丁的憤恨和無奈一下子又涌了起來。
他使勁搖搖頭,她明顯以為認錯了人,瞪大了雙眼。可憐的女人,他并不想嚇唬她。奧利勸服她相信,跟他交談是安全的。他稱她為杰克。“我厭倦了,”他低聲說,“‘不羈叛逆者’永遠只會動嘴皮子,卻從沒有任何行動。我厭倦了等待永遠不會出現的變化。”他模仿了一番荒謬的城區手語。
“你是說,沒有意義?”她說道。
“不,我知道那是有意義的……”奧利用手指狂熱地戳著桌面,“這些玩意兒我已經看了好幾個月。我的意思是……但國民衛隊采取了行動。新刺黨采取了行動。而我們這邊,就只有像‘超額聯盟’那樣的瘋子或者公牛那樣的盜匪才有所行動。”
“但我猜,你不是說真的,對嗎?”杰克小心地壓低嗓音,“我猜你也知道限度……”
“老天,真見鬼,杰克,別跟我提‘個人行動的限度’。我只是厭倦了。有時候,你難道不會希望自己不在乎了嗎?我的意思是,你想要改變,我們都想要改變,但假如改變他媽的就是不來,那接下來我就寧愿不在乎了。”
捕魚日的晚上,奧利在硝石站下車。在煙霧彌漫的暮色中,他穿過格利斯丘原的磚石迷宮,一路上,有些住戶在擦洗門廊上的工業粉塵和一圈圈涂鴉,有的則站在窗口,隔著狹窄的街道聊天。一間舊馬房被改造成賑濟所,向排隊的窮人發放一碗碗食物。施舍活動名義上由今肯區運作,維持秩序的是三名蟲首人,她們所持的武器與蟲首人守護神“堅韌三姐妹”的武器相一致,包括弩弓與火槍,長矛與鉤網,以及發條刺盒。
蟲首人長著女性的身軀,苗條而充滿活力,脖子上頂著兩尺長的甲殼,映射出彩虹般的光芒。她們的對話沒有聲音,而是靠舞動觸角和頭部的腿。她們也會噴射出化學物質。她們轉向奧利——他出現在她們的復眼中——認出他之后,便揮手示意他去照看其中的一口鍋。他開始給耐心等待的流浪者們分湯。
來自今肯的資金啟動了此處的設施,但維持運營則是靠本地人。市長說城市無法為窮人提供幫助,其他援助組織開始出現。或許是為了羞辱新克洛布桑的統治者,或許是出于絕望,各種團體紛紛提供社會服務。但這并不足以解決問題,他們往往不堪重負。隨著各個派別的競爭,又誕生出新的服務組織。
在烤爐區,教會負責經營社會服務:由祭司、僧侶和修女照顧老人、孤兒、以及窮人。分離教派和激進教派依靠建立醫院與賑濟所贏取信任,這比一千年的宣傳更管用。鑒于此,新刺黨除了街頭斗毆,也在森特開啟了僅為人類服務的救助會。然而反叛分子無法效仿,因為他們一公開露面就會被逮捕。
因此,他們追隨今肯提供的資金——據說來自蟲首人黑道女王弗朗辛2號。地下業界的首腦資助此類慈善活動并不罕見:在骨鎮,小丑先生即是利用善舉來維持名譽和本地人的忠誠。但不管錢從何處來,格利斯丘原賑濟所由本地人運營,而聯合委員會也謹慎地表示有所介入。
此處由觀念傾向各不相同的聯合委員會成員和獨立人士共同操作,氣氛也許不太融洽,參與者總是在茶點休息時間低聲爭辯。
奧利把湯舀入碗中。他認出許多流浪者,其中一部分還能叫出名字。他們中有許多改造人。有個女人的眼睛被懲罰工廠摘走,從鼻子到發際線的皮膚連成一片,她抓著同伴襤褸的外衣,蹣跚地走過。來這里的大多是人類,但在困難時期,也有其他種族。比如有個年邁的仙人掌族男子,針刺枯萎脆弱。此處還有許多帶傷疤的男男女女。有些人已失去理智,嘴里不是哼著歌,就是胡言亂語,或者問些毫無意義的問題。“你是叛逆者?”一名留著細長直發的老者詢問每個路過的人,依稀帶著殘存的口音:“你是叛逆者?超額派?放逐者?你是叛逆者嗎,年輕人?”
“我叫奧利。你來尋求赦罪的嗎?”拉迪雅是此處的全職當班。她揶揄每個志愿者,說他們只不過是來贖罪的。她并不笨——知道每個人效忠于誰。奧利休息時,她過來給他倒茶。奧利望向那些餓壞了的人,他知道,以他們用餐時的禮儀,他和拉迪雅的對話沒人能聽見。
“你就像是公牛,”他對她說道,“只有你們真正付出行動,此時此地,讓世界有所改變。”
“我知道。我知道你來這兒是因為負疚,”她故意以輕松的語氣說道,“盡你的一份力。”
奧利耐心地完成當天的輪值任務,對臨時照顧對象輕聲低語。有人微笑回應,有人罵罵咧咧,口中帶著酒精與強茶的氣味。“你是超額派?你是放逐者?你是叛逆者?”那固執的老者對他說。奧利拿走他的碗。
“是的,”老者說道,“你就是叛逆者。你是叛逆者,可怕的小叛逆者。”那人的笑容仿佛圣徒,他指著奧利的腰間。他的襯衫底下露出皮帶,而皮帶里塞著一份《不羈叛逆者》。
奧利迅速束好襯衫,盡量避免顯得太鬼鬼祟祟。他在水管邊洗碗(那人一邊嗤笑,一邊捋著胡子,沖著奧利的后背說,你就是叛逆者)。他又在屋里轉了一圈,慢吞吞地分發剩下的一點面包,然后回到那發笑的人身邊。
“是的,”他平靜而隨和地說,“我是叛逆者,但你最好別到處說,伙計。我可不想每個人都知道,明白嗎?守住這個秘密,呃?”
“哦好的。”那人的神情忽然變了,顯出一種瘋子式的精明。他壓低嗓音。“哦好的,那就這樣,好吧?叛逆者都是好人。你們叛逆者,還有超額派,自由人,放逐者。”
超額派,自由工會,放逐者聯盟——除了“不羈叛逆者”,老者羅列出聯合委員會中的其他派系。
“都是好人,就是廢話太多,”他一邊說,一邊手指一張一合,模仿健談的嘴,“全都有點廢話太多。”奧利微笑著點頭:“他們喜歡說話。要知道,這也沒什么,說說話是好事。不一定就是……廢話。”
“那老頭是誰?”奧利問拉迪雅。
“漩渦雅各布,”她說道,“可憐的瘋老頭。他找到聊天的伴兒了?他是不是喜歡你,奧利?他認定你是放逐者,自由人,叛逆者?”奧利瞪視著她,無法確定她是否頭腦清醒。“他有沒有開始跟你講胳膊和舌頭?”她高喊道,“胳膊和舌頭,漩渦!”然后搖晃雙臂,伸出舌頭。那老者發出一聲歡呼,也作出同樣動作。“我記得他支持前者,反對后者,”她對奧利說,“他有沒有對著你念叨?‘抱怨太多,抗爭太少’。”
奧利晚上離開時,在門口遇到另一個志愿者,一名善良而遲鈍的男子。“我看到你跟拉迪雅說起漩渦雅各布,”他說道。他綻出笑容,又低聲說,“你聽說過他的事嗎?他曾經干過什么?他是跟獨臂螳螂手杰克一伙的!我向嘉罷發誓。他是跟杰克一伙的,他認識刀疤臉,他沒受到懲罰。”
第九節
第二天晚上,漩渦雅各布沒有來救濟所,第三天也沒來。拉迪雅跟奧利打招呼不再帶有愉快而驚訝的表情。他發現,她總是留意他,提防他販賣毒品和私貨。但他干活很賣力,讓她感到更加疑惑。
顱骨日,奧利在賑濟所掃地時聽見有人說話。“你是放逐者嗎?你是叛逆者嗎?”漩渦雅各布看著他微笑道,“年輕人,又碰見你了,嗯?你——”他眨了眨眼,豎起一根手指,然后又眨了眨眼。他俯身低語:“你是叛逆者。”
試一試,奧利心想。他刻意保持懷疑的態度,但也會稍微縱容一下自己。等到食物分發完畢,第一批無家可歸者在經過一天的乞討或行竊之后,陸續返回此處寄宿,奧利這才慢悠悠地走到漩渦雅各布身邊。
“什么時候請你喝一杯?”奧利說,“看來你跟我志同道合,咱們可以聊一聊。關于不羈叛逆者,關于我們的朋友杰克。”
“對,我們的朋友,杰克。”
那人在毯子上躺了下來。奧利的耐心漸漸消失。漩渦雅各布掏出一小片紙,十字交叉的疊痕里嵌著泥土。他像孩子似的咧嘴一笑,然后給奧利看那張紙。
奧利步行回家,天氣很涼爽。他沿著鐵軌行走,層層疊疊的磚塊將軌道托在瓦片屋頂上方,如同海蛇一般蜿蜒扭曲。氣燈與蠟燭的光亮從列車骯臟的窗戶里泄出,迫使陰影退縮到傾斜的屋頂后面,但引擎轟鳴而過之后,黑暗又悄悄地從煙囪背后爬了出來。
奧利低著頭快步行走,經過國民衛隊身邊時,他將雙手藏在口袋里。他能感覺到他們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他們很難被發現,因為制服材料中含有特殊的紗線,能吞噬光線,制造黑暗。在夜間,他們身上最明顯的是武器:昏暗的光線中,他看到有警棍,刺盒,匕首和左輪手槍,似乎是隨機配備的。
他記得十二年前,在經濟衰落之前的那場“機械戰爭”中,國民衛隊那種隱秘的維序方式——由間諜,線人和便衣構成一張網絡,在人群中散播恐懼——第一次顯得不夠有效,于是他們換上制服,不再躲藏。奧利不記得那次危機的根本原因。他和喧鬧的伙伴們成群結隊地攀上小河套和獾澤的屋頂,從焦油河北岸觀望國民衛隊向格利斯灣的垃圾場發起攻擊。
他帶著孩子會的攻擊性加入到清剿行動中,追捕城中那些突然被當作敵人的機器,包括由發條或蒸汽驅動的清潔機械。人群圍堵銷毀各種金屬裝置。大多數機器遭到拆卸時,只能呆呆地等著,任由電線被扯斷,玻璃配件被踩得粉碎。
但另有少數機器發起反抗,那正是戰爭的起因。新克洛布桑的某些機械裝置中出現了不該有的程序代碼,分析引擎感染了病毒,產生種種異常,形成冷酷的機器思維。對于這些會思考的機械來說,自衛自保成了原則,它們抬起木制或金屬的胳膊,揮舞傳輸管道,反抗原先的主人。但奧利并沒看見。
國民衛隊夷平了格利斯灣的垃圾場。在炮擊和焚燒之后,他們組成拆卸隊,向融化的地表與灰燼推進。病毒程序建起的工廠被摧毀,而背后的恐怖主腦也被消滅。主謀或許是某種機械魔王或機械議會,但也有一批血肉之軀的追隨者。
城中依然留有機械裝置和差分引擎,但數量大為減少,準證頒發也更為嚴格。魔像部分取代了機械,讓一些魔學士變得富裕起來。格利斯灣的垃圾場依然是一片焦黑慘白的廢墟。那里成了禁區,新克洛布桑的兒童悄悄爬進去偷取紀念品,他們散布傳聞,說垃圾場里有機器的鬼魂。但奧利認為,那次危機最持久的影響,就是國民衛隊不再隱藏起來,直到如今。機械戰爭之后沒幾個月,大蕭條引發的暴亂就開始了,鮮少有國民衛隊成員再穿回便服。
奧利不知道這是好是壞。反叛分子意見也不一致,這一新現象說明國民衛隊是變強了還是變弱了,仍存在爭議。
漩渦雅各布給奧利看的紙是一張多年前拍攝的照片,上面有兩個人站在帕迪多街車站的屋頂上。照片質地很差,由于長期的光照而褪色,而且布滿皺褶。畫面中的人物由于曝光時間過長而導致虛化,不過依然能夠辨識。漩渦雅各布留著白胡子,當時就已經顯老,并且同樣帶著那瘋子似的笑容。他身邊的男子正在轉頭,因此面部一片模糊,他朝著相機抬起手臂,張開左手的手指。他的右臂向外展開,亮出碩大而可怕的螳螂爪。
第二天一早,當流浪者們被請出賑濟中心時,奧利在一旁等候。
“漩渦雅各布,”他說道。雅各布用毯子裹住身體,伸著懶腰走出來。面對日光,老人眨了眨眼。
“叛逆者!你是叛逆者!”
奧利花費了一天的薪水。他必須叫一輛出租車,才能載著虛弱的老人來到飛地。在這里,奧利一個人都不認識。漩渦雅各布不停地自言自語。奧利在飛地國民衛隊大樓底下的廣場里買了早餐。數百尺高的天軌連接著這棟大樓和市中心的巨釘塔。漩渦雅各布一聲不吭地吃了很久。
“抱怨太多,抗爭太少,這難道不是事實嗎,漩渦雅各布?太多這個——”奧利伸出舌頭,“——太少這個。”他握起拳頭。
“要拳頭,不要舌頭。”那流浪漢贊同地說道,然后吃下一顆烤西紅柿。
“這是杰克說的嗎?”
漩渦雅各布停止咀嚼,表情神秘地抬起頭。
“杰克?我就跟你聊聊杰克吧,”他說,“關于杰克,你想知道什么?”他那獨特的口音一時間顯得很突兀。
“杰克用的是拳頭,不是舌頭,對不對?”奧利說,“那不是很好嗎?有時你希望有人抗爭,有人干點實事,不是嗎?”
“我們有獨臂螳螂手杰克,”老人帶著悲哀的笑容說道,瘋狂的表情暫時消失了,“他是最優秀的。我愛他,也愛他的孩子們。”
他的孩子們?
“他的孩子們?”
“那些后來的人。為他們叫好。”
“對。”
“為他們叫好,比如公牛。”
“公牛?”
奧利能從漩渦雅各布的眼睛里看到真正的錯亂,看到孤獨與黑暗的海洋,看到冷冰冰的酒精和毒品。但他仍有思想在涌動,像梭魚一樣狡猾,體現在臉上則是抽搐的表情。他在試探我,奧利心想,出于某種原因,他要試探我。
“當時如果我再大一點,就會成為杰克的手下,”奧利說,“他是領袖,他從來就是領袖。我也會追隨他。你知道嗎,他死時我看到了。”
“杰克不會死,小伙子。”
“我看到的。”
“沒錯,他也許會那樣死去,但是,要知道,像杰克這種人,他們不會死。”
“那他現在在哪兒?”
“我感覺杰克正沖著你們不羈叛逆者微笑,但還有其他人。對我的朋友和同伴,他也會說,‘為他們叫好!’”
“你的朋友?”
“對,我的朋友。有很大的計劃!我全都知道。一旦成為杰克的朋友,就永遠是他的朋友,也是他所有親族的朋友。”
“你的朋友是什么來頭?”奧利想要知道,但雅各布不愿透露。“什么計劃?你的朋友是誰?”老人吃完食物,用手指刮起雞蛋的殘渣,舔了個干凈。他并不在意奧利就在一旁。他往后一靠,歇息了片刻,然后看也不看同伴一眼,便蹣跚地走到陰霾的天空下。
奧利跟著他,但并不是偷偷追蹤。他只是走在漩渦雅各布身后幾步遠處,跟著他回家。他一路上懶懶散散,沿著沙德拉奇街穿過殘存的集市,來到喧鬧的阿斯匹克貧民窟,然后經過若干水果鋪和肉鋪。
漩渦雅各布跟沿途的人們交談。有人給他食物,有人給他硬幣。
奧利觀察著流浪漢的社區。這里的男男女女臉色灰暗,衣服仿佛剝落的皮膚,有的跟雅各布打招呼,有的朝著他罵罵咧咧,態度熱情,宛如兄弟。在一處被燒毀的辦公室中,雅各布跟阿斯匹克貧民區的流浪漢們一起喝酒,他們在焦黑的陰影里喝了一個小時,而奧利一直在試圖理解他。
期間,有一群粗魯的兒童圍上來扔石子,包括一名一蹦一跳的蛙族女孩和城里的幾個年輕鷹人。奧利想要走上前去,但流浪漢們大聲吆喝,恐嚇似的揮舞著手臂,仿佛是某種儀式。那些孩子很快便離開了。
漩渦雅各布朝著東方的大焦油河走去,那里到處是破舊的磚房,而格利斯丘原是他的棲身之所。奧利看著他踉踉蹌蹌地前進,看著他在路口的垃圾堆里翻找。他看到雅各布從垃圾中揀出古怪的物品。奧利仔細打量著這些東西,仿佛漩渦雅各布是穿越時間的信件,假如他細心觀察,或可破解其中的秘密,仿佛他是由血肉構成的文本。
那干瘦的身影在新克洛布桑的人流中穿行,途經的一輛輛手推車上堆滿來自周圍農場和旋紋平原的蔬菜。他跨過一座座拱橋,橋下的溝渠里有運送無煙煤的貨船。下午的人群中有兒童,有吆喝的商販,有乞丐,也有若干魔像。衣衫寒酸的外地店主使勁擦洗著店鋪擋板上的螺旋形涂鴉和激進標語。潮濕碎裂的墻壁看起來十分脆弱,仿佛磚塊正冒著泡揮發到空氣中。
過了許久,天空的顏色逐漸黯淡,他們來到特勞卡車站。鐵軌斜斜地穿過城市,無視下方的屋頂如何排列。漩渦雅各布再次望向奧利。
“你怎么認識他的?”奧利說。
“杰克嗎?”雅各布搖晃著雙腿。他們坐在黑泥地的岸邊,大腿擱在欄桿底下。河水中有個黑漆漆的影子,那是一棟蛙人的房子,屋里沒有亮燈。雅各布的語調輕快活潑,奧利猜想,他的家鄉一定有類似的傳統歌謠。“螳螂手杰克,某些人的眼中釘。他在黑夜里穿行。多年前,在你出生之前,正是他挺身而出,讓本地免受夢魘癥的侵蝕。許多國民衛隊成員在他爪子底下喪生。”他手作剪刀狀,轉動手腕,“我提供給他情報。我是一名線人。”
在氣燈的光照下,奧利看著那張照片。他的拇指撫過獨臂螳螂手杰克的爪子。
“那其他人呢?”
“我關注杰克的所有孩子。公牛的點子很不錯,”雅各布露出微笑,“假如你知道他的計劃。”
“告訴我。”
“不行。”
“告訴我。”
“這不該由我告訴你。應該由公牛告訴你。”
信息在他倆之間傳遞——地點,日期。奧利將照片折疊起來。
新克洛布桑的報紙里充斥著公牛的故事。有人刊出想象力豐富的版畫,畫中是一頭可怕的怪物,長著公牛的腦袋和肌肉虬結的人身。也有人描述說,在馬法頓,烏鴉塔,和市中心的政府辦公樓里,曾聽到野牛的吼聲。
公牛的事跡全都被冠以名號,記者們就像上了癮一樣,一遍遍提起。一家銀行的地窖遭到入侵,涂滿了口號,數以千計的金幣被劫走,其中有數百枚分發給了賤地的兒童。奧利在《文摘報》中讀到:
幸運的是,這樁“賤地大劫案”,跟“部長滾墜案”和“貴婦溺亡案”相比,沒那么血腥。早先的案例提醒大眾,這名叫作公牛的盜匪只不過是個懦弱的兇犯,唯有依靠夸張的炫耀,才能獲得本地人的一點點同情。
經由新克洛布桑錯綜復雜的秘密情報通道,奧利打探到消息。他曾三次站在漩渦雅各布告訴他的那個街角,亦即墳灘的舊蠟像館旁,指向克洛伏和牙道的路牌底下。他站在陽光下等待,背靠著墻上的泥灰。在此期間,不斷有街頭的兒童向他兜售裹在彩色紙卷里的堅果和火柴。
每一次,他都得花費一筆薪水,而在大河套碼頭的臨時工招募者眼中,他的形象也會打折扣。此類行為不能太集中,不然他會餓死,女房東的寬容也會耗盡。他回到“不羈叛逆者”讀書會,以杰克的名義坐在一群杰克中間,談論城里的種種不公。科爾丁見到他十分高興。如今,奧利即使有不同意見,也比以往沉穩得多。他心中藏著秘密,暗暗感到喜悅。我不再跟你們一路了,他心想。他感覺自己是公牛的間諜。
在街角,一個不到十歲,身穿破裙子的小女孩跟他打招呼。他靠在蠟像館的墻上,小女孩露出殘缺的牙齒,綻開可愛的微笑。她遞給他一紙筒堅果,他搖搖頭,但她說,“那位先生已經付了錢,說是送你的。”
他打開包裝紙,即使沾有烤堅果的油,紙上的字跡依然清晰可辨:我看到你在等待。從富人餐桌上取走食物和銀器。下面是公牛的標記,一個帶牛角的圓圈。
這比他想象的容易。他留意觀察東基德的一棟房子。最后,他付錢給一個小男孩,讓他打碎正面的窗戶。與此同時,奧利躍過灌木叢,從花園后門闖入,攫走了廚房餐桌上的刀叉和雞肉。狗追了過來,但奧利年輕,比狗跑得還快。
油膩膩的食物在袋子里捂了一晚上,沒人會去吃。這是一次考驗。第二天,他來到原地,將袋子放在腳邊。當他離開時,沒有帶走那袋子。他非常興奮。
他再次揭開街頭食物的包裝紙,里面寫道:唔,很好。朋友,現在我們需要錢,四十金幣。
奧利遵照指示完成了任務。他并非竊賊,但他認識竊賊。他們幫助他,或教他怎么做。一開始,他不喜歡這種無視法規的冒險,不喜歡夜里沿著小巷奔跑,手中的包晃來晃去,身后還有打扮精致的貴婦大聲尖叫。
他討厭做無業慣偷,但他明白,更高層次的犯罪會招來國民衛隊。于是,他在黎明時分沿著擁擠的街道飛奔,街頭的幫派按照預定計劃堵住他身后的道路,國民衛隊只是揮舞著警棍,象征性地闖入人群。
前兩次,他幾乎難以遏制戰栗。他渾身充滿能量,興奮無比,因為他真正干了一番看得見摸得著的事。到了第三次之后,他便不再害怕。
偷來的錢他從沒動過一個子兒,而是悉數交給了隱身的聯絡人。他已記不清經過幾次交接,劫掠成了例行事務。但他一定已經湊滿四十金幣:新任務出現了。這一回是一根刻有音槽的蠟管,他必須拿到留聲機亭去播放。
在放音針嗞嗞的噪聲中,他聽到一個模糊的聲音:“小伙子很棒,這次我們來真格的,給我弄一塊國民衛隊的徽章。”
他每周都要見漩渦雅各布。他們發展出一種省略與回避的語言。他從不明言——他什么都不承認——而漩渦雅各布的話里依然充滿捉摸不定的邏輯。奧利發現,老人的瘋癲至少有一部分是裝出來的。
“他們要我干一些事,”奧利說,“你的同伴。他們不太信任人,對吧?”
“對,但當他們跟你交上朋友,那就是一輩子的朋友。我受到他們照顧已經很久。他們已經照顧我很久,我琢磨著能不能給他們介紹個人。”
奧利和漩渦雅各布以這種謹慎而隱晦的方式討論政治。在“不羈叛逆者”的查弗林中間,奧利表現得沉穩而機警。他們的人數時而減少,時而增加。潛行灘血汗工廠的女工只剩下一個繼續參與。隨著見識的增長,她的話越來越多。
他帶著懷舊之情一邊聽,一邊思索:我要如何完成任務?
他去了狗泥塘,他知道那里比較難找國民衛隊,但適于躲藏。經過周密計劃,并花費一筆賄賂之后,他作了兩次嘗試,地點就在薏米橋的橋梁底下。在夜晚的黑暗中,一個街頭小子氣喘吁吁地引來兩名巡邏隊員,他說有人被扔進了水里,他的伙伴們也跟著大呼小叫。黑黝黝的水里,有個年輕的妓女在尖叫,列車從她頭頂呼嘯而過。她充滿恐懼地掙扎撲騰(她不會游泳,但身子底下有兩名娃族少年托著。他們在水中發出汩汩的竊笑聲。)
第一晚的國民衛隊只是站在岸邊,用燈照著顛簸浮動的女子。那群兒童催促他們快點救人,他們大聲呼喊,讓她堅持住,然后找人幫忙去了。于是奧利現身將那名滿腹牢騷的妓女拉了上來,并讓大家趕緊離開。
第二晚,一名國民衛隊成員脫下外衣和靴子,交給同伴照看,然后涉入清冷的水中。蛙人鉆入水下更深處,那女子嚇壞了,她開始下沉。水中的混亂狀況并無虛假。孩子們一邊喊叫,一邊圍著剩下的國民衛隊成員轉圈,推推搡搡,讓他趕快幫忙。最后,他揮舞起警棍,但為時已晚。盡管同伴的衣服仍握在他手中,卻已被掀開洗劫了一番。
奧利將徽章藏進一只舊鞋子,留在公牛的街角。兩天后,當他回來時,有人向他致意。
老肩是個仙人掌族男子,相對其族人來說,相當瘦小,甚至比奧利還要矮。他們步行穿過肉市場。奧利發現價格仍在上漲。
“我不知道是誰讓你來找我們的,也不想多問,”老肩說道,“你以前是哪里的?跟誰一伙?”
“不羈叛逆者。”奧利說。老肩點點頭。
“好,我不會埋怨他們,但你最好趕緊作出選擇,伙計。”他看著奧利。由于多年的日曬,他蒼白的臉上僅剩下少許綠色。這讓奧利感覺自己太年輕。“我們的朋友行事方式很不一樣。”他撓了撓鼻梁側面,然后伸出食指和小指,比出牛角的模樣,“我才不管弗萊克斯和他的追隨者會怎么說。你可以跟那些賣弄大道理的人說再見了。我們對艱深的價值觀不感興趣,對什么上升下降的趨勢圖也不感興趣。不羈叛逆者的理論越來越多。”
“就算他們能像大學里一樣開講座,也跟我沒關系。”他們靜靜地站立在成群的蒼蠅之間,周圍盡是肉的氣味和小販的叫賣聲。“我在乎的是我們能做什么,伙計。你可以為我們做什么?你可以為我們的朋友做什么?”
他們讓他充當信使。他必須證明自己的價值。他把老肩留下的包裹和信件帶到城中各處,交給收件人,但不能擅自察看。那些人往往懷疑地打量他,直到打發他走之后才拆開看。
他仍去“雙蠕蟲”酒吧喝酒,仍與新文化藝術家們保持友誼。他仍參與“不羈叛逆者”的討論。隱藏的歷史:“嘉罷:圣徒還是騙子?”“鋼鐵議員:模板畫背后的真相。”那名年輕而堅強的編織女工成了有威望的政治領袖。奧利感覺一切都像是隔著一扇窗戶似的。
塔希斯月的第一周,天氣突然轉涼,老肩交給他望風的任務。直到最后一刻,他才被告知需要做什么。他再次充滿了興奮。
他們前往骨鎮。隨著夜色降臨,他們透過骨鎮之爪,亦即史前巨肋,望向青黑色的天空。此處的地名來源于這副古老的骸骨,它聳立直沖天空,高達兩百余尺,令周圍的房屋相形見絀。那骸骨以類似地質演變的緩慢速度崩裂腐壞,漸漸泛黃。
他們打算攔截小丑先生的物品。奧利根本看不到同伴們要在何處動手。他心情振奮,警惕地觀望,然而并沒有國民衛隊出現。他可以看到巨骨下方的空地和城中的灌木叢,也看到雜耍藝人和印刷商在計點營業收入,他們對頭頂上方那具碩大的肋骨完全不予理會。
他在狂躁中觀望,希望能有一把手槍,然而此地毫無異狀。一群年輕人經過他身邊,打量他,但決定不惹麻煩。沒人靠近他。口哨依然在他拳頭里緊緊握著。他完全沒意識到有什么狀況,直到老肩從后面拍拍他,嚇了他一大跳。老肩說:“可以回家了,小伙子。活干完了。”任務就這樣結束了。
奧利說不準自己算是幾時入伙的。老肩把他介紹給其他人,讓他加入低聲的討論。
在酒吧里,在覆蓋著焦油的棚屋里,在墳灘迷宮般的街道里,奧利跟公牛的手下一起談論策略。他仍是見習人員。他的新伙伴常常嘲笑聯合委員會——稱其為“人民吹噓委員會”——或者嘲笑“不羈叛逆者”。每當此時,他都有一種不安的負疚感。他仍會去酒吧地下室參與“不羈叛逆者”的討論,但跟以往的那段日子不同,他很快就能看到自己的新行動所產生的效果。因為報紙里有刊載。奧利參與望風的那次行動被稱作“骨鎮勒索案”。
他每次參加行動,都會收到報酬。數量不多,但足夠補償他缺失的工資,甚至還要多一點。在“雙蠕蟲”酒吧和法利拜格娛樂廳,他常常慷慨解囊,請大家喝一杯,新文化藝術家們舉杯為他祝酒。這讓他有點懷念昔日時光。
在墳灘,他有了新伙伴——老肩,尤里安,露比,依諾克,基特。公牛的俠盜集團充滿活力。他們的生命與常人不同,更豐富,也更脆弱,因為他們處在風險之中。
如果他們現在逮住我,那就不只是關起來那么簡單,奧利心想。毫無疑問,至少會把我變成改造人,也許還會殺死我。
大河套碼頭大部分日子都有罷工。煙霧彎也有麻煩。新刺黨攻擊了溪濱的蟲首人聚居區。國民衛隊進入狗泥塘,河衣,嘯岡,帶走了一批工會成員、小偷和新文化藝術家。最著名的滴水派詩歌倡導人在其中一次突襲中被毆打致死,他的葬禮演變成一場小規模騷亂。奧利也去了,跟其他送葬者一起扔石塊。
奧利感覺自己正在蘇醒。他的城市就像是一幅幻象。他能在空氣中嘗出興奮,也能感覺到緊張的氣氛。他每天都路過示威的人群,與他們一起念誦口號。
“進展很順利,”老肩語氣歡快地說,“等到我們達成目標——等到我們的朋友克服困難,呃,跟那個人見面……”
眾人互相使眼色,奧利看到有人偷眼瞟他。他們不太確定是否能在他面前說話。但他們也難以保持沉默。他十分謹慎,雖然很想問,誰?那個人是誰?卻沒有說出口。
然而老肩凝視著街邊的張貼欄,那粗碩的立柱上覆滿層層疊疊的舊海報。其中有一幅印刻的照片,上面是一張熟悉的臉,老肩說話時一直盯著它看。于是,奧利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們要把這件事辦到底,”那仙人掌族老者說道,“等到我們的朋友遇見那個人,我們將改變一切。”
他好幾天都沒見到漩渦雅各布。最后,奧利追蹤到他時,那流浪漢顯得心不在焉。他已經很久沒去棲身之地,看上去十分疲憊,甚至比平時更加邋遢骯臟。
奧利依靠其他被遺忘的居民提供的線索,才在烏鴉塔找到了他。當時,他正在市中心的大商店之間徘徊。那里到處都是雕像,潔白的大理石墻面擦洗得干干凈凈。雅各布手里拿著粉筆,每走幾步,便停下來喃喃自語,往墻上涂抹,淡淡地畫出一些毫無意義的標記。
“漩渦雅各布。”奧利說道。年邁的流浪漢轉過身,由于受到打擾,他表情震怒,嚇了奧利一跳。稍后,漩渦雅各布才平靜下來。
他們坐在比爾珊頓廣場的雜耍藝人中間。在夜晚和煦的色調中,巨大而宏偉的帕迪多街車站聳立于他們上方,它那參差不齊的形狀令人不安。五條鐵軌由半空中的拱門向外伸展,仿佛星辰射出的光芒。國民衛隊所占據的巨釘塔矗立于西側,直插天空,就像車站倚靠的一根柱杖。
奧利望向巨釘塔頂端那七條高架天軌,視線順著東南方的軌道延伸。這條鐵軌越過紅燈區和懲罰工廠所在的烤爐區,又越過學者聚集的獾澤,連接到另一座高塔,再往前就是斯特萊克島和河流交匯處的議會大廈。
“是市長。”奧利說。漩渦雅各布似乎并沒注意聽,只是心不在焉地玩弄著粉筆。“公牛的團隊對除掉國民衛隊的低級成員已經失去興趣。他們想要促成大事。他們計劃干掉市長。”
漩渦雅各布看似神不守舍,但奧利留意到他的眼睛,也看到他那黏膠般的嘴一張一合。是因為驚訝嗎?代表民眾利益的俠盜還能干些什么?
奧利告訴自己,向漩渦雅各布透露消息只不過是出于某種責任,因為在奧利看來,作為獨臂螳螂手杰克的戰友,作為一名老斗士,他有權了解這件事。但其中的意義不止于此。漩渦雅各布也是參與者,他在無意中引薦了奧利,讓他參與到殘酷的政治解放運動中。奧利說,像這樣的計劃,需要膽量、實力、情報和金錢。這只是個開頭。漩渦雅各布突然開口說,答應我,明天來分湯。
奧利答應了。也許他早就猜到,雅各布給他的袋子里是什么。后來,當奧利獨自就著燭光在自己房間里打開袋子,他忍不住發出驚呼。
錢,一卷一卷的錢,一大堆硬幣和紙幣,來自不同地區,包括各式各樣價值不一的硬幣,最新的也有數十年歷史。但也有通用貨幣,比如盧比,沙幣,神秘的半便士幣,方形幣,以及沿海地區的錠狀貨幣。它們來自尚克爾,來自佩里克島,來自許多奧利都不太確定是否存在的城市。這是劫匪或海盜一生的積攢。
“這是我的捐獻,”袋子里的紙條上寫道,“為了一個杰出的計劃。為了紀念杰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