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薩摩亞人的成年(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美)米德
- 5564字
- 2020-11-06 15:25:39
重讀米德的意義(代譯序)
瑪格麗特·米德似乎已經離開我們很遠了,然而,關于她的一切至今仍有人津津樂道。有關她的各種傳記不斷面世,她的作品在世界范圍內依然是一版再版?!端_摩亞人的成年》(下稱《成年》),這部米德學術聲譽的奠基之作,被譯為數十種語言,暢銷勢頭在世界上的許多國家至今不衰。雖然米德的學術成就在今天的美國人類學界幾乎不再有人提及,但是,不容否認的是,人類學之所以能在世界上廣為人們認可,可以說是同米德的名字分不開的。米德可能是世界上最廣為人知的人類學家,至少到至今為止,無出其右者。在某種意義上,米德在美國甚至成為成功女性的象征;她,和露絲·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可能是僅有的兩位頭像登上美國郵票的人類學家,而本尼迪克特本身也是位使人類學著述走入民間的學者,她們兩人的著作不僅為學界中人所熟悉,更重要的是,還被堪稱“廣大”的民眾所知曉??梢院敛豢鋸埖卣f,正因為有她們倆的曾經存在,人類學的一些基本知識才得以真正地走出象牙塔,進入了民眾和地方的知識世界。除了她們二位,我們很難想到還有哪位人類學家,其學術著作生前身后都處于暢銷書排行榜,并發行有袖珍版供人隨身攜帶以便隨處閱讀。[HJ]請注意,她們的書都是嚴肅的學術著作,絕不是那種或嘩眾取寵或甜得讓人發膩的文字。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很難想象,當下某些寫手因特定機遇而激起暢銷熱浪的書,在半個世紀或近百年之后,還能使人不忍釋卷!
米德所寫的民族志在上世紀80年代在大陸就有了中文譯本。我在南京大學社會學系的同事周曉虹教授是主要譯者。他當年譯的《成年》一書成了不少人初涉人類學殿堂的入門書。在過去的兩年多來,應北京大學高丙中教授和商務印書館之邀,曉虹兄和他的同事撥冗修訂了原先的譯本,幾經潤色之后,這部譯作終得以再度付梓。作為人類學領域里的一部經典,隨著歲月的流逝,《成年》或已失去它曾有過的學術意義與價值。它之所以還在流傳,可能是因為它那有別于一般社會科學和行為科學寫作的行文風格;也可能是因為它為讀者提供了一種獨特的視角——通過這一視角,人們得以審視自己的社會與文化。當然,《成年》對文化他者的敘述與描寫滲透紙背,強調的是文化之“異”,這或許也滿足了不少讀者獵奇的心理。但是,無論今天我們怎樣去評價《成年》,也無論這本書存在著什么缺失與不足,我們都不能離開米德當年進行研究的社會和歷史語境來進行討論。唯有此,我們才能領略一部學術經典在學說史上的位置,以及在整體學科發展譜系上的意義。所以,盡管《成年》已然淡出人類學話語,但是它依然是學說史上一朵奇葩。至少,迄今為止,這本書仍然被公推為心理人類學這一領域的奠基之作。
對美國人類學史有所了解的讀者都知道,米德當年進入田野從事有關異文化青少年研究的初衷,乃在于試圖通過對“他者”的研究來解釋發生在自己所屬文化中的一些社會現象。換言之,米德的這一作品典型地體現了美國人類學之父博厄斯(Franz Boas)的思想精髓——通過理解“他者”來審視自我。博厄斯這一思想的內核乃在于對種族主義的極端厭惡。身為德國裔猶太人的博厄斯對猶太人在歐洲一些國家的境遇深有體會,因此對種族主義至為敏感、深惡痛絕。他一生致力于通過對人類不同文化的解釋與理解來反抗種族主義的學術事業。鑒于當年的科學認識,博厄斯和他的學生們并不像今天絕大部分的社會科學家所堅信的那樣,所有的人同屬一個物種(species),其下不存在著生物學意義上的種族(race)之分。博厄斯和他的學生們相信,可以在遺傳或生物學意義上區分人類種族,但他們否認種族之間有優劣之別,并強調社會和文化在刻畫種族多樣性上的主導性作用。因此,在對人類的考察上,人類學家應區分“先天”(nature)與“后天”(nurture)、“傳統”與“遺傳”在人類演化過程中的不同意義(參見Kroeber 1963)。以博厄斯為代表的整整一代美國人類學家充分強調“后天”因素在型塑人之所以為“人”的重要意義。在這一點上,他們相當接近儒家“有教無類”的傳統理念。儒家的這一理念隱含著這樣一種哲理:人在本質上都是相同的,因此可以為不同的文化所“化”(參見費孝通1997)。而早年美國人類學的“濡化”(enculturation)概念所蘊涵的也是同樣的道理。無論人的種族、膚色如何,他在哪個文化里成長,自然在文化上就成為他或她所浸潤其間的文化之一員。
概而言之,博厄斯和他的學生強調,絕不能因為人類表現出不同的膚色和文化就認為人類“種族”有優劣之分。在他們看來,文化之所以體現出多樣性乃是因為特殊的環境和歷史條件所使然。人類學領域存在著多種多樣的文化理解方式,當下許多人對文化的定義已經與博厄斯那一代學者們的理解大異其趣。但是,我們必須看到這么一個事實,即在理解文化多樣性的意義上,博厄斯及其學生的立論和主張依然是我們就相關問題作進一步思考的主要出發點。
米德生于1901年12月16日,她和她的父母家人都是虔誠的基督教圣公會成員。米德的父親愛德華·米德(Edward S. Mead)生前任教于著名的賓夕法尼亞大學沃頓商學院。這位教人如何投資理財的教授商場上乏善可陳,在投資上屢屢敗北,瀕臨破產。米德原先一直在為就讀有名而昂貴的衛斯理學院(Wellesley College)作準備,但父親突然建議她別上大學。原來,老米德因為生意上的失敗,在經濟上捉襟見肘,為了省幾個錢,竟然動了犧牲女兒學業的念頭。生性倔犟的米德沒有低頭,而且還得到了具有女權思想的母親的支持。不知是母親的干預的作用,還是被米德上大學的迫切愿意所感動,總之,老米德最終被動搖了。他同意米德上大學,并為她聯系了他的母校——德堡大學(DePauw University)。
一年的德堡生活看來并不是很愉快。1920年,米德轉到了紐約的巴納德學院(Bernard College),并在那里取得學士學位。之后,米德迅即進入哥倫比亞大學心理學系,僅用一年時間便獲得了心理學碩士學位。進入哥大是米德人生的重要轉折點。在那里,她認識了本尼迪克特和后來的導師博厄斯。米德把自己愛上人類學歸功于本尼迪克特。據說她們兩人首次在地鐵里結識,但真正認識并成為關系親密的朋友是在米德選修博厄斯所開的一門課之后。本尼迪克特是那門課的教學助理。由于課上女生很少,本尼迪[JP]克特很自然地與米德親近起來。她們時常在一起共進午餐,參觀各種博物館。本尼迪克特本人是一位小有成就的詩人,米德也喜詩文,間或也涂涂寫寫,兩人不時共享和交換彼此的詩作。共同的愛好使米德在學術志趣上也向本尼迪克特靠攏。于是,在獲得心理學碩士學位的次年——1925年,米德選擇到薩摩亞從事田野研究,當時,她還不滿24周歲!
米德要到南太平洋島嶼從事田野研究的消息震驚了博厄斯。博厄斯原先想安排米德到美國西南部的印第安人社區作實地研究,因為他考慮當地人的原生文化正在迅速消失,所以需要有人類學家到那里去。另外,博厄斯也為他的女弟子的人身安全著想,希望她們能在具有安全保障的地方從事研究。在他看來,美國西南部是個安全之地。
博厄斯沒能說服米德,只好同意她到南太平洋群島,但米德的人身安全仍然是個前提。米德于是被要求到美屬薩摩亞。那個地方屬于美國的勢力范圍,同美國的聯系自然較緊密,時常有美國商船往返,當地政府也受到美國海軍的制約。 [1] 米德沒有謝絕這一善意。
米德的選題是在決定了研究地點之后才開始的。師生之間沒有因為選擇何種研究課題產生分歧。米德原來的興趣是文化變遷,這是當時美國人類學在印第安人研究方面的主要課題。但是,博厄斯建議她對當地的青少年進行研究。孩子青春期的反叛性格一直使父母不安,但在西方社會,人們總將此歸咎于某種自然的東西。換言之,當時,在西方父母的眼里,青春期反叛是一種生理的騷動所致。弗洛伊德心理學也作如是想。然而,博厄斯相信,這種現象應當歸因于文化。為此,米德的假設是,如果青春期的叛逆表現是天然的,那就應當存在于所有社會。那么,她將在不同文化的社會中發現同樣的現象。所以,這一課題所涉及的正是“先天”還是“后天”的本質性問題。
顯然,米德的發現支持了博厄斯和她原先的設想。1928年,《成年》一書出版。根據她在三個村莊對68位薩摩亞少女的研究,青少年的叛逆性格并不存在于她所研究的文化中。她認為,生活在一個相對和諧和同質的文化里,薩摩亞的青春期少女在個人選擇和社會期待兩者之間不存在著緊張與沖突。在過渡到成年的過程中,她們往往得到來自社會的許多關注。社會文化也為此有一些特別的設計,目的就是讓她們平穩順利地過渡。在米德的筆下,當地的女孩子在過渡到成年婦女的過程中,顯得輕松而自然,完全沒有如美國青春期女子所承受的緊張和壓力,因此不至于產生對家庭、對社會的逆反情緒和行為。
《成年》一書的出版使不少人明白,青春期是個人身心發育的重要階段。但在過去,人們卻對此缺乏足夠和正確的認識。在這一階段中,年輕人往往自認為已然成年,但社會仍然堅持將她們視為非成年人,對他們正常的心理和生理需求沒給予足夠的關心和正確的引導。社會所認可的“成年人”其實是一種約定俗成的類別,它所形成的社會認同是通過把“非成年人”排除在外而體現出來的。這樣的類別和認同不啻是將人生從未成年到成年之間的過渡去掉。換言之,如果按照《成年》一書的邏輯推究,在西方的傳統里,社會文化并沒有在真正的意義上認可個體存在著一個從未成年到成年的過渡階段。在這樣的背景下,青春期的旺盛精力反倒可能引發更多的社會文化約束。這是年輕人易于同父同和社會發生沖突的主因。
米德的結論是有道理的。但是,我們應當看到,年輕人的充沛精力和性成熟過程中所特有的騷動是每個人都能感受和體驗到的事實。從這樣的認知出發,社會文化的力量實際上是第二層級的原因。米德顯然看到了這一點,因為只有承認第一點,才有可能進一步考慮和觀察不同的文化是如何對待對青少年、幫助他們成為社會所認可的人。米德討論的問題實際上很簡單,而且也有過于理想化之嫌。然而,在那個時代,人類學剛具雛形,能有這樣的膽識和洞見已經很不容易。
許多人可能會對《成年》是否值得再版有所疑問。誠然,這本書可能已不再列在國外人類學研究生的閱讀書目上,但這并不等于它已經完全失去了價值。人類學研究的是人、社會和文化。這些,一直在歷史的長河里持續不斷地變化著,人類學的研究熱點也因此隨著時光的流逝不斷改變。同時,人類學者的視角、觀照,以及研究方法也在不斷發展。不僅世界在變,所研究的對象和研究者本身也都在變;米德當年所看到的可能已不復存在,但不等于說她所寫的東西就失去了意義,她給我們留下的至少是那個社會的一段時空片段,這一片段的存在,使我們得以對她所研究的社會有了某種程度的深入了解。此外,對于有志于社會科學的學子而言,米德所記下來的這一片段還有助于加強他們的問題意識。米德通過提出和驗證她的假設(hypothesis),挑戰甚至推翻了一個人們從未懷疑過的預設(assumption)。而且,她并不是通過程式化的論證來支持她的假設,甚至她的假設也不是程式化地提出,而是通過一種帶有文學色彩的白描和敘事來把它烘托出來。
米德辭世后,她的研究和方法遭到任教于澳大利亞的新西蘭人類學家弗里曼(Derek Freeman 1916—2001)的攻訐。他認為《成年》一書沒能真實地反映薩摩亞文化,米德完全沒有注意到薩摩亞文化中暴力的一面;米德也沒能嫻熟地掌握當地的語言;米德在當地居住的時間也不夠長。這些,都使米德對薩摩亞文化產生許多誤解。弗里曼還指出,米德在田野工作中的兩位主要報告人實際上欺騙了米德。正因為如此,才導致了米德的文化決定論——完全忽視了演化和其他生物學因素對人類行為構成的影響,等等(Freeman 1983)。但是,這位曾在米德生前不斷與之進行討論和索要資料的學者,顯然沒有得到大多數學者的同情,反倒遭到了許多批評和指責。許多人從學術道德上挑戰弗里曼,他們責問他為什么沒有在米德生前出版這本書而讓米德有個回應的機會?還有學者問道,米德把她一生所有的資料都留了下來,它們包括了最原始的田野記錄,請問有哪一位人類學家敢像她這樣做呢?而且,弗里曼并不是在米德所研究的村子里進行他的田野工作,等等。
的確,《成年》一書存在著一些不盡如人意和值得商榷之處,但它所呈現的資料之真實性是不容置疑的。盡管弗里曼沒能得到大多數學者的支持,但他的攻擊和批評確也導致了米德的讀者數量銳減(參見:包曼-克如姆 2006)。然而,弗里曼和米德之爭卻也為學術的進一步發展起了推動作用,有關“先天與后天”的爭執至今仍然是人類學的一個重要課題。
今天,我們重讀米德并不在于從中能獲取什么新的知識與洞見,也不在于從中獲得破題的機緣,為開拓新的研究領域和課題作準備。除了米德的理論及其在學說史上的意義之外,我們閱讀米德恐怕還得更多地考慮到如何像米德那樣來發現我們自己感興趣的、可供研究的問題。馬林諾夫斯基說過,雖然作研究不應當理論先行,但問題永遠是為有理論儲備的人而準備的(Marlinowski 1922:3)。那么,理論儲備從何而來呢?首先當然是大量地閱讀。《成年》的再版為莘莘學子提供了一個增加自身儲備的機會。我想,《成年》必然能為年輕學子提供養分,幫助他們在學術上向“成年”過渡。另外,米德的文風也應當對我們有所啟迪。
米德和本尼迪克特,以及許多著名的人類學家都不會把東西寫得讓人不知所云。他們往往開門見山平鋪直敘,卻又娓娓道來,把枯燥的研究寫得令人興趣盎然。這種寫作風格是我們所應當學習的。那種把簡單的東西寫得叫人費解甚至讀不懂的文風不應是社會人文科學研究者所應效法的。米德的行文可以為我們提供一種范例,它會使很多人感到驚訝:原來社會人文科學和行為科學的研究也能這么寫!
參考文獻
包曼-克如姆(Marry Bowman-Kruhm),2006,《世界,是我們的田野——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的發現之旅》(Margaret Mead:A Biography),楊德睿、陳秀琪(譯),臺北:圓神出版社。
費孝通,1997,“反思、對話、文化自覺”刊于《北京大學學報》第三期,第15—22頁。
Freeman,Derek.1983.Margaret Mead and Samoa:The Making and Unmaking of an Anthropological Myth.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3.
Kroeber,A.L.1963[1923].Anthropology:Biology & Race.New York:Harcourt,Brace-World,INC.
Malinowski,Bronislaw.1922.Argonauts of the Western Pacific:An Account of Native Enterprise and Adventure in the Archipelagoes of Melanesian New Guinea.London:Routledge & Sons.
[1] 有關米德的生平,參見包曼-克如姆的論述(包曼-克如姆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