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造物中展現的神的智慧(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英)約翰·雷
- 9423字
- 2020-11-06 15:20:52
中譯者序
《造物中展現的神的智慧》是英國博物學家約翰·雷(John Ray,1627-1705)晚年的一部著作,也是英國十七、十八世紀再版和重印次數較多的博物學著作之一。這部著作既是英國自然神學的代表之作,也是對當時的博物學知識最豐富、全面的論述。約翰·雷的博物學著作在其同時代及后世的博物學家中均具有深遠影響,對近代生物學的發展產生了實質性的影響,對當代探索人與自然關系的自然神學進路、環境倫理運動,也有很大的啟示意義。從兩個方面來說,《造物中展現的神的智慧》在約翰·雷的博物學研究中占據重要地位:第一,其中匯總了他博物學生涯中的全部研究,包括獸類、魚類、鳥類、昆蟲、植物、礦物、地形、天體等各方面的內容,就材料而言,不僅有他個人廣泛的旅行考察所得,也有前代及同時代的本國博物學家和歐洲博物學家的觀察和論述;第二,在這部著作中,約翰·雷首次有意識地將自然神學與博物學聯系起來,將信仰體系建立在切實可靠的博物學觀察材料的基礎上,并公開論及他對某些形而上學和倫理問題的看法。
盡管約翰·雷的博物學在西方起到廣泛而深遠的影響,他本人也被尊為“現代博物學之父”和“英國的亞里士多德”,但是國內一直缺乏系統研究,對他的博物學著作缺乏了解??茖W史界尚且如此,更遑論普通讀者。為了避免某些仍然持有“現代性”偏見、一見“神”的字眼就嗤之以鼻的讀者將《造物中展現的神的智慧》視為陳舊的宗教小冊子,或是僅出于對近代早期“質樸的”自然探索活動的一種獵奇心理而接近這部著作,有必要簡單介紹一下:1.約翰·雷生活的時代背景;2.在當時特定的社會、宗教與哲學語境下,他的人生際遇又是如何為他開啟從事博物學研究的契機;3.他的博物學著作,尤其是這部《造物中展現的神的智慧》中包含的主要觀念。
一
無論在英國史上,還是對現代社會的影響而言,17世紀都是一個舉足輕重的時代。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留下的遺產,使文化、教育和圖書出版進入空前繁榮的時期。技術改良和海外擴張給英國社會帶來一股涌動的新生力量。英國社會依然保持著原有的社會結構,但是各社會階層之間縱向的流動性加大。與此同時,宗教教派之間的爭端始終影響著英國社會的穩定。1625年,詹姆斯一世去世后,查理一世即位不久,便施行親法政策,引起英國新教徒的敵視。英國資產階級與一批新貴族聯合起來,展開了反對國教的清教運動。1636到1638年之間,宗教迫害擴大到蘇格蘭,蘇格蘭集會宣布取消共同祈禱書和主教制。1639年,英國王室在與蘇格蘭的交戰中以失敗告終。查理一世于1642年逃離倫敦,至此,英國內戰爆發。一方是?;庶h派,另一方則是由費爾法克斯、曼徹斯特和克倫威爾領導的議會軍。議會軍與蘇格蘭長老會簽署“神圣聯盟合約”,取得蘇格蘭軍隊的協助,并于1644年與?;庶h派展開內戰中規模最大、最激烈殘酷的一次戰役——馬斯頓荒原戰役,一舉擊潰王黨軍。1649年,“殘余議會”將查理一世推上斷頭臺,宣布實行一院制,廢除君主制。同年,議會軍正式宣布英國為共和國。1658年,克倫威爾去世,指定其子理查為護國主繼承人。1659年,理查解散議會,放棄護國主稱號。1660年,駐守英格蘭的英軍總司令喬治·蒙克率軍南下,兵不血刃地進入倫敦,迎接流亡在外的查理二世回國即位。
斯圖亞特王朝復辟后,一度試圖緩和天主教與清教之間的矛盾。然而在1661年至1665年間,由騎士黨組成的議會連續向政府提出恢復英國國教的法令,加緊對不從國教者的宗教迫害。其中1661年的“市鎮機關法令”要求市鎮供職人員宣誓服從現任政府,按照國教儀式作禮拜;1662年的“劃一法”要求所有不信國教者服從圣公會教義;1664年的《非法宗教集會法》要求神職人員一律承認國教教義,宣誓服從國王和國教會;1667年公布的《五哩法案》禁止所有不宣誓的教士回到自己過去的教區,并不得在有市政府的城市及其周圍五英里之內活動,違者處以罰款,或是收監羈押。這些宗教法令不僅使一些僧侶被剝奪了圣職和俸祿,也直接影響到當時英國的大學,尤其是牛津和劍橋的人事變動,以及學術研究氛圍。通常認為,牛津是?;庶h的重鎮,而劍橋掌握在議會黨手中,氛圍相對較為開明。復辟的斯圖亞特王朝對牛津和劍橋進行了清理,目的在于恢復議會黨執政時期遭到驅逐的國教神職人員的職務,同時確立那些在王位虛空時期接受任命,但是接受國王回歸的神職人員的地位。
查理二世在位期間,倫敦于1665年爆發了自1348年黑死病以來最嚴重的瘟疫,并于次年遭遇大火。英國與荷蘭艦隊在海戰中的失利,進一步激起了國內人民的不滿。1685年,查理二世去世,詹姆斯二世即位。詹姆斯二世的親法政策引起人民的恐慌。由于害怕天主教卷土重來,英國資產階級、新貴族邀請詹姆斯二世的女兒瑪麗和時任荷蘭奧蘭治執政的女婿威廉(后來的瑪麗三世和威廉三世)回國執政,發動宮廷政變,推翻斯圖亞特王朝封建統治,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個君主立憲制國家,史稱“光榮革命”。1689年頒布的《權利法案》,標志君主立憲制的資產階級統治確立。
在此期間,戰爭與和平的交替,并未影響英國科學取得顯著進步。新思潮的涌現與新的社會結構的確立,一方面撼動了堅不可破的舊思想觀念,另一方面也促使知識精英對自然界展開廣泛的探索,試圖從中找到某種確定性基礎,替代傳統上經院哲學與教會為人們提供的心理慰藉。在這種科學探索活動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事件是英國皇家學會的成立。1660年,雷恩與波義耳、威爾金斯等人在早期“無形學院”的基礎上建立了旨在推動自然科學和應用科學發展的學術交流學會。幾位主要發起人憑借與查理二世的親密關系,使學會得到國王正式認可,分別于1662年、1663年、1669年獲得三個特許狀,成為世界上第一個經由國家批準的科學團體。早期皇家學會的成員多數是聲名卓著的自然哲學家,一般擁有較高的社會地位。此外也包括一些從事與自然哲學相關職業的人,例如醫生、大學或中小學教師、學者及旅行者。早期會員幾乎在自然科學的各個分支領域都有出色的表現,除數學等學科之外,皇家學會也資助各種人文研究。早期皇家學會還是一個紳士俱樂部:物理學和數學領域的天才人物與哈克(Theodore Haak)和迪格比(Sir Kenelm Digby)等鉆研牡蠣養殖和怪物生殖的業余愛好者友好合作。在這種開放、折中的開明氣氛下,英國學者普遍采用一種不同于法國笛卡爾主義先驗演繹體系的經驗研究方法,遵循培根主義的指導,收集了大量廣泛的觀察材料。盡管17世紀后期皇家學會關注的重心逐漸向數理科學方面轉移,然而在整個17、18世紀,博物學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并為后來博物學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二
簡單概述了時代背景和當時的科學活動氛圍后,再來說說約翰·雷個人的情況。
作為牛頓的同時代人,約翰·雷與牛頓分別被視為17世紀英國博物學傳統和數理傳統的代表。英國的科學史家評論,約翰·雷在博物學方面的成就,相當于與他同年出生的波義耳在化學方面的成就。然而與波義耳不同,約翰·雷并非出生于顯貴之家,他的一生也更加曲折。約翰·雷生于英國布瑞特伊(Braintree)附近埃塞克斯一個寧靜的小鄉村,他的父親是一名鐵匠,母親則熟悉草藥知識,在當地很受人敬重。約翰·雷早年曾被父母送到埃塞克斯一個語法學校接受教育。在那里,他的出色表現引起布瑞特伊教區牧師柯林斯的注意,并由科林斯推薦,于1644年以“減費生”(sizarship)身份進入劍橋大學。同年6月,由于學費資助問題,約翰·雷轉入凱瑟琳學院,隨后于1646年重新轉回三一學院。1646年與約翰·雷一同轉入三一學院的還有一個重要人物,即后來牛頓爵士的導師巴羅(Issac Barrow)。1648年約翰·雷與巴羅一同畢業,并留校任教。1649年,約翰·雷成為三一學院的初級教授,并在1651-1656年分別擔任希臘語講席教授、數學講席教授和人文學講席教授。1657年他擔任了“praelector”(牛津、劍橋兩所大學在畢業儀式上引領學生的人)。如前所述,當時劍橋處在議會黨控制之下,較之牛津學術氛圍更為開明。學者們從事教職之余,通常有一些業余的愛好,由此形成一個熱衷于從事自然哲學和實驗研究的小圈子。
約翰·雷最早開始博物學研究,是在1650年前后。據他自己說,當時他生了一場“心理上和身體上的”疾病,醫生建議他盡量多外出散步。在這種情況下,約翰·雷發現了大地上的植物之美,并領悟到植物學研究給人帶來的愉悅。他如是表述道:“在旅途中,我有大量的閑暇去思考那些總是出現在眼前,而且經常被漫不經心地踩在腳下的事物,也就是各種美麗的植物,自然界神奇的作品。首先,春天草地上豐富的美景吸引了我,使我隨即沉醉于其中;接著,每一株植物奇妙的形狀、色彩和結構使我滿懷驚異和喜悅。當我的眼睛享受著這些視覺上的盛宴時,我的心靈也為之一振。我心中激起了對植物學的一種熱情,我感覺到一種成為這一領域專家的蓬勃欲望,從中我可以讓自己在單純的快樂中撫平我的孤寂。”注1這種“單純的快樂”帶給他極大的慰藉,然而當他希望進一步了解眼前的美麗事物時,他失望地發現,這一時期劍橋根本不重視這門學問,在這里根本找不到一位“指導者和啟蒙老師”。前人著作主要是為了滿足本草學家和藥劑師的需求,依據這些著作中“簡短模糊的描述”,很難準確地辨明作者所說的是何種植物。面對這種困境,約翰·雷認為,如果聽任自然哲學和博物學中如此可貴而且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完全處于被忽略狀態”,將是十分可恥的事情。于是他開始在周圍地區進行大量探索,廣泛涉獵當時的植物學著作,包括古典文獻,以及國內外本草學者和園藝家的著作,并結合親身的觀察實驗,考證前人著作中提到的植物。
自1650年開始,約翰·雷經過6年的考察,收集了大量資料。在劍橋書商的建議下,1660年,他匿名出版自己的第一部植物學著作《劍橋植物名錄》(Catalogue Plantarum circa Cantabrigiam Nascentium)。隨后于1663年將劍橋周圍新發現的40多種野生植物名稱整理成《劍橋名錄增補》(Appendix ad Catalogum Plantarum Circa Cantabrigiam Nascentium)。從劍橋地區出發,約翰·雷逐漸擴大他的研究范圍。與此同時,他的植物學研究逐漸取得廣泛認可,在他的學生中間也產生了較大影響。一批熱愛博物學的年輕人開始加入他的考察活動,其中包括威路比(Francis Willughby)、斯基龐(Philip Skippon)和考托普(Peter Courthope)等人。從相關材料來看,威路比不僅擁有高貴的出身和顯赫的家世,而且確實“無論在身體上還是在心靈上都有過人的天賦和能力”。約翰·雷稱贊威路比在各方面學習中均有優異的成績,尤其是在那些“最抽象、最令普通人難以理解的學科”(指數學)上有很深的造詣;“至于在自然哲學,尤其是動物志[鳥、獸、蟲、魚]這方面的能力,不說現在,就是到目前為止,無論在英格蘭還是在海外,我也不曾見到任何人在這方面具有如此廣泛、全面的知識。”注2無論這類評價是否過譽,威路比在約翰·雷的博物學生涯中占據極為重要的位置。對約翰·雷而言,威路比不僅是一位志同道合的摯友,而且是在他最窘迫的時候提供庇護的資助人。1660年,約翰·雷與威路比約定共同研究自然界中的各方面,約翰·雷負責考察植物界,威路比負責他更感興趣的動物界(按照早期的劃分,整個動物界分為蟲、魚、鳥、獸四大類)。
不幸的是,宗教和政治風波不可避免地波及了劍橋的小天地。三一學院有很強的宗教背景,約翰·雷進入劍橋的初衷,原本是成為一名神職人員。在傳統上,三一學院的教職人員在升職的同時必須接受神職任命。議會軍執政時期取消了主教制,因此約翰·雷一直未曾接受圣封。1660年斯圖亞特王朝復辟后,約翰·雷一度表現出猶豫不決的態度。他在信中寫道:“……我目前的狀況就是這樣,我必須接受教會的封授,否則生活會很不穩定,我在此間的生活來源就只能靠其他人幫助了。我并不打算進入教階,因為即便能留下來,這里也沒有我希望從事的工作。如果要我告別自己鐘愛的那些令人愉快的研究和活動,獻身于教士職務,并接受他們所謂的神學,我想我最好還是將自己放逐到鄉野中去,像其他人那樣為世俗世界服務,并把執行牧師之職作為我的工作?!?a href="../Text/chapter07.htm#zw3" id="zww3">注3出于某些考慮,同時也由于劍橋大學的挽留,約翰·雷最終還是在倫敦接受了神職封號。隨后復辟王朝的倒行逆施使約翰·雷深感失望。1662年的“劃一法”直接在劍橋掀起了一股躁動不安的浪潮。依照法令,所有神職人員必須簽署一份合約,承認1644年議會軍與蘇格蘭長老會簽訂的《神圣同盟和合約》具有不合法性。盡管約翰·雷并未表現出明確的清教傾向,但是他認為“宣誓始終是宣誓”,如果讓他在這份合約上簽字,“無疑違背他的意愿,純粹是出于恐懼”。由此,他拒絕在《劃一法》上簽字,失去了劍橋的教職。林奈學會的創始人史密斯認為,約翰·雷既不愿接受國教會的晉升,也不贊成分離派脫離國教會的分裂行為,原因很可能是“他厭惡大半生中目睹的紛爭與狂熱”。史密斯評價道:“約翰·雷的原則和情感遠遠超越了當時標志著正統與異教之分的種種刻意的差異,他的心靈并未沾染上那些狂熱者的激情。他的洞察力使他感到很遺憾:那些人剛擺脫一個重要的共同敵人,就陷入了內部的紛爭。兩派都曾針鋒相對地聲稱約翰·雷是自己的盟友,這對他們來說是一種榮幸?!?a href="../Text/chapter07.htm#zw4" id="zww4">注4
約翰·雷失去教職后,在威路比的幫助和陪同下,繼續四處旅行考察。他的考察范圍從英國各處延伸到德國、意大利和法國等大陸國家,獲得豐富的博物學材料。1666-1673年間,約翰·雷多數時間居住在威路比家位于米德萊頓(Middleton)的府邸。在此期間,他受邀為威爾金斯的《普遍文字》(Real Character)編寫植物學部分的目錄,并于1667年成為皇家學會的正式成員。依照皇家學會的章程,他與威路比一同進行了一些實驗并向學會提交報告,例如1669年發表在《哲學匯刊》上的“樹木汁液流動實驗”(Experiments Concerning the Motion of the Sap in Trees)報告。約翰·雷在與時任皇家學會秘書的奧登伯格的通信中,談到很多有趣的博物學論題,包括蜘蛛吐絲的方式,蟻酸使花朵變色的現象等等。
然而,隨之而來的是一個更大的不幸:1672年,威路比英年早逝。威路比指定約翰·雷為他的遺囑執行人之一,并請約翰·雷代為教育他的孩子。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給約翰·雷帶來沉痛的打擊。不過,他接受了命運安排給他的任務,留在米德萊頓府邸,充當威路比孩子的監護人,并整理在旅途考察中獲得的材料。威路比逝世后不久,約翰·雷在文中多處提到的“可敬的威爾金斯主教”也溘然長逝。友人的相繼離去使約翰·雷備覺孤單。經過審慎的考慮后,他與威路比兒子的家庭教師瑪格麗特結為夫妻。威路比的母親去世后,威路比的遺孀改嫁他人,約翰·雷在米德萊頓的日子日益艱難。于是,當約翰·雷自己的母親去世后,他重返故居,在當年父親去世后他為母親修建的房子里度過余生。威路比在遺囑中給約翰·雷留下60英鎊的年金,保證了約翰·雷后半生的生活,使他有閑暇繼續去從事博物學研究。他的婚姻和穩定的家庭生活,也為他的博物學提供了保障。在他晚年疾病纏身,無法再遠足的歲月里,他的太太和幾個女兒都成了他的助手。一直到1705年逝世之前,約翰·雷與當時學術界有大量書信交流,并著述了多本博物學著作,涉及花鳥魚蟲、異域風貌、人文考察等,在研究方法以及范圍上極大地拓寬了博物學的疆域。
他在植物學方面的著作,包括1670年的《英格蘭植物名錄》(Catalogus Plantarum Angliae et Insularum Adjacentium)、1673年的《低地諸國考察》(Observations Topographical, Moral and Physiological,文后附有一份“異域植物目錄”[Catalogus Stirpium in Exteris Regionibus])、從1686-1704年間陸續出版的三卷本《植物志》、1690年的《不列顛植物綱要》(Synopsis Methodica Stirpium Britannicarum);動物學方面,則有1676年的《鳥類學》(Ornithologiae Libri Tres;英文本The Ornithology of Francis Willughby于1678年出版)、1686年的《魚類志》(De Historia Piscium Libri Quartuor)、1693年的《四足動物與蛇類要目》(Synopsis Animalium Quadrupedum et Serpentini Generis),以及1713年出版的遺稿《鳥類與魚類綱要》(Synopsis Avium et Piscium)和《昆蟲志》(Historia Insectorum)等;結合旅行考察所得與各地友人提供的材料,約翰·雷還匯編了幾部語言學著作:1670年初次出版、后來一再重印的《英語諺語匯編》(Collection of English Proverbs),1673年的《不常用英語詞匯集》(A Collection of English Words Not Generally Used),以及最早出版于1675年的《三語辭典》(Dictionariolum,再版時更名為《古代名稱》[Nomenclator Classicus])。除這些著作之外,約翰·雷也有論及分類問題的專著,例如《植物分類新方法》(Methodus Plantarum Nova,1679年)、《簡論植物分類法》(Dissertatio de Methodis,1696)、《昆蟲分類方法》(Method Insectorum,1704年)等。更富于思辨性和理論色彩的,則有1692年出版的《神學散論》(Discourses,1693年第二版更名為《自然神學三論》[Three Physico-Theological Discourses])、《神圣生活規勸》(Persuasive to a Holy Life,1700),以及這部《造物中展現的神的智慧》。
三
從約翰·雷的著作中,不僅能看出這位博物學家廣泛的興趣和淵博的知識,而且時常能體會到他對友人的深情厚誼。他從未忘記威路比給予他的幫助。例如,在上文提到的著作中,后來被動物學研究者奉為寶典、同時也引發諸多爭議的《魚類志》和《鳥類志》都是以威路比的名義出版。約翰·雷在序言中盛贊友人的才能,絕口不提他個人的貢獻。他的《不列顛植物綱要》是獻給威路比的小兒子托馬斯(Thomas Willughby)的?!度Z辭典》據說也是為威路比的兒子而編寫的。而這部《造物中展現的神的智慧》,是獻給威路比的姊妹,即嫁給哈斯靈菲爾德的托姆斯·溫迪(Sir Thomas Wendy)的萊蒂斯(Letitice Wendy)。約翰·雷稱這位女士是“可敬的、具備真正宗教精神的”。他在序言中明確指出,之所以選擇將這部著作獻給這位女士,既是因為感激對方的關照及其兄弟威路比的“慷慨寬大”,也是因為與對方同病相憐:萊蒂斯·溫迪當時正身患疾病,而約翰·雷在寫作這部著作期間,也深受疾病的困擾,以至于徹夜難眠,小女兒的去世也給他帶來了心靈上無可彌補的傷痛。所以他懇求“那位最偉大的督戰者,最公正的裁判與頒獎者”稍許減輕對方所遭受的痛苦,以免痛苦超出人性的耐受限度,并希望“一種高度的基督徒式的剛毅”使對方得以應對最極端的痛苦,在“走完此世的旅程”時,被指引到“一條通向彼世的寧靜而平坦的大道”(見本書序言)。
這種美好的愿望,極為明顯地體現出約翰·雷對宗教的態度。這與他在文中關于宗教信仰問題的論述是一致的。結合時代背景和約翰·雷個人的遭遇,我們或許更容易理解他的思想和宗教情懷。早年的博物學著作中,他極少談及自己對時局和宗教問題的看法。然而在1688年“光榮革命”爆發之后,約翰·雷欣喜地表示:“感謝神讓我活著看到這片土地為神所眷顧,賜予我們這樣的君主,這是在不久前的動蕩歲月中我一直期待卻又不敢去想的:“正派、虔誠,各方面卓爾不群的君主。在他們平靜的統治下,只要神賜予我們和平,我們就能繁榮昌盛,進入一個真正的黃金時代……”他為重新獲得信仰自由而發出由衷的歡呼:“我們的脖子從未習慣去承受的奴役的枷鎖日益沉重;而現在枷鎖已經斷開:我們恢復了與生俱來的自由。”《宗教寬容法》使約翰·雷重新獲得了從事神職工作的權利:“迷信被推翻了,純粹的、改革的宗教得到了認可,我們可以自由地從事宗教活動……”注5
很顯然,國內戰爭和宗教爭端造成的動蕩不安和傳統信仰體系的岌岌可危,曾深深地困擾這位渴望得到內心寧靜的博物學家。在這段混亂的時代中,教會喪失了威信,牧師們聲名狼藉,人們輕率地對待宣誓。對此,約翰·雷明確提出評判:“賭咒發誓以及在日常對話與交談中隨意提到神的名字,是對舌頭的另一種濫用?!屔駚頌橥裕ɑ蛘?,也許是謊言)作見證,或是在每個微不足道的小場合與日常對話中習以為常地呼喚他……那將是對神最大的不敬,以及公開的褻瀆?!保ㄒ姳緯⑽陌娴?93-394頁)社會秩序重新穩定,使他看到重建信仰體系的希望,以及依照良心的支配,以一種自由的方式從事宗教活動的機會。與此同時,自然哲學方面的學術追求也受到了鼓勵。在這種嶄新的背景下,約翰·雷認為有必要借用豐富的博物學材料來履行他在神學上的義務。正如他所說,寫作這部作品的最后一條理由是“鑒于我的職業,我認為自己有義務寫一些神學方面的東西,我在其他方面已經寫過很多:由于我失去了通過言語布道來為教會服務的資格,我想,或許我的職責就是通過雙手寫作來為它服務。我之所以選擇(自然神學)這個主題,是因為我認為這是最適合我本人去寫的。”(見本書序言)
除了信仰方面的需求之外,約翰·雷寫作這部著作的另一個動機是哲學層面上的。他這部著作的潛在對手,既有與教條化的天主教教義相適應的經院哲學,也有笛卡爾學派、霍布斯主義以及主張無神論的原子論者。針對經院哲學,他說道:“我全心感謝上帝讓我有生之年看到,在這個世紀之末,那先前曾篡奪哲學名號的空洞的詭辯術,我記得在學校里也曾占據統地位,如今已經讓人不屑一提,取而代之的是一門牢固地建立在實驗基礎上的哲學……”在他看來,正是這種實驗哲學使人成其為人,并有能力獲得動物和非理性生物無法企及的德性與幸?!坝腥俗l責實驗哲學研究只是出于單純的求知欲。他們公然抨擊對知識的熱望,認為這種求索是神所不悅的,并以此打壓哲學家的熱情。就好像全能的神會嫉妒人的知識;就好像神在起初造人時不曾清楚地看到人類的理解力所能達到的程度,或者說,如果他不將其限制在狹窄的范圍內,就會有損他的榮耀;就好像他不愿意人類運用他在造物時賦予被造物、而且提供條件供其施展的理解力?!?a href="../Text/chapter07.htm#zw6" id="zww6">注6神賦予人類理解力,并在被造物中留下廣泛的空間任其施展。人利用自身理解力,通過考察神的造物來獲得關于神的知識,就能使神得榮耀。經院學派注重的詞語“只是物質的影像”,語詞之學“僅包含藝術的形式和范式,具有內在的不完善性”。相比之下,博物學以及對造物的考察,才是更根本的學問。
這一點構成約翰·雷神學思想體系的全部基礎,也促使他將自然神學緊密地建立在博物學的基礎之上?!白匀恢狻弊阋允谷藗兿嘈派竦拇嬖?。相比之下,超自然的證明“并不是在一切時候對一切人來說都是常見的,而且很容易遭受到無神論者的指摘與非議”,而那些“從現象與作用中得出的證據,是人人都可見,也無人能否認或置疑的,因而也最具有說服力?!睆牟┪飳W中得出的最簡單、最常見的證據,不僅能說服“最強硬、最擅長詭辯的反對者”,而且足以令“理解力最弱的人”明白,就連“最底層不通文墨的人”也不會否認造物中體現的神性,因為“每一叢禾草,每一穗谷物”都足以證明這一點(見本書英文版第5-6頁)。
在這樣一種思想體系中,人與神,以及神的造物,經由博物學和自然神學形成一個整體,構成一個完整的物質世界與倫理世界。自然神學作為一種世界觀,其重要意義不僅在于社會生活領域,也在于哲學和科學領域。自然神學探討的問題,是人類自古以來最關心的問題,同時也直接導向了現代社會與現代文明的發端。目的論作為自然神學之大廈賴以建立的基礎,一度被近代科學批駁得體無完膚。然而回過頭來看,目的論和活力論或許并非一無是處。約翰·雷列舉的大量例子提醒我們,哪怕在科技高度發達的今天,自然界依然存在機械論無法解釋的現象。
從博物學本身的角度來說,自然神學或許非但不曾造成意識形態上的“污染”,反而為博物學研究提供了一條可供選擇的進路。約翰·雷的目的論和活力論思想,構成他拒斥機械論世界觀的有力依據,也是他深入接觸自然界壯麗景觀的出發點。實際上,歷史上每種耐人尋味的知識體系背后,幾乎都有根深蒂固的信仰作為支撐。試想,如果除去約翰·雷的自然神學思想,他的博物學是否依舊富有如此動人的情懷,蘊含如此豐富的色彩呢?在新的時代下,我們或許有了新的觀念、新的信仰,我們也有了探索自然的新工具和新方法。然而,人性本質從未改變,人類與自然界的關系也從未改變。我們從內心深處期待解開自然的奧秘,通過這種無窮的探索,重建人在自然界中的位置。因此,我懇請讀者將自己放在與約翰·雷同時代的背景下,平心靜氣地坐下來閱讀這部著作,細心體會其中的動人之處,而不是帶著一種批判或鄙夷的心理去看待約翰·雷,以及他的著作。
最后順帶提一句:博物學是一門博大精深、源遠流長的學問,中西方都有古老的博物學傳統。翻譯這部經典的西方博物學著作,一方面是順應國內對博物學日益高漲的興趣,另一方面,也希望能為未來的中外博物學對比研究提供些許方便。
熊 姣
2013年1月 于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