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跨文化對話(第38輯)
- 樂黛云 (法)李比雄 錢林森
- 4026字
- 2020-11-06 15:18:24
儒家與社會1
摘 要:對于中國這樣一個歷史悠久與文化豐富的國家,應該用中國自己的文化資料來解釋自己的歷史,而不必依靠別國的文化來解釋。從分析中國文化資料來看,中國社會最重要的特點是“禮儀”,而不是“權理”。“權理”是羅馬文化的概念,在中文里沒有。在“禮儀”社會中,以體力勞動(“勞力者”)與腦力勞動(“勞心者”)為基礎,劃分社會分工模式,這是儒家思想家獨有的分析。現在需要思考的是,儒家的非物質資本思想遺產怎樣發展,儒學傳統如何繼續影響中國的歷史。
關鍵詞:儒學傳統 中國古代生產方式 勞心者 勞力者 非物質資本
按照唯物歷史觀的說法,社會的基本結構是社會模式、政治制度、生產方式和生產關系。整個歐洲社會20世紀以前的歷史劃分為原始公社制、奴隸制、封建制、資本主義制等階段,但這種劃分并不適于東方社會的歷史。馬克思也承認,對印度社會就不能采用這種方法劃分歷史分期。
魏特夫(Karl August Wittfogel)曾提出“水利社會”(Hydraulic Society)的劃分法,認為,亞細亞社會與歐洲社會差別很大。亞細亞國家存在特殊“水利社會”,以古埃及和古代中國為例,古埃及的尼羅河和中國的黃河用水都很難治理,政府需要大量動員社會力量去修建水利工程,解決治水的問題,于是在這些國家就產生了強大的中央集權政府,像埃及的法老和中國的皇帝,形成亞細亞專制主義的社會。
我不大贊同魏特夫的理論,因為古埃及的歷史與文化和古代中國的歷史與文化是十分不同的。對于中國這樣一個歷史悠久與文化豐富的國家,應該用中國自己的文化資料來解釋自己的歷史,不必依靠別的國家的文化來解釋。
一、中國傳統社會的基本結構
對生產關系的認識,中國有自己的傳統觀點,見《孟子》的卷五《滕文公上》:
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備,如必自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義也2。
我認為,這是非常重要的觀點。以體力勞動(“勞力者”)與精神勞動(“勞心者”)為基礎劃分社會分工模式,這是中國思想家獨有的分析。孟子的話讓我們明白,古代中國社會對生產關系有怎樣的理解。在孟子的時代,“勞心而治人者”,指諸侯與士大夫階層。曾經有史學家把“勞心”的士大夫階層簡單歸類為奴隸主,這種看法是不對的。為什么?因為這些史學家們不管士大夫階層的作為,僅僅盯著他們是否是奴隸式的農民的主人,就來分析古代中國的生產關系,認為當時中國是奴隸社會,這種分析的依據是不充分的。我不認為中國存在奴隸社會階段,理由有二:一是中國當時并沒有私人土地所有制,怎么可能產生奴隸制權力?二是權力或權利的概念,它是來自古代羅馬文化特有的“權理”概念,但用它來解釋中國古代社會制度容易引起混亂。我曾經研究過中國古代的法律制度,發現中國文言文中沒有關于這個詞的對應的拉丁文概念。中國人經常將這個詞翻譯成“法”,其實這個詞不是“法”的意思。“法”是另外一個單詞。在我做的研究中,拉丁語里的“權理”的概念在中文里是沒有的,這是羅馬史的概念,在羅馬歷史上存在過這樣的問題。
從對中國文化資料的分析看,西周時代最重要的社會特點不是權理,而是周公所安排的禮儀化的行政管理系統和封建制度。
在生產方式上,西周社會的特點是土地國有制。《詩經·小雅·北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3,這應該是比較可靠的記載。西周的制度是周公安排的利益制度,根據這種制度,周王把土地分封給諸侯,諸侯再將受封的土地分賜給士大夫,士大夫把土地分給農民耕種。農民耕種的土地中有一部分是國家的田畝,這樣農民生產的糧食除了供養自身的家庭,還要奉養不事耕種的諸侯士大夫家族。諸侯士大夫依靠這部分土地享受供養生活的制度叫“食田”。至于諸侯士大夫階級與耕種土地的農民之間是否存在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這種農耕制剝削是否比羅馬的奴隸制剝削更嚴酷?對這類問題也可以討論。《史記·循吏列傳》“使食祿者不得與下民爭利”4,這里似乎在講剝削關系,但這又是另外一個問題,就不在這里細說了。
古代中國政府的職能,一方面依禮調節廣大勞力階級的“井田”數量,以及隨之而來的“助”籍管理。孟子解釋:“助者,籍也。”5這個“助”,是孟子提出來的,“助”的意思就是“幫助”。井田制過于理想化,不一定是能夠達到社會目標,所以應該對耕種者有所“助”。我在這里不講“權理”,我講“禮儀”,這就是中國的制度。從諸侯士大夫的說法看,“勞心者”要考慮如何順應封建禮制的安排。另一方面,政府要調節士大夫階層的治理與相應的“宗法”管理。封建制度最重要的部分是“宗法”,士大夫本來是家臣,其所任職務依宗法關系的遠近親疏而定,宗法的維系也使得他們的社會關系便于協調。
二、生產關系的變化
從西周末年開始,周禮和封建制的社會影響力減弱,此后中國社會的生產關系發生變化。
東周的“初稅畝”和“游士”。東周以后,禮儀制和封建制的價值不再被認同。公元前594年,魯國頒布“初稅畝”制,按私人占有土地面積計畝征稅,稱“田賦”,這是對“勞力者”管理的變化。“勞心者”階層也發生變化,不再那么引人注意,于是“游士”階層崛起。一批士大夫不再服務他們所在家族的諸侯國,而是到處游說,為那些喜歡采用他們的政治技術的國家服務。連孔子本人也成了“游士”。但他在離開魯國之后,沒有其他任何國家起用他。他的一生并不成功。前面提到,他的儒學得到發展也是在漢代以后。
“游士”流動階層的形成,打破了從前以宗法制為紐帶的社會關系。原以宗法分封而確定的卿、大夫、士等封爵的等級和世襲制,隨著“游士”越來越多,世襲廢弛。秦統一中國后,推行郡縣制,取消封建制,失去宗法基礎的封建制也無法續存。“食田”者在封邑內失去統治權力,改為另一種俸祿,即由中央行政機構統一向封邑內的農民征收新的賦稅,俸祿的數量按管轄地的民產計算,這與西周的制度完全不同。這是古代中國生產關系中的很重要的變化。
商鞅變法取消封建制。秦代的商鞅變法,確立了農田私有制,廢除了封建制。但新制度沒有對“權理”進行重新安排,這就與古羅馬時期的“權理”觀念所涉及的政治制度不同。
商鞅成立國家中央官僚系統,打破世襲制,取消宗法特權,以人才作為選官的標準。這種改革的實施,與秦統一天下后的局勢有關。秦國選官曾廣泛使用軍功爵制,可是秦統一后不打仗了,也就無所謂以軍功論賞。新國家的行政管理又需要有一定文化素養、有管理能力、而非有軍功、有武藝、有臂力者擔當,這種變化就給“勞心者”提出了新的要求。
秦代沿襲戰國傳統,設博士制度,王靜庵指出:“秦博士亦議典禮政事,與漢制同矣”6,博士被允許參與議政,地位是很高的。秦國也有宮邸學校,弟子“以吏為師”、“以法為教”,注重學習法令的知識和寫作的本領。
出現物質資本與非物質資本。秦朝變革生產關系的結果有二:一是使農田成為“勞力者”從事生產的物質資本,二是封建官僚制度體系使掌握文字成為“勞心者”取得社會進階的非物質資本,這是中國社會獨有的關系資本模式,不論是孔子的儒家還是商鞅的法家,都讓這個模式既改革又存續。
三、科舉
兩漢以后,選官制度越來越演變為以嚴格的文字文學能力為核心進行。文人學子試圖以深厚的學力為資本,在政治舞臺上扮演重要的角色。兩漢還有“察舉制”,薦秀才和舉孝廉,推崇賢良道德和相關文學。魏晉南北朝實行九品中正制,向封建復歸,但這時的封建已接近歐洲中古時代的封建制,而不是一味地向中國古代封建制復古。隋朝建立科舉制,允許民間自由報考,寒門細族子弟亦有機會通過科考的途徑進入上層社會,于是更多的人開始學習文字與儒家經典,儒家的影響進一步擴大。唐代是科舉制度的鼎盛期。宋代開始有書院,仁宗廢止詩賦取士,定為以經義取士。元代科舉的時間短,規模小,科舉不是主要選官途徑。明清科舉最嚴,并提倡八股文,形成固定的撰寫模式。
隨著科舉制度的不斷發展完善,儒家思想逐漸制度化,科舉制度也日益儒家化。儒家文化與科舉制度的結合,建構了中國傳統文化的中心,它所發展的不是資本的萌芽,而是發展控制社會的儒士政治力量,“儒士主義”形成。
在千余年的科舉制度實施中,中國的文人學士對讀書科考極為重視,以博取進士功名和進仕做官為人生的最高目標。
四、重視非物質資本勝于物質資本
對中國古代的科舉制度,要用中國的方法研究它。在中國人的眼中,物質資本不是最寶貴的東西,他們寧愿選擇非物質資本。
中國人從來愛做官。他們認為,當官能光宗耀祖,青史留名。比起經商發財,他們更喜歡做儒士升官,所以在中國歷史上資本主義只有萌芽而不發展。
我不同意馬克斯·韋伯(Max Weber)的說法,他是很有名的德國社會學家,但他在回答中國資本主義為什么沒有得到發展的問題時,認為是“被儒家的宗教與倫理所阻撓”7,我不贊成。我喜歡余英時的研究,他對明清時期的中國經濟與社會做了研究,發現當時存在士商聯盟的現象,商人借助儒家宗教與倫理兩者發家致富8。儒家的宗教與倫理并不是阻止中國資本主義發展的根本原因,問題在于商人發財之后,更愿意兒子做官,而不是經商。
結論:歐洲的“兩劍論”阻礙神甫主義萌芽的發展
在歐洲,與儒士主義相對應的,是天主教的神甫。神甫完全壟斷教學、擁有豐富的非物質資本,卻沒能發展出“神甫主義”的萌芽。之所以如此,是由于神學存在“兩劍論”。“兩劍論”指兩種權力,一種是精神權力,一種是世俗權力。它意味著,對兩種權力之劍,神甫只能盡可能地使用其中的一把,不能合二為一。但是,在歐洲,教皇與國王不是一個人,兩者之間還經常發生沖突,所以在歐洲不可能產生跟中國一樣的控制社會的“儒士主義”。歐洲在16世紀實現基督教的新教改革后,才使新教中的清教非物質道德資本與商人的物質資本合并,使資本主義成形,這是馬克思·韋伯的一個的非常了不起的觀點。我不同意他對中國社會的論斷,但我贊成他對歐洲社會的這種認識。
中國的問題不是資本主義沒有得到發展,而是儒家的非物質資本思想遺產怎樣發展,中國的儒士主義傳統如何繼續影響中國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