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泉域社會:對明清山西環境史的一種解讀
- 張俊峰
- 9656字
- 2022-07-22 15:49:03
四、中國水利社會史研究的理論體系與未來發展
如果將20世紀90年代中期視為中國水利社會史研究興起的重要節點的話,那么在這十余年的發展歷程中,學界主要從事的是水利社會史的實證研究——筆者稱之為“類型學視野下的水利社會史”。十余年來,國內學界在經驗研究方面積累了一定的成果,理論方面的建樹卻不多見。總體來看,國內研究者的理論預設和對話對象更多地吸收、借鑒、選擇了海外學界尤其是人類學、社會學的有關理論及觀點,在此基礎上形成了自己的研究特色。因此,很有必要對指導和影響當前水利社會史研究的國內外有關理論進行系統地梳理和總結,以裨今后的研究。
(一)國外中國水利社會史研究的若干理論
1.魏特夫的“治水—專制主義社會”理論
首先要提到的是東方專制主義理論。美國漢學家、東方主義者魏特夫的治水社會理論,即東方專制主義,應視為對當前中國水利社會史研究最有影響的一個理論模式,不容回避也難以回避。這一特點,在目前多數水利社會史研究者的學術史回顧中均有所體現。我們知道,魏特夫傾其一生研究東方社會,尤其是中國的歷史,其畢生最重要的著作當屬1957年在美國出版的《東方專制主義》。在書中,他提出了“治水——專制主義社會”理論分析范式,構建了宏大的分析框架,把世界分為治水社會和非治水社會,以此作為全書的核心理論和靈魂,提出縱貫全書的核心概念和主題——東方專制主義。根據他對東方社會歷史特點的認識,把東方社會、治水社會、農業管理者社會、亞細亞社會、亞細亞式的經濟制度等混同于亞細亞生產方式,并將其和官僚機構、東方專制主義聯系到一起,對馬克思的亞細亞生產方式66做了進一步的發揮,認為在東方的治水社會里,為了保障國家力量永久地大于社會力量,避免在社會上形成一種與王權抗衡的政治力量,統治者在軍事、行政、經濟乃至宗教信仰方面采取一系列的措施,鞏固自己的專制統治。因此,東方社會一直處于專制主義統治之下。若沒有外部強力的介入,東方專制主義社會是不能被打破的。67對于魏特夫的這一論調,1990年代國內學界已結合古代中國、印度、埃及、希臘的歷史,運用豐富的史料,從不同的角度全面深入地做了批判。近來有學者結合東方主義的形成背景,剖析了魏特夫東方專制主義理論的思想根源:“魏特夫的研究潛意識中籠罩著濃厚的東方主義情結,盡管他對東方的研究不乏真知灼見,可由于骨子里的歐洲中心主義立場預設,使得其研究大打折扣,一些結論和認識經不起推敲和歷史的檢驗。”68
對于水利社會史研究而言,盡管正確認識和把握魏特夫治水社會理論的核心觀點和實質非常必要,但是當涉及水利社會史研究的具體問題時,魏氏學說中一些合理的成分還是值得研究者進行反思和討論的。從水利社會史研究的角度來看,魏氏學說應當說是向今日的研究者拋出了一個頗有意味話題:雖然我們都明白水對于理解中國歷史和社會有著至關重要的意義,但是在中國社會中,試圖把握這種資源的勢力種類很多,大到朝廷,小到農村村落、社區以至家庭。那么,朝廷到底有無可能通過水利的全面控制來造就一種魏氏所言的治水社會和暴君制度?這恐怕還是一個很有爭議的問題。相比之下,水利資源與區域性的社會結合,可能是一個遠比“治水社會說”更為重要的論題。69換句話說,魏特夫的研究提醒學界注意,水不僅對于國家,而且對于社會中的廣大民眾來說,都具有重大意義,對于水與中國社會歷史變遷的問題,值得下大力氣好好探究。此當視為魏氏學說對中國水利社會史研究的最大啟示。
2.人類學譜系中的水利社會史研究理論
應當說,冷戰背景下產生的魏特夫治水學說對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以來的國際學界產生了極深刻影響。如今,人類學者在梳理人類學系譜中的水利社會理論時,發現直接影響當下中國水利社會史研究的很多西方人類學、社會學理論,大多數與魏特夫有著或直接或間接的關系。在此,不得不提的是格爾茨、弗里德曼及其弟子巴博德、杜贊奇等人在水利社會研究方面的創作及其與魏特夫的對話。70
盡管格爾茨并沒有直接針對中國水利社會的研究,但他對中國學界的影響卻是無法否認的,而且,他應該算是西方學界與魏特夫治水學說對話最為直接的一位學者,因此很有必要對他的研究進行討論。在《尼加拉:19世紀的巴厘劇場國家》一書中,他力圖通過19世紀巴厘島的案例來展示一種基于表演而非專制主義強權的國家形態,這種國家形態迥異于魏特夫的東方專制主義和亞細亞生產方式。他的研究發現,具有高度自治性質的灌溉社會乃是全巴厘島權力的核心,通過不同層次特定的儀式體系和稻田崇拜,實現了國家的象征性領導,在沒有國家權力干擾的條件下,自動實現了灌溉社會體系內部的合作與溝通。這就為魏特夫的東方治水專制主義理論提供了一個反例,進而將對水利社會的研究轉移到對社會組織、祭祀儀式及其象征性的研究上來。不過,對于格爾茨的這一學術見解,張亞輝提出了中肯的評價:“不應忽視的是,格爾茨畢竟是在尼加拉這樣一個從上到下都注重表演而非實力的國家觀念內來考察灌溉體系的,當地人對核心的想象,對社區與國家間關系的看法都完全不同于一個有著堅強的權力中心的文明。因此,他成功地捍衛了典范中心的國家觀念,但對治水社會說的回應卻仍舊是不全面的。”71
再來看弗里德曼的“村落—家族”分析模式。20世紀五六十年代,弗里德曼因在特殊歷史條件下無法進行田野調查,利用文獻完成了名著《中國東南的宗族組織》,被稱為“搖椅上的人類學家”。弗氏的研究可以看成是當時西方人試圖認識中國真實面貌的一個代表作品,客觀上對魏特夫的治水學說也有所否定。他發現中國東南地區其實是一個“村落—家族”占據核心,天高皇帝遠,國家力所不及的社會。這里由密集的水利網絡支撐的稻作經濟,既能養育大量的人口,又能成為人口稠密地區公共設施的核心組成部分。于是水利和稻作經濟就成為地方化家族之間爭奪的資源。華南地區為爭奪水利和稻作經濟進行的家族械斗,與通婚一樣,是漢人區域社會形成跨村落聯系的核心機制。張亞輝認為,由于弗里德曼主要關注的是宗族組織,對水利問題只是側面觸及,但他對圍繞分水形成的區域自治的論述,對于進一步研究水利社會或可有所啟示。
作為弗里德曼的弟子,巴博德以其在臺灣鄉村的水利調查為例,對弗里德曼“水利灌溉系統促成宗族團結”的假說提出挑戰,進而闡述了他的水利社會學思想。他最感興趣的問題是“一個社區的水利系統怎樣影響到該地社會文化的模式”。通過研究發現,在依賴雨水和小規模灌溉的時期,沖突和合作較少。隨著灌溉規模的擴大,沖突和合作也隨之增多,于是就出現了跨地域的聯合組織;在出現大規模的灌溉前,勞力比較緊張,人們更喜歡組成聯合家庭。之后,勞力需求相對緩和,大家庭的數目也隨著減少。最后他總結說:“在其他條件相同的情況下,我們會發現依賴雨水的地區比依賴灌溉的地區更可能維持大家庭。至少,我已表明不同的灌溉模式能導致重要的社會文化適應和變遷。”72應當說,巴博德的這一觀點,對于類型學視野下的中國水利社會史研究,無疑具有重大的理論支撐意義。他的研究和弗里德曼一樣,對于魏特夫的治水學說已構成了挑戰并已有所超越,值得關注。
在這一譜系的最后,我們再討論一下杜贊奇的理論貢獻。《文化權力與國家》是杜贊奇中國研究的成名作,他提出的“權力的文化網絡”概念對于中國學界影響甚巨。該書中,他以河北邢臺水利組織“閘會”的研究為案例,指出閘會作為超村莊的水利聯合組織,有不同的層級。不同層級的閘會組織對應著不同層級的龍神祭祀體系。國家通過對龍神的認可和敕封,將權威滲透到鄉村社會。當龍神祭祀體系無法協調和處理不同組織之間的矛盾沖突時,往往會產生訴訟,這就是“權力的文化網絡”這一概念的內涵。我們知道,杜贊奇直接對話的施堅雅的“市場體系理論”,力圖以前者取代后者來建構更適合于中國的理論解釋體系。但是,他的研究對于解構魏特夫的治水學說也有積極的意義,“與格爾茨相比,在杜贊奇的研究中,國家政權的角色更為明確和重要,他將水作為地方文化網絡得以建構的一種媒介”73。
究其實質,人類學譜系中的中國水利社會史研究理論,帶有強烈的反思和批判的色彩,這就在客觀上使得魏特夫的治水社會理論不攻自破。然就其共同的指向來看,研究者其實是在努力擺脫“歐洲中心論”的思想桎梏,通過對水的社會性的研究,來揭示中國社會與歷史的真實面目。
3.日本學界以“水利共同體論”為中心的討論
日本學界對中國水利史的研究早在二戰前就已開展。同樣,20世紀三四十年代,日本學界已受到魏特夫“東方社會停滯論”的影響。魏氏“亞洲社會停滯論”的言論無疑為當時急于發動侵華戰爭卻缺乏理論依據的日本軍國主義國家提供了理論武器。于是,魏氏學說在日本大受歡迎。與之相應,以研究東洋史著稱的日本東京與京都兩大學派在對中國社會性質問題上的認識也與魏氏學說不謀而合,兩大學派均認為:中國社會是一個停滯不變的社會;同時代中國政治、社會的混亂狀況是中國歷史中傳統的繼續。這些觀點均或有意或無意地容忍并支持了日本對中國的侵略戰爭。由于魏氏學說是基于中國水利史研究本身展開的,因而當時日本國內的中國水利史研究便首當其沖地為亞洲社會停滯論提供實證依據。由池田靜夫、岡崎文夫、青山定雄、玉井是博、天野元之助、和田保等人進行的水運、水利地理學,農田水利及農學(農法史)的實證性研究最為典型。其中,池田靜夫《中國水利地理史研究》(生活社,1940),岡崎文夫、池田靜夫《江南文化開發史》(弘文堂,1940),和田保《以水為中心的北支那農業》乃是日本學界早期的中國水利史研究著作。應該說,“停滯論”支配下的中國水利史研究是日本學界在二戰前的主要特征。
二戰后,日本史學術界開展對軍國主義史觀的批評和反思,強調亞洲歷史自身的特點,批判“亞洲社會停滯論”。水利史研究領域首先展開了對魏特夫“治水理論”的批判。中國農史專家天野元之助教授在一系列論文中指出:華北農業的特點是利用雨水和許多小規模水利工程——陂進行灌溉,國家在這些水利工程上并沒有以此批評魏特夫的治水理論。74佐藤武敏認為江淮地區的陂有國家經營“大型”的和豪族經營的“小型”兩種,但國家經營的陂也依存于豪族所提供的勞動力。75好并隆司指出,東漢時期地方官府所經營的治水灌溉事業,是與豪族的地方勢力互相結合的。76隨著討論的不斷深入,日本中國水利史學界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發生了持續十年之久的水利共同體論戰。因前文在述及共同體理論時,已有詳細說明,茲不復言。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當時參與論戰的很多學者,大多利用了日本侵華期間的滿鐵農村調查資料,有些研究者本人就是滿鐵調查員,因而討論是非常深刻的,其影響一直延續至今,成為中國水利社會史研究中無法繞開的話題。中國學界在對此進行吸收、借鑒的基礎上,也積極開展了對話,指出了共同體論的不足,如錢杭、鈔曉鴻、謝湜、張俊峰等人都針對森田明的水利共同體論提出不同意見。面對中國學界的質疑,年事已逾80歲的日本中國水利史研究的杰出代表森田明教授對鈔曉鴻、張俊峰的論文進行了譯介和評論,并再次撰文介紹五六十年代的這次學術論戰,希望能引起更為廣泛的討論。77與此同時,從事中國華北農村社會研究的內山雅生教授,最近也發表了他對日本學術界以“共同體論”為中心的爭論,頗為憂慮地指出:“關于中國農村社會中的‘共同體’問題,雖然提出除了一些包括從封建史到近現代史的若干時代和區域中的實態像,但包括‘平野、戒能之爭’在內,時至今日在理論方面仍然沒有得到解決,這就是現狀。無視這一狀況,沒有任何歷史的媒介,就飛躍到現代的東亞來討論‘共同體’,筆者擔心這樣的討論會演變成缺乏實際內容的‘東亞共同體’的討論。”78由此可見,受中國學界有關共同體理論質疑和批評的影響,森田明、內山雅生等重新審視共同體理論,并為此開創了良好的國際互動和交流局面。可以想見,中外學界對水利共同體的討論必將成為將來研究中需要繼續探討的課題。
日本學界的中國水利史研究自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又有新的突破,這種突破與中國學界當前正在進行的水利社會史研究可以說是相得益彰。該方面代表人物還是森田明。繼1974年的《清代水利史研究》一書之后79,1990年,他出版了《清代水利社會史研究》80。2002年,又出版了《清代水利與區域社會》81,近來,他還積極向日本學界譯介中國水利社會史研究的最新成果,以其一己之力推動著日本的中國水利史研究,具有突出的學術貢獻。此外,日本筑波大學的長瀨守教授在其代表作《宋元水利史研究》中還提出了“水田社會”的概念,他指出:
亞洲歷史中最具特征性的,就是所謂“水田社會”,它以水稻栽培為生產的基礎,牽動全部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領域,形成一個有機的互動地區。因此,其中既有受傳統價值體系支配的技術(水利技術、農業技術及相應的工具)、思想(水利思想)、法制社會(水利習慣法)、集團倫理(水利共同體),又發展成更大范圍的生活形態、文化意識形態和經濟形態。這是一個與水相關的、具有類似性及共通性的社會存在。82
此外,日本學者小野泰和井黑忍的研究也值得注意。小野泰的著作《宋代の水利政策と地域社會》83以宋代浙東水利社會為中心,第一部《宋代の水利政策》由上而下分析了政治、財政和軍事等因素對朝廷水利政策的影響,包括以運河為中心的漕運制度,以黃河為中心的水患治理,以及宋室南遷后面對的一系列新問題。第二部《地域社會と水利》則由地方出發,分別探討了明州(今寧波)地區圍繞廢湖置田的湖田化風潮中各方勢力的角逐,東錢湖周邊地區農業開發與區域社會的發展,黃巖縣由水利設施建設帶來的政治和社會問題,臺州城在人口密集的城市地區的治水對策等。作者在第二部中多次注意到鄉黨社會的存在,是將宗族研究引入水利社會史研究的一次有益嘗試。井黑忍則關注山西地區的灌溉方式及水利糾紛,通過對翼城和河津發現的碑刻進行解讀,借以反映政治、地域、水利等要素并存的地方社會。84
這些研究顯然與當前國內開展的水利社會史研究有異曲同工之處。它既反映了日本學界有意識地開展水利社會史研究的學術自覺,也清晰地表明水利社會史研究乃是包括水利史在內的歷史研究的一個必然趨向。這種學術共識是繼續推動今后中國水利社會史研究的重要基礎。
(二)國內水利社會史研究的方法論與理論創新
與國外水利社會史研究的理論成就相比,目前中國學界尚未形成所謂的水利社會史理論譜系。所取得的學術成就,最多只能視為對國外學界有關理論的響應、實踐、反思、批判和證偽。然后在此基礎上,通過總結中國的本土經驗,嘗試建構一些本土化的理論解釋。換句話說,中國學界的水利社會史理論,在一定程度上受西方學術話語的影響較深,這是比較明確的。
從中國水利社會史研究的學術史來看,最早做出響應的應是民國學者冀朝鼎。他的著作《中國歷史上的基本經濟區與水利事業的發展》用英文寫就,成書于20世紀30年代。他試圖闡明治水—基本經濟區—王朝興衰三者間的內在關聯,分析中國歷史是如何圍繞治水組織起來的。有學者評論說,如果說魏特夫是根據世界歷史的橫向比較得出了東方治水社會結論的話,冀朝鼎則側重于從中國歷史內部來分析治水與治國之間的對應關系。二人的共同點在于均過于夸大了治水對于中國政治、經濟的重要性,忽略了治水之外其他要素的作用和影響,從而掉入了強行將政治與水利掛鉤的邏輯陷阱中。盡管如此,冀朝鼎提出的水利與基本經濟區的概念對于宏觀把握水利社會的歷史變遷還是富有啟迪的。然而,對于冀朝鼎之外的國內大多數水利社會史研究者而言,盡管對于魏特夫的治水學說均或多或少有所涉及,但是鑒于其理論的宏闊和意識形態因素,目前并未真正出現堪與之進行直接對話的學術論著,實現從宏觀理論與微觀研究相結合的角度對魏氏學說徹底否定。在此意義上,中國的水利社會史研究任重而道遠。
可喜的是,中國學界在近十余年來的實踐中,在理論建構方面也取得了一定的突破。比如鄭振滿與丁荷生在華南區域的研究中,通過整理福建宗教碑銘,發現極其豐富的閩南地區水利與地方社會的資料。這些資料表明民間水利資源管理,往往與宗教廟宇的組織有緊密關系,研究者可以從民間宗教的研究入手,推進對水利與區域社會聯盟形成的歷史機制的理解,從而實現對弗里德曼村落—家族理論模式的發展,建構起“村落—家族—水利—區域社會聯盟”之理論框架;錢杭對水利共同體與水利社會概念的區分,擴大了水利社會史研究的范圍,進而超越了水利共同體論;張小軍的“復合產權”理論體系則是受到布迪厄的復合資本理論的啟發,對區域社會歷史水權的特點、水資源的分配和地方社會秩序的建立與變遷做了很好的解釋,實現了產權理論的本土化;行龍、張俊峰、錢杭等從類型學視野出發,提出泉域社會、庫域社會、淤灌社會等概念,豐富和深化了學界對于水利社會的認識,值得進一步關注。
此外,學界還通過大量的實證研究,繼續探討國家與社會、大傳統與小傳統、地緣—血緣水權圈的問題,并呈現出了由“以類型為分野”向“以要素為導向”的轉變趨勢。比如張崇旺以類似“庫域型”水利社會的淮河流域為背景,通過歷史時期芍坡地區水事糾紛處理的研究,展現了地方社會的危機處理機制85;張景平等對河西走廊地區的水利事務管理系統進行研究,認為從明清時“龍王廟”到建國后“水管所”的轉變其實是國家力量由幕后走向前臺的過程,而國家的意志甚至決定了具有強烈彌散性的民間信仰的命運86;謝繼忠2011—2014年連續發表7篇“河西走廊水利社會史研究”,分別以水利開發、治水思想、民間信仰、生態環境等不同要素為側重點,試圖勾勒出這個西北地區典型水利社會的圖貌87;陳隆文等依托于新發現的“朱仙鎮新河記碑”,揭示了賈魯河流域水運變遷與開封乃至整個中原地區社會經濟,尤其是商業貿易興衰的深刻關系88;張繼瑩從水利規則的變動與社會、環境變遷之間的沖突與整合出發,通過對河津三峪地區水利規則的研究,展現了水利對社會層面的因應之道89;張俊峰則關注山西水利社會中的宗族勢力,希望通過將宗族研究引入北方地區水利社會史,突破以往宗族史、水利史各說各話的現狀90。
受學界“長時段”理念的影響,水利社會史的研究也突破了明清兩代,視野開始拓展到宋元和民國。如魯西奇、林昌丈所著《漢中三堰》91,就由宋元時期漢中堰渠水利的發展談起;陳曦所著《宋代長江中游的環境與社會研究》92,則聚焦到宋代兩湖尤其是江陵地區的水利建設、民間信仰和族群活動;馮賢亮所著《近世浙西的環境、水利與社會》則對民國時期浙西太湖周邊的地域社會做了細致入微地研究。93同時由于各方面原因,明清時期的水利與社會仍是當今水利社會史研究的熱點和主流。
在筆者看來,這一切恰恰呈現了處于上升階段的國內水利社會史研究的紛繁狀態。有理由相信,通過進一步的實踐、討論與提煉,中國學界有能力建構出一個系統、全面的水利社會史理論體系。
當然,對于國內水利社會史的學術成就,如果從方法論的角度來說,具有三個顯著的特征。首先是在研究方法上,多學科交叉、融通的色彩愈益濃厚。從國內水利社會史的學術隊伍來看,有歷史學、人類學、民俗學、經濟學、歷史地理學、水利學,呈現出文理交叉,多學科并存的局面,充分說明水利社會史研究是一個相當綜合的學術領域,能夠吸引多學科學者的關注。其次是在研究領域上,開辟出許多新的領域,如旱區與澇區、豐水區、缺水區與水運區的劃分;泉域、庫域、海域、江域甚至溝域的提法;城市水治與民間水治的分野;等等,都提醒研究者要注意不同區域水利社會的差別,分門別類地進行細致的研究。再次是在研究視角上,緊隨國際前沿的發展趨勢,既有社會史、社會經濟史,又有生態環境史、文化史、疾病史、公共衛生史等,呈現出多元一體的特點。此外,一些研究者在應用民間文獻資料開展研究時,通過質疑資料、文本、話語來發現文本、話語背后的歷史真相,這種略帶后現代意味的研究方法也給人深刻印象。最后還要提到的是山西大學行龍教授從整體史角度開展山西水利社會史研究的設想。在山西水利社會多種類型的經驗研究基礎上,他提出了“以水為中心”的山西區域社會史研究框架,很有啟發性。最近,他又提出今后山西水利社會史研究應當著力探討的四個方面:
第一,是對水資源的時空分布特征及其變化進行全面分析,并以此作為劃分類型和時段的基本依據。第二,是對以水為中心形成的社會經濟產業的研究。第三,是以水案為中心,對區域社會的權力結構及其運作、社會組織結構及其運作、制度環境及其功能等問題開展系統研究。第四,是對以水為中心形成的地域色彩極濃厚的傳說、信仰、風俗文化等社會日常生活的研究。94
這一提法,實質上是將水利社會史的研究擴展到一個更為廣泛的層面。通過對歷史時期中國不同區域的水資源、水環境、水組織、水政治、水經濟、水權利、水爭端、水信仰、水文化等多方面專題的認真探究,不僅可以勾勒出不同區域社會水利社區的共性和個性特征,而且對于認識區域社會差異、區域社會文化類型的形成具有重要參照價值,進而提出富有解釋力的區域社會歷史變遷理論體系。這是否可作為中國水利社會史研究未來發展的目標,值得期待。
(三)中國水利社會史研究的未來展望
總的來看,當前中國水利社會史研究發展勢頭良好,倘假以時日,則有望取得學界矚目的成就,誕生更具實用價值的理論解釋體系。在此,我將就其未來發展談一點個人的看法:
第一,中國的水利社會史研究要有國際視野、全球視野。要重視對歐美學界、日本學界有關研究成果的譯介、吸收和借鑒,進一步展開國際學術交流,進行充分的學術對話,推動水利社會史研究的國際化。這同時也要求研究者不能僅僅局限于區域的、本土的水利社會史研究,更要熟悉國外的有關學術成果和研究動向,能夠自覺進行水利社會類型的比較研究,提煉更具推廣性和使用價值的本土化理論體系。
第二,就研究對象來看,用類型學的方法研究中國水利社會史依然有著很大的潛力。誠如巴博德所言,不同的灌溉模式能導致不同的社會文化適應和變遷。通過對不同類型的水利社會的實證研究,不僅能夠深化和豐富我們對水利社會的認識,而且能夠揭示出中國文化的多樣性特征與區域差異,有利于認識中國社會。目前,依然有很多水利社會的類型尚未開展研究,或者研究還不夠充分,總體呈現出北方強南方弱,鄉村強城市弱的特點。同時,現有研究已經揭示出傳統觀念所認可的水利社會類型,還存在進一步細分的可能,比如長江流域的圩田水利類型,中游垸的類型與下游圩的類型就存在著很大的差異,不可等同視之。
第三,在水利社會史的理論創新方面,還要充分借鑒、吸收人類學、社會學、經濟學等學科的思維方式和研究方法。相比之下,人類學、社會學、經濟學等學科在理論建構方面表現出比歷史學、民俗學更強的學科優勢。這就要求研究者尤其是社會史研究者要具有多學科的理論和知識儲備,充分涉獵、掌握水利社會史研究所涵蓋的主要學科的學術優長,打破學科畛域,做到優勢互補。同時,研究者還要充分利用中國學界的傳統資源,吸收已有的基礎研究成果,尤其是水利史、歷史地理學這些傳統學科的相關成果,做到兼收并蓄,相得益彰。
第四,要重視新資料的發掘、整理、出版和研究。十余年來的研究經驗表明,中國水利社會史之所以能取得突飛猛進的進展,與新資料的發現和利用有著莫大的關聯,尤其是民間水利文獻資料,其資料范圍包括水利文書、檔案、碑刻、契約等類型。其中,山陜地區近年新發現、整理公布的水利碑刻、水冊、文書資料,如《山西四社五村水利簿》等令學界糾正了華北地區缺乏水利資料的“偏見”;蕭正洪、鈔曉鴻發現并利用了關中《劉氏家藏高門通渠水冊》、《清峪河五渠受水時刻地畝清冊》;行龍在山西發現劉大鵬的《晉水志》、《晉祠志》,文水縣《甘泉渠沿革始末志》以及大量的水利碑刻和地方水利志書;臺灣學者王世慶統計了現存臺灣的水利古文書達600多件95;楊國安發現并利用了湖北地區華陽堰陂水利簿,等等96。這些民間水利文獻資料的發現,為我們深入了解民間社會的學術構想提供了可能。因此,發現并利用新資料,解決新問題,提出新觀點,將會成為未來水利社會史研究的一項重要任務。可以預見,今后的水利社會史研究必將越來越要求研究者重視田野調查,走出象牙塔,走向田野與社會。這也理應成為研究者的學術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