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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橫

博物學是什么,在哪里?

吳彤(清華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

在中國大陸,博物學研究與博物學圖書出版正如火如荼地蓬勃展開,而查閱中國學科分類,在國務院學科目錄的生物學類(180)里,沒有博物學。如若把博物學安置在生物學里,只能放在“生物學其他學科”(180.99)中。同樣,民族植物學也沒有位置。博物學是一門民間的“生物學實踐與理論運動”嗎?到圖書館查閱博物學圖書,發現它們一般也被放在“自然科學總論”(N)以及“生物學史”或“××志”門類下,不知這是否與博物學英文名“natural history”的誤譯有關?倡導博物人生的北大教授劉華杰就認為博物學與natural history之間不是完全對等的關系,他曾經在一篇文章中用示意圖畫出博物學、natural history與自然科學之間的交匯與差異,試圖說明他心中的博物學遠不是西方意義上的博物學(劉華杰,2011)。

我們知道,按照影響日益深遠的經驗主義的理解,自伽利略以來的物理學之所以取得成功,似乎恰恰是因為物理學不考慮對象之于人類的意義。但是,……這些意義恰恰是需要我們去理解的。忽視意義,就相當于放棄了對該對象的研究。……以物理學為模板的科學,……把一個行為作為一系列動作,而不是對某個情境充滿意義的回應;把生命作為一個物理過程,而不是一個統一的充滿鮮活故事的歷程。(Rouse,1987:42)博物學不是物理學,恰恰是蘊含人文意義的學科,博物學是對自然事物進行人文闡述的學問。的確,我認為,無論是在西方還是古代中國,博物學都是一種尺度介于宏觀與微觀之間的人與自然打交道的觀看、探究和行為方式。它基本上是以非實驗的方式,把目光投射到與人類息息相關的動物、植物和礦物上,觀察、敘述它們,并且從人與自然關系的視角去研究這些動物、植物和礦物的種類、分布、性質和生態以及與本土居民的關系等,它就是這樣一門綜合性、整體性和多學科的學問、學科。[1]以下深入地解釋一下我關于博物學是什么的說法(不是定義,而是描述)。

第一,尺度為什么是介于宏觀與微觀之間的呢?所謂微觀,不是現代分子水平的介入,早期利用顯微鏡對植物細胞壁的觀察,只是剛剛觸及微觀,而絕不是進入細胞甚至分子水平的微觀;所謂宏觀,就是人的身體尺度以及最多多兩個數量級的尺度,可能還是博物學的觀測、研究。

第二,以非實驗的方式觀察與敘述自然,而不是在實驗室里,或以實驗的方式解剖自然對象,這一點與實驗科學相區別。所謂“觀察與敘述”,就是說從尊重他者的視角,在旁邊觀看,通過非介入的方式,尊重自然的生命演化、形態形成;按照觀察所得,敘述對象,而這個對象并不是純粹無主體的對象,而是仰賴主體感受性的對象。

第三,這種博物學是從人與自然關系的視角研究對象及其與人類關系的學問。它關注我們身邊的物種,關注人類活動對物種的影響,以及反過來物種對人類生活的影響;它不是去除了與人相關的意義的學問。

有學者認為,博物學概念也是舶來品,因此,當我們說博物學時,必須以西方博物學本身的概念(內涵和外延)來規范博物學,并以此來打撈中國傳統的自然知識,這也是為什么有人認為中國只有博物傳統而沒有博物學。的確,誰創造或第一次使用“博物學”概念很重要,但博物傳統不正是博物學概念的源頭嗎?!只不過我們的博物學概念無須向自然索取過多,因此遲遲沒有誕生(或者可以用孔子所言“多識于蟲魚草木之名”,稱之為“蟲魚草木之學”);我認為,西方博物學概念的早熟是由于西方較早被拖入商業資本剝削和過度開發自然的進程中,清晰的西方博物學概念隨著數理、實驗科學的出現而誕生,并且成為資本向世界市場擴張的幫兇,成為征服世界的帝國博物學。我們參照近代科學意義上的博物學的規范來說中國古代有博物學傳統而沒有博物學,其實只是在抽象意義上而言,難免出錯。比較老普林尼的《自然志》與《山海經》的內容,兩者有多處相同、相似,如都有怪異神奇之物,也有關于日常動植物的內容。如果說老普林尼的著述屬于博物學,中國的《山海經》不是博物學著作,這豈不是有失公允!我曾經受何丙郁先生、潘世俊先生的啟發,到中國文人的詩詞繪畫中尋找中國人關于“人與自然”或“文化與自然”的觀察、探究和看法,發現正是因為中國古代學問并不分科,所以文人的詩詞繪畫充滿了博物的知識與情懷。例如,最近在我的“自然與文化:中國古代的詩詞、繪畫與煉丹”課堂(2017秋季課程)上,詩詞組的同學們非常有靈氣地將關乎“風雨云霜雪”等物候的若干詩詞串起來研究,發現中國古代文人墨客并不缺少關于自然的博物知識,他們常常借助物候與季節變化,既真實細膩地觀看自然,又表達詩人情感,從物候中解讀人文意義,從意義里細膩抒情地表達自然。其實,博物知識不僅存在于中國古代詩詞中,中國傳統繪畫同樣包含豐富的博物知識與情懷。誠如《宣和畫譜》所言:“花之于牡丹芍藥,禽之于鸞鳳孔翠,必使之富貴。而松竹梅菊,鷗鷺雁鶩,必見之幽閑。至于鶴之軒昂,鷹隼之擊搏,楊柳梧桐之扶疏風流,喬松古柏之歲寒磊落,展張于圖繪,有以興起人之意者,率能奪造化而移精神,遐想若登臨覽物之有得也。”(岳仁,1999: 310)宋代文人郭若虛指出,必須辨識花果草木、禽鳥諸獸在四時之景、形體名件、動止之性上的差異,才能繪制出符合自然意蘊的畫作。這種觀點,充分表明了中國古代繪畫不僅是藝術之作,而且是博物知識之載體。最近我們研究所的博士后張鈁在《美術與設計》上發表了一篇關于《宣和畫譜》的博物學論文“畫者的博物學:基于《宣和畫譜》的考察”。她發現《宣和畫譜》收錄了北宋徽宗年間宮廷收藏的由231位畫家繪制而成的歷代畫作共6396件,分為道釋、人物、宮室、番族、龍魚、山水、畜獸、花鳥、墨竹、蔬果十個門類。其中龍魚、畜獸、花鳥、墨竹、蔬果五類畫作與博物學密切相關,占總數的53%,這類畫家占畫家總數的43%,足以見得動植物等博物題材在繪畫中占據舉足輕重的地位。(張鈁,2017)正如何丙郁先生所言,文人的詩詞繪畫也是中國科技史研究中尚待發掘的寶藏(何丙郁、何丙彪,1983),看中國的博物科學,不能局限于以現代分科的視角所看到的歸類為“科學”的著作。

所以,博物學在哪里?在中國古代,博物學在所有地方,在文人的詩詞、繪畫與實踐活動之中,在他們的審美之中。在今日中國,我們恰恰要警惕西方博物學的那種帝國傳統、殖民傳統,不要使博物學成為搜集、采集他人本土物種,不尊重本土知識,為商業利益而開發和掠奪本土資源的活動,不要使博物學成為資本手中不花費一分錢的工具。我們恰恰要使博物學恢復為與中華文明古老傳統中的博物學相互關聯的新博物學,從朋友的視角看待其他生命(動物、植物),與其他物種友好相處,以大美之眼、博物之心,融覽萬物。

參考文獻

何丙郁,何丙彪. 中國科技史概論. 香港:中華書局,1983.

劉華杰. 博物學論綱. 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社版),2011, 6: 2-11.

吳彤編. 自然與文化—中國的詩、畫與煉丹. 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0.

《宣和畫譜》,岳仁譯注,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1999.

張鈁. 畫者的博物學:基于《宣和畫譜》的考察. 美術與設計,2017, 4: 9-13.

Rouse, J. Knowledge and Power.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7.

[1] “多學科”,是有了學科劃分后的說法,在中國古代,學問未被分科,當然也就沒有所謂“多學科”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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