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跨文化視閾下的濟慈詩論和他的詩
- 周桂君
- 4306字
- 2020-11-06 17:59:51
第四節 品味自然美與藝術美的盛宴
在濟慈短暫的人生歷程中,他用他的詩歌為自己和這個世界建立了一座美的樂園,而在建造這個樂園的過程中,詩人也把自己的人生裝點得美麗非凡。濟慈是一個非常喜歡游玩的人,這是所有熱愛大自然的詩人的共性。濟慈對自然的感受細膩敏銳,他的書信中多次寫到對各地風物的理解和喜愛。無論是英格蘭的鄉村還是城市,在濟慈的筆下,濃墨淡染,就變成一幅可愛的風景畫。“我覺得牛津無可置疑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城市——到處是古老的哥特式建筑——尖頂——塔樓——方庭——回廊與小樹林等,而且環繞這座城市的是一些我從未見過的如此清澈的溪流,每天傍晚我都要在溪流的岸邊漫步,感謝上帝,這么多天來這里沒下過一滴雨。”17寥寥數語就把倫敦城的風格清晰地表現出來,字里行間也洋溢著詩人對自己祖國的熱愛。即使身居鬧市,濟慈的目光也總會落在大自然美好的風景上,并在那風景中吸收生命和藝術的營養。
濟慈對自然風光的體驗也成為他思索人生的一種方式。一次外出旅行時,他看到了溫南德的湖山,“六月二十六日——我只能估摸著記下來,因為像時間與空間這樣的概念在這里根本不存在,說到它們我要提到,當剛開始看到溫南德的湖山時,它們強有力地攫住了我——我無法描述它們——它們超出了我的預想——美麗的湖水啊——綠陰伸展到了小島的邊緣——群山之巔全都圍繞著白云”18。濟慈是一個感受色彩的高手,在他的詩中,常常會出現非常富麗的色彩,但是這里卻不同,景色只有綠色與白色,純凈得讓人震撼。正是這種景色讓詩人忘記了時空的概念。在這里,湖水與山脈和天上的白云形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它們存在于天地間,而人就站在它們中間。濟慈接著寫道:“這個湖有不少缺陷——不過并不牽涉到陸地與湖水,一點也不,這兩方面的景致都是最雍容華貴的——對它們的印象絕不可能褪色——它們使人忘卻人生中種種處境:衰老與青春,貧窮與富貴;它們將人的視野升華成如北斗星之所見,一刻也合不上眼瞼,堅定不移地俯瞰大自然創造的奇觀。”19我們情不自禁要問,當濟慈站在湖山之間的時候,他的思想中發生了什么變化?印度哲學家奧修(Osho)的一段話對我們理解這個問題是有啟發的。奧修認為生命是一個有機的統一體,他還特意區分了有機統一體的概念和機械有機體的概念。他說:“有機統一體和機械統一體不同。機械統一體依靠零件,那些零件是可以替換的,它們并不是獨一無二的;有機統一體依靠整體,而不是依靠各個部分。部分并非真的是部分,它們跟整體是分不開的,它們是一,它們不能夠被替換。”20濟慈在置身于湖山之間時感受到的就是這種同一感。他體會到了生命是一體的,是不可分割的。奧修進一步指出:“當你對你內在本性的內在火焰變得很警覺,突然間你就會覺知到你并不是一個孤島,它是一個廣大的大陸、一個無限的大陸。沒有界線可以將你跟它分開,所有的界線都是虛假的,都是偽裝的,所有的界線都只是在頭腦里,在存在里面是沒有界線的。”21湖光山色里,濟慈感受到時間和空間是不存在的。這種對時空存在的模糊感覺是一種無界限之感。因為時間和空間規定著我們的存在,時間和空間仿佛是畫框一樣鑲嵌了我們,并給予我們一個位置。但如果一個人的感受是沒有時空的,那么這個人就不在世界的任何一處,而又在世界的任何一處。他不在那里,因為你看不到那只鑲嵌他的鏡框,他又在那里,因為他是這個世界不可分的一部分,他存在于一切之中,一切也存在于他之中。奧修說人如同綿延的無垠的陸地一般,在人的存在里沒有界線。沒有時空感也就意味著沒有界線。時間和空間規定了我們的位置,也規定了我們的存在。因為當我們在世上的時間用完了,我們也將歸隱林泉,那樣的話,我們在世上所占據的空間位置也將被空置出來,但如果我們感受不到時空的存在,那么生與死也就沒有了界線。生與死都可能不再分界了,那么生時的一切:富有與貧窮、衰老與青春又算得了什么呢?濟慈此時感覺自己的視野被擴大了,被升華了。如北斗星那樣,“一刻也合不上眼瞼,堅定不移地俯瞰大自然創造的奇觀”。濟慈在他的最后一首十四行詩《燦爛的星》中有類似的表述:
燦爛的星!我祈求像你那樣堅定
——但是我不愿意高懸夜空,獨自
輝映,并且永恒地睜著眼睛……
這首詩中星的形象與濟慈在游湖山時的感覺是一致的。這燦爛的星像一個哲人一樣俯視著大地,它是堅定的,也是永恒的。對于這永恒的星辰來說,人的生命無疑只是宇宙中瞬間而過的流星。濟慈已經參透了生與死的真諦。在《燦爛的星》中,濟慈表明他不想像那永恒的星一樣。他并不是拒絕永恒,而是太過熱愛生命。所以,雖然明知死生平常,人生虛幻,但詩人還是不愿意剪斷與這個充滿痛苦的世俗人間的關聯。
濟慈在他游歷各地的時候,對當地的風土人情、民間藝術也十分喜愛。他的書信中有一段文字記載了觀看蘇格蘭舞蹈的情形:“我們今天下午到了卡利塞爾——從斯奇道峰頂下來,我們步行去坎伯蘭郡最古老的集鎮愛爾比——那兒的一個鄉村舞蹈學校令我們大為傾倒,它就在陽光下舉行訓練,確確實實‘沒有比它更新的來自法蘭西的沙龍舞’22了。真的,他們大膽得無以復加,汗流浹背地踢腳、飛奔、閃避、踮腳、穿行、盤旋、轉圈和跺足,瘋狂地敲擊著地面;我們的鄉村舞蹈與蘇格蘭舞的區別,就像是懶散地攪動茶水與使勁地搗拌布丁。我心滿意足地想到,如果說我從中獲得樂趣,而他們一無所知的話,那么他們的某些所得我也無從察覺。我希望回去時能帶上一些蘇格蘭高原舞風,那一排排男孩與姑娘是你看過的人中最棒的,美麗的面孔,加上精致的嘴唇。我從未感到過如此接近愛國激情,那種不惜采用一切手段使國人更幸福的激情。”23
這段舞蹈中洋溢著生命的活力、激情飛揚。濟慈的生平和他那些寫得相當溫婉的詩句很容易給人一種錯覺,以為詩人頗有幾分女性的靈氣和溫柔,但實際上,濟慈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就很好斗,在各項體育運動中都表現出色,他的這種勇氣似乎讓人覺得他日后很可能在戰場上成就功名。在濟慈書信中的這段關于蘇格蘭舞蹈的文字記載讓我們可以透過它感受到濟慈內心中那種年輕人的沸騰的情感和活力。從舞蹈中,濟慈體會到的是生命的力量。在近于瘋狂的舞步中,表演者在釋放自己,釋放自己的心靈,釋放自己的情感。當這些跳舞的男孩和女孩用腳瘋狂地敲擊地面的時候,他們的生命能量是充溢的、飽滿的,在高潮的時候,是一種與天地合一的感覺。一腳踩著大地,一腳指向天空,在天空和大地之間,人既是渺小的,也是偉大的。人在天地間,不過如一草芥,然而,他在天空和大地間旋轉,他可以與天空和大地融為一體,從這個角度說,人又是何其偉大。舞者如此,觀舞者亦是如此。當濟慈觀看這舞蹈表演時,他的內心也是充滿了快樂的。他和舞者一樣都在放飛自己的心靈,而他的心靈借助詩人特有的想象翅膀飛得更高更遠。舞蹈還在詩人的心里激起了愛國的熱情,對濟慈來說愛國的熱情就是使國人更幸福的感情。這舞蹈傳達的是人內心深處的強烈情感,它帶給人的是一種與自然合一的快樂感和幸福感,而這足以使詩人更愛自己的祖國。愛國這個詞語在濟慈的詮釋中沒有一點政治色彩,這種情感發自對生命本身的尊重與熱愛,對生活的歡樂的熱愛,而不是任何政治意義上的愛國。國家是一個抽象的詞,愛,無論是愛國家,還是愛一個人,愛一件事,都一定要與比之更具體的事物聯系起來。濟慈對祖國的愛就是與對家鄉的愛和對家鄉的風土人情的愛聯系起來的。舞蹈給詩人的心靈帶來了歡樂,帶給人歡樂的事物人們才會去愛它。極少有人會愛上一個丑陋的人,丑陋不能帶給人歡樂,所以千萬篇詩章中所詠嘆的都是美麗的女子,很少有詩人為一個丑陋的女子寫詩。當然,丑陋的或者相貌平凡的女子也并非就只能給人帶來不愉快,因為對人的審美除了看相貌,還要看內心世界的美,當然這是另一個問題。回到濟慈的那段文字中,我們會從濟慈對鄉間舞蹈的描寫中發現三點:他對生命激情的渴望,他對歡樂的事物的喜愛以及他將歡樂、美和愛聯系起來的思想。這些對于我們理解濟慈的詩歌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不獨自然,濟慈也把對生命的體驗化成了美。疾病和死亡就是濟慈體驗自然美的一個契機。“當我身體還好或自我感覺如此的時候,特別是近一年來,我已經嘗到這種情緒的苦頭,可以說在生病六個月之前我就沒過上一天安生日子——要么籠罩在愁云慘霧之中,要么蒙受著某種激情的折磨,假如我做起詩來,此二者必居其一的情緒折磨起我來會變本加厲,會讓自然之美在我心中失去魅力。多么令人驚訝(這里我有個前提:短短這段時間令我得出一個結論,即疾病減輕了我的虛妄念頭與想像,使我能更真實地觀察事物)——多么令人驚訝:離開人世的可能增加了我們對自然之美的感觸。”24身體健康的時候,生命力的充溢讓詩人處在一種不安的狀態下,這時思想過分活躍的狀態就如同洶涌澎湃的大海,而自然之美是無法在此映現出來的,所以詩人感到難以看到自然的美。但當疾病削弱了生命的內在活力時,他的頭腦不再被過多的思考和心理的動蕩狀態所占據,這時,詩人的心情平靜了,心靈那靜止的狀態如鏡子一般,可以映出自然世界的美。而且死亡的臨近也使詩人的眼光具有某種穿透力。其實,我們對事物的體驗會隨著我們個人經歷的變化而變化。當濟慈感受到死亡的迫近,他對自然的理解也更加深刻了,對于世界的留戀也讓詩人更深切地感受到自然的美,這部分是由于珍惜從而讓自然看起來更加具有美麗的光環。
濟慈愛自然,也愛藝術。濟慈是藝術氣質最為濃郁的詩人之一。濟慈的書信中記錄了許多他關于藝術和人生的觀點,這些觀點都是以一種談話的方式,不經意地寫出的,然而其中的真知灼見卻令人嘆為觀止。他的最為著名的詩學論述就是“消極能力說”,以及他在《希臘古甕頌》中提出的“美即真,真即美”的思想。這些思想只是只言片語,沒有長篇大論,甚至都沒有多做一些解釋和闡述,然而,這些觀點卻是獨創性的。它們的光芒是寶石發出的光芒:那寶石看似微不足道,但即使在空曠的宇宙空間,它的光芒也可以穿越時空。真理如同寶石的光源,它不會暗淡,不會因時間流逝而暗淡。此外,濟慈雖然不是文學批評家,但他卻以自己的方式體會前輩先賢的作品,莎士比亞、斯賓塞、彌爾頓、查特頓、彭斯、華茲華斯都對濟慈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濟慈也以詩化的語言評論這些作家的作品及他們的創作傾向。
《山海經·海外北經》云:“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干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濟慈對愛情、人生、藝術和美的追求又何嘗不是如夸父般執著,如夸父般不自量力,即使熔化在酷烈的日影下,也不放棄對美和大愛的追求。夸父“棄其杖,化為鄧林”,為子孫后代留下了千頃林木,造福他人,而濟慈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將對人間溫暖的追求、對美的熱愛俱化成了美妙的詩章,給世界留下了彌足珍貴的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