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世紀的城市(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比)皮雷納
- 9968字
- 2020-11-06 18:09:06
第一章 至8世紀末的地中海商業
如果俯瞰羅馬帝國,首先得到的一個強烈印象是它的地中海特性。帝國的疆土幾乎沒有超過它所四面環抱的那個內陸大湖的沿岸地區。萊茵河、多瑙河、幼發拉底河和撒哈拉等邊遠地區形成保護地中海周邊地區的廣闊防御圈。毋庸置疑,地中海是羅馬帝國政治統一和經濟統一的保證。帝國的存在依賴于它對海的控制權。如果沒有這條重要的交通線,則對于羅馬世界的管理和供應都是不可能的。當帝國逐漸衰老的時候,帝國的海的特性更加突出起來,看到這一點是很有意思的。帝國以前的內陸首都羅馬在4世紀時被放棄了,取代它的是一個既是首都又是良港的城市——君士坦丁堡。
的確,從3世紀末期起,帝國的文明便暴露出無可否認的衰落現象:人口下降;力量衰退;蠻族開始威脅邊界;政府竭力為著本身的生存而斗爭,日益增加開支,導致稅收剝削,使人民越來越受國家的奴役。然而這種衰落似乎沒有明顯地危害地中海的航運。地中海仍然是活躍的,這與逐漸陷入死氣沉沉的大陸各省形成對照。地中海繼續使東部和西部保持著接觸。在受同一海水浸潤的如此迥異的地域之間,加工的產品或天然的產物的交流未見停止:君士坦丁堡、埃德薩、安條克和亞歷山大的織物;敘利亞的酒、油和香料;埃及的紙草;埃及、非洲和西班牙的小麥以及高盧和意大利的酒。以金索利達為基礎的君士坦丁貨幣制度的改革,甚至可能大大地促進了商業活動,因為改革使商業活動得到好處,可以使用一種優異的貨幣,這種貨幣被普遍用作交換的工具和表示價格的手段。
在帝國的兩大地區——東部和西部之間,東部不僅文明比較優越而且經濟活躍的程度高得多,所以遠遠超過西部。在4世紀以后,除在東部以外,不復存在真正的大城市。也正是在東部,出口工業尤其是紡織工業集中在敘利亞和小亞細亞,羅馬世界是這些工業的市場,敘利亞船只負責運輸。敘利亞人在商業上的優勢定然是后期羅馬帝國歷史上引人注目的事實之一。 [1] 敘利亞人在商業上的優勢必定大大有助于最終可能拜占庭化的社會逐步東方化。以海為媒介的這種東方化清楚地證明,當衰老中的帝國逐漸變弱,在蠻族的壓力下從北方后撤,越來越收縮到地中海沿岸的時候,地中海的重要性日益增長。
因此當我們看到下述情況的時候就不會感到驚奇:即日耳曼人從入侵時期之始,竭力推進到地中海海岸以定居在那里。當3世紀邊界在他們的壓力之下第一次后移的時候,他們一起沖向南方。庫阿迪人和馬爾科馬尼人侵入意大利,哥特人開向博斯普魯斯海峽,法蘭克人、蘇埃維人和汪達爾人渡過萊茵河,片刻不停地迅即推向阿基坦和西班牙。他們不想定居在與他們接壤的北方各省。顯然,他們垂涎那些氣候溫和、土地肥沃,因而富裕豐足、文明迷人的福地樂土。
蠻族最初的嘗試只是留下一些廢墟,并未造成其他持續性的后果。羅馬還有足夠的力量將入侵者趕過萊茵河和多瑙河去。在一個半世紀中,羅馬耗盡了軍隊和財力,終于遏制住了他們。然而日耳曼人和帝國之間的力量對比變得越來越不平衡:日耳曼人的壓力變得越來越大,因為人口的增長使得他們更加迫不及待地向外擴張;而帝國人口的減少,越來越不能進行抵抗,不過我們不禁欽佩帝國進行抵抗的技巧和堅韌。5世紀初,大勢已去。整個西部地區遭受侵占。羅馬諸省變成日耳曼諸王國。汪達爾人定居在非洲,西哥特人在阿基坦和西班牙,勃艮第人在羅訥河流域,東哥特人在意大利。
這個國家名單是有意義的。我們可以看到這些都是地中海國家。這足以說明,雖然征服者最后可以隨心所欲地定居在他們所喜愛的任何地方,但他們的目標卻是海,就是羅馬人在漫長的歲月中既親切又自豪地稱之為我們的海的那個海。征服者急于沿海岸定居下來,欣賞那里的美景,所以他們無有例外地一起向海走去。如果說法蘭克人開始時并未到達地中海,那是因為他們來得太遲,發現地盤已被占盡。但是他們仍然堅持在那里爭取地盤。克洛維 [2] 已經想要征服普羅旺斯,準是狄奧多里克的干涉使他未能將王國的邊界伸展到蔚藍色的海岸。起初未能得逞不可能使他的繼承者們氣餒。四分之一世紀以后,在536年,他們利用查士丁尼進攻東哥特人的機會,迫使東哥特人把他們垂涎的地區讓給了他們。看看從此以后墨洛溫王朝又如何堅持不懈地逐步變成一個地中海強國,那是激動人心的。希爾德貝爾和克洛泰爾 [3] 于542年冒險進行越過比利牛斯山的遠征,然而出師不利。意大利特別引起法蘭克國王們的垂涎。他們首先與拜占庭人而后與倫巴德人結盟,希望立足于阿爾卑斯山以南。他們屢次受挫然而再接再厲。539年特德貝爾 [4] 已經越過了阿爾卑斯山,而在其所占領的地方于553年為納賽斯 [5] 奪回之后,他在584至585年和588至590年間進行了多次的努力,以重新奪取這些地方。
日耳曼人定居在地中海沿岸絕不標志著這是歐洲歷史上一個新時期的轉捩點。盡管這件事所引起的后果是巨大的,然而它并未把過去徹底摧毀,也未打斷傳統。入侵者的目的不是消滅羅馬帝國,而是想在那里安居樂業。總的說來,他們所保留下來的東西,遠遠超過他們所破壞的東西以及他們所帶來的新東西。確實,他們在帝國的土地上建立起來的諸王國,使帝國作為一個國家來說在西部歐洲消失了。從政治觀點來看,從此以后退縮到東部的羅馬世界失去了以往使帝國的疆界與基督教的疆界相一致的基督教世界帝國的性質。然而帝國遠未從此變得與其失去的省份毫不相干。在那些地方,帝國的統治消失以后,帝國的文明還存在著。帝國的文明通過教會、語言以及通過制度和法律的優越性而使征服者接受。在隨著入侵而產生的動蕩、不安、貧困和混亂之中,帝國的文明確實有所衰退,即使在這種衰退之中,仍然保留著鮮明的羅馬的面貌。日耳曼人不可能,況且也不想摒棄帝國的文明。他們使帝國的文明粗俗化,但是并未有意識地使之日耳曼化。
這種論斷的最好證明就是帝國的海的特性一直保持到8世紀,剛才我們已經指出海的特性是帝國的基本特性。在入侵時期之后地中海并未失去其重要性。地中海對于日耳曼人來說仍舊是他們到來以前的那樣:歐洲的中心,我們的海。因此盡管廢黜西羅馬的最后一個皇帝(476年)在政治方面非常重要,然而這件事并不足以使歷史的進程改變遵循了幾個世紀的方向。相反,歷史在同一個舞臺上并在同樣的影響下繼續向前發展,還沒有跡象預示羅馬帝國創建的從大力神柱 [6] 到愛琴海、從埃及和非洲海岸到高盧、意大利和西班牙海濱的文明共同體的終結。盡管新世界淪為蠻族的殖民地,但就總的輪廓而言,新世界保留了古代世界的面貌。研究從羅慕路斯·奧古斯都魯斯 [7] 到查理大帝的歷史進程必須始終注視著地中海。 [8]
所有重大的歷史事件都在地中海的沿岸展開。從493至526年,狄奧多里克統治下的意大利擁有對日耳曼諸王國的霸權,羅馬的傳統力量通過這個霸權得以持續和確保。以后,狄奧多里克去世了,而這種力量更為清楚地顯示出來。查士丁尼差不多恢復了帝國的統一(527—565年)。非洲、西班牙和意大利被收復,地中海又成為羅馬的一個湖。確實,拜占庭由于實力的大量消耗而衰弱,對于所取得的驚人業績,既不能將其完成,甚至也不能保持其完整。倫巴德人從它那里奪走了意大利北部(568年);西哥特人擺脫了它的桎梏。然而它并未放棄它的抱負。它仍然長期保有非洲、西西里和南意大利。由于地中海,它并未停止對西部的控制。它的艦隊如此牢靠地掌握著地中海的控制權,以致歐洲的命運在當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依賴地中海的波濤。
政治的演變是如此,文明如果不是比之更甚的話,也不會比之遜色的。還需說起波提烏斯(480—525年) [9] 和卡西奧多羅斯(477—約562年) [10] 如同圣本篤(480—543年)和教皇格雷戈里一世(590—604年)一樣是意大利人,塞維利亞的伊西多爾(570—636年) [11] 是西班牙人嗎?正是在意大利保留了最后的一些學校,與此同時意大利把修道制度傳播到阿爾卑斯山以北。正是在意大利,古代文化留下的東西與在教會之中產生的新東西相互匯合。西部教會所顯示的一切具有活力的東西匯合在地中海地區,只有在那里教會才具有能夠發動偉大事業的組織和精神力量。在高盧北部,教士處于粗俗和軟弱狀態。基督教必須從遙遠的意大利海岸,而不是從鄰近的高盧海岸,傳給盎格魯-撒克遜人(596年)。圣奧古斯丁到達盎格魯-撒克遜人中間,也是地中海保持著歷史重要性的明顯證據。如果我們想到愛爾蘭的福音傳教歸功于來自馬賽的傳教士,比利時的使徒圣阿芒德(死于約675年)和圣勒馬克爾(死于約668年)都是阿基坦人,則圣奧古斯丁到達盎格魯-撒克遜人中間這件事情看來就更有意義了。
更為清楚的是,歐洲經濟的演變看來是羅馬帝國經濟演變的直接延續?;蛟S在經濟領域如同在所有其他領域一樣,出現了社會景氣的下降。我們已經看到在帝國末期出現衰退現象,入侵的災難自然使這種現象更加突出。但是,如果認為日耳曼人的到來所造成的后果,是單純的農業經濟和商品流通的普遍停滯代替了城市生活和商業活動,那就是大錯特錯了。 [12] 所謂蠻族人厭惡城市的說法,是公認的神話,已為事實所揭穿。盡管在帝國的邊遠地區,某些城市遭到搶劫、焚毀和破壞,然而無可否認的是,絕大多數的城市得以幸存。統計一下今天存在于法國、意大利甚至萊茵河和多瑙河沿岸的城市,可以證明這些城市中大多數都坐落在原來羅馬城市所在的地方,而且它們的名字也往往只是羅馬城市名字的變形。
我們知道教會是按照帝國行政區域來劃分教區的。一般來說,每個主教管區相當于一個城市。因為教會組織在入侵時期幾乎一點沒有改變,結果在日耳曼征服者建立的新王國中,教會組織保留了它的城市特性。這是確確實實的,以致從6世紀起,城市一詞具有主教管轄城市即主教管區中心的特殊含義。作為教會基礎的帝國滅亡之后,教會得以幸存,因此教會在保衛羅馬城市的生存方面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但是也應該承認,這些城市本身也長期保持著很大的重要性。并不是日耳曼人一到,城市制度就驟然消失了。我們看到,不僅在意大利,而且在西班牙,甚至在高盧,這些城市保留著十人團——一種由擁有司法和行政權力的地方長官組成的團體。它的細節我們不清楚,但是它存在和起源于羅馬卻是不容否認的 [13] 。我們還看到在這些城市里設有城市保衛官,并且把正式的法令記入城市志。另一方面,更為無可置疑的是,在我們看來這些城市是經濟活動的中心,這種經濟活動也是以前文明的遺存。每座城市仍是周圍農村的市場、所在地區大地主的冬居地,只要地理位置適中,它也是商業的中心,距離地中海海岸愈近,商業發展程度愈高。讀一讀圖爾的格雷戈里的著作就足以使自己相信,在他那個時代的高盧還有一個定居在城市的專業商人階級。在一些非常有代表性的段落中,他提到凡爾登、 巴黎、奧爾良、克萊蒙費朗、馬賽、尼姆和波爾多的商人。 [14] 或許應該注意不要夸大他們的重要性,而低估他們的價值同樣也是大錯特錯。無疑,墨洛溫高盧的經濟組織在大得多的程度上是建立在農業而不是任何其他活動形式的基礎上的,因為在羅馬帝國時期已經是這樣,所以這時情況更為明顯。但是這并不妨礙內部的商品流通即食物與商品的進出口起著相當積極的作用,以致應該承認這種進出口對于社會生計是必不可少的。商品通行稅卡的收入提供了一個間接的證明。我們知道,羅馬行政當局在公路、港口、橋梁和其他地方設置的征收通行稅的關卡被稱為商品通行稅卡。法蘭克的國王們讓這些關卡全部繼續存在,并且從中得到如此大量的收入,以致征收這類捐稅的人員名列在國王的最有用的官員之中。
日耳曼人入侵以后商業得以保持,同時作為商業中心的城市以及作為商業工具的商人也得以繼續存在,這一切是由于地中海貿易還在繼續。君士坦丁大帝以后地中海貿易是個什么樣子,在5至8世紀,從大的輪廓來看,地中海貿易還是那個樣子。地中海貿易的衰落在加劇,事實或許如此;然而,拜占庭的東部和蠻族統治的西部之間呈現出一幅不曾間斷的相互交往的圖景,這也同樣是事實。通過從西班牙和高盧海岸到敘利亞和小亞細亞海岸的航運,地中海沿岸地區繼續保持幾個世紀以來在帝國共同體內形成的經濟統一。由于處在地中海沿岸地區,羅馬世界的經濟組織在政治分裂以后得以繼續存在下來。
即使沒有其他證據,法蘭克諸王的貨幣制度就足以清楚地證明這一事實。這種制度大家所知甚多,這里毋庸贅述,它純粹是羅馬的,嚴格地說是羅馬拜占庭的。這種貨幣制度之所以是羅馬拜占庭的,是由于這種貨幣制度所鑄造的硬幣是索利達(solidus)、特里恩(triens)和德納魯(denarius),即蘇(sou)、三分之一蘇(le tiers de sou)和德尼埃(denier);還由于這種貨幣制度所用的金屬是金子,金子用來鑄造蘇和三分之一蘇;也由于這種貨幣制度所給予硬幣的重量;最后還由于這種貨幣制度所規定鑄在硬幣上的塑像。請注意:在墨洛溫諸王時期,鑄幣廠長期保留著這樣的習慣,即在硬幣正面鑄上皇帝的胸像,在其反面鑄上皇帝的勝利的象征,并且這種模仿趨于極端,當拜占庭人用十字架代替那次勝利的象征時,他們立即效法。如此十足的奴顏婢膝非用某種迫切的理由來解釋不可。原因顯然在于必須保持當地貨幣與帝國貨幣之間的一致性。如果不是在墨洛溫的商業和地中海整體商業之間繼續存在著最緊密的聯系,換句話說,如果不是墨洛溫的商業繼續緊緊地和拜占庭帝國的商業聯系在一起,則保持貨幣的一致性就是毫無理由的。 [15] 而且,關于這種聯系還有大量的證據,這里只要提出其中最有意義的幾件也就足夠了。
首先請注意,直到8世紀初,馬賽繼續是高盧的大港。圖爾的格雷戈里在他所寫的大量軼聞中有時談到這座城市,從他的措辭來看,我們不能不認為馬賽是一個特別生氣勃勃的經濟中心。 [16] 非常活躍的航運把馬賽與君士坦丁堡、敘利亞、非洲、埃及、西班牙和意大利聯結在一起。東部地區的產品——紙草、香料、奢華的織品、酒和油——是經常輸入馬賽的物品。外國商人,大部分是猶太人和敘利亞人,在馬賽安家。他們的國籍表明了馬賽和拜占庭各地區之間關系的緊密。最后,墨洛溫時代在馬賽所鑄造的數量非常之大的硬幣為那里商業的活躍提供了物證。 [17] 該城的人口除了商人以外一定還包括人數相當眾多的工匠階級。 [18] 因此從各個方面來看,馬賽在法蘭克諸王統治時期似乎都很好地保留了羅馬城市鮮明的城市特性。
馬賽經濟的發展自然蔓延到該港的腹地。在馬賽的吸引下,高盧的全部商業都朝向地中海。法蘭克王國最重要的商品通行稅卡就設置在該城附近的福斯、阿爾、土倫、索格、瓦朗斯、維也納和阿維尼翁。 [19] 這就清楚地證明在馬賽上岸的商品被運往內地。商品既經過羅馬的公路也經過羅訥河與索恩河到達王國的北部。我們還有國王準許科比修道院免向福斯征稅卡繳納大量食物和產品的通行稅的證書,可以看到在這些免稅的物產中既有紙草也有來自東方的品種異常繁多的香料。 [20] 在這種情況下,做出下述假定不可謂之大膽,即大西洋沿岸的魯昂港和南特港以及北海沿岸的康托維克港和杜爾斯泰德港的商業活動是靠馬賽的吸引力來維持的。圣德尼市集如同香巴尼市集將在12和13世紀所做的那樣(我們可以認為圣德尼市集是香巴尼市集的“前兆 ”),使得經魯昂和康托維克而來的盎格魯-撒克遜商人與倫巴第、西班牙、普羅旺斯的商人取得接觸,因而使得他們參加地中海的商業活動。 [21] 但是顯然在王國的南部地中海的影響最為明顯。墨洛溫高盧的所有最大的城市如同羅馬帝國時代一樣全部在盧瓦爾河以南。圖爾的格雷戈里提供的關于克萊蒙費朗和奧爾良的詳細情況,表明在這些地方的墻垣之內有猶太人和敘利亞人的名副其實的殖民地。如果說我們沒有理由認為享有特權地位的那些“城鎮”尚且如此,像波爾多和里昂那樣一些更為重要得多的中心也一定是如此。而且我們知道在加洛林時代里昂仍有為數很多的猶太居民。 [22]
或許這就足以得出如下結論:由于地中海航運的繼續與馬賽所起的中轉站的作用,墨洛溫時代存在著我們確實可以稱之為國際貿易的活動。如果認為在高盧的東方商人的買賣只限于奢侈品,則肯定是錯誤的?;蛟S販賣金銀器、陶瓷器和絲織品可以使他們牟取巨利,但是這不足以解釋為何他們人數特別之多,而且他們異常地遍及全國。馬賽貿易首先是靠一般消費品如酒、油(且不說香料和紙草)來維持的。如上所述,這些商品輸出到北部。因此,我們不得不認為法蘭克王國的東方商人在從事批發生意。他們的船只在馬賽碼頭卸貨之后,當離開普羅旺斯海岸的時候,帶回去的肯定不僅有旅客而且還有回程貨物。確實我們所掌握的資料并未向我們提供有關這些貨物的性質的情況。在各種推測之中,可能性最大的是,這些貨物中至少很大一部分是當作貨物的人,也就是奴隸。直到9世紀末奴隸貿易在法蘭克王國一直進行著。對薩克森、圖林根和斯拉夫地區的蠻族人所發動的戰爭為奴隸貿易提供了似乎相當豐富的貨源。圖爾的格雷戈里談到了屬于奧爾良的一個商人的一些薩克森奴隸。 [23] 下述推測的可能性是很大的:這個薩莫在7世紀的上半葉帶著一幫伙伴前往溫德人的國家,最后成了那里的國王,薩莫只不過是一個販賣奴隸的冒險家。 [24] 最后請注意,猶太人在9世紀時仍舊相當積極地從事的奴隸貿易一定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時期。
雖然墨洛溫高盧的大部分商業無可否認地掌握在東方商人手中,然而除了東方商人之外還有資料提到本地商人,而且很可能他們之間還保持著經常的聯系。圖爾的格雷戈里并非沒有向我們提供有關本地商人的情況,如果這些情況不是偶然寫進故事的,那么篇幅一定長得多。他告訴我們國王同意給予凡爾登的商人們一筆貸款,他們的生意是如此興隆,以致他們不久就能夠還錢給國王。 [25] 他告訴我們在巴黎有一個商人之家,很可能是一種商場或商店。 [26] 他還告訴我們一個商人利用585年的大饑荒發財致富。 [27] 毫無疑義,所有這些軼聞談到的是職業的商人而不是偶爾的普通賣者或買者。
墨洛溫高盧在我們面前所展現的圖景自然也同樣出現于地中海沿岸的其他日耳曼王國——意大利的東哥特王國、非洲的汪達爾王國、西班牙的西哥特王國——之中。狄奧多里克的敕令中包括著大量的有關商人的規定。迦太基繼續是與西班牙聯系的重要港口,它的船只似乎甚至上溯到波爾多。西哥特的法律也提到海外的商人。 [28]
從這一切可以得出有力的結論:在日耳曼人入侵以后,羅馬帝國的商業活動繼續在進行。日耳曼人的入侵并未終結古典時代的經濟統一。由于地中海及其所維持的西部和東部的聯系,這種統一相反非常清楚地得以保存。這個歐洲的內陸大海不再和過去一樣屬于同一個國家,但是還沒有理由預見它不久將停止發揮幾個世紀以來對周圍地區的吸引力。盡管地中海地區出現了變化,新世界并未失去古代世界的地中海特性。新世界的卓越活動仍舊集中在地中海沿岸,并且在那里受到滋養。沒有跡象預示羅馬帝國創建的文明共同體的終結。在7世紀初,任何展望未來的人,都找不到任何理由不相信傳統將繼續下去。
然而,當時合情合理的預見并未實現。日耳曼人入侵以后得以幸存的世界秩序,在伊斯蘭教的入侵中卻難免于難。一場全球性大災難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將世界秩序拋出了歷史的軌道。甚至當穆罕默德(571—632年)在世的時候,也沒有人想到過這種情況并做好應付的準備。但是這股力量只用了五十多年的時間就從中國海擴展到大西洋。沒有東西能夠阻擋住它。第一次沖擊,它推翻了波斯帝國(633—644年),相繼從拜占庭帝國手中奪取了敘利亞(634—636年)、埃及(640—642年)和非洲(643—708年),并侵入西班牙(711年)。它的侵略性進軍到8世紀初才停止下來,那時一方面是君士坦丁堡的城墻(717年),另一方面是查理·馬特的士兵(732年),粉碎了它對基督教兩翼實行包抄合圍的強大攻勢。但是,盡管伊斯蘭教的擴張力量衰竭了,它卻改變了世界的面貌。它的快速推進摧毀了古代世界。古代世界聚集起來的地中海共同體完結了。這個曾把共同體的各個地區聯合在一起的親密似家庭的海洋,將變成各個地區之間的障礙。幾個世紀以來在地中海沿岸各個地區,社會生活的基本特征是相同的,宗教是相同的,風俗習慣和思想觀念是相同的或者非常相近的。北方蠻族的入侵對于這種情況沒有基本的改變?,F在這些文明的誕生地突然失去了它的文明,對先知的膜拜代替了對基督的信仰,穆斯林法代替了羅馬法,阿拉伯語代替了希臘語和拉丁語。地中海曾經是一個羅馬湖,現在很大程度上變成了一個穆斯林湖。從此以后,地中海把歐洲的東部和西部分開,而不是將其統一起來。原來聯結拜占庭帝國與西部日耳曼諸王國的紐帶斷裂了。
[1] P.舍費爾博伊肖斯特:《在西方的敘利亞人的歷史》〔《奧地利歷史研究所通報》,第6卷(1885年),第521頁〕;L.布雷伊埃:《中世紀初期東方人在西方的僑居地》〔《拜占庭雜志》,第12卷(1903年)〕。參閱F.居蒙:《在羅馬異教中的東方宗教》,第132頁(巴黎,1907年)。
[2] 克洛維(Clovis,481—511年),法蘭克王國的創建者。——譯者
[3] 希爾德貝爾(Childebert)和克洛泰爾(Clothaire),克洛維之子?!g者
[4] 特德貝爾(Theudebert),克洛維之孫。——譯者
[5] 納賽斯(Narsès,472—568年),查士丁尼的將軍,曾任意大利總督。——譯者
[6] 大力神柱指歐洲的直布羅陀角和非洲的休達角,相傳這兩個海角是由大力神的臂膀分開的。——譯者
[7] 羅慕路斯·奧古斯都魯斯(Romulus Augustulus),西羅馬的末代皇帝(475—476年)。——譯者
[8] H.皮雷納:《穆罕默德和查理大帝》(《比利時文獻和歷史雜志》,第1卷〈1922年〉,第77頁)。
[9] 波提烏斯(Bo?thius),古羅馬晚期哲學家,曾為東哥特國王狄奧多里克所重用。——譯者
[10] 卡西奧多羅斯(Cassiodorus),狄奧多里克時期的作家、政治家。——譯者
[11] 伊思多爾(Isidore),塞維利亞的大主教?!g者
[12] A.多普施:《歐洲文化發展的經濟和社會基礎》,第2卷,第527頁(維也納,1920年),有力地駁斥了所謂日耳曼人使羅馬文明消失的觀點。
[13] 菲斯泰爾·德·庫朗熱:《法蘭克王國》,第236頁;A.多普施:《歐洲文化發展的經濟和社會基礎》,第2卷,第342頁;E.邁爾:《德國和法國政治制度史》,第1卷,第296頁(萊比錫,1899年)。
[14] 見《法蘭克人史》,克魯施校注,第4卷,第43節;第6卷,第45節;第8卷,第1、33節;第3卷,第34節。
[15] M.普魯:《巴黎國家圖書館墨洛溫王朝貨幣目錄》的“序言”;H.皮雷納:《經濟對比:墨洛溫王朝和加洛林王朝》〔《比利時文獻和歷史雜志》,第2卷(1923年),第225頁〕。
[16] 《法蘭克人史》,克魯施校注,第4卷,第43節;第5卷,第5節;第6卷,第17、24節;第9卷,第22節。參閱教皇格雷戈里一世:《書信集》,I,45。——在馬賽有一個倉庫(cellarium fisci,catabolus),內中有一個錢柜,進口稅款無疑存放在那里,7世紀末還存放著相當多的錢財,俾使國王能夠依靠這個錢柜建立為數達100金蘇的年金。請看《德意志歷史文獻·證書》,第1卷,第61和62節所載圣德尼修道院的例子。參閱《德意志歷史文獻·墨洛溫王朝的著述》,第2卷,第406頁。
[17] M.普魯:《巴黎國家圖書館墨洛溫王朝貨幣目錄》,第300頁。
[18] 確實不可能不設想在馬賽有一個工匠階級,人數之多至少相當于6世紀中葉還存在于阿爾的工匠階級。F.基內:《普羅旺斯政治制度史》,第29頁(萊比錫,1900年)。
[19] 《馬庫爾菲的稅則》,措伊默爾校注,第100頁,第1節。
[20] L.勒維蘭:《墨洛溫王朝和加洛林王朝授予科比修道院的特許狀的考證研究》,第220、231、235頁(巴黎,1902年)。這里說到的是??怂拱浩樟_旺斯附近的福斯商品通行稅卡?!恶R庫爾菲的稅則》(措伊默爾校注,第11頁)證明魚汁、海棗、胡椒和其他許多東方產品是高盧北部的日常食品。至于紙草,《科比的阿達拉爾的章程》的附錄中保留著一份文獻(蓋拉爾校注:《修道院長伊爾米農的土地農奴清冊》,第2卷,第336頁),證明紙草必定是廣為傳播的日常用品。因為這份文獻同油脂一起提到紙草,所以可以相信紙草像今天的油紙一樣用作燈籠的護罩。我知道有人認為上述文獻是加洛林時代的東西。但是人們只能提出這份文獻是附錄在《阿達拉爾的章程》之后作為這種看法的論據,除此以外不能提出任何其他理由。這種情況不足為憑。由于紙草從9世紀初期起消失,我們不得不把這份珍奇的文獻的時間上溯一百年左右。
[21] 629年批準圣德尼修道院對該市集征稅的《達戈貝爾的證書》(《德意志歷史文獻·證書》,第1卷,第140頁)普遍地被認為值得懷疑。然而人們提不出足以否定這份證書真實性的有效證據。而且即使這份文獻不是出自達戈貝爾的中書省,它也無疑是加洛林時期以前的東西,人們沒有理由對它向我們提供的有關經常舉行圣德尼市集的詳細情況表示懷疑。
[22] 見《阿戈巴爾的書信》(《德意志歷史文獻·書信》,第5卷,第184頁以下)。
[23] 《法蘭克人史》,克魯施校注,第7卷,第46節。
[24] J.戈爾:《薩莫和卡蘭蒂尼的斯拉夫人》(《奧地利歷史研究所通報》,第11卷,第443頁)。
[25] 《法蘭克人史》,克魯施校注,第3卷,第34節。
[26] 《法蘭克人史》,克魯施校注,第8卷,第33節。
[27] 《法蘭克人史》,克魯施校注,第6卷,第45節。627年,一個名叫約翰的商人向圣德尼修道院捐贈(《德意志歷史文獻·證書》,第1卷,第13頁)?!哆_戈貝爾言行錄》(《德意志歷史文獻·墨洛溫王朝的著述》,第2卷,第413頁)談到一個名叫薩洛穆的商人,實際上他或許是一個猶太人。
[28] A.多普施:《歐洲文化發展的經濟和社會基礎》,第2卷,第432頁;F.達恩:《西哥特人的商業和商業法·建筑用石》,第2卷,第301頁(柏林,188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