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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對唐代各品種錢幣的新探索

第一節 開元通寶錢的相關考證與研究

在唐王朝發行的各種貨幣中,開元通寶無疑是鑄造量最大且最為人所熟知的一種,然而一直以來,由于史料記載的相對簡略,學界對于這種在中國貨幣發展史上占有極其重要地位的貨幣尚缺乏系統而詳盡的認識。新中國成立以后,隨著文物考古事業的不斷發展,大量極有價值的一手資料開始涌現,使得原有史料的性質和價值獲得了新的詮釋。

 

一、開元通寶的發行和武德開元版式的確定

作為唐王朝的主要通貨,開元通寶發行于唐代建國之初,《舊唐書·食貨志》載其事如下:

 

高祖即位,仍用隋之五銖錢。武德四年七月,廢五銖錢,行開元通寶錢,徑八分,重二銖四絫,積十文重一兩。一千文重六斤四兩……開元錢之文,給事中歐陽詢制詞及書,時稱其工。其字含八分及隸體。72


另外,《新唐書·食貨志》對此事的記載如下:

 

武德四年,鑄“開元通寶”,徑八分,重二銖四絫,積十錢重一兩,得輕重大小之中,其文以八分、篆、隸三體。73

 

除此之外,《通典》亦對此事有如下記載:

 

大唐武德四年,廢五銖錢,鑄“開通元寶”錢。每十錢重一兩,計一千重六斤四兩,輕重大小,最為折衷,遠近便之。74

 

另同書又有自注文如下:

 

歐陽詢為文書,含八分及隸體。75

 

通過對比三部史料的記載可以發現,《舊唐書》與《通典》皆稱開元錢文含隸、八分二體,唯《新唐書》認為應含八分、篆、隸三體。根據現存開元通寶錢面文看,其“開”字“門字框”不從一般篆、隸、分書作“門”,其左右兩部分皆與《說文解字》中“戶”字篆體寫法極類似,應是依托于小篆結構的創制,而“通”字中“甬”的部分則完全采用了篆書的結體,可見在這一問題上《新唐書·食貨志》的記載更為客觀。但與字體的描述相比,另一個問題恐怕更為重要,那就是有關錢文的書寫者的記載。《舊唐書》與《通典》均明確提到,開元錢錢文的書寫者為初唐著名書法家歐陽詢,但從現存實物看,存世的唐代開元錢面文寫法各不相同,從細節著手至少可以發現數十種變化,故這些面文不可能都為歐陽詢一人所書,這不禁讓人對史料的真實度產生了懷疑。另一方面,唐人張懷瓘在《書斷》中稱歐陽詢“八體盡能”,而其中“篆體尤精”76,可見篆書可能是歐陽詢最為擅長的書體。朱關田曾在《歐陽詢書跡考略》一文中對傳世歐陽詢書跡進行過統計,但91件可靠作品卻沒有一件以篆體書寫77,故開元錢文恐怕是一窺其篆書造詣的唯一窗口。這樣看來,對開元錢文作者的考證就同時具有了來自史學和書學兩大領域的要求,其意義不言而喻,而要完成這一目標,還要借助于考古資料的幫助。

在唐代,開元通寶的基本錢式一直是得到保護的,唐高宗曾在詔書中將其規定“為萬代之法” 78,故后世歷代李唐君主可能均鑄造過不同數量的開元錢。盡管錢文的結字可以大致模仿,但要想達到風格和細節的統一自然是不可能的,這正是開元通寶版別復雜的原因所在。從這一角度看,如歐陽詢確為開元錢文的書寫者,那么只有武德年間最初鑄造的開元通寶是其真正的書跡。

在筆者之前,錢幣學界已有學者對開元錢版別與時代的關系作了相應的探索,但由于專業領域的局限,這些成果多從錢幣學的角度,將形制特點、工藝精度等因素作為劃分其時代的證據,其所使用的標本多數也并非經正規考古發掘所得,因此其判斷顯然是缺乏嚴謹性的。杜維善在其所著《開元通寶系年匯考》一書中稱:“雖然已經有很多的專題論文和書籍涉及開元通寶的分類,但有些是推斷,并沒有引用考古學出土方面的資料故要了解史料的真實性。”79因而不具備判斷時代的能力,這樣的批評應是比較公正的。

在其專著中,杜氏將開元錢的版式整理后以唐玄宗開元元年與唐武宗會昌五年兩個時期為界,劃分為早、中、晚三期,其中早期又以唐高宗麟德元年為界分為早、晚兩個時段,并強調其“型式分類主要是根據已發表的考古資料”80,但需要強調的是,這種看似詳盡的時代劃分同樣存在著嚴謹性上的問題。首先,杜氏在該書中并未明確指出其選擇時代界限的具體理由,是故其所作的劃分同樣有流于推測的嫌疑,而尤其需要指出的是,考古資料亦有其局限之所在。一方面,錢幣文物并非是考古發掘詳細考察的重點,因此可以利用的圖像資料本就不足,因此有限的信息不可能支撐其準確的斷代工作;而另一方面,即便是時代最為準確的紀年墓,也只能確保出土文物年代的下限,而不能對其上限作出判斷。對于這一問題,杜氏本人似乎也有認識,他在書中指出:“晚期墓葬或窖藏雖有大量開元通寶出土,但大多數是早、中、晚期的混合錢,實際上對分型沒有太大的幫助。”81而事實上,他本人對于中期開元錢,以及早期早、晚二段開元錢的劃分同樣不可避免地存在各期錢混合的問題。由此筆者認為,要對開元錢版別作明確清晰的時代劃分,在理論上恐怕是不可能的。

盡管詳盡的時代劃分難以建立,但這并不表示考古資料對開元錢版別的時代考察完全沒有幫助。雖然各期錢混合出土的問題對判斷時代干擾很大,但這種干擾卻并不能完全阻礙武德開元錢版式的判定工作。作為開元錢最初發行時的版式,這種開元錢必然經歷過一定時間的單獨流通狀態,是故如果在有明確記年的初唐早期墓葬中出土的開元錢能夠表現出特征上的一致性的話,那么武德開元錢版式就可以得到確定了。

考慮到武德開元錢在鑄造年代上的特點及歐陽詢于貞觀十五年逝世的史實,筆者將初唐高祖、太宗兩朝的記年墓葬作為主要的考察對象。在這些墓葬中,公布有出土開元錢資料的有以下幾例:1989年,在西安東郊的唐墓中發現開元錢1枚,墓志顯示其下葬時間為貞觀十四年82;1990年,在遼寧朝陽市發現的蔡須達墓中出土有開元錢1枚,墓志顯示其下葬時間為貞觀十七83; 1986年,在西安唐昭陵長樂公主墓中出土開元錢5枚,墓志顯示下葬時間為貞觀十七年84;1985年,陜西長安縣韋幾墓中出土開元錢1枚,墓志顯示下葬時間為貞觀二十一年85。為了方便比對,筆者將相關信息整理列表于下:


在上表中,四個符合年代設定要求的記年墓葬中出土的開元錢在文字風格上確實擁有相當程度的一致性,其中最引人注意的即是“元”字第一橫較短這一共同特征(見圖1),而這一特點也被許多考古工作者忠實記錄下來。事實上,早在20世紀60年代,此類開元錢的錢文特征就已為學者所注意,在1966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撰的《西安郊區隋唐墓》一書中,考古人員對20世紀50年代以來西安地區發掘的47座墓葬中出土的共142枚開元通寶錢進行整理和分類,其中有128枚均具有“‘元’字首畫短小”的特征,被歸為一型86,可見這種錢文早已作為固定版式特點而為學界所承認。然而,由于這些開元錢是在不同墓葬出土后被集中考察的,因此在當時,這種分類不能對劃分錢文版式的時代提供幫助,但當出土于有明確紀年的墓葬中的開元錢之信息被集中的時候,這一類型的開元錢在年代上的特殊性就顯得十分明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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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開元通寶

(本書所用圖片選自陳源、姚世鐸、蔣其祥主編:《中國歷代貨幣大系·隋唐五代十國貨幣》,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4月版)

表中最下行鄭仁泰墓的出土錢幣信息,是供對比之用的。在所出3枚錢幣中,2枚從拓片看仍屬首畫短小的版式,1枚拓片“元”字首畫明顯變長,已不屬于首畫短小的類型87,可知到高宗時,由于鑄造新錢的需要,不同于最初錢文的新版式已經出現。如此看來,則前表所列四個記年墓葬中錢文版式一致所體現出的時代指向性,就顯得更為明確了。由此筆者認為,由貞觀十五年以前紀年墓出土開元錢面貌的一致性看,“元”字首畫短小的版式即武德年間鑄造的開元通寶最初版,其錢文為歐陽詢所書,而《舊唐書》、《通典》對此事的記載,是能夠得到考古資料的印證的。

 

二、對開元通寶錢文讀法問題的再認識

長期以來,由上至下,由左及右的直讀法一直被認為是開元錢的標準讀法,而這一判斷來源于正史的相關記載,據《舊唐書·食貨志》載:

 

初,開元錢之文,給事中歐陽詢制詞及書,時稱其工。其字含八分及隸體,其詞先上后下,次左后右讀之。自上及左回環讀之,其義亦通。流俗謂之開通元寶錢。88

 

由文意看,《舊唐書》認為只有直讀法才是開元錢文的標準讀法,而“開通元寶”這種環讀法盡管文意亦能通順,但卻只是出于民間的流俗叫法而已。而除此之外,在記載高宗朝的一場幣制改革時,該書再次強調了這一判斷,其文如下:

 

至乾封元年封岳之后,又改造新錢,文曰“乾封泉寶”。徑一寸,重二銖六分,仍與舊錢并行。新錢一文當舊錢之十。周年之后,舊錢并廢……及鑄新錢,乃同流俗,“乾”字直上,“封”字在左。尋寤錢文之誤,又緣改鑄,商賈不通,米帛增價,乃議卻用舊錢。89


根據這則記載看,在高宗朝乾封年間,唐政府曾短期廢除開元錢,使用乾封泉寶新錢,但新錢隨即又被罷用,而其中一大原因正是這種錢幣采用環讀法排列文字(見圖2),從而違背了開元錢最初的設計理念。這樣看來,以直讀法為開元錢標準讀法的判斷就顯得更可靠了。因此直到今天,多數學者仍主張此說,如彭信威在《中國貨幣史》中稱“開元錢應當直讀”90,劉精誠、李祖德在《貨幣史話》中稱環讀法“是民間流俗的讀法,并非歐陽詢當時‘制詞’的本意”91,宋杰在《中國貨幣發展史》中亦稱“有些人把錢幣的文字環讀為‘開通元寶’是不對的”92,這些判斷應該都是受了《舊唐書》記載的干擾,而這種觀點也因此波及了對有唐一代其他貨幣的性質判定,產生了更為深遠的影響。比如中唐時有大歷元寶錢,存世量不多。彭信威在《中國貨幣史》中認為,“唐代的錢文應當直讀,乾封時一度違制,改為環讀;旋經更正,論理不應再犯。大歷錢卻是環讀,似乎不是官鑄”93,由此產生了對該錢性質的懷疑。可見作為一個涉及史料真偽性考察的重要問題,開元錢的錢文讀法問題不僅僅只具有考據的意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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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乾封泉寶

盡管一直以來,學界對于《舊唐書》的記載一直持信任態度,但到了20世紀80年代,這一局面開始出現變化,其標志是唐石父《武德開元錢文》的發表94。唐氏認為,環讀法才是開元錢文標準的正確讀法,其依據主要有以下幾點:

1.初唐詩人王梵志曾擔任監鑄官職,著有《奉使親監鑄》詩,其中有“開通萬里達,元寶出青黃”之句;2.唐代后世錢貨中得一元寶、順天元寶、大歷元寶、建中通寶、咸通玄寶等皆為環讀,唯乾元重寶一種為直讀;3.仿唐錢鑄造的日本“皇朝十二錢”錢文均為環讀;4.后世五代、宋、遼諸朝錢中多有環讀者;5.玄宗不避武德錢文之諱而使用“開元”年號;6.史料中多有讀開元錢作“開通元寶”的記載。

以上材料看似極為充分,但仔細分析起來卻難以支撐唐氏的整個觀點。首先,得一元寶、順天元寶錢均為史思明所鑄,自然可以不遵唐王朝舊制,而大歷元寶、建中通寶、咸通玄寶三錢是否為官鑄尚有爭議,而唯一確定為唐中央政府所鑄的乾元重寶錢錢文恰恰為直讀,因此以唐錢實例引證武德錢文讀法的判斷是不可取的。其次,日本“皇朝十二錢”中唯最初鑄造的和同開寶與開元錢形制最接近,其“開”字結體更是與開元錢結體完全相同。在方孔錢中,由于書寫區域受到穿孔的局限,一般穿上、下位置的錢文結構多寬扁,而穿左、右位置的錢文多瘦長,而“開”字不僅結構較復雜,而且筆畫多橫畫,安排于狹窄的穿右位置恐怕不能成形,因此日人將“開”字列于穿下,很可能是為了較完美地實現對開元錢文的模仿。由于和同開寶鑄造年代較早,此后的鑄幣模仿其環讀錢文也不足為奇,因此日本“皇朝十二錢”錢文環讀的事實也不能作為判斷錢文讀法的確證。再次,在五代十國、宋、遼諸錢之中,環讀的種類固然不少,但錢文直讀的也頗多,僅距唐代最近的五代十國時期就有閩政權所鑄永隆通寶、天德重寶,后蜀政權所鑄廣政通寶、大蜀通寶,南唐政權所鑄永通貨泉、大唐通寶、唐國通寶,以及南漢政權所鑄的乾亨重寶、乾亨通寶等實例。唐氏一文僅重視環讀錢的例子,卻回避了直讀錢的大量存在,無疑也是有失客觀的。最后,有關唐玄宗不加避諱使用“開元”年號的疑點其實是不存在的,理由有如下兩點:第一,武德錢文中的“開元”本非年號,唐玄宗不需加以避諱;第二,只要考察有唐一代的歷朝紀元即可發現,唐高宗與唐肅宗都曾使用過“上元”年號,可見唐朝君王在年號使用上并不存在嚴格的避諱之說。由此可見,在唐氏一文諸多論據之中,對其觀點提供了最為直接之幫助的還是來自文獻記載的例證。

在剩余的論據中,王梵志詩的記載似乎是最為準確的,因為從該詩《奉使親監鑄》95的題目來看,王梵志在初唐時曾親自擔任過監鑄錢幣的官員,故從尋常的邏輯看,他所使用的應該是標準的錢文讀法,但事實并非如此。與普通詩人不同,王梵志的詩作恰恰以直白、通俗的風格聞名,而“口語俚語皆可入詩”正是其詩風最具特色之處,因此張錫厚在《唐初民間詩人王梵志考略》一文中就已表明,王梵志“開通萬里達,元寶出青黃”詩句不用直讀而取環讀的做法,是故意選用流行于初唐民間的“流俗讀法”96,可見這一例證同樣不能支撐唐氏的論點。至于唐氏指出的其他見于《書斷》、《王氏談錄》、《龍川志略》等材料的有關“開通元寶”讀法的記載,同樣只能證明“開通元寶”讀法的客觀存在,而不能證明其不是出于“流俗”,而是唯一標準的讀法。總而言之,唐氏以“開通元寶”為唐武德錢文唯一正確讀法的觀點是不能成立的。

盡管論點并不正確,但唐氏的文章率先開始重審環讀法的地位,對于后世學者有巨大的啟發作用,而他的問題歸結起來主要來自兩個方面:第一,只關注了有關環讀法的記載,忽視了“開元通寶”直讀法的大量存在,使結論過于片面;第二,沒有對《舊唐書·食貨志》的記載進行詳細考證,故不能突破環讀法出于“流俗”觀點的限制。針對這兩個問題,筆者再次對錢文的讀法問題展開考察,以冀能取得新的成果。

先來看環讀法出于流俗的記載。如果該則史料為信史,那么“開通元寶”的名稱就不可能出現在直接由唐代官員執筆的本朝官方文獻中,然而通過對相關材料的考察后筆者發現情況卻并非如此。在唐代史料中,《唐六典》為唐玄宗時官修行政法典,但該書卻稱“皇朝武德中,悉除五銖,更鑄開通元寶錢”97,并沒有使用“標準”的直讀法。另據《冊府元龜》載,唐肅宗乾元元年詔書中有“其開通元寶者,亦依舊行用”98之句,可見“開通元寶”并非如《舊唐書》所載那樣僅僅出于流俗,而是獲得官方承認的讀法。既然如此,那么《舊唐書》有關乾封泉寶因錢文設計同于流俗而被廢的記載也就變得需要重新推敲了。

從武德錢文出于當時擔任要職的歐陽詢之手這一事實來看,有唐一代的錢文設計是由中央直接負責的,在這種情況下誤用“流俗”讀法而造成誤鑄的可能性恐怕是極低的。另外,《舊唐書》中收錄有高宗朝詔書,記載了廢乾封錢的具體情況,其文如下:

 

泉布之興,其來自久。實古今之要重,為公私之寶用。年月既深,偽濫斯起,所以采乾封之號,改鑄新錢。靜而思之,將為未可。高祖撥亂反正,爰創軌模。太宗立極承天,無所改作。今廢舊造新,恐乖先旨。其開元通寶,宜依舊施行,為萬代之法。乾封新鑄之錢,令所司貯納,更不須鑄。仍令天下置爐之處,并鑄開元通寶錢。99

 

在該詔書中,我們只能發現高宗恢復了對高祖錢式的認可,卻沒有提到錢文讀法的問題,故所謂因誤鑄而廢的記載可能是失于依據的。另從《舊唐書·食貨志》對乾封泉寶的描述來看,這種新錢僅比開元錢重兩分,其幣值卻為舊錢之十倍,自然難以得到社會的承認,其被廢除的主要原因應該在經濟現象中尋找,故《新唐書·食貨志》只稱乾封錢因“商賈不通,米價涌貴”而被廢,并未提到錢文之事,可見在宋代,史官已對這一觀點作出了重新判斷,而《舊唐書》所載乾封錢因誤鑄而罷廢的內容是不可信的。

除此之外,另一個現象也是值得注意的,那就是在一些官方材料中,“開元通寶”與“開通元寶”這兩種讀法經常同時出現。如《通典》一書記武德時開鑄事時稱“大唐武德四年,廢五銖錢,鑄‘開通元寶’錢”,而在記乾封時鑄新錢事時則稱:“乾封元年,造‘乾封泉寶’錢,直開元錢十。”100另在記肅宗朝鑄乾元重寶事時,該書稱“乾元元年,有司以甲兵未息,給用猶費,奏鑄‘乾元重寶’錢。每貫重十斤,一文當開元通寶錢一十文。又鑄重稜錢,每貫重二十斤,一文當開通五十文”101,使直讀法與環讀法同時出現在了一則史料中。《通典》作者杜佑在唐代身居要職,而該書也在被進獻后獲得了較高的地位,故其所述不可能疏忽到隨意使用不正規錢文讀法的地步,因此交替使用的情況揭示了兩種讀法可能都是獲得官方承認的,而這種直讀、環讀皆通的錢文很可能是出于特意設計的。

最后需要強調的是錢文的文化含義問題。彭信威在《中國貨幣史》中認為,盡管環讀法尚可讀通,但“開通二字在語言上沒有什么意義,而開元二字卻有很大的政治意義”102,以此證明《舊唐書》所言不謬,而事實上,這一觀點也是失于精確的。當錢文讀作“開元通寶”時,其詞自然有開啟新朝紀元的意味,而當讀作“開通元寶”時,其文化上的含義亦有藍本可依。

唐石父在《武德開元錢文》一文中指出“開通元寶”的讀法與北周永通萬國、五行大布等錢文有聯系,而“元寶”二字連屬,更是有著深厚歷史淵源的習慣。自王莽以來,改動五銖錢制的政府多有發行包含“大”字錢文的貨幣,如新朝大布黃千、大泉五十,東吳大泉五百、大泉當千,南陳太貨六銖以及北周五行大布等,而“元”與“大”古意相通,證明“開通元寶”的讀法有文化上的參考可循103,這是十分正確的,且事實上可以找到的證據還有許多。

按《呂氏春秋·恃君覽》中有“文武有常,圣人之元也”一句,漢人高誘在“元”字后注了“元寶”二字104,可見“元寶”第一次作為整體概念出現在史籍中就被賦予了極為宏大的意義。《三國志·蜀書·秦宓傳》引《益部耆舊傳》載益州牧劉焉曾表薦儒士任安,稱其為“國之元寶”105,其意亦出自高氏之注。而在此后的南北諸朝,以“元寶”作人姓字,以冀希子孫成為要人的行為更是極為流行。如《太平廣記》引《述異記》載,北魏時洛陽有人名樊元寶106;《魏書·高宗紀》載,時任司空一職官員名杜元寶107;《宋書·荀伯子傳》稱荀伯子族弟荀昶有子名萬秋,字元寶108;《宋書·宗愨傳》載宗愨有子名元寶109;《宋書·殷琰傳》載泰始二年時任南汝陰太守名為薛元寶110;《南齊書·祥瑞志》載,永明七年時任齊興太守名劉元寶111,可見在南北朝時期,“元寶”一詞作為國之重器的概念早已為社會大眾,特別是官宦之家所熟知,而這樣看來,“開通元寶”可以理解為開始通行國之大寶之意,而環讀法的文化淵源也就比較清晰了。由此筆者認為,盡管環讀法不是武德錢文唯一的標準讀法,但它也不像《舊唐書·食貨志》所說的那樣,是出于“流俗”的誤讀。通過文獻的考察可知,“開元通寶”與“開通元寶”都是獲得唐代官方認可的讀法,而“開通元寶”的錢文含義擁有深厚的文化背景,應是有意為之的結果。這樣看來,直讀、環讀皆通的開元錢文也就很可能是政府精心設計的產物了。

 

三、對開元通寶鑄行之影響的補充

有關開元通寶鑄行之影響,前輩學者在各自著作中均有不同程度的概括,而就體系而言以千家駒、郭彥崗合著的《中國貨幣演變史》最為完整。該書認為,開元通寶的發行“對中國封建社會貨幣經濟影響很大”,而這種影響概括起來可以包括以下六個方面:1.再次肯定錢幣外圓內方、肉好周郭的形制,為后世王朝提供了鑄幣標準;2.結束了以重量為錢幣名稱的做法;3.為“通寶”、“元寶”類年號錢的流行奠定形制上的基礎;4.使“錢”取代銖兩成為后世通用的重量單位;5.其錢文字體反映了中國書法藝術的發展方向;6.為后世制定了銅質錢幣的成色標準。112其中,形制上的強調是繼承而非創舉,而改革記重錢式、促成后世年號錢的流行以及變銖兩為錢的措施對后世經濟活動的影響最為明顯,其他學者在著作中均有詳細論述,故在此不作贅述,而筆者想要補充的是,開元通寶作為一個完整的經濟文化符號對周邊民族及后世政權通貨的影響。

前文提到,“開元通寶”的直讀錢文有開啟新紀元的含義,這在無形之中使得其在錢幣身份之外承擔了部分宣傳新朝氣象的責任。在開元錢發行之前,歷朝貨幣絕大多數都以篆書書寫錢文,即便到了社會通用字體已完成由篆入隸之“隸變”,正在走向由隸入楷之“楷變”的南北朝時期,錢幣的錢文還是以篆書書寫的。據《宋書·何尚之傳》載,劉宋時何尚之曾有“若止于四銖五銖,則文皆古篆,既非下走所識”113一說,可見在當時,篆書錢文早已喪失了社會認知度。隋實現統一后,所鑄五銖錢錢文仍然使用篆體,而錢文形式跟不上社會文化的發展節奏的問題也隨之延續了下來。而到了唐王朝建立后,情況出現了改變,盡管開元錢文在結構上仍帶有部分篆體特征,但從整體上看,其字體還是以相對較有社會辨識度的隸、分書筆意為主,使錢文所反映的信息得以更加暢通地傳達。此外,從書法角度而言,隸、分書字體的筆畫常被稱為“波磔”的強烈變化,這種變化在狹窄的錢體上表現極易造成筆畫的粘連,使最終成品的工藝水平大幅下降。在開元通寶之前發行的少量以隸書書寫錢文的錢幣,如蜀定平一百錢及成漢漢興錢等多存在此問題,這對于新朝氣象的展示無疑是不利的。而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歐陽詢在最初設計錢文時又采用篆書的筆法特征,通過削弱、轉化的方式弱化波磔的效果,如“元”字的向上的波勢,就被轉化為向左上方的微折,這種變化使得錢文的最終效果方正整齊、簡潔清晰,說明唐王朝為了推廣新錢錢式并達到宣傳的目的,是著實下了一番功夫的,而其作出的努力也收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其最典型的標志就是西域諸國通貨面貌的改變。

在開元錢發行前,西域地區流行過一種特殊的錢幣,這種錢幣直徑較小,一般不超過22毫米,面文“五銖”,錢背鑄有龜茲文字母,因此被稱為“龜茲五銖”錢。另外,“龜茲五銖”錢還存在有兩面皆無文字的私鑄品,其錢郭亦被省略,只有五銖錢特有的廣穿狹肉的特征被保留。關于這類錢幣的鑄造年代,錢幣學界尚有不同看法,有學者認為,這種錢幣鑄造及流行的時間在3至7世紀中葉,而蔣其祥在《秦、漢、三國、兩晉、南北朝西域(新疆)錢幣研究》一文中以“婆羅米文進入新疆并形成龜茲文的確切時間難以確定,龜茲文獻多屬5—8世紀”114為由,意指其年代上限可能還要下調。不過無論其上限是否準確,以這種錢幣主要鑄行于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判斷應該是不會錯的。在這一民族融合的時期,西域與中原的交往本來是較為頻繁的,但“龜茲五銖”錢式的長期流行,證明了在此期間發行過貨幣,又與西域各族保持密切聯系的前涼、夏、北魏、北周等政權鑄幣在西域均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各族邦國還是一直只承認舊的兩漢錢制,可見貨幣形制想要獲得周邊民族的認可并不是十分容易的。在《大唐西域記》中,玄奘提到西域阿耆尼國115、屈支國116和迦畢試國117通行“小銅錢”,這種“小銅錢”應該正是指包括龜茲五銖和無文小錢在內的各類直徑小于開元通寶的銅錢,這說明在玄奘西行的貞觀初,這類錢幣在西域商業交往中仍然有極高的認可度,然而在不久之后,情況開始出現變化。

目前存世有一種“高昌吉利”錢,因數量稀少而在錢幣界享有盛譽,而對于這一錢幣的性質,此前學者們多有爭論,計有北魏說、隋鑄說、唐鑄說、五代十國說、元鑄說等諸多觀點。2007年,王永生在《西域研究》發表《“高昌吉利”錢幣考——兼論隋、唐之際高昌地區的文化融合》一文,指出該錢錢文中“吉利”二字“為突厥語ilik或ilig(漢語意思為‘王’)的漢語音譯”,并斷定其為高昌王麴文泰在位時所鑄,其鑄造下限不可能晚于侯君集平定高昌的貞觀十四年118,至此該錢性質已基本得到學界認定,但其形制的來源問題尚未有統一的解答。杜維善、顧小坤在《開元通寶系年匯考》一書中稱高昌吉利錢“在形制上完全和開元通寶不同,它的錢制接近北朝北周幾種錢幣的形制,尤其是五行大布”119,但筆者認為,這一判斷并不準確。

首先,從整體上看,五行大布錢具有廣穿狹肉、外緣細窄的特點120,這種特點繼承于兩漢五銖錢,而高昌吉利錢穿口較狹,外緣較寬,與開元通寶錢極為接近,可見二者在形制設計上的密切關系。其次,包括五行大布在內的北周諸錢錢文均為篆書,而高昌吉利錢錢文不僅在結構上完全采用隸體,而且弱化了筆畫的波磔變化效果,以粗細均勻的線條組合文字121,其在錢文書法上的特點亦與開元通寶錢不謀而合,由此看來,該錢在設計過程中參考過開元通寶的形制特點應該是毋庸置疑的了。盡管王永生在文中認為,高昌吉利錢錢體過于厚大,“重量基本都在十四、五克左右”,且“絕大多數沒有流通磨損的痕跡”,因此很可能“屬于紀念幣性質的‘吉語錢’,用于賞賜或饋贈”122,但其與開元錢在形制上的密切聯系已充分表明,作為一個經濟文化符號,開元通寶的錢式無疑是極為成功的,它在發行后僅用了二十年的時間就深入內陸,開始參與改變西域地區的貨幣面貌了。

7至8世紀時,位于天山以西、巴爾喀什湖以東、錫爾河以北的七河地區先后崛起的突騎施汗國和葛祿邏汗國,以及位于錫爾河上游地區的費爾干納汗國均使用鑄有粟特文的圓形方孔錢幣,這些錢幣與高昌吉利錢一樣具有穿口較狹、外緣較寬的特點,可見其形制不是來源于兩漢五銖錢,而是出自開元錢,而突騎施汗國鑄幣中有一種錢文中還帶有一個“元”字,清晰地指明了其與開元錢的關系123。另外,位于澤拉夫善河和喀什卡河盆地的粟特人城鎮所使用的貨幣面貌也開始改變。自5世紀時粟特幣體系在這些城鎮中開始形成起,源于歐洲的無孔打制幣一直是該體系的主流錢式,但到了7世紀時,圓形方孔錢也開始在這一地區大量出現,這些圓形方孔錢同樣具有穿口較狹、外緣較寬的特點,尤其是西粟特地區,其中不僅有類似突騎施汗國錢的帶有“元”字的鑄幣,還有一種直接使用開元通寶錢文的仿制開元錢,僅錢背鑄有粟特布哈拉城徽記以示與唐錢的區別124。除此之外,杜維善、顧小坤在《開元通寶系年匯考》中刊登有一枚出土于阿富汗地區的開元通寶錢,錢背鑄有阿拉伯文125,為1994年德國杜并根大學伊斯蘭貨幣研究中心收集,其背文釋義為“默罕默德是阿拉的使者,鑄于拔達克山”,可見在阿拉伯帝國的勢力開始向中亞擴張時,開元錢的錢式依然對當地通貨保持著持續的影響力。由此看來,在初唐時期,開元通寶作為一個成功的經濟文化符號,對西域地區的通貨面貌產生了重大影響,這是魏晉南北朝的各類鑄幣所沒有做到的。

需要指出的是,從客觀角度而言,一個經濟文化符號的成功與否與它所代表的經濟體之勢力是存在一定關系的,是故如果從初唐時期唐王朝在經營西域地區時所獲得之巨大成功的角度看,開元錢式的流行似乎與自身的設計并無太大關聯,但事實上卻并非如此。由于開元錢自身形制具有方正整齊、簡潔清晰的特點,使得它能夠在短時間內為社會接受,而其錢文所帶有的政治宣傳之功用,也因此產生極好的散布效果,因此在唐王朝國力衰敗乃至滅亡之后,開元錢式依然在此后政權中被較活潑地使用著。傳世有漢元通寶(或讀漢通元寶)錢,史料未載其出處,南宋洪遵《泉志》引《續通典》所載膳部郎中羅周裔上言請在京置錢監事認為該錢應鑄于后漢隱帝乾祐元年126,其說可信。另有周元通寶(或讀周通元寶)錢,據《泉志》引《開譚錄》載 “世宗朝鑄周通元寶錢,于后殿設巨爐數十,親觀鼓鑄”127,可知其為后周物無疑。除此之外,尚有宋元通寶(或讀宋通元寶)錢,據《宋史·食貨志》載 “太祖初鑄錢,文曰‘宋通元寶’”128,可知此錢為北宋最初鑄幣。這三種錢幣形制完全模仿開元通寶錢,唯改易國名以示區別,特別是漢元通寶錢,其“元”、“通”、“寶”三字與開元錢幾乎完全一致,但“漢”字卻采用了一般隸書的寫法,筆畫帶有波磔,因此常常不甚清晰,與其他三字削弱波磔的文風形成鮮明的對比,可見其應該是在開元通寶的基礎上以某種方法改造而成的。關于這種改造方法的具體細節,筆者將在后文中詳細介紹,而需要在這里指出的是,這種改造無疑要比直接鑄造多費許多工序,而從政府不惜影響工作效率也要保持與開元錢式的聯系來看,開元錢式的影響力在唐朝滅亡后仍然十分巨大,這種影響力恐怕不能單獨用唐王朝自身的威勢延續來解釋,而必定有單純來自錢幣本身的原因。當“開元”轉變為“漢元”、“周元”、“宋元”之后,新的政治含義便隨之形成,可見錢文在宣傳上的作用可能是這種執著長期存在的重要原因之一。從這一角度看,有唐一代在武德年間通過精心設計而打造的經濟文化符號之政治宣傳功能引起了此后歷朝的關注,從而對后世的通貨面貌產生了重大的影響,這一點是此前學者們所沒有注意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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