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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黨組織的興起

如果說勒龐是大眾心理學的開拓者,那么對作為一種大眾組織的政黨的研究最早可追溯到奧斯特羅戈爾斯基(Moisei Ostrogorski)和他1902年出版的《民主與政黨組織》(Democracy and the Organization of Political Parties)一書。該書揭示的東西和歪曲的東西一樣多(Barker & Howard-Johnston 1975; Pombeni 1994a, pp.163-169; Quagliariello 1996)。奧斯特羅戈爾斯基在很大程度上外在于那些造就新政治科學的歷史經驗。奧斯特羅戈爾斯基出身俄羅斯猶太家庭,早年與鮑特米(Emile Boutmy)在“政治科學研究所”(Ecoles Libres des Sciences Politiques)共事,他深受19世紀法國歷史學派及其在英國的追隨者的影響,并認同他們英國式的自由主張。因此,他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位托克維爾主義者,民主被視為一種社會和道德現象(Quagliariello 1996, ch.2),托克維爾的著名論斷“新的世界需要新的政治科學”成為他這部著作的題簽(參見Ostrogorski 1902, vol.Ⅱ, pp.633-634)。與傳統理論家強調人性或社會結構的持續傾向不同,奧斯特羅戈爾斯基強調主要政治行動者的觀念或“心智傾向”和“意志的作用”,指出,諸如此類的“力量”如何塑造或幫助塑造針對不斷變化的社會和政治條件的反應(Ostrogorski 1902, vol.Ⅰ, pp.li-lii)。

奧斯特羅戈爾斯基之所以決定對英、美政黨進行比較研究,其動力來自詹姆斯·布賴斯(James Bryce)《美利堅合眾國》(The American Commonwealth, 1888)一書,該書描繪了當時英國國內就英國的政黨模式是否會被美國“核心政治”(machine politics)模式取代而展開的爭論(Quagliariello 1996, ch.3)。《民主與政黨組織》一書英譯版在法文原版之前出版,布賴斯本人還特意為英譯版寫了前言,以示鼓勵(Pombeni 1994b; 1994a, pp.162-166)。奧斯特羅戈爾斯基有關英國政治開始“美利堅化”的論點在許多評論者看來,正說明了政黨組織開始占據主導的總趨向。然而,他的分析更多地立基于早先圍繞選舉權范圍的擴大而展開的爭論,尤其是約翰·密爾的觀點。

作為一位密爾派的自由主義者,奧斯特羅戈爾斯基與密爾一樣都有一種擔心,即商業社會中“事物總的趨向”是走向“平庸”,在密爾看來,這一過程是與日趨明顯的“大眾”作為“唯一名副其實的權力來源”密切相關的(Mill 1991b[1859], p.73)。盡管奧斯特羅戈爾斯基同意密爾的這一觀點,但在他看來,這里的危險與其說來自民主本身,還不如說迫于符合最小公分母的社會壓力。這樣一來,公眾日益受到那些與他們類似的人的指揮。大眾政黨反映并強化了這一趨勢。這里的擔心在于“那些有才賦的人”將沒有出頭之日,社會最終將趨于停滯,他贊同密爾的如下主張:即“一切明智的或高貴的事情的首創均來自而且也必須來自個人”。奧斯特羅戈爾斯基還步密爾之后塵,樂觀地認為“普通人的榮耀”正在于“能夠跟隨這樣的首創”(Mill 1991b[1859], p.74)。同樣,在密爾觀點的基礎上(Mill 1991a[1861]),奧斯特羅戈爾斯基認為這里需要設計一套制度機制,以維護個體性,確保那些特殊的人能夠發表他們的見解。只要他們能夠這樣做,人們就會紛紛效仿。

這樣,奧斯特羅戈爾斯基并不承認大眾政黨是不可避免的,能夠而且應當有其他的民主組織形式。與當時英國的許多自由派一樣,他認為通過訴諸于道德的競選爭取民眾支持自由黨,格萊斯頓表現杰出,該黨將有感召力的領袖與對那些涉及權利和正義的關鍵性議題的關注結合起來,使其既能夠號召民眾的支持,也能夠提升這種支持(Vincent 1966, ch.3; Harvie 1990)。因此,政黨能夠獲得早期的諸如“反谷物法聯盟”這樣的競選組織所擁有的某些道德上的感召力。奧斯特羅戈爾斯基的目標在于倡導回歸這種模式,反對張伯倫在伯明翰所倡導的新的政黨組織形式。

在這些方面,奧斯特羅戈爾斯基的分析既體現了英國自由主義政治文化對社會和道德進步持有的樂觀態度(Bradley 1980; Bellamy 1992, ch.Ⅰ),也反映了在英國缺乏有影響的革命社會主義政黨或運動。但奧斯特羅戈爾斯基的著作一直遭到誤解。同時代理論家往往根據自己的理論重新解釋其著作中的事例。后來的評論家步其后塵,在稱贊奧斯特羅戈爾斯基開創了“行為主義”政治科學的同時(Butler 1958, p.44),認為他的改革建議不可理解,而且“貽笑大方”(Butler 1958, p.44)、“異想天開”(Runciman 1963, p.71),與他自己對現代政黨政治的分析格格不入。然而,奧斯特羅戈爾斯基在其中的重要地位恰恰在于他并非“政治社會學……最為重要的開拓者之一”(Lipset 1964, p.ⅹⅳ)。他在其中的作用源自他完全擺脫了已有的思想范式,無論在方法論還是經驗預設方面:這就使他能夠對民主的前景做出完全不同的評價。

盡管奧斯特羅戈爾斯基將大眾政黨的崛起與現代社會的某些特征及其觀念環境聯系起來,但他避免結構和心理上的決定論。社會結構和觀念盡管彼此影響,但它們都是在歷史上隨機形成的獨立變量。奧斯特羅戈爾斯基認為,在英、美兩國,社會和經濟的變遷造就了一種帶有個人主義精神的大眾社會,而這恰恰決定了兩國政黨的性質。在兩國,這樣的結合有著不同的根源,但在英國,它是工業革命與邊沁式意識形態結合后的產物(Orstrogorski 1902, vol.Ⅰ, p.39)。邊沁主義最初是相當激進的信條,它表達了企業資產階級要求擴大公民自由、建立一個由精英人士統治的社會,而大眾的擴散將邊沁主義轉化為一種均質化的、物質主義的信念(Orstrogorski 1902, vol.Ⅰ, pp.48, 580-581, 587)。這樣,貴族社會秩序中以責任和服從為核心的有機社會紐帶讓位于一種買賣雙方的經濟利益紐帶。這樣的文化態度一旦形成,而支撐它的社會結構卻走向衰落,那么個人將變成一個個孤立的原子,被吸附而成為均質化的大眾的一部分,正是這樣的境況而不是人類心理本身“迫使個人消融于大眾”(Orstrogorski 1902, vol.Ⅰ, pp.48-50),并就與之相伴隨的行為做出解釋。正如大生產為人們提供了統一的品位、習慣、文化以及現成的意見,使他們不必自己做出判斷,大眾組織為個人提供了一種他們自己無法僅靠自己實現的團結感和集體目標。在他看來,福音派宗教的傳播正是這一趨勢的典型例證。

大眾政黨集中反映了這種更為一般的社會變遷。奧斯特羅戈爾斯基認為理想的政黨應當是伯克式的:即“在某些大家都認可的特定原則基礎上聯合起來的人們的整體,通過共同努力推進國家利益”(轉引自:Ostrogorski 1902, vol.Ⅱ, p.652)。這一主張是某種帶有更為強烈的個人主義色彩的社會早期階段的產物,在那里,有機團結開始讓位于個人之間有意識的聯合(cf.Ball 1989)。然而,選舉權的擴大使政黨轉變為單純組織大眾投票的選舉機器。奧斯特羅戈爾斯基將這一變化與張伯倫在伯明翰建立的“核心會議”(caucus)制度聯系起來,在合眾國也有類似的組織,如坦慕尼協會(Tammany Hall)。這種新的政黨組織類型是時代精神的反映。由大眾選舉領導人和官員,這就使政客對他們周圍的大眾的平庸只能唯命是從,不敢對之提出挑戰。這樣造就的是職業政客,而不是有著公共精神的公民,他們將政治視為個人借以謀生的一種交易(Orstrogorski 1902, vol.Ⅰ, p.593)。政黨變成了“工商企業”,拉選票和謀取公職變成了目的本身,不再是實現某些良好政策的手段(Orstrogorski 1902, vol.Ⅱ, p.651)。盡管并不一定會為尋求回報而走向腐敗,但只要能夠贏得選舉,確保自己的權位,他們可以不擇手段(Orstrogorski 1902, vol.Ⅱ, pp.656-657)。由于維持政黨機器的運轉需要大量經費,他們時常為地方利益所擺布,時刻準備為此而做交易(從榮譽到公共工程的承包合同)以換取商業、工會或特殊群體的資助和支持。這一趨勢在合眾國尤為顯著,特別是在市政選舉中,政黨已經淪落為一種新型的派閥。

這種新的政治形式最為糟糕的一面在于觀念領域。奧斯特羅戈爾斯基將伯克式的政黨觀念與一種最為極端的新盧梭式的社會契約觀念聯系起來,這種契約觀念認為政府要得到支持,必須就每一個議題進行辯論,進行持續的談判,以在那些真正涉及公共利益的政策上確立一種理性的意志同盟(Orstrogorski 1902, vol.Ⅱ, pp.671-681)。奧斯特羅戈爾斯基的理想并不在于“一種社會契約”,而在于許多“社會契約,形成一個無限的彼此相聯的序列”(Orstrogorski 1902, vol.Ⅱ, p.680)。然而事實卻是,新的政黨形式試圖永久化,以便長期覬覦權力,因此它需要專職人員和一個永久性的組織(Orstrogorski 1902, vol.Ⅱ, p.656)。因此,他們事事都站在多數一邊。為此,他們為了追求消極的一致性而放棄了建立一種講原則的理性聯盟的觀念,這種一致性源自“躉售”那些在任何議題上都對那些最小公分母具有吸引力的意見,而不管結果如何自相矛盾(Orstrogorski 1902, vol.Ⅰ, pp.588-589)。這樣的政黨不再是公民教育的載體,它迎合的是慣習和私利(Orstrogorski 1902, vol.Ⅰ, p.594)。任何獨立的主張都會對政黨權勢造成持續威脅(Orstrogorski 1902, vol.Ⅱ, p.656),它所訴諸的“與其說是注重分析和辨別的理性,還不如說是情感;它激發人們的情感,混淆他們的判斷力,使其變成意志的囚虜”(Orstrogorski 1902, vol.Ⅰ, p.585)。在這一過程中,公民和政客都走向“道德淪喪”(Orstrogorski 1902, vol.Ⅰ, p.585; vol.Ⅱ, p.635),尤其對政客來說,他們日益成為“膽怯的”應聲蟲,不愿意說任何可能冒犯其潛在支持者或資助人的話(Orstrogorski 1902, vol.Ⅱ, pp.632, 635-636)。民主無法就公共利益進行實質性的考量,變成了純粹而生硬的獲取大眾支持的程序(Orstrogorski 1902, vol.Ⅱ, pp.638-639, 650-651)。實際上,組織心態滲透在所有公職活動中,個人統治和個人責任被一種空泛而“生硬的”形式主義所取代,對習慣和實踐唯命是從(Orstrogorski 1902, vol.Ⅱ, p.643)。

奧斯特羅戈爾斯基認為這種“組織”化政黨是“對民主的否定”(Orstrogorski 1902, vol.Ⅱ, p.622),使公民擺脫了任何公民責任,甚至政客也無法形成自己的主張,而所謂的積極參與民主過程就更無從談起了。不過他認為這種狀況不會持續很久(Orstrogorski 1902, vol.Ⅱ, p.687)。政黨的成員由于自身的腐化傾向,尤其是反政治特性而遭到異化,他們反對某種共同綱領必然具有的緩解特性,開始推行他們自己感興趣的議題,由此政黨開始衰落解體。永久性政黨的最大弊病在于它通過固化意見,妨礙觀念進化,以防止形成新的協會組織(Orstrogorski 1902,vol.Ⅱ,p.637-638)。在奧斯特羅戈爾斯基看來,出路在于回歸臨時性政黨,后者包括“專門為了特定的議題而形成的公民集合體” (Orstrogorski 1902, vol.Ⅱ, p.658)。這樣的政黨形式將是臨時性的,它能夠防止出現黨棍。公民將被迫在具體議題上權衡利弊,而不是接受那種由不同的立場經過彼此交易形成的現成方案。政黨必須承擔起教育的功能,將公民團結在特定的事業周圍。那樣,民主將回歸到圍繞公意建構社會團結的理想形式上來。

奧斯特羅戈爾斯基認為,他所提議的臨時性的以議題為基礎的黨派“聯盟體制”適合于“有著多重利益的復雜社會的條件”,在這里,公民越來越熱心于特殊的議題,很難急整個共同體之所急(Orstrogorski 1902, vol.Ⅱ, p.681)。然而,他還提出了許多制度設計推進這一規劃,諸如由國家組織遴選候選人的預選投票,任何公民都可參加投票,黨派忠誠被排除在外;選舉本身實行比例代表制。在他看來,這樣形成的立法將能夠反映當時人們對特定議題的關注程度。正如現代政治多元主義者那樣,奧斯特羅戈爾斯基認為社會包含“數個多數和數個少數,其成員構成往往隨著情境的不斷變化而變化”,這樣,多數暴政便不可能出現(Orstrogorski 1902, vol.Ⅱ, p.678)。法律將“不再是某一居于主導地位的多數的專橫決定”,而是“一個不間斷的妥協過程,其解決仰賴于多數的形成,而這些多數的構成者往往隨著問題的變化而變化,在每一個議題上都真正反映某一真實的以特定議題為基礎的多數的主張和情感”(Orstrogorski 1902, vol.Ⅱ, p.715)。

毋庸贅述,在奧斯特羅戈爾斯基看來,“決定性戰役”是在觀念領域,即“心靈的命意”(habeas animum)(Orstrogorski 1902, vol.Ⅱ, p.728)。選民必須重新獲得道德意志以運用他們的判斷力。這里的關鍵在于政治階級的復興,因為“權利平等”根本無法“彌補智力和品格方面自然的不平等”(Orstrogorski 1902, vol.Ⅱ, p.640)。奧斯特羅戈爾斯基認為他的這一規劃將鼓勵那些有才能和原則的人紛紛涌現,因為與政黨體制相比,道德信念和理性力量將再一次成為選舉的資本,而非不利條件。不過他也承認,這一點是靠不住的。實際上,他的同時代人很少有人認為這一想法切合實際。盡管布賴斯認為他有關英國體制的美國化的分析有些言過其實(Orstrogorski 1902, vol.Ⅰ, 前言p.ⅹLⅲ),但其他幾乎所有的評論家都認為他本來可以走得更遠。沃拉斯曾做過一個生動的比喻,他將自己的分析比喻為“一位托勒密天文學忠實卻憂郁的信奉者對哥白尼天文的一系列仔細觀察”(Wallas 1908, p.125)。吊詭的是,唯一一位非常重視觀念的理論家卻不能讓人信服自己的論證,因為這種論證所使用的政治語匯在他的同代人及后來的絕大多數評論家眼里說好一點只能是時代誤置,說壞一點就是自相矛盾,而且對許多人來說無法理解。在沃拉斯看來,奧斯特羅戈爾斯基未能汲取新的社會心理學的教訓,因而對選民產生許多完全不切實際的幻想。羅伯特·米歇爾斯后來進一步批評說他還忽視了組織的歷史必然性(Michels 1959[1915], p.361)。尤其是他未能看到心理和組織因素并未削弱精英,而只是改變了精英的性質,賦予他們空前強大的權力。因此,奧斯特羅戈爾斯基不是復興了民主,而是發現自己和那些人一道,要么宣稱民主是不可能實現的(例如:Mosca 1939[1923], p.389),4要么認為民主只有以他力圖批評和改變的形式存在才有可能(例如: Weber 1994c[1919], p.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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