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論戀愛

舞臺較人生受惠于戀愛者為多。因為在舞臺上，“戀愛”長期可以供給喜劇底材料，有時亦可供給悲劇底材料；但在人生中，“戀愛”只是招致禍患；它有時如一位惑人的魔女，有時似一位復仇的女神 ^[119] 。你可以見到，在一切偉大的人物中（無論是古人今人，只要是其盛名仍在人記憶中者）沒有一個是在戀愛中被誘到熱狂的程度者：可見偉大的人與重大的事真能排除這種柔弱之情也。然而你必須把曾為羅馬帝國一半之統治者的安東尼 ^[120] 和十人執政之一及立法者阿皮亞斯·克勞底亞斯 ^[121] 作為例外；這兩個人之中前者確是一個好色而無度的人；但是后者卻是一個嚴肅而有智的人；所以好像（雖然這是很少見的）戀愛不但是會入于坦露的心胸，并且也可以進入壁壘森嚴的心胸中（假如把守不嚴的話）似的。埃皮扣拉斯 ^[122] 這句話說得不好——“我們互相看起來，就是一座夠大的舞臺了” ^[123] 。好像生來本當曠觀天界及一切高貴之物的人類不應該做別的而只應跪在一座小小的偶像前面，自己把自己做成個奴隸似的，雖然這不是為口舌底奴隸——如禽獸一般——而是為眼目底奴隸（而眼目是上帝給人為高貴的用途的）。可異者，這種情欲底過度，以及它如何欺凌事物底本性及價值之處，是由此可見的，就是，長期的夸張的言辭唯有在關于戀愛的言語中是合適的，在其他的事情中總是不宜。不僅言語如此 ^[124] ；昔人 ^[125] 說得好，那為首的諂諛者——一切較小的諂諛者都是與他通消息的——就是一人底自我；而無疑地，情人是比這為首的諂諛者還厲害的。因為從無一個驕傲的人重視自己之甚有如一個情人之重視其所愛也。所以昔人說得好。“要戀愛而又要明哲是不可能的” ^[126] 。這一種弱點也不是僅僅在旁人眼中看得出來，而在所愛底眼中看不出來的；反之，這種弱點，在被愛者底眼中是最顯明的，除非其人底愛情是得到了回報。因為，愛情底報酬永遠是這樣，要不是回愛，就是一種內心的隱藏的輕蔑，這條定理是真的。由此可見人們更應當如何提防這種情欲，因為它不但使人失去別的事物，簡直連自己也保不住。至于其他的損失，古詩人底故事表現得極好；就是喜愛海倫的人是舍棄了攸諾和派拉斯底賞賜的 ^[127] 。因為無論何人若過于重視愛情，則自將放棄財富與智慧也。這種情欲泛濫的時候正是在人心力極弱的時候；那就是在一個人最繁榮或最困厄的時候——雖然困厄是不甚受人注意過的。這兩個時候都是燃起愛火并使之更為熱烈的，由此足見“愛”是“愚”之子也 ^[128] 。有些人，即在心中不能不有愛的時候，仍能使它受約束，并且把它與人生底要務嚴格分開，這些人可算做事極當；因為“愛”若是一旦參與正事，就要擾害人們的福利，并且使他們無術堅守自己底目的。我不懂為什么，可是武人最易墮入愛情。我想這也和他們喜歡喝酒一樣；因為危險的事業多需要娛樂為報酬也。人性之中有一種隱秘地愛他人的傾向和趨勢，這種傾向若不消耗在一個人或少數人身上，將很自然地普及于眾人，并使人變為仁慈的，例如在僧侶之中有時就看得到這樣的情形。夫婦之愛，使人類蕃滋，朋友之愛使人完美；但是無度的淫愛則使人敗壞并卑賤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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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惑人的魔女”即Sirens，乃希臘神話中以甜蜜無倫之歌聲誘惑舟人而食其肉之魔女。“復仇的女神”，即 Furies，乃地獄中懲惡之女神，據云身上生翼，發中蟠蛇，眼中滴血，見之使人發狂。二語意謂戀愛有時使人昏迷，自甘墮落；有時激人發狂，釀成奇禍也。

[2] Marcus Antonius （Mark Antony）83？—30B.C.，愷撒（Julius Caesar）羽黨，愷撒被殺后羅馬內亂，安東尼與奧克塔維亞努斯，萊辟達斯（Lepidus，死于公元13年）訂約三分天下，后萊辟達斯以謀奪西西利（Sicily）被黜，安東尼遂與奧克塔維亞努斯平分羅馬帝國之統治權。后卒以迷戀埃及女王克利奧帕屈拉（Cleopatra），放佚無度，大敗于31年之海戰（在埃克興 Actium），翌年自殺。其事由莎士比亞編為劇本，即名曰《安東尼與克利奧帕屈拉》（Antony and Cleopatra），為莎氏最優作品之一。

[3] Appius Claudius Regillensis，公元前451—前450年為羅馬十執政之一。于公元前450年計謀巧奪兵官委及尼亞斯（Virginius）之女委及尼亞（Virginia），委及尼亞斯殺女以全其貞，并號召群眾，推翻執政，投克勞底亞斯于獄，旋斃之于獄中。

[4] Epicurus 希臘哲人之一，生于公元前342年，卒于270年，為享樂學派大師。

[5] Satis magnum alter alteri theatrum sumus.

[6] 在思想上亦復如此。

[7] 英國學者萊特以為語出普盧塔克（Plutarch，46？—120？，希臘傳記家及哲學家）。

[8] 據萊特，語出普布利利亞斯·西拉斯（Publilius Syrus）。氏為公元前一世紀中人。后人搜集其劇本中有關道德之格言參以中世紀初年他人之箴語編輯成書，此語即其一也。亦作“就是神也很難于戀愛中保持其聰明”。

[9] 希臘神話：爭斗之神曾擲一金蘋果于天上眾神之間，果上有字曰“贈予最美者”。于是攸諾（Juno，天后），密奈瓦（Minerva，智慧之神）及維納絲（Venus，愛與美之女神）共爭之。以脫洛伊王子巴黎斯（Paris）被選為評判。三神各以所有賂之：攸諾許以富貴，密奈瓦許以智慧，維納絲許以世間第一美女，海倫（Helen）。巴黎斯以金蘋果與維納斯，遂得與海倫偕逃，希臘與脫洛伊之長期戰爭即以此為起因焉。

[10] 意謂心志不堅之時最易受愛情之惑，可見愛情乃愚昧之結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