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培根論說文集(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英)培根
- 3813字
- 2020-11-06 11:32:56
九 論嫉妒
人底各種情欲之中,沒有一種可以看出是迷人或魔人的——除了戀愛與嫉妒。這兩者都有很強烈的愿望,它們很容易造出意象和觀念;并且很容易進入眼中,尤其是當對象在場的時候,這些都是導致蠱惑之處——假設有蠱惑這種事的話。類此,我們看見《圣經》中把嫉妒叫做“兇眼”;而占星家把星宿底惡影響叫做“惡容”;所以好像總有人承認嫉妒的行為中是有一種眼力底投射或放光似的。不但如此,還有些人好奇之甚,竟說嫉妒底眼目其打擊傷人最烈的時候是那受嫉的人正在顯耀榮華,受人注視的時候;因為這種情形使嫉妒之心更為銳利也。再者,在這種時候,那受嫉的人底精神多出現(xiàn)于外表上,因而他就受到那種打擊了 [107] 。
我們現(xiàn)在先不理這些奧妙之點(雖然在適當之處它們并非不值得思索的),且談何種人最易嫉人;何種人最易受嫉;以及公妒與私妒有何分別。
無德之人常嫉他人之有德。因為人底心思若不以自己底好處為食,就要以他人底壞處為食的;并且缺乏這二者之一的人一定是要獵取其二的。又任何人若是沒有達到他人底美德的希望,他一定要設法壓抑這另一人底幸福以求與之得平的。
多事好問之人每善嫉。因為所以要知道如許關于他人之事的原因絕不會是因為這許多勞碌是有關于自己底利害的;因此,其原由一定是因為他在觀察別人底禍福上得到一種觀劇式的樂趣了。并且一個專務己業(yè)的人也不會找著許多嫉妒底緣由來的。因為嫉妒是一種游蕩的情欲,在大街上徘徊而不肯居家,所謂“未有好管閑事而不心懷惡意者也” [108] 。
貴族中人對新進之人當其騰達之時常露嫉妒之情。因為兩者之間的距離改變了;好像一種視覺上的錯覺一樣,別人往前來而自己以為自身是后退了。
殘疾之人、宦官、老人與私生子均善妒。因為無法補救自己的情形的人一定要竭力損壞別人底情形的,除非這些缺陷落在一種甚為勇敢和偉大的天性上,那種天性是要以他底天生的缺陷為其榮耀之一部的;他們要人家說一個宦官或一個跛子竟作了這樣的大事;這種事情底榮耀直有如一件奇跡底榮耀了;例如宦官拿爾西斯 [109] 和跛人阿蓋西勞斯 [110] 及帖木兒 [111] 是也。
同此,經過大禍與不幸而再起的人也富于嫉妒心,因為這些人與那些不合時宜的人一樣,他們以為別人受到的損害等于自己底痛苦之賠償也。
因為浮躁與虛榮而想在過多的事業(yè)中出人頭地的人總是嫉妒心盛的。因為在那些事業(yè)中的某項上,斷不能沒有多人可以勝過他們的;既如此他們就不缺乏嫉妒底緣由了。這就是埃追安皇帝底特性 [112] ;他非常妒恨詩人、畫家與巧匠;在這些人底事業(yè)中皇帝本人是有點過人之才的。
最后,近親、同事、與同養(yǎng)之人,最容易在平輩騰達的時候嫉妒他們。因為這些騰達的人們可說是以他們底幸福顯出了同輩底不良;指責了他們。并且這些騰達的人們入同輩底記憶之中較繁,同樣地,惹他們底注意也較強;而嫉妒之心是由言談及名聲而倍增的 [113] 。該隱對他兄弟亞伯底嫉妒是很卑劣,很兇惡的,因為當亞伯底供品被上帝看中的時候當場并沒有人旁觀 [114] 。以上就是關于最易嫉人的人的話。
現(xiàn)在且一談那些多少受人嫉妒的人。第一,德行高的人們,其德愈增則受人嫉妒之機會愈減。因為他們底幸??磥硎撬麄儜玫模粵]有人嫉妒債務之得償,所嫉者多是報酬過當之賞賜也。又嫉妒總是與人我底比較俱來的;沒有比較的地方就沒有嫉妒;因此帝王除了受帝王底嫉妒外不受他人底嫉妒。然而應當注意的是微末之人在初升貴顯的時候最受嫉妒,到后來較能克服之;反之,有功有業(yè)的人在福祉綿延之時最受嫉妒。因為到了那個時節(jié)雖然他們底德行仍舊,但其光輝卻不如昔了;因為有新的人物起來把那些德行投入暗處了。
貴胄在升顯的時候不甚受嫉。因為那好像是他們本著家世而應得的權利。并且他們貴顯了也不見得是在他們底幸福上添加了多少;而嫉妒心有如日光,它射在危岸或埈坂上是比射在平地上要熱得多的。為了同一的緣故,那些逐漸升高的人們較之那些突然騰達,一躍而躋于貴顯之列的人們是少受人嫉妒的。
那些把他們底榮耀與重大的勞苦、憂慮或危險連在一處的人們是少受嫉妒的。因為人們認為這些人底榮耀是得來不易的,并且有時還可憐他們,而憐憫永遠是治療嫉妒的。因此你可以看到那較為深沉莊重的政界中人,在他們底崇高的地位中總是自嗟自嘆,說他們度著何等不樂的生活,唱著一套“我們何等受苦” [115] 的歌曲。并不是他們感覺如此,而是要減少嫉妒心底鋒芒。但是這種嗟嘆所指的要是別人給他們加上的負擔才行,不可指自己招來的事業(yè)。因為再沒有比無必要而野心地專攪事業(yè)之更增人嫉妒者也。又,一個大人物若能使所有居下位者保持所有的權利和充分的身份,那就沒有比這個更能消滅嫉妒的了。因為借著這種手段,在他與嫉妒之間可說是有了好幾重障隔也。
最甚者,有些人用一種傲慢不恭的態(tài)度來處他們底大富貴,他們是最受嫉妒的。這些人總要表示自己底偉大——或以外表的煊赫,或以克服一切的反對與競爭——才覺得滿意;而有智之人則寧可給嫉妒貢獻點什么,有時在自己不甚關切的事件中故意讓人阻撓或壓倒。然而這又是真的,就是在若以一種樸素坦白的態(tài)度來處尊榮(只要是不帶驕矜與虛榮),比用一種較為多詐而狡猾的態(tài)度要少受人嫉妒。因為在后一種舉止里,一個人簡直是表明他不配享受那種幸福并且還好像明白自己之無價值似的;由此他竟是教導別人來嫉妒自己了。
最后結束這一段的話:我們在起始既說嫉妒的行為,內中有點巫術的性質,那么要治嫉妒,除了治巫術的方法再沒有別的方法;那就是除去那“妖氣”(人們所謂的)而使之落于別人身上。為了這種目的,有些比較明哲多智的大人物,總要把某一個旁人,叫他登臺露面,好教那本要落到自己身上的嫉妒心轉到那些人身上去,有時這嫉妒落到屬員或仆役身上;有時落到同事或同僚身上;諸如此類:而為了這種事情,永不會缺乏一些天性莽撞而好事的人的。這些人只要能得到權力和職務,什么代價也肯出的。
現(xiàn)在且說公妒。在為公的嫉妒中至少還有一點好處,在私妒中則是一點好處也沒有的。因為公妒好譬一種希臘式的流刑 [116] ,是在有些人變得太位高權重的時候壓抑他們的。因此,公妒對于大人物們是一種控制物,可以使他們不至超越范圍。
這種公妒,拉丁語叫做invidia,今語叫做“公憤”;關于這個將來在論叛亂的一篇中再說。這是國家中的一種疾病,就像染毒一樣。因為正如毒可以傳染到本來健全的部分并使之受疾一樣,在國家中如果生了“公憤”,這種心理將使國家最好的舉措也蒙不潔,使這些舉措變?yōu)閻撼?。所以為政者若把得人心的舉措與不得人心者相混而行之,是得不到什么益處的。因為那種辦法不過表現(xiàn)一種懦弱,一種對嫉妒的畏懼,這種畏懼更于國家不利。這又如各種染毒常有的情形一樣,你要是怕它們,你就不啻招致它們到你身上來了。
這種公憤好像是主要專攻那些重臣大吏而非反對帝制或共和本身似的。但是這是一條可靠的定律,就是假如對某大臣的公憤很深而這位大臣本身致之之道很微:或者這種公憤是遍及于一國中之各大臣者;那么這種公憤(雖然隱而不顯)真是與國家不利的。以上就是關于公妒或公憤以及它與私妒底差別的話,關于私妒我們在先已說過了。
今再關于嫉妒這種情欲普遍地添說這幾句:就是在一切的情欲中,嫉妒是最強求,最持久的。因為別的情欲底起因不過是偶爾有之的;因此昔人說得好:“嫉妒永不休假” [117] ,因為它老是在這人或那人心上活動的。此外還有人注意到戀愛與嫉妒是使人消瘦的,而別的情欲則不致如此,因為它們不如愛與妒之持久。嫉妒也是最卑劣最墮落的情欲;所以嫉妒是魔鬼底本來的特質。魔鬼是被叫做“那個在夜間在麥子中種植稗子的嫉妒者”的 [118] ;因為嫉妒是以詭計并且是在暗中行事的,又常于好的事物如麥子者不利。這永遠是如此的。
[1] 培根時人相信一人之思想、信仰及感情可以直接影響他一人之心身。培根亦信此說。彼以為一人之身體既可以直接影響他一人之身體則一人之精神亦可直接影響他一人之精神也。在其所著自然史(Natural History)中,有類似本段之說,辭長茲不具譯。其大意則以為情人與妒忌之人當其所愛或所妒之對象在場之時,能直接施以影響,而此種影響則系由眼中所放射之“精神”造成者。其所以以眼目為傳達影響之器官者,則因其性柔而透明之故也。
至于“精神”(spirits)一詞,培根以為任何物質之中皆有一種至精極微之質體,其存在吾人僅能由其影響或效力而推知之。此種質體培根呼之曰“精神”或“魄力”(the mortuary spirit)以別于“生氣”或“精魂”(the vital spirit)。凡有生命之物皆有此二氣。唯“生氣”為“風”(air)“火”(fire)二物之玄妙的混合物,傳布于全身各處,“生氣”不散,則生命不亡。因此欲長壽者必須設法使其“生氣”不外散始可。然而吾人肉體之禍福強弱則一視“魄力”之情況及活動,而吾人對于“魄力”亦有若干管理約束之方焉。說詳于培根所著《生死考》(History of Life and Death)中。其要固與我國“魂魄”之說無異也。
[2] Non est curiosus, quin idem sit malevolus.
[3] Narses(472—568)東羅馬皇帝加斯諦尼安一世(Justinian,527—565)之名將。
[4] Agesilaus,公元前四世紀之斯巴達名王。曾破波斯軍。
[5] Tamberlanes,十四世紀韃靼王,驍勇善戰(zhàn),所向無敵。案即帖木兒。
[6] Adrian(亦名 Hadrian)羅馬皇帝(117—138),為羅馬英主之一。
[7] 意謂昔日同輩之中,一旦有富貴得名者,則其他之人皆易生妒恨,其原因一由于相形見絀之難堪,二由于往日甚為熟悉,故不易忘卻其人,且不容不注意之也。
[8] 該隱即 Cain。該隱,亞伯(Abel),均亞當、夏娃之子。該隱居長,因上帝喜悅亞伯之貢獻而不喜彼之貢獻,遂殺其弟于田間。旋受上帝之咒詛,流蕩于地上。事見《創(chuàng)世記》第4章。
[9] quanta patimur.
[10] ostracism.本希臘語,一種流刑,多施于被認為于邦國安寧有危險之人物,雅典尤盛行此制。
[11] Inuidia festos dies non agit.
[12] 見《馬太福音》第13章第25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