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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建華夷語系的理論和證據(jù)(下)

何九盈


提要:  漢語和親屬語言關(guān)系的研究,由于一直模仿印歐語系的研究方法,可說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本文提出“重建華夷語系”,就是要另辟新的路徑,做新的嘗試。

“華”“夷”只是文化的不同,語言的不同,并非種族上的差別。“夷”乃中性詞,毫無貶義。華夷原本是一家,分“家”的根本原因是社會大分工的結(jié)果。有人進(jìn)入了農(nóng)耕社會,有人還停留在游牧或農(nóng)牧階段,于是土地就成了爭奪對象,爭奪的最高形式是戰(zhàn)爭。戰(zhàn)爭導(dǎo)致了部落聯(lián)盟的產(chǎn)生,導(dǎo)致了部落的不斷重組,于是有了不同的語族。有的語言消失了,有的語言擴(kuò)張了。語言的命運也就是族群的命運。戰(zhàn)爭造就了“華夷語系”,造就了四大語族,即羌戎語族、百越語族、苗蠻語族、華夏語族。五帝時代,這一格局就基本上定下來了。東夷語和北狄語呢?東夷語在五帝時代前期就已經(jīng)分化,有的華夏化,更多的是演變?yōu)榘僭秸Z族。本文以語系為根據(jù),首次區(qū)分“內(nèi)北狄”與“外北狄”。以華夷語系為母語的屬于“內(nèi)北狄”,以阿爾泰語系為母語的屬于“外北狄”。內(nèi)北狄在戰(zhàn)國時期已全部華夏化,故不能與四大語族并列。

本文用口傳歷史、親屬語言、考古文化三證合一的方法證明四大語族的親屬關(guān)系。考古文化的輝煌成就改變了我們的語言視野和文化觀念,尤其是意義空前重大的紅山文化的發(fā)現(xiàn),對激活古老的口傳歷史、印證文獻(xiàn)資料的可靠性等,發(fā)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保存在古漢語中的原始華夷語留下來的某些化石詞,經(jīng)與親屬語言互相印證,解決了許多重大的疑不能明的歷史信息。破譯化石詞是史前語言研究的一種重要方式。

本文的研究從理論到方法都是一次革命,“華夷語系”這個新概念就是革命的產(chǎn)物。

西哲黑格爾有言:“密納發(fā)(Minerva)的貓頭鷹要等黃昏到來才會起飛。”是時候了,該中國史前語言研究起飛了。

關(guān)鍵詞:  華夷語系  四大語族  五帝時代  雜種


四證華夷語系中有一個失落了兩千多年的北狄語族。

紅山文化的發(fā)現(xiàn)以及“以燕山南北長城地帶為重心的北方”考古文化區(qū)的確立,對兩千多年來的傳統(tǒng)文明觀念產(chǎn)生了難以估量的沖擊力,為史前語言史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視野。尤其是對于“北狄”問題,從司馬遷的《匈奴列傳》到王國維的《鬼方昆夷z1狁考》以及近現(xiàn)代一些研究“北狄”的論著,幾乎都經(jīng)不起考古文化的檢驗。問題都出在以秦長城為檻,以燕山為界,“檻”外“界”外都是“北狄”,都是外族異種,至于“檻”內(nèi)“界”內(nèi)的“北狄”則都是入侵者,或是由“檻”外“界”外遷徙而來。還有,對某些自稱其先出自五帝的塞外種落,不加分析地一概斥之為“假冒”,是打著華胄旗號以掩蓋其“亂華”的實質(zhì)。紅山文化的發(fā)現(xiàn)以及蘇秉琦文化考古分區(qū)第1區(qū)的確立,舊的“檻”“界”文化觀念被否定了。也就是說,在五帝時代,在大約一千四五百年間,后世所說的“北狄”地區(qū)(指內(nèi)蒙古東南部、遼寧西部及燕山南北地區(qū))也屬于華夷語系的范圍之內(nèi)。那么,紅山文化及第1區(qū)的族群是誰?他們的語言狀況如何?后起的北狄語族與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

先回答第一個問題。考古文化本身很難回答該地區(qū)的族群是誰。慶幸的是書面化的口傳歷史給我們提供了有重大價值的信息。這類信息從來被判為是不可信從的民間傳說,如今與考古文化互相印證,它的文化價值就很珍貴了。請看下面這幾條記載:

1.《十六國春秋·前燕錄》一:“慕容廆,字奕落瓌,昌黎棘城鮮卑人也。昔高辛氏游于海濱,留少子厭越以居(一作“君”)北夷,邑于紫濛之野,世居遼左,號曰東胡。……太康十年(晉武帝司馬炎第三個年號,公元289年),廆又遷于徒河之青山。廆以大棘城即帝顓頊之墟也,元康四年(晉惠帝司馬衷第三個年號,公元294年)定都大棘城,所謂紫濛之邑也。”注1

盈按:《十六國春秋》雖非原著,但“高辛氏游于海濱,留少子厭越以居北夷”事,與《廣韻·暮韻》“暮”字注所引同。《晉書·慕容廆載記》雖無“高辛氏游于海濱……”云云,卻說:“其先有熊氏之苗裔,世居北夷,邑于紫蒙之野,號曰東胡。”注2據(jù)《史記·五帝本紀(jì)》集解引徐廣曰:黃帝“號有熊”。又《五帝本紀(jì)》云:“帝嚳高辛者,黃帝之曾孫也。”《十六國春秋》《晉書》兩種慕容廆傳所載并不矛盾。

“大棘城即帝顓頊之墟”,兩傳所載一致。又,《太平寰宇記·河北道·營州·柳城縣》所載亦同:“棘城,即顓頊之墟也,在郡東南一百七十里。”注3所謂“郡”,秦漢時為遼西郡,隋改為柳城郡,唐初改為營州,后又改為柳城郡,“復(fù)為營州”。

2.《魏書·地形志·營州·昌黎郡》:“龍城(原注:“(太平)真君八年(447年)并柳城、昌黎、棘城屬焉。有堯祠。”)”注4《墨子·節(jié)葬下》:“昔者堯北教乎八狄。道死,葬蛩山之陰。”《山海經(jīng)·海外南經(jīng)》:“狄山,帝堯葬于陽,帝嚳葬于陰。”蛩山在哪里?畢沅據(jù)《山海經(jīng)》認(rèn)為:“狄中之山。”(見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203頁)其地與北狄所居之地有關(guān)。

3.《太平寰宇記·河北道·營州》:“營州(原注:“柳城郡。今理柳城縣。”)按《唐開元十道略》云:‘舜筑柳城。’即知虞舜以前已有柳城之地,在《禹貢》冀州之域。在十二州,因有營州之稱……又《十六國春秋·慕容皝傳》云:‘柳城之北,龍山之南,所謂福德之地也。可營制規(guī)模,筑龍城,構(gòu)宮廟。改柳城縣為龍城;九年(皝九年,相當(dāng)于東晉成帝咸康八年,公元342年),遂遷都龍城,入新宮。十二年,號新宮曰和龍宮。’”注5

4.《逸周書·王會解》:“不屠何:青能(本亦作“熊”)。東胡:黃羆(本亦作“熊”)。”黃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第938頁):“孔晁云:不屠何亦北夷也。王應(yīng)麟云:《管子》曰:‘桓公敗胡貉,破屠何。’注:‘屠何,東胡之先也。’陳逢衡云:鄧立誠曰:‘《漢書·地理志》遼西郡有令支縣,又有徒河縣,徒河即屠何也。晉時有段務(wù)勿塵者,徒河種也。’……漢徒河縣在今直隸永平府大寧之東百九十里,錦縣西北。段長基《歷代疆域表》曰:相傳虞舜時亦有此城。”(段氏為清代河南偃師人)

《辭海》:“徒河①古城名。在今遼寧錦州市。相傳虞舜時已有此城。春秋時齊桓公救燕,破屠河,或以為即屠河。②古縣名。西漢置。治所在今遼寧錦州市。三國魏廢。晉時,鮮卑慕容廆復(fù)置。北魏太平真君八年(公元447年)廢入廣興。”注6

以上四類材料與紅山文化有什么關(guān)系,先得確定材料中的古地名與今地名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據(jù)王鐘翰、陳連開《戰(zhàn)國秦漢遼東遼西郡縣考略》云:

柳城(龍城)——今遼寧省朝陽市西南十二臺營子。

龍城和營州即今朝陽市,已成定論,龍城無疑是位于今朝陽市東南7.5公里的鳳皇山。

昌黎今義縣。

據(jù)《晉書載記·慕容廆傳》所載入居遼西幾次遷徙的情況,可知棘城在北而徒河在南。注7

又據(jù)林幹《中國古代北方民族通史》載:

紫蒙川在今遼寧朝陽市西北。

棘城在今遼寧錦州市附近。

徒河之青山在今遼寧義縣境內(nèi)。

龍城故址在今遼寧朝陽市。注8

又據(jù)北燕范亨著、清湯球輯、今人吳振清校注《燕書·高祖武宣皇帝紀(jì)》注①:“昌黎棘城:今遼寧義縣西北。”注9

據(jù)王鐘翰等今人考證,上述四類材料中的古地名都在今朝陽市、錦州市的范圍之內(nèi)。南臨遼東灣(高辛氏所游“海濱”即此),西北接內(nèi)蒙古東南部。這一地區(qū)正屬于紅山文化范圍之內(nèi)。

現(xiàn)在我們討論創(chuàng)造紅山文化的族群為誰?材料中提到“顓頊之墟”,“高辛氏游于海濱”,其少子“邑于紫濛(蒙)之野”,龍城“有堯祠”“舜筑柳城”。司馬遷說的“五帝”,材料中占了四帝。黃帝雖未出現(xiàn),可不屠何的青熊、東胡的黃羆與黃帝的稱號“有熊”關(guān)系密切。五千多年前的黃帝時代,徒河、東胡地區(qū)肯定是林木蓊郁,熊羆出沒,故黃帝族群以熊為圖騰。他所統(tǒng)帥的氏族也以六種“猛獸之名名之”,“教熊羆貔貅z4虎,以與炎帝戰(zhàn)于阪泉之野”注10

在紅山文化的舞臺上,“五帝”都先后登場了。我們可以這樣認(rèn)為:新石器時代后期的遼西地區(qū)就是“五帝”的歷史后院,是中華文明的起源地之一。黃帝統(tǒng)領(lǐng)的有熊氏,就是從這里出發(fā),“北逐葷粥”,南征蚩尤,他們兼并了炎帝的桑干河流域乃至整個冀州,涿鹿成了統(tǒng)治中心。古人已經(jīng)注意到了涿鹿地位的古今之別:

以今觀之,涿鹿,東北之極陬也,而以之建都;釡山,在懷來城北,而以之合符,則當(dāng)時藩國之在其西北者可知也。秦漢以來,匈奴他部如爾朱、宇文之類,往往祖黃帝,稱昌意后,亦一證也。注11

尤應(yīng)注意的是“顓頊之墟”。清人龔自珍在《壬癸之際胎觀第三》一文中說:

夫始變古者,顓頊也。注12

如何“始變”,龔氏未說。人所共知,所指必然是“絕地天通”的“變古”。對此,郭大順在《紅山文化》中有很好的發(fā)揮 注13。我要補充說明的只有一點:發(fā)現(xiàn)“壇廟冢”的牛河梁遺址以及東山嘴遺址,距離“顓頊之墟”都不遠(yuǎn)。可以說就在其統(tǒng)治范圍之內(nèi)。

現(xiàn)在回答第二、第三個問題。

肯定了“五帝”與紅山文化的關(guān)系,五千多年前這一地區(qū)的語言狀況也就不言而喻了。從黃帝到堯舜,他們的語言都屬于華夷語系。但“五帝”之后,歷經(jīng)夏、商、周三代,尤其是春秋時期,在燕山南北,在秦晉燕北境,為什么冒出了那么多“北狄”呢?夷狄與華夏的軍事對抗達(dá)到了白熱化的地步。迄今為止,還沒有人將“北狄”問題徹底說清楚。原因有三:

一是從司馬遷開始就把概念搞混了。

二是把北狄的復(fù)雜來源簡單化了。

三是北狄語族在戰(zhàn)國時代已徹底消失,于是誤以歷史上所有的“北狄”族群全是異族入侵者。

司馬遷在《匈奴列傳》中將“赤翟”“白翟”以及周襄王所娶之“狄后”與匈奴相提并論,又把山戎、獫狁、葷粥與匈奴等同起來,在概念上就相當(dāng)混亂。他把“匈奴”這個概念擴(kuò)大化了。從此以后,人們一說到“北狄”,即使不與匈奴畫等號,也一定認(rèn)為是“非我族類”。實則,“北狄”的來源很復(fù)雜。既有種族意義上的北狄,又有文化意義上的北狄。前者如匈奴、鮮卑、突厥、鐵勒等;后者如赤狄、白狄、鬼方、長狄等。從語系來劃分,后者在華夷語系的范圍之內(nèi),我稱之為“內(nèi)北狄”,北狄語族就是指內(nèi)北狄各族群所使用的語言。前者在華夷語系范圍之外,我稱之為“外北狄”,他們所使用的語言屬于阿爾泰語系。

內(nèi)外北狄雖屬不同語系,而在五帝時代,由于地緣關(guān)系,雙方的接觸甚至發(fā)生戰(zhàn)爭,這是可以斷言的。在慕容鮮卑、宇文鮮卑、托跋鮮卑的口傳歷史中,都將他們的遠(yuǎn)古祖先與炎帝或黃帝族群聯(lián)系起來,只要用戰(zhàn)爭、擴(kuò)張的觀點細(xì)加分析,就能看到問題的實質(zhì)所在。

前文談到帝嚳高辛氏留少子厭越邑于紫蒙之野,其后為慕容氏的問題。高辛氏為何要留少子居北夷呢?這顯然是一種占領(lǐng)。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屬于不同種族,統(tǒng)治者因為人數(shù)少最終放棄自己的母語,以被統(tǒng)治者的語言為自己的語言,這樣的例子并不少見。厭越君臨鮮卑,自己也鮮卑化了。這位“有熊氏之苗裔”給后人留下的只是一種歷史記憶。

《北史·周本紀(jì)》說宇文鮮卑:“其先出自炎帝。炎帝為黃帝所滅,子孫遁居朔野。其后有葛烏菟者,雄武多算略,鮮卑奉以為主,遂總十二部落,世為大人。”注14

這種記載的底色無疑是真實的。除了“其先出自炎帝”一語過于絕對,“子孫遁居朔野”說明了炎黃之戰(zhàn)的殘酷性。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逃。鮮卑奉其后以為主,也是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屬于不同種族。最終,逃居朔野的炎帝子孫鮮卑化了。他們也失去了自己的母語。

現(xiàn)在說托跋鮮卑與黃帝的關(guān)系問題。

《魏書·序紀(jì)》云:

昔黃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內(nèi)列諸華,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國有大鮮卑山,因以為號。其后,世為君長,統(tǒng)幽都之北,廣漠之野。畜牧遷徙,射獵為業(yè),淳樸為俗,簡易為化,不為文字,刻木紀(jì)契而已。世事遠(yuǎn)近,人相傳授,如史官之紀(jì)錄焉。黃帝以土德王,北俗謂土為托,謂后為跋,故以為氏。其裔始均,入仕堯世,逐女魃于弱水之北,民賴其勤(一作“勛”),帝舜嘉之,命為田祖。爰?xì)v三代,以及秦漢,獯鬻、獫狁、山戎、匈奴之屬,累代殘暴,作害中州,而始均之裔,不交南夏,是以載籍無聞焉。注15

這是一篇有重大意義的史料文字,它來自于鮮卑族人的代代口傳,其價值有“如史官之紀(jì)錄”。后人從中可以獲得哪些信息呢?

一是“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從地理位置而言,鮮卑在有熊國的北面,二者是鄰居。這跟《后漢書·鮮卑傳》記載是一致的:“鮮卑者,亦東胡之支也,別依鮮卑山,故因號焉……以季春月大會于饒樂水上。”注云:“水在今營州北。”《太平寰宇記·北狄五·鮮卑》對饒樂水的注釋為:“在今柳城郡界。”對鮮卑山的注釋也是“今在柳城郡界”。營州、柳城郡,也就是秦漢時期的遼西郡,在原始社會末期,此地為黃帝族群的發(fā)祥之地。

二是鮮卑與黃帝族群并非同一種族,語言、文化亦不同,昌意憑什么將鮮卑之地“封”給自己的“少子”呢?這正是占領(lǐng)與被占領(lǐng)的關(guān)系。昌意少子統(tǒng)治的是戰(zhàn)敗了的鮮卑族群,這才是“封”的實質(zhì)。

可是,到了唐代李延壽撰《北史》時,將《魏書·序紀(jì)》開篇的“昔黃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內(nèi)列諸華,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改為“魏之先出自黃帝軒轅氏,黃帝子曰昌意,昌意之少子受封北國”。這一改動,歷史的真實面貌完全被歪曲了。憑什么說“魏之先出自黃帝軒轅氏”呢?這個說法給后人造成兩重誤解:北魏托跋氏冒充黃帝后裔;或者說黃帝本屬北狄種族,非我“諸華”。所謂“出自”當(dāng)然就是種族血緣關(guān)系,這與《魏書》說的“或內(nèi)列諸華,或外分荒服”,簡直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

三是始均這個人物為傳播“諸華”文明于“荒服”之國做出了重要貢獻(xiàn)。

始均生活在堯舜時代,上距黃帝、昌意應(yīng)該有上千年之久。馬長壽拿《魏書·序紀(jì)》這條材料與大興安北路嘎仙洞之托跋鮮卑相比附,在時代上無法契合。他認(rèn)為:

《魏書·帝紀(jì)·序紀(jì)》云:“國有大鮮卑山”,此大鮮卑山當(dāng)在今之大興安嶺的北段。又云:始均“逐女魃于弱水之北”,此若水即今之嫩江。注16

《序紀(jì)》中有一個重要事實馬先生忽略了。始均被帝舜“命為田祖”,始均所領(lǐng)導(dǎo)的鮮卑已進(jìn)入農(nóng)耕經(jīng)濟(jì)社會,至少不全靠“射獵為業(yè)”了。托跋鮮卑內(nèi)部也有不同的氏族,他們從大興安北麓往南遷徙過程中,在幽都之北,營州之北,遭遇黃帝族群,為昌意少子所征服,這是很合理的解釋。所以始均“逐女魃于弱水之北”的弱水,根本不可能“即今之嫩江”。這里的“弱水”即弱落水,也即饒樂河(饒樂與弱落音通),也就是今赤峰市北面的西拉木倫河 注17。而且堯的帝都在冀州,如果始均身處大興安嶺之北段,如何能“入仕堯世”?

黃帝、顓頊都是大巫師,始均逐女魃也是用巫術(shù)來抗旱,將原始華夏族的巫術(shù)文化引進(jìn)給鮮卑部落。“托跋”一詞成了鮮卑語,而這個詞應(yīng)與原始華夷語有關(guān)。“托”與“土”音近,而“跋”“魃”我在前文已講過,包含著巫術(shù)觀念,與納西族中的“畢”“扒”從事祭祀活動有關(guān)。“托跋”這個名稱應(yīng)與祭土神有關(guān)。

始均這個人物最早見于《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

有北狄之國。黃帝之孫曰始均,始均生北狄。

《魏書·序紀(jì)》是這條材料最好的注腳。“北狄”作為國名最早見于此。但始均時代實無“北狄”之名,稱鮮卑為北狄應(yīng)是夏以后的事。所謂“始均生北狄”,并不是始均是“北狄”的親生父親,鮮卑人由此而出,這純屬誤解。這個“生”是什么意思呢?請聽郭璞如何解釋。《大荒東經(jīng)》“帝俊生黑齒”,郭注:

諸言生者,多謂其苗裔,未必是親所產(chǎn)。注18

據(jù)郭注,“始均生北狄”即始均的后裔有的演變?yōu)椤氨钡摇薄?

《世本·氏姓》(秦嘉謨輯補本)云:

翟氏,黃帝之后,代居翟地,為晉所滅,氏焉。注19

此“翟地”之“翟氏”與始均之“北狄”應(yīng)該是有關(guān)系的。這也是內(nèi)北狄產(chǎn)生的一個實例。

《魏書·序紀(jì)》說:“始均之裔,不交南夏,是以載籍無聞焉。”史家魏收只看到了現(xiàn)象,沒有說出原因。“不交南夏”并非“始均之裔”的原因,而是匈奴侵占了“始均之裔”的故土,切斷了他們和“南夏”的聯(lián)系。這種情況發(fā)生在堯舜之后的夏王朝時代。徐中舒說:

匈奴帝國之興起,實為東方史上劃時代之大事。自此以前,中國與北狄居境相接,婚俗相通,中國文化自此而北,與秦漢以后中國文化自江淮而南者,其情事正復(fù)相似。

匈奴帝國興起以后,中國與北狄即以匈奴為之鴻溝而長此隔離……注20

我把這個“隔離”時代定在夏王朝時期,因為堯舜時代的北鄰為鮮卑,而夏王朝時代的北鄰已變成匈奴了。《史記·匈奴列傳》說:“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維。”《索隱》引樂產(chǎn)《括地譜》云:“夏桀無道,湯放之鳴條,三年而死。其子獯粥妻桀之眾妾,避居北野,隨畜移徙,中國謂之匈奴。”

說匈奴的先祖乃“夏后氏之苗裔”,固然不可信,卻間接說明了二者地界相鄰,故生出此種無根之談。夏桀之子逃往匈奴,也是因為匈奴是北鄰。這跟“炎帝神農(nóng)氏為黃帝所滅,子孫遁居朔野(指宇文鮮卑)”(《周書·文帝紀(jì)》)的性質(zhì)是一樣的。

所謂“載籍無聞焉”又如何解釋呢?因為始均后裔經(jīng)匈奴沖擊,必然發(fā)生分化,東西南北四處逃竄,逃往諸華的被目為“北狄”,他們就與鮮卑大人有別了。“載籍無聞”這個說法也不算確切,“始均生北狄”,這不就是有聞于“載籍”嗎?問題在于魏收不能將這條材料與托跋鮮卑的口傳歷史聯(lián)系起來,用發(fā)展的眼光、變化的觀念來研究始均之裔。

“狄”,作為部落的特定稱謂始于夏代,還有個著名的例子,就是“有易”。《大荒東經(jīng)》說:

王亥托于有易,河伯仆牛。有易殺王亥,取仆牛。河念有易,有易潛出,為國于獸。注21

“為國于獸”是指在野獸出沒的荒山野嶺重建國家。郝氏將此故事定在“夏帝泄十二年及十六年”注22

王國維《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說:

古狄易二字通,有狄即有易……狄易二字不知孰正孰借,其國當(dāng)在大河之北,或在易水左右。注23

狄之所以名為狄,其原始意義與“狄”“易”無關(guān),而是源于“翟”。

《說文·羽部》:“翟,山雉也。尾長。”段注:“翟羽,經(jīng)傳多假狄為之。狄人字,傳多假翟為之。”(第138頁)段注的前半部分是對的,后半部分就要進(jìn)一步分析。誠然,《說文》云:“狄,北狄也,本犬種,狄之為言淫辟也。”(段注本476頁)《白虎通·禮樂·論四夷之樂》:“狄者,易也,辟易無別也。”《禮記·王制》:“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正義》:“東北方多鳥,故衣羽。……《風(fēng)俗通》云:‘父子嫂叔,同穴無別。狄者,辟也,其行邪辟,其類有五,李巡注《爾雅》云:一曰月支,二曰穢貃,三曰匈奴,四曰單于,五曰白屋。’”注24《說文》《白虎通》《風(fēng)俗通》所謂的“狄”都有敵義,“辟”“易”均屬聲訓(xùn)(三字在上古均屬錫部),所指均后來的外北狄。所謂“淫辟”“辟易無別”“邪辟”這種文化制度、觀念上的差異,要到商周時代才突顯出來。夏代的“北狄”“有狄”之所以名為“狄”,來源于“翟羽”“衣羽毛”這一特征,從音義兩方判斷,自應(yīng)以“翟”為本字。

上文說了,以“狄”作為部落稱謂始于夏代,而狄人以“衣羽毛”為特色在顓頊時代就有了。王嘉《拾遺記》(第17頁)說:顓頊時代的“溟海之北,有勃鞮之國,人皆衣羽毛”。

王嘉的記載必有更古的材料為據(jù)。其中的“溟海”前人認(rèn)為是神話中的“海”,我以為這里的“溟海”實指渤海灣,距上文談到的遼西地區(qū)的“顓頊之虛”不遠(yuǎn),“勃鞮”是屬于狄人的部落名稱。“勃鞮”一詞告訴我們,他們就是后世稱之為“翟”的人,理由下文再談;他們所處之地與顓頊之虛為鄰,也非翟莫屬。羽毛甚多,衣羽毛之民亦甚多,但翟羽鮮艷多彩,最受翟族先民青睞,由此而獲“翟”稱,漸漸被定為族群稱謂,當(dāng)初并無絲毫貶義。

我們說原始意義上的翟人不用“狄”來表示,但“狄”字的產(chǎn)生以及《說文》說“狄”“本犬種”,這是兩個來源有別的概念。先有“翟”,后有“狄”。先有衣翟羽的“翟”,后有“本犬種”的“狄”。《史記·趙世家》說:“翟犬者,代之先也。”代人的祖先以犬為圖騰,所以許慎說“狄”“本犬種”。嚴(yán)格來說,“翟犬”應(yīng)作“狄犬”才符合其本義。據(jù)《太平寰宇記·蔚州·飛狐縣》條載:

按代地,本北狄,姜姓之國,周末強大,在七國前稱王,以今云中、馬邑、五原、安邊、定襄,皆為代國之北地焉。注25

陳槃?wù)f:“《寰宇記》說她本姜姓之國,未詳所據(jù)。姜姓亦華夏舊族,不過這只是指她的始封君而說。” 注26

姜姓為炎帝后裔,跟黃帝后裔一樣,是華夏語族的主體族群,而姬姜二姓都有未融入華夏語族的部落分支,姜姓與西戎結(jié)合,姬姓與北狄結(jié)合,故商周時代的戎、狄,事實上都已經(jīng)過不同程度的重組。戎狄關(guān)系之密切到了混而難分的地步。有的記載以為二者本屬同源,這也不奇怪,從根上來說,姬姜原本同源,戎狄的分分合合亦勢所必然。地緣、婚姻、商業(yè)往來、農(nóng)業(yè)水利、游牧遷移,都在縮小彼此之間的差異,但戎與狄的差異還是存在的。

《史記·晉世家》“重耳遂奔翟”,《會注考證》本《正義》引《風(fēng)俗論》云:

《春秋傳》曰:“狄本山戎之別種也,其后分居,號曰赤翟、白翟。”注27

山戎即北戎、無終。《史記·匈奴列傳》“唐虞以上有山戎”,《正義》:“杜預(yù)云:‘山戎、北戎、無終三名也。’《括地志》云:‘幽州漁陽縣,本北戎無終子國。’”(第2880頁)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研究員靳楓毅“親歷七年發(fā)掘燕北山戎文化遺存”。他說:“在商周時期,這個燕山地區(qū)就盤踞活動著一個非常重要的、古老的游牧部落——山戎。”“山戎在什么地方活動呢?在燕北,就是昌平以北,居庸關(guān),出了居庸關(guān)、八達(dá)嶺,那個軍都山;再往北,赤城、張家口;再往北承德,到東邊盧龍、乾(盈按:似應(yīng)作“遷”)安這一帶。通常山戎的活動范圍就在山區(qū)里邊,山谷間活動。”“山戎文化的分布地理,包括了北京的北部的潮白河流域、桑干河流域、洋河流域、灤河流域和青龍河流域的一部分。” 注28考古發(fā)掘證明:前人以山戎為“匈奴別名也” 注29,根本是不可信的。

商周時代山戎活動的地區(qū),在炎帝、五帝時代正是原始華夏族群的生息之地,山戎的祖先是誰呢?從他們以山區(qū)活動為范圍的特點來看,他們的祖先很可能是炎黃大戰(zhàn)時的失敗者,他們沒有能夠進(jìn)入農(nóng)業(yè)社會,是時代的落伍者,他們的語言應(yīng)基本上保持原始華夏語的特點。總之,他們不是來自蒙古高原的游牧族群,是土生土長的冀北山民。

商周以后的山戎到哪里去了?“狄本山戎之別種”正好回答這一問題。王國維說:

自幽平以后,至于春秋隱桓之間,但有戎號;莊閔以后,乃有狄號。“戎”與“狄”皆中國語,非外族之本名。注30

在中國語境中,為什么會發(fā)生由戎到狄的變化呢?這跟山戎的活動范圍發(fā)生變化有關(guān)。他們乘周王朝統(tǒng)治勢力衰敗之機,由冀北到冀中甚至到冀南,伐邢、滅衛(wèi)、滅溫,對華夏族造成了嚴(yán)重威懾,“中國不絕若線”。

但“狄本山戎之別種”之“狄”,僅指燕北、冀東地區(qū)“山戎之別種”,不是說所有的“北狄”均來自山戎,更不能誤解為“狄”這個稱號是莊公、閔公以后才產(chǎn)生的(王國維所言只適用于《春秋》《左傳》)。

到此為止,關(guān)于北狄,我已經(jīng)梳理出:

1.《大荒西經(jīng)》始均所生之北狄;

2.《大荒東經(jīng)》殺王亥之有易(狄);

3.顓頊時代溟海之北的“勃鞮之國”;

4.代國姜姓的“翟犬”;

5.燕北山戎之別種:狄。

其中1、3兩類與紅山文化有直接關(guān)系。根據(jù)我個人所掌握的有限文獻(xiàn)資料來看,北狄內(nèi)部種族復(fù)雜,發(fā)展演變的歷史起碼也在三千年左右,不可用一成不變的觀點來看待北狄問題。就北狄語族而言,春秋時代還有五大重要成員:

由鬼臾(kuì)氏演變而來的赤狄隗氏;

由防風(fēng)氏演變而來的長狄;

由皋落氏演變而來的赤狄別種;

由姬姓演變而來的雍州白狄;

白狄別種中山鮮虞國。

此五種北狄前人分為三類:赤狄、白狄、長狄。《左傳》宣公十五年《正義》曰:“謂之赤、白,其義未聞。蓋其俗尚赤衣、白衣也。” 注31也就是說,赤、白之分可能與部落的顏色崇拜有關(guān)。

現(xiàn)在,先說赤狄隗氏。

春秋時期的北中國似乎一下子冒出了許多狄人,對華夏族幾乎形成半包圍狀態(tài)。不僅“晉居深山,戎狄與之鄰”(《左傳》昭公十五年),就是周王朝也面臨“王室將卑,戎狄必昌”的危險局面。史伯曰:“當(dāng)成周者,南有荊蠻……北有衛(wèi)、燕、狄、鮮虞、潞、洛、泉、徐、蒲;西有虞、虢、晉、隗、霍、楊、魏、芮;東有齊、魯、曹、宋、滕、薛、鄒、莒;是非王之支子母弟甥舅也,則皆蠻、荊、戎、狄之人也。”(《國語·鄭語》)韋注:“狄,北狄也。鮮虞,姬姓在狄者也。潞、洛、泉、徐、蒲皆赤狄,隗姓也。”成周北面共有九國,有七國為狄族,其中五國為赤狄隗姓,西面還有一個隗國。王國維說:“春秋諸狄皆為隗姓是也……案他書不見有隗國,此隗國者,殆指晉之西北諸侯,即唐叔所受之懷姓九宗,春秋隗姓,諸隗之祖也。原其國姓之名,皆出于古之畏方。”王氏又認(rèn)為,“畏方”即“鬼方”,“鬼方、昆夷、薰育、z1狁,自系一語之變,亦即一族之稱,自音韻學(xué)上證之有余矣。”這“一族”“又稱之曰胡、曰匈奴”注32。王國維的這篇《考》,影響深遠(yuǎn),而錯誤也很嚴(yán)重。他用音韻學(xué)上聲轉(zhuǎn)之法,將“鬼方”與“昆夷”“z1狁”“薰育”“匈奴”都等同起來,與實際情況完全不符;所謂“春秋諸狄皆為隗姓”也純屬主觀武斷。但他指出“隗”與“懷”通,這是正確的。劉師培在《氏姓學(xué)發(fā)微·一姓誤歧為數(shù)姓》中也有此判斷:

又,《大戴禮·帝系篇》云:“陸終娶鬼方氏之妹女隤,生六子。”《世本》作“嬇”,《漢書·人表》作“潰”,蓋貴、鬼古通。女嬇出于鬼方氏,故女嬇即女鬼之異文……厥后女嬇之后蔓延中國,或以母姓為姓。由是在西南則曰夔……在淮北者則曰歸……在晉國者則曰懷,《左傳》定四年言周錫唐叔“懷姓九宗”,“懷”亦與“鬼”同,則懷姓亦女嬇之后。在赤狄者為隗姓,《左傳》僖二十二年:“狄人伐廧咎如,獲其二女叔隗、季隗,納諸(晉)公子。”“隗”字既與“夔”同,則隗姓亦隤之胄,故知夔、歸、懷、隗同為一姓,以鬼方得名,皆“嬇”之異文。然前儒說《左傳》,未有能明此誼者矣。注33

劉、王二人論“鬼方”,個別結(jié)論一致,而出發(fā)點、大前提完全不同。劉氏是在古“帝系”范圍之內(nèi)來論“鬼方”,而王氏則將“鬼方”當(dāng)作“外族”,與“薰育”“匈奴”畫等號。王氏預(yù)設(shè)的大前提已錯,所謂“音韻學(xué)上證之有余”則純屬空話。

據(jù)《世本》《漢書·古今人表》記載,陸終是黃帝的裔孫,而女隤(潰)是誰的后裔呢?“鬼方”乃商代方國名稱,它原本有兩個意思:一是指西方的一個方國,二是引申為泛指遠(yuǎn)方。《后漢書·章帝紀(jì)》:“仁風(fēng)翔于海表,威霆行乎鬼區(qū)。”注:“鬼區(qū)即鬼方。”此鬼方即泛指。作為具體的方國,鬼方氏在陸終時代又叫什么呢?也就是說女隤時代尚無“鬼方”之名,“鬼方”之名從何而來?劉師培給我們留下了一個疑問。因此,所謂“女隤之后蔓延中國”一語,大大夸張了陸終和女隤的實際影響。

我以為“鬼方”“女隤”來自鬼臾區(qū)。“鬼方”是“鬼臾區(qū)”在商代的稱謂,“女隤”是“鬼臾區(qū)”在陸終時代的一種稱謂。

“鬼臾區(qū)”又是誰?《史記·封禪書》說:“鬼臾區(qū),號大鴻,死葬雍,故鴻冢是也。”注34又說:“自華以西,名山七”,其六曰“鴻冢”。《索隱》(第1373頁):“黃帝大臣大鴻葬雍,鴻冢蓋因大鴻葬為名也。”又,《史記·五帝本紀(jì)》云:“(黃帝)舉風(fēng)后、力牧、常先、大鴻以治民。”注35

再進(jìn)一步查考,我們發(fā)現(xiàn):“鬼臾”就是“魁隗”,也寫作“塊隗”“塊z12”。《漢帝堯碑》云:“帝堯者,昔日之圣王也。其先出自塊隗。”(《金石錄》卷16,《隸釋》卷1)這是炎帝氏族的另一稱謂。《太平御覽·皇王部·炎帝神農(nóng)氏》引《帝王世紀(jì)》曰:“神農(nóng)氏,姜姓也……本起烈山,或時稱之。一號魁隗氏,是為農(nóng)皇。”注36《冊府元龜·帝王部》也有相同的文字。“鬼”姓、“隗”姓以及與之音同音近的“嬇”“潰”“隤”“貴”“媿”“歸”“懷”和商代的“九(侯)”以及《詩·小雅·小明》中之“艽(野)”,均由“魁隗”演變而來注37

魁隗氏,也就是鬼臾區(qū),在黃帝時代一定是一個了不起的姜姓族群。《軒轅本紀(jì)》說“鬼臾區(qū)占星”(《云笈七簽》第2165頁)。跟蚩尤一樣,通巫術(shù),懂軍事,后人還冒充他的名來作兵書三篇,收入了《漢書·藝文志》。這里要糾正一個起碼在漢代就已出現(xiàn)的大錯。“鬼臾區(qū)”錯寫成“鬼容區(qū)”。將“臾”誤寫作“容”,是先誤其音,后誤其形。

《漢書·古今人表》在力牧、風(fēng)后之后,封胡之前,為“鬼臾區(qū)”。這個名字本來正確無誤,而師古曰:“即鬼容區(qū)也。臾、容聲相近。”(第868頁)這是原文正確,注釋錯誤。《漢書·藝文志》兵書略有“鬼容區(qū)三篇”。師古曰:“即鬼臾區(qū)也。”王應(yīng)麟《漢志考證》:“《封禪書》鬼臾區(qū)號大鴻。”注38這是注釋正確,原文錯誤。

錯誤的原因起于音。原來“臾”字有四個讀音:yú,yǔ,yǒng,kuì。有人將“鬼臾(kuì)區(qū)”誤讀為“鬼 yǒng 區(qū)”,進(jìn)而改變字形作“鬼容區(qū)”。臾(kuì)是“蕢”的古文。《說文》“蕢”字條云:“臾,古文蕢,象形。《論語》曰:‘有荷臾而過孔氏之門。’”段注:“此古文《論語》也。”(第44頁)其實,《說文》“臾(yú)”從申從乙,和“臾(kuì)”在形體上有別,后來混而為一了。

上文我們肯定了“鬼臾”(即“魁隗”)屬于炎帝族群,又知道這個族群的大鴻氏為黃帝大臣之一,他們的發(fā)源地在西方雍州,《后漢書·西羌傳》注引《竹書紀(jì)年》云:“武乙三十五年,周王季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翟王。”(2871頁)這條材料“戎”“翟”并用,“西落”即西方部落,其地在雍州。所謂“鬼戎”“鬼方”“隗國”均由“鬼臾”演變而來,那么他們的語言無疑屬于原始華夷語系。故陸終氏娶女嬇(kuì)為妻,周襄王“以狄伐鄭”,以狄女隗氏為后,公子重耳取季隗、趙衰妻叔隗,都足以證明狄語和華語雖然有別,但絕非語系的不同。完全不能跟匈奴扯在一起。只有在“泛指遠(yuǎn)方”時,才可用于“外北狄”諸族。

“鬼臾”的后人,也就是大鴻氏的后人,有的成為華夏族的中堅勢力,如帝堯,有的則被諸華目為“狄”,根本原因在于文化上的差異。從五帝時代到春秋的兩三千年間,華夏文明禮儀制度發(fā)展到“郁郁乎文哉”的地步,而“戎狄薦居,貴貨易土”(《左傳》襄公四年)。因為“薦居”,就沒有宗廟社稷,還保持原始時期“被發(fā)而祭于野”(《左傳》僖公二十二年。又《后漢書·五行志一》引應(yīng)劭曰:“昔辛有睹被發(fā)之祥,知其為戎。”)的習(xí)俗;因為“易土”,故沒有統(tǒng)一的堅強的國家機構(gòu),故孔子說:“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論語·八佾》)這些就注定了在狄與夏的爭斗中,狄人必敗。

狄人敗于文明,而不是敗于侵略。真正的侵略者是周人。他們把本屬“蠻夷戎狄”的土地,一律分封給“王之支子母弟甥舅”,造成華夷雜處的地緣關(guān)系。到了春秋時期,人口增加,諸姬內(nèi)部都常常爭地以戰(zhàn),何況對落后的狄人呢。雍州、冀州,既是華夏族的祖居地,也是狄人的祖居地,周人、秦人、晉人都是靠占領(lǐng)消滅戎狄而發(fā)展壯大的。“狄之廣莫,于晉為都。晉之啟土,不亦宜乎!”這就是強者的邏輯。周初賜給唐叔的“懷姓九宗”,本是土生土長的古老居民,這些鬼臾區(qū)的后裔,經(jīng)歷了上千年的衰敗,完全失去了祖先大鴻氏的輝煌,成為周人的奴役對象。他們在自己的土地上起來反抗一下,做最后掙扎,這不是很正常嗎!

可惜,他們不僅失去了土地,也失去了自己的語言,以全盤華化而告終。

現(xiàn)在談由防風(fēng)氏演變而來的長狄。

在華夷語系北狄語族中,防風(fēng)氏歷史最悠久,知名度也最高。不僅孔夫子研究過他,秦漢許多名著也提到他,在講大高個兒時,往往拿長翟來說事。防風(fēng)氏的歷史起點在何時?

因為防風(fēng)氏可能姓釐,王引之就說:“然則防風(fēng)氏殆黃帝之后歟?”劉師培又認(rèn)為防風(fēng)與九黎、三苗“均同族也,蓋神農(nóng)之后”注39

我以為防風(fēng)氏的歷史起點比炎黃二氏還要早。防風(fēng)氏姓風(fēng),屬于太昊伏羲氏后裔。它的發(fā)祥地在今山東地面,那是二昊的根據(jù)地。防風(fēng)氏是神權(quán)時代的“神”,非“社稷之守”,是“山川之靈”的神守,其具體職責(zé)為“守封嵎之山者也”(《國語·魯語下》)。與《論語·季氏》中那個東蒙主顓臾,《左傳》僖公二十一年說的任、宿、須句等一樣,都是風(fēng)姓,都是太昊伏羲氏的后裔,春秋時它們都已有三四千年的歷史,都是神守時代的活化石,殘余勢力。

但顓臾等族群的語言應(yīng)屬于華夏語族,防風(fēng)氏為何變成了北狄呢?他們的語言有何變化?為什么他們從山東地面的會稽山遷徙到今浙江的會稽山,又從浙江的會稽山北上到遼西的會稽山呢?(古會稽有三,為董楚平說。見楊向奎《歷史與神話交融的防風(fēng)氏》所引。)

他們第一次遷徙的原因、時間,可能是黃帝殺二昊的某次戰(zhàn)爭。他們是失敗者,于是沿海南下到了浙江會稽之山(古防山也),他們在虞夏時名曰“防風(fēng)”,這個“防”據(jù)《水經(jīng)注·漸水》注:“會稽之山,古防山也。”防山之風(fēng)姓即“防風(fēng)氏”得名之由。他們在這里起碼有一千多年的歷史,故他們的語言,在虞夏時期應(yīng)屬于百越語。不知他們由于什么原因又遭遇到禹部落的鎮(zhèn)壓。《國語·魯語》引孔子給出的理由是:

昔禹致群神于會稽之山,防風(fēng)氏后至,禹殺而戮之。

如果僅僅因為開會遲到就“殺而戮之”,這個理由似乎有些站不住。很可能是禹族群侵占了他們的領(lǐng)地。而且,防風(fēng)氏后來之所以北上遼西,與禹部落對他們的鎮(zhèn)壓應(yīng)有直接關(guān)系。

據(jù)《元和郡縣圖志》《太平寰宇記》等古地理書記載,古防風(fēng)氏之國,其地在《禹貢》揚州之域,后來的武康、德清一帶。

武康縣,古防風(fēng)氏之國……防風(fēng)山,在縣東一十八里,先名封嵎山,唐天寶六年敕改焉。其一名風(fēng)公山,一名風(fēng)渚山。古防風(fēng)氏之國。風(fēng)公者,以其山上有風(fēng)公祠。風(fēng)渚者,以山下有風(fēng)渚水……山東南二里有嵎山,禹十二代孫帝嵎所居也。注40

封嵎,又寫作“附禺”“鮒魚”“務(wù)嵎”等,古音相同或相近。據(jù)此記載,嵎山與封嵎山為兩山,但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jì)要》以“封山”立目,這是依韋昭的《魯語》注:“封、禺,二山名。”顧說:“或以封山為封禺山,誤矣。”(卷九十一,第4196頁)《說文·山部》:“嵎,封嵎之山也,在吳楚之間、汪芒之國。”段注云:“《魯語》:孔子曰:防風(fēng)氏者,汪芒氏之君也,守封嵎之山者也。韋云:封,封山;嵎,嵎山。在今吳郡永安縣(即武康縣)。按據(jù)許則封嵎乃一山名耳。今封嵎二山在浙江省湖州府武康縣東,實一山也。” 注41我以為分歧的由來,即在于“禹十二代孫帝嵎所居”之嵎山,本屬封嵎山的一部分,后獨立名為“嵎山”,“帝嵎”之名亦由山而起。

這條材料更深層的意義在于,殺防風(fēng)氏者并非以治水著稱的大禹,大禹是否來過封嵎之山,是否到過浙江會稽,還要打個大問號(王充《論衡·書虛》云:“舜至蒼梧,禹到會稽。非其實也。”)。但他的十二代孫以“巡守”的名義駐到了嵎山,《吳興志》有明文記載注42。上文說禹族群侵占了防風(fēng)氏的領(lǐng)地,侵占者就是禹之十二代后裔帝嵎。總之,防風(fēng)氏是此地的原主人,禹族群是后來的入侵者。關(guān)于防風(fēng)氏的風(fēng)俗習(xí)慣,武康一帶的古傳說提供了有價值的原始信息。請看《述異記》中保存的兩條資料。

第一條為《蘇氏演義》轉(zhuǎn)引《述異記》云:

至今南中有防風(fēng)氏,人皆長大,越俗祭防風(fēng)神,奏防風(fēng)古樂,截竹長三尺吹之,音如狗嗥,三人被發(fā)而舞于庭。

南朝梁時南中仍有防風(fēng)氏后裔,他們應(yīng)屬于百越語族,與西周時期稱之為“長狄”,春秋時稱之為“大人”的防風(fēng)氏在語言上肯定有別了。但大高個、祭神用古樂,被發(fā)而舞這些特點應(yīng)該是共同的。

第二條董增齡《國語正義》轉(zhuǎn)引任昉(南朝梁人,《述異記》作者)云:

吳越防風(fēng)廟,其神龍首牛耳,連眉一目,足長三尺,南人姓防風(fēng)氏,即其地,皆長大。越人祭之,奏防風(fēng)樂……注43

“其神龍首”這一點很重要,太昊伏羲以龍為圖騰,也可證防風(fēng)氏為太昊族群后裔。

防風(fēng)氏的兩次遷徙,其內(nèi)部必然發(fā)生分化,有的留守本土,有的尋找新的領(lǐng)地。所以從山東遷浙江之后,山東直到春秋時期仍有鄋瞞侵齊伐魯之戰(zhàn);從浙江遷遼西之后,直到南朝梁南中仍有防風(fēng)氏。《說文》“鄋”字許慎釋義:“北方長狄國也,在夏為防風(fēng)氏,在殷為汪芒氏。”段注:“周世其國北遷為長翟也。”注44“北遷”究竟在何處?《山海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有人名為大人。有大人之國,釐姓,黍食。”由風(fēng)姓變?yōu)獒嵭眨⒉坏扔谒麄兙褪屈S帝后裔,也可能與釐姓氏族通婚,母系為釐,也可能與釐姓氏族聯(lián)盟,人稱之為釐姓。防風(fēng)氏北遷后屬于大人之國,是經(jīng)孔夫子肯定了的。《淮南子·時則訓(xùn)》:“東方之極,自碣山過朝鮮,貫大人之國。”又,《氾論訓(xùn)》:“東至?xí)∈!备哒T注:“會稽,山名也。浮石,隨水高下,言不沒。皆在遼西界。”防風(fēng)氏北遷后就在遼西一帶活動,而且被此地的鮮卑人征服。這段歷史在鮮卑人后裔土族中盛傳不衰。呂建福《土族史》說:“土族傳說的汪芒人,疑即古史記載的汪芒氏。”“汪芒人的原居地在遼西一帶,土族所征服汪芒人的故事源于遼西。”注45這則傳說有益于解釋下面這樣的歷史事實,汪芒人在遼西地區(qū)被鮮卑人擊潰之后,向南流竄到中原地區(qū),多次發(fā)起戰(zhàn)爭,直到被徹底消滅。《穀梁傳》文公十一年:

傳曰:長狄也,弟兄三人,佚害中國,瓦石不能害……

楊世勛《疏》引《春秋考異郵》云:

兄弟三人,各長百尺,別之國,欲為君。

楊《疏》又云:

以長狄兄弟,更害中國,禍害為深。

又引《公羊傳》云:

兄弟三人,一者之齊,一者之魯,一者之晉。注46

所謂“兄弟三人”之“兄弟”與“蚩尤兄弟八十一人”(《龍魚河圖》)之“兄弟”,性質(zhì)一樣,都是指種落分支。被魯人俘獲的僑如,晉人俘獲的焚如,齊人俘獲的榮如,衛(wèi)人俘獲的簡如,以及宋人俘獲的僑如之先緣斯(見《左傳》文公十一年),這些人名既是部落大人的稱謂,又是部落本身的稱謂。總起來只有“兄弟三人”,說明他們的人數(shù)已非常之少,但他們?nèi)詾橛文敛柯洌鲃有源螅斐傻钠茐男砸泊蟆HA夏人稱長翟為“鄋瞞”,明顯有貶義在其中。“瞞”即“蠻”,有野蠻不開化之義。“鄋”為何義?這應(yīng)是原始華夷語系留下來的古詞。《華陽國志·南中志》說:“夷人大種曰昆,小種曰叟。”“鄋瞞”即小股野蠻部落。“鄋瞞”并非具體地名。顧祖禹以為“鄋瞞”在山東濟(jì)南府北境,段玉裁已有駁議(段注“鄋”字)。《說文》雖然將“鄋”作為國名,但只釋為“北方長狄國也”,沒有說某地名叫“鄋瞞”。部族名稱也可以是地名,而“鄋瞞”并非地名,只是諸華加給他們的一種蔑稱。

在長達(dá)三千年的歷史演變過程中,防風(fēng)氏幾經(jīng)分化,他們的語言族屬也非始終如一,而最后以“北狄”定格。他們始終屬于華夷語系大范圍之內(nèi),這是可以肯定的。關(guān)于防風(fēng)氏的研究,可參閱楊向奎的《歷史與神話交融的防風(fēng)氏》(收入《楊向奎學(xué)術(shù)文選》,人民出版社,2000年)。據(jù)楊文說,董楚平著有《防風(fēng)氏的歷史與文化》一書,很遺憾。我未見到此書。

下面談由皋落氏演變而來的赤狄別種。

把皋落氏歸入華夷語系北狄語族的根據(jù)是什么,只有揭示“皋落”的原始含義才能找到正確答案。“皋落”也是原始華夷語系留下來的化石詞,我們先梳理相關(guān)材料,再來論證。

《左傳》閔公二年:“晉侯使大子申生伐東山皋落氏。”

杜注:“赤狄別種也。皋落其氏族。”

《正義》:“白狄與秦相近,當(dāng)在晉西,此云東山,當(dāng)在晉東。宣十五年,晉師滅赤狄潞氏,潞則上黨潞縣,在晉之東。此云伐東山皋落氏,知此亦在晉東,是赤狄別種也。皋落其氏族也。此族之人,狄之渠帥也。”注47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今山西省垣曲縣東南有皋落鎮(zhèn),當(dāng)即故皋落氏地。山西省昔陽縣東南七十里亦有皋落鎮(zhèn),《寰宇記》謂此即東山皋落氏之地,恐不確。”注48

《水經(jīng)注·河水》經(jīng)文:“又東過平陽縣北,清水從西北來注之。”

《注》:“清水……東南流出峽,峽左有城,蓋古關(guān)防也。清水歷其南,東流經(jīng)皋落城北。服虔曰:‘赤翟之都也。’世謂之倚亳城,蓋讀聲近轉(zhuǎn),因失實也。《春秋左傳》所謂‘晉侯使太子申生伐東山皋落氏’者也。”注49

以上兩說,各有所本。主張東山皋落在今山西垣曲縣者來自《水經(jīng)注》;主張東山皋落在今昔陽縣者來自《左傳》正義。

“皋落”因為是原始華夷語留下來的記音詞,所以還有多種不同的寫法。

《左傳》僖公九年、十五年、二十四年中之“高梁”“高梁之虛”,以及《魏書·地形志》平陽縣高梁城,都是“皋落”的音轉(zhuǎn),其地在今山西臨汾市東北。

《戰(zhàn)國策·趙策一》之“皋狼”注50,《魏策一》之“皋梁”注51,《史記·趙世家》之“郭狼”注52,也都是“皋落”之音轉(zhuǎn)。其地即《漢書·地理志》西河郡的皋狼縣,在今之呂梁市離石一帶。

可見,“皋落”一名,因時因地有別,但都不出山西境內(nèi)。

“皋落”是什么意思?當(dāng)然是地名。這個地名包含著什么樣的原始信息呢?從清至現(xiàn)代曾有人試圖揭秘。洪亮吉說:

《地理志》,西河有皋狼縣。今考《左傳》閔公二年,晉伐東山皋落氏。是皋狼系皋落之轉(zhuǎn)音,非二地也。《史記·秦本紀(jì)》又云:蜚廉有子季鷹,生孟增。孟增幸于周成王,是為宅皋狼。又云:皋狼生衡父。則皋狼系人名。豈漢時立縣,即以人名為地名,如益州郡不韋之比耶?疑宅皋狼者,孟增始居于皋狼,故云“宅”耳。張守節(jié)《正義》于“宅皋狼”下亦云:“西河郡皋狼縣也。”是可證矣。注53

洪亮吉以“皋狼系皋落之轉(zhuǎn)音”,又以為“皋狼系人名”,“漢時之縣以人名為地名”,這些判斷都是對的。但以“東山皋落”與西河皋狼“非二地”,欠確。上文已說明,西河皋狼在今之呂梁市離石一帶,東山皋落氏在今之運城市垣曲縣。又中華書局1962年第2次印刷的《史記·秦本紀(jì)》及《趙世家》據(jù)《索隱》將“宅皋狼”三字作為地名,在三字左側(cè)加地名線,大錯。“宅”乃動詞,是居住的意思,《正義》(第176頁)云:“孟增居皋狼而生衡父。”“居”就是“宅”的譯文。所謂孟增“宅皋狼,皋狼生衡父”,前一“皋狼”是地名,是周代以前就有的古地名,后一“皋狼”乃人名,指趙國的祖先之一孟增,漢立皋狼縣,又以人名為地名。“皋狼”的原始本義是什么?洪亮吉也沒有說清。

姜亮夫先生也對“皋落”的起源有過簡略的推論。他說:

皋陶國  禹臣中以皋陶最老,歷世三朝。也惟皋陶是夏民族,夏民族大概是使用陶器的民族,這在近來仰韶期發(fā)現(xiàn)的陶器上可以看出。又《呂氏春秋》亦言“昆吾作陶”,昆吾為夏后亦可證皋陶頗可疑即堯的“陶唐”。今山西霍縣東有陶唐谷。又《左傳·閔公二年》有皋落氏,“落”在來母,與透母的“陶”為雙聲,或即皋陶之變,其地在今山西垣曲縣。《人表考》偃姓又名繇,當(dāng)即“叴猶”一聲之轉(zhuǎn)。注54

姜先生的推斷極為粗疏。但他指出“皋落”“或即皋陶之變”,皋陶即咎繇(gāoyáo),這都是對的。只不過他講的音變根據(jù),卻是錯誤的。他以“落陶”“為雙聲”并不錯,如非“雙聲”,“皋落”怎么能是“皋陶之變”呢。但二者雙聲并非“落”在來母,與“透母”的“陶”為雙聲。“陶”在上古、中古均屬定母,非透母,與來母發(fā)音大別,二者怎么構(gòu)成“雙聲”呢。而我在前面說他以“落陶為雙聲”并不錯,又是怎么回事呢?這是因為“陶”在原始華夷語中或者說在遠(yuǎn)古時期讀喻四,而那時的喻四讀同來母。“皋陶即咎繇”可證“陶”“繇”音同,“繇”的聲母即喻四。只有在這樣的條件下,“落”與“陶”才構(gòu)成雙聲關(guān)系。據(jù)《魏書·地形志》載:太原郡的平遙,漢、晉時名“平陶”,后改“陶”為“遙”。“遙”亦喻四,北魏時其音讀如何,有待研究,但“陶”“遙”關(guān)系之密切是可以肯定的。

我在《商代復(fù)輔音聲母》中探討了“陶”的音變問題。指出:“陶為匋之后起字”,并引段玉裁說:“匋窯蓋古今字”。結(jié)論性的意見是:“陶(匋)讀徒刀切是喻四由l>d之后的事情。”注55

按照這樣的音變原理才可確證“皋落”即“皋陶”的推斷。當(dāng)然,這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必須從意義上證明“皋落”與“皋陶”的關(guān)系。

洪亮吉已指出:皋狼系皋落之轉(zhuǎn)音,皋狼即《秦本紀(jì)》之孟增。姜亮夫又指出:皋落或即皋陶之變。再進(jìn)一步研究,就是揭示皋陶與孟增的關(guān)系,皋陶為什么叫皋陶。這兩點搞清楚了,“皋陶”得名之由就清楚了。

據(jù)《秦本紀(jì)》《趙世家》記載,皋陶是秦趙共同的男性始祖。皋陶的母親是帝顓頊之苗裔女脩,“女脩織,玄鳥隕卵,女脩吞之,生子大業(yè)”注56。大業(yè)是誰?《正義》(第173頁)引“《列女傳》云:‘陶子生五歲而佐禹。’曹大家注云:‘陶子者,皋陶之子伯益也。’按:此即知大業(yè)是皋陶”。皋陶的父系是誰?《趙國史稿》的作者說:

從女脩吞下鳥卵而生下趙氏祖先大業(yè)一事考察,他應(yīng)當(dāng)來自東方以鳥為圖騰的氏族。此即古代東夷部落中的少昊氏族。

傳說:“皋陶生于曲阜”。(《史記·夏本紀(jì)》)《正義》引《竹書紀(jì)年》,表明他是居住在曲阜的少昊氏繁育出的后代。皋陶偃姓,偃嬴一音之轉(zhuǎn),這二姓,實在就是一個族姓的分化。注57

推斷皋陶“應(yīng)當(dāng)來自以鳥為圖騰的氏族”,為“少昊氏繁育出的后代”,很有道理。我還可以用“皋陶”這個詞自身的初義來證成其說。

“皋陶”的原始含義是部落名稱,是以鳥為圖騰的部落名稱。

“皋陶”(“皋狼”)就是鳥名。證據(jù)?揚雄《方言》卷八:

鳩,自關(guān)而東,周鄭之郊,韓魏之都,謂之z20鷎(按:戴震《方言疏證》音郎皋)(168頁)。

戴震《方言疏證》、錢繹《方言箋疏》均引陸機《詩草木疏》云:

鵻,今小鳩也。一名z21鳩。幽州人或謂之鷎z20

戴、錢二氏均謂“鷎 z22,即 z22鷎之誤倒也” 注58

“誤倒”之說是錯的。“z22鷎”“鷎z22”之別,乃方言不同之故。古并州、幽州,在《禹貢》中均屬冀州,此地稱小鳩為“皋狼”,恰好證明陸機的記載是以方言為依據(jù)的,根本就不是屬于“誤倒”。

“皋狼”,也即“鷎z22”,也即“皋陶”,原本是五帝時代就已存在的部落,經(jīng)過一兩千年的演變,隨著部落的遷徙、分化,于是產(chǎn)生了“高梁”“皋落”“皋狼”“皋梁”“郭狼”這樣一些義同而形、音稍有差別的名稱。而周成王時代那位“宅皋狼”的孟增,據(jù)《秦本紀(jì)》及《趙世家》記載,其遠(yuǎn)祖正是皋陶。

孟增“宅皋狼”究竟意味著什么?給后人提供了什么樣的重大歷史信息?大概從來沒有人思考過。簡言之,這是解開皋落氏與赤狄之謎的關(guān)鍵所在,下面再談。

在整個新石器時期一直到夏商周三代,皋陶族群都是人數(shù)眾多影響頗大的一個族群。按父系他們都屬于少昊氏,屬于東夷語族(即百越語族),今山東、安徽一帶,在原始時期以及農(nóng)業(yè)社會初期,皋陶子孫后裔有開土之功。按母系他們屬于顓頊?zhǔn)希瑸辄S帝后裔,屬于華夏語族,主要活動于古冀州之黃河流域。他們怎么會與赤狄發(fā)生關(guān)系而且成為赤狄中的一個族群甚至是“狄人之渠帥”呢?《史記·秦本紀(jì)》說,皋陶的兒子大費(即伯翳,也寫作伯益),“其玄孫曰費昌,子孫或在中國,或在夷狄”注59。對于原始的著名部落而言,這幾乎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皋陶氏的子孫后裔也不例外,孟增就是“在夷狄”中的一例。

孟增本人當(dāng)然不是“北狄”,而他所宅之皋狼早已赤狄化。也就是說,皋陶氏的某一個分支早在周成王時代之前就已與鬼臾氏雜處,但他們?nèi)匀槐3肿约旱膱D騰稱謂,而語言、衣服則受鬼臾氏的影響,毫無疑問,孟增的后裔又發(fā)生分化、遷徙,上演同樣的“或在中國,或在夷狄”的演變過程。在中國造就了一個趙國;死守在皋狼地區(qū)的,不求進(jìn)步,不求改革,就成了落后挨打的皋落氏。請注意:不論“在中國”還是“在夷狄”,語言可以變,衣服可以變,只有圖騰崇拜很難變。不僅皋陶的偃姓為鳥名,趙之為趙亦來自鳥圖騰。《史記·夏本紀(jì)》:“帝禹立而舉皋陶薦之。”《正義》(第83頁)引《帝王紀(jì)》云:“皋陶生于曲阜。曲阜偃地,故帝因之而以賜姓曰偃。”“偃地”之“偃”應(yīng)是以鳥崇拜而得名,其字作“鶠”。《爾雅·釋鳥》:“鶠,鳳,其雌皇。”這是禹的賜姓。而皋陶作為部落,時代大大早于夏代,與少昊氏相接,所以,用“皋陶”(也即“鳩”,在上古音中“皋”與“鳩”同為見母幽部)作為圖騰是新石器時代的事,以“鶠”作為圖騰是夏代的事。“趙”與鳥圖騰有什么關(guān)系呢?《左傳》昭公十七年云:“伯趙氏,司至者也。”杜注:“伯趙,伯勞也。以夏至鳴,冬至止。”注60“趙”之與“勞”也是音變關(guān)系。我堅信原始華夷語系中是有復(fù)輔音聲母的,“趙”“勞”是復(fù)輔音聲母dr-分化的結(jié)果。“趙”的第一聲母為[d],與“桃”音通。章太炎《丙午與劉光漢書》云:“(韓非子)《備內(nèi)》篇有引《桃左春秋》一章,桃即趙字,《桃左春秋》,謂趙人虞卿、荀子所傳《左氏》。”(《太炎文錄初編》,第157頁,見《章太炎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

通過對“皋落氏”的考察,又一次證實了本文所提出的理論預(yù)設(shè):華夷原本是一家。

下面談由姬姓演變而來的雍州白狄。

將白狄歸于內(nèi)北狄,與外北狄區(qū)分開來,我以為是可信的。至于將白狄與姬姓聯(lián)系起來,證據(jù)有兩條。一條是,東漢王符《潛夫論·志氏姓》云:“姮姓白狄。”清汪繼培箋:“昭十二年《穀梁傳》范甯注:‘鮮虞,姬姓白狄也。’《疏》云:‘《世本》文’。此‘姮’疑‘姬’之誤。”注61據(jù)陳夢家《世本考略》云:“《世本》之篇,蓋戰(zhàn)國末趙人所作,其書成于趙政稱帝前十余年。”注62既然先秦時代的趙人已經(jīng)肯定鮮虞白狄為姬姓,那么雍州白狄也應(yīng)該為姬姓,因為冀州白狄實從雍州遷徙過來。段連勤的《北狄族與中山國》對此有精細(xì)的論述。

判斷雍州白狄為姬姓的第二根據(jù)是因為黃帝族群與周王朝的遠(yuǎn)祖曾是這塊土地的主人。姬姓白狄應(yīng)該也是他們的子孫后裔。這些在春秋時期被稱之為白狄的部落是出自此地遠(yuǎn)古的土著,他們千百年來居于山林險阻之地,過著原始的生存生活方式,與其他進(jìn)步了的姬姓在文化上逐漸產(chǎn)生了巨大差異。至于《左傳》成公十三年晉國呂相絕秦書說:“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讎,而我昏姻也。”因為此時(前578年)的姬姓晉國與姬姓白狄早在各自的遠(yuǎn)祖時代就已不是血族親緣,雖同姓也可以構(gòu)成婚姻關(guān)系。秦國雖與白狄同處雍州,在地緣上相近,而白狄是土著,秦人是后來者,他們原在東方,殷商時期他們的祖先中潏(jué)來到“西戎,保西垂”(《史記·秦本紀(jì)》)。到周代,秦人逐漸霸西戎,所以他們與白狄是“仇讎”。而鄰居畢竟是鄰居,故“秦與戎翟同俗”注63

白狄在雍州的分布狀況,《史記·匈奴列傳》引《括地志》云:“延州、綏州、銀州,本春秋時白狄所居,七國屬魏,后入秦。”注64《太平寰宇記》關(guān)西道標(biāo)明為“白翟國”。屬翟地的有鄜州、坊州、丹州、延州、綏州、銀州。其中丹州(治所在宜川縣)風(fēng)俗條引《隋圖經(jīng)·雜記》:

俗謂“丹州白室,胡頭漢舌”。即言其狀似胡,其語習(xí)中夏。“白室”,即“白翟”語訛耳。近代謂之部落稽胡,自言白翟后也。注65

這條材料有兩點要說明一下。一是“白室”即“白翟”的問題。“室”音式質(zhì)切,審母三等字,“翟”定母字。周祖謨說:“室,古讀如實……按室實古音聲紐相近,實床母三等字,古音讀近定母。” 注66故“室”即“翟”。這條民間俗諺,可證部落稽“自言白翟后也”是可信的。《周書·異域傳·稽胡》說:

稽胡一曰部落稽,蓋匈奴別種,劉元海五部之苗裔也。或云山戎赤狄之后。注67

“或云”、疑蓋之詞都不如隋俗諺可信。

二是“部落稽”是什么意思?他們是不是胡人?

《隋圖經(jīng)》的“部落稽”,《元和郡縣圖志》引作“步落稽”注68,與《周書》同。《史記·貨殖列傳》(第3263頁)“西賈秦、翟”,《正義》:“翟:隰、石等州部落稽也。延、綏、銀三州,皆白翟所居。”《正義》也作“部落稽”。但既不說是“赤狄”,也不說是“白翟”,也不說是“胡”,只用于注釋“翟”。姚薇元《北朝胡姓考》認(rèn)為《魏書·官氏志》云:“太洛稽”以及《姓纂》等書之“大利稽”“大俗嵇”“大落稽”等應(yīng)為“伏洛稽”當(dāng)即“步落稽”之異譯注69。按姚氏此考,“步落稽”乃胡語漢譯詞。而《隋圖經(jīng)》明確肯定,部落稽“語習(xí)中夏”,歸之為譯音詞,證據(jù)不足。然《周書》(第897頁)卻說:“又與華民錯居,其渠帥頗識文字。然語類夷狄,因譯乃通。”這些矛盾不一的說法,正好說明部落稽人原本為白翟,屬于華夏語系,后來淪為胡人所統(tǒng)轄的部落,胡化很深,先是“其狀似胡”,后來“語類夷狄”。歷史上的“部落稽”人,在漫長的演變過程中,事實上成了胡漢雜種。但“部落稽”非音譯詞,其意為稽姓部落。據(jù)《太平寰宇記·河?xùn)|道·隰州》(卷49,第1010頁)說:“其人本號部落。”所以“部落稽”這個名稱就包括胡漢兩種元素。“部落”是胡人的社會單位詞,“稽”是來自遠(yuǎn)古時代的一個姓。《通志·氏族略》:“稽氏,黃帝臣太山稽之后。”太山稽是黃帝六相之一。《漢書·古今人表》作“大山稽”,注云:“黃帝師。”注70《抱樸子·極言》:“精推步則訪山稽、力牧。”注71推步術(shù)是研究天文歷法的,是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必要條件。太山稽、力牧都是黃帝時期部落聯(lián)盟的重要成員,都精于推步術(shù)。部落稽雖然長期受匈奴統(tǒng)轄,以致人們誤以為他們是“匈奴別種”,而他們與匈奴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他們非游牧族群,而是以農(nóng)耕為生。“其俗土著,亦知種田。地少桑蠶,多麻布。其丈夫衣服及死亡殯葬,與中夏略同。婦人則多貫蜃貝以為耳及頸飾。”注72

雍州白翟,春秋時期已亡種亡國,融入華夏族群,只有部落稽一直延續(xù)到北周(557—581)時期才被討滅,“余眾盡降”,“自是寇盜頗息”注73。主要原因是他們“居山谷間”,“多恃險不賓”,“王師一舉,未可盡除”。

關(guān)于部落稽,周一良的《北朝的民族問題與民族政策》、唐長孺的《魏晉雜胡考》、馬長壽的《北狄與匈奴》第五章,以及林幹的《中國古代北方民族通論》第四章,均有研究。我的結(jié)論與諸家都不同,不敢說一定正確,只是個人的一種看法而已。

最后談白狄別種中山鮮虞國。

鮮虞白狄本與雍州白狄為同一族群的分化,上文已經(jīng)談過,只不過地處冀州,故單獨談一下。他們屬于華夷語系,屬于北狄語族,這是毋庸置疑的。

有人以為夷狄之“姬”與中國之諸姬非同一種姓,不是冒充就是記載有誤,進(jìn)而否定華夷本是一家的理論預(yù)設(shè)。可古人并不這樣認(rèn)為。《春秋穀梁傳》昭公十二年云:

晉伐鮮虞。其曰“晉”,狄之也。其狄之何也?不正其與夷狄交伐中國,故狄稱之也。注74

這里的“中國”就是指鮮虞。范甯集解:“鄭君釋之曰:晉不見因會以綏諸夏,而伐同姓,貶之可也。” 注75這里的“同姓”也是指鮮虞,鮮虞與晉國同為姬姓。

《春秋公羊傳》“晉伐鮮虞”,東漢人何休解詁云:“晉……不因以大綏諸侯,先之以博愛,而先伐同姓,從親親起,欲以立威行霸,故狄之。”何休也肯定晉與鮮虞“同姓”,有“親”緣關(guān)系。《疏》云:“諸夏之稱,連國稱爵,今單言‘晉’,作夷狄之號,故須解之。”注76

這個例子具有普遍意義,古人就是這么看待“華”“夷”關(guān)系的。“故曰:諸夏用夷禮則夷之,夷狄用諸夏禮則諸夏之。”注77“晉伐鮮虞”違背“親親”大禮,故“狄之”“貶之可也”。

從上文的調(diào)查研究可以證明,北狄語族的諸族群都來自新石器時代幾個著名的大部落。他們的活動范圍,按蘇秉琦的六大文化區(qū)系來分,“以燕山南北、長城地帶為重心的北方”是早期北狄族群的生存區(qū)域。“以關(guān)中(陜西)、晉南、豫西為中心的中原”是晚期(特別是春秋時期)北狄族群的生存區(qū)域。也就是說,兩三千年間,北狄語族的各族群也為這兩大區(qū)系的經(jīng)濟(jì)、文化發(fā)展做出過重大貢獻(xiàn)。

由于北狄族群來源不一,地區(qū)不一,時代先后不一,他們的語言既有共同點,即都屬于原始華夷語系,但分歧也一定不小。也由于北狄語族在兩千多年前已經(jīng)消失,也無任何文獻(xiàn)資料可供參考,因此,關(guān)于北狄語族的具體面貌,今人已無從了解。某些用漢字記錄的人名,如:

緣斯  僑如  焚如  簡如  廧咎如  肥如  鳶鞮(苑支)  勃鞮

在北狄語中究竟是什么意思,一時無法解讀。前人有用漢字義來作釋者,根本不可信。如白狄別種肥如,其生存地在古冀州(今山西、遼西等地)。《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有“肥如國”,屬遼西。《索隱》引應(yīng)劭云:“肥子奔燕,燕封于此。肥,國也;如,往也;因以為縣也。” 注78將“肥如”一詞拆開來分析,以“如”為“往”,純屬主觀臆斷。若“肥如”之“如”為“往也”,“僑如”“焚如”之“如”又作何解!

關(guān)于“勃鞮”,上文已談及,顓頊時代有“勃鞮之國”,《國語·晉語四》有“寺人勃鞮”,“勃鞮”快讀為“披”,他的華語名字叫“伯楚”。從“勃鞮”一名可以推斷,這位為晉獻(xiàn)公做事的“寺人”實為狄種。所以派他攻打重耳住邑蒲城,重耳奔翟后,從翟君獵于渭濱,勃鞮又受惠公派遣圖謀行刺。作為人名勃鞮與國名(實為部落名)勃鞮意思一樣嗎?解開“勃鞮”之謎要聯(lián)系相關(guān)的詞一起來討論。這類相關(guān)的詞有:

鞮  狄鞮  鞮鞻  鞮屨  銅鞮  履鞮

先說“鞮”。《說文》:“鞮,革履也。”這是“鞮”的本義,其他各種義項均由此引申而來。《一切經(jīng)音義》“鞮譯”條:“《考聲》云:鞮,北狄西戎號也。” 注79朱駿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解部》:“鞮,……胡人履連脛謂之絡(luò)鞮,如今靴也。” 注80

考古文化也證明,北狄西戎地區(qū)從新石器時代開始就已有長筒皮鞋。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說:

關(guān)于靴鞋的形象資料,卻十分出人意外,最近在遼寧凌源牛河梁紅山文化(公元前3500年)遺址中,發(fā)現(xiàn)了一件裸形少女紅陶塑像……左足上赫然著有短靿靴。再一件,是甘肅玉門火燒溝出土的四壩文化(公元前2000年)彩陶人形壺,亦為一裸胸女子,著尖頭大鞋……晚期的例證,則有1989年青海樂都出土的辛店文化(公元前1400年)彩陶靴,造型幾乎和現(xiàn)代橡膠雨鞋一模一樣,與牛河梁陶塑形也完全一致。靴底前圓后方,靴上繪有條帶和三角紋,顯然是仿照皮革實物而來……《韻會》引《說文》則謂:“鞮,革履也。胡人履連脛(有長筒)謂之絡(luò)鞮。”《隋書·禮儀志》也說:“靴,胡履也。”文獻(xiàn)表明這種長筒皮鞋源于北方先民,似與出土材料很為吻合。注81

“鞮”這種革靴,為北方原始華夷族群所共有。(桂馥《說文義證》引戰(zhàn)國時的《田俅子》:“謂少昊鞬鞮。”)這里的“鞬”與“鞮”為兩物,少昊應(yīng)該非黃帝之子少昊清,而是早于黃帝的少昊氏族,是這個氏族發(fā)明了“鞬”與“鞮”。隨著族群的分化,狄人還保持這種原始皮靴,而且還引申出相關(guān)的名詞。

《禮記·王制》有東南西北四方翻譯官的專有名稱。“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譯。”按傳統(tǒng)的說法是西戎北狄,“狄鞮”似應(yīng)為北方的翻譯官才對。不過,“戎”“狄”常混而不分,“鞮譯”也合為一詞。“狄鞮”為何義?鄭玄注:“皆俗間之名,依其事類耳。鞮之言知也,今冀部有言‘狄鞮’者。”注82

“鞮之言知也”,屬于聲訓(xùn),用華語的“知”來訓(xùn)狄語的“鞮”,歷代訓(xùn)詁學(xué)家無人以之為非。《正義》據(jù)此發(fā)揮說:“鞮,知也。謂通傳夷狄之語與中國相知。”(1338頁)《廣雅·釋詁》據(jù)此將“鞮,智(與“知”通)也”作為正解收錄。這類訓(xùn)詁材料幾乎無科學(xué)性可言。因為“鞮”與“知”只是偶然聲音相通,意義卻毫無關(guān)系。鄭注顯然不可信。

“狄鞮”之所以名為“狄鞮”,“狄”是族稱,“鞮”還是皮靴,穿這種皮靴的人擔(dān)任翻譯官,就以穿著為特征來命名其職業(yè)了,古人將這種現(xiàn)象稱之為“以衣皮名官”。《古今韻會舉要·齊韻》“鞮”字引《樂書》云:

鞮屨者,以衣皮名官。注83

“鞮屨”的結(jié)構(gòu)下文再談。鄭玄說:今冀部有言“狄鞮”者,因冀部本來就是自古以來狄人所在地。東漢時期“內(nèi)北狄”早已不存,而某些語詞及遺風(fēng)尚在,這是可信的。

司馬相如《上林賦》說:“狄鞮之倡。”《文選》注引郭璞云:“謂狄鞮為西戎樂名。”《史記·司馬相如傳》集解引徐廣曰:“韋昭云:狄鞮,地名,在河內(nèi),出善倡者。”注84河內(nèi)就在冀部,其地名“狄鞮”無疑是存古,其人“善倡”顯然是戎狄能歌善舞遺俗的保存,盡管他們早已華化,而傳統(tǒng)歌舞習(xí)俗卻代代相傳。舞者持“翟羽”,“狄鞮”之“狄”本應(yīng)作“翟”。

司馬遷在《貨殖列傳》中對河內(nèi)、中山等地有這樣的描寫:“丈夫相聚游戲,悲歌慷慨,起則相隨椎剽,休則掘冢作巧奸冶,多美物,為倡優(yōu)。”“狄鞮”留下的野性習(xí)俗,即使在華化了的漢代,依舊躍然在目。

鞮鞻,樂舞名,也是樂官名,與皮靴有關(guān)嗎?回答是肯定的。《周禮·春官·敘官·鞮鞻氏》鄭玄注:“鞻讀為屨。鞮屨,四夷舞者所屝(fèi)也。今時倡蹋鼓沓行者,自有屝。”鄭玄說“鞻讀為屨”,不準(zhǔn)確。“四夷舞者所屝”的即“鞮鞻”。“鞮鞻”是聯(lián)綿字,《說文》作“趧婁”(王筠《說文句讀》:“趧婁,官名也。”),也即“朱離”(《詩·小雅·鼓鐘》毛傳:“西夷之樂曰朱離。”注85盈按:“朱”在上古其聲母與“鞮”相近,也有人認(rèn)為相同),《孝經(jīng)鉤命訣》寫作“侏離”,《公羊傳》昭公二十五年何休注“東夷之樂曰侏離”注86,也寫作“兜離”(見班固《東都賦》)。這些材料也證明“鞮鞻”不可拆開,由舞者所穿之皮靴引申為樂舞名、樂官名。其職責(zé)為“掌四夷之樂與其聲歌”,而其命名卻來自北翟。“鞮屨”與“鞮鞻”,從結(jié)構(gòu)到意義都不一樣,“鞮”“屨”是夷夏結(jié)合詞,“鞮”義為革,“屨”是鞋,即革履,為偏正關(guān)系。鄭玄說“鞻讀為屨”,把問題搞混了。“鞮屨”出現(xiàn)于《曲禮下》,時代大大晚于“鞮鞻”。

“銅鞮”見于《左傳》,既是山名,又是水名,也是曲名,也是晉之離宮名。其地在山西上黨地區(qū),原為北狄故地,這個詞應(yīng)與狄人有關(guān),這個“鞮”的初義很可能是官名,“銅鞮”就是掌管銅礦的官府。隨著族群的遷徙,這個詞傳到了云南、四川等地,寫作“朱提”。《后漢書·郡國志》犍為屬國有“朱提山出銀銅”(3516頁)。《華陽國志·南中志》有朱提郡、朱提縣,任乃強的《華陽國志校補圖注》提供了較為豐富的資料(280頁),可參閱。

最后說“履鞮”,此人即“勃鞮”。《史記·晉世家》此人有二名,前文作“蒲人之宦者勃鞮”(1646頁),后文作“宦者履鞮”(1656頁)。此種差異,說明《晉世家》材料來源不一,也說明“勃鞮”非華夏語,至少戰(zhàn)國時人已不甚了解,于是改為夷夏結(jié)合詞“履鞮”,二者為并列關(guān)系,也可證此“勃鞮”與同(部落)名“勃鞮”在意義上已有引申,究竟應(yīng)作何解,清梁玉繩《史記志疑·晉世家》“蒲人之宦者勃鞮”條云:

宋庠《國語補音》曰:“勃鞮,官名。”宋說甚得,然則內(nèi)外《傳》云勃鞮(原注:僖二十五年《左傳》有。)以及“履鞮”“履貂”“勃貂”,皆官號之異,乃主屨者,若《周官》之鞮鞻氏。鞮是革履,貂是皮履,勃者排也(原注:《說文》解。),取排比之義。注87

梁玉繩取宋庠說,以“勃鞮”為“官名”,寺人勃鞮“乃主屨者”,完全正確。但說“勃者排也,取排比之義”,這就是以華語來曲解狄語了。“勃鞮”為記音詞,前面已經(jīng)講過,“勃鞮”為國名。那么,“勃”的初義應(yīng)該是族稱。《左傳》昭公九年:“肅慎、燕、亳,吾北土地。”《逸周書·王會》:“發(fā)人麃。麃者,若鹿,迅走。”《管子·揆度》:“發(fā),朝鮮之文皮。”《管子·輕重甲》:“發(fā),朝鮮不朝。”《史記·五帝本紀(jì)》:“北,山戎、發(fā)、息慎。”《大戴禮記·少間》:“昔虞舜以天德嗣堯……海外肅慎、北發(fā)、渠搜、氐、羌來服。”《漢書·武帝紀(jì)》引此文顏師古注說:“北發(fā),非國名。”不可取。亳、發(fā)與勃音通,應(yīng)該是東北地同一族稱的異寫。但“勃”作為族稱,其得名之理據(jù)為何?仍不得而知。與“渤海”之“勃”有無關(guān)系呢?是勃海因勃族群而得名呢,還是勃族群因勃海而得名呢?《初學(xué)記·地部·海》有“渤鞮海”(《后漢書·竇憲傳》又作“比鞮海”),我以為“勃海”即“渤鞮海”之省稱,用華語“大也”釋“勃”(見《大戴禮記·誥志》注)是不妥的。吾說能否成立?我以為可。總之,在五帝時代,北發(fā)是一個很有影響的族群,北至匈奴,南至川滇,他們在華夷語系中留下了自己的珍貴遺蹤。

北狄語族的研究乃綜合工程,不僅要取材于華夏語,還應(yīng)從羌戎語及外北狄語中發(fā)掘材料,但由于缺少現(xiàn)存的參照語及相應(yīng)的文獻(xiàn)材料,困難很大,而且難以克服。北狄語族的消失,基本上意味著華夏語族的擴(kuò)張。研究華夏語族發(fā)展時,必須要明白這一點。

五證荀子所言:“好書者眾矣。”

《荀子·解蔽》云:“故好書者眾矣,而倉頡獨傳者,壹也。”“好書者眾”,“倉頡獨傳”,這兩條材料都是來自口傳歷史。

近幾十年來,各地考古發(fā)掘了大量的刻畫符號。這類符號并不全都是文字,卻是文字產(chǎn)生的先兆。可證在新石器時代,的確是“作書者眾矣”。至少有四個地區(qū)的刻畫符號在學(xué)術(shù)界被認(rèn)為與文字有關(guān)。如距今約六千年左右的西安半坡村遺址就有一百多個符號。郭沫若說:“刻劃的意義至今雖尚未闡明,但無疑是具有文字性質(zhì)的符號。”注88還有距今約四千二百多年的山東丁公村陶片上的十一個刻畫符號,裘錫圭認(rèn)為“可能屬于一種走入歧途的原始文字”注89。而周策縱寫了《四千年前中國的文史紀(jì)實——鄒平縣丁公村龍山文化陶文考釋》注90。在周氏之前,饒宗頤寫了《丁公村龍山文化陶文的試讀:試揭開中國四千年前古文字之謎》,發(fā)表于香港《明報日刊》1993年10月,周文就是與之進(jìn)行討論的。另有距今四五千年的良渚刻畫符號,多達(dá)六百以上,已引起研究者的高度關(guān)注。

在文化學(xué)術(shù)界最為關(guān)注的刻畫符號出土于山東莒縣陵陽河遺址,屬于大汶口文化,“距今5000年至4600年”注91,有人稱這些符號為“陶尊文字”,有人名之為“東夷文字”,唐蘭稱之為“民族文字”,“它們已經(jīng)是很進(jìn)步的文字”。唐蘭還對它的時代背景提出了寶貴的看法,他說:

大汶口陶器文字是目前所能見到的我國最早的意符文字……大汶口文化是少昊文化,少昊國家的蚩尤是和炎帝、黃帝同時的,這個民族的文化,可能是從太昊時代遺留下來的。少昊國家的極盛時期,則在少昊摯的時代,那已經(jīng)是在黃帝時代之后了,大汶口文化的陶器文字,約在這個文化的中期而較晚,離今五千多年,即相當(dāng)于少昊摯時或稍在其后……我認(rèn)為我國意符文字的起源,應(yīng)在太昊與炎帝時代。黃帝殺了蚩尤,征服了兩個昊的民族,同時也接受了他們高度發(fā)展的文化。注92

唐蘭將大汶口文化的陶器文字的時代定在“相當(dāng)于少昊摯時或稍在其后”,這是很有見地的,我很贊成這個看法。但有一個重要的事實他不能自圓其說。既然“少昊摯的時代”“在黃帝時代之后”,黃帝怎么能殺他之后的二昊呢?黃帝已經(jīng)沒了,少昊摯還在,且創(chuàng)立了“高度發(fā)展的文化”,黃帝又如何去接受這種文化呢?這涉及到大汶口陶器文字是“東夷文字”(本文將“東夷”歸入“百越集團(tuán)”)還是華夏文字的問題,是“東夷”創(chuàng)造的還是華夏族創(chuàng)造的?唐蘭說:這種陶文“和后來的商周銅器銘文、甲骨卜辭、以及陶器、玉器、石器等上的文字是一脈相承的,是我國文字的遠(yuǎn)祖” 注93。那無疑這種陶文屬于以黃帝為代表的華夏語族所創(chuàng)造的,不應(yīng)是華夏族“接受了”東夷族的“高度發(fā)展的文化”。

唐蘭先生陷入這樣的矛盾并不奇怪,因為少昊問題,司馬遷、班固等人就沒有說清,東漢時的張衡就對司馬、班氏提出了批評注94,后人也不斷有討論,但我們今天的文化學(xué)術(shù)界仍然搞不清少昊摯為何許人也。一提“少昊”就是“東夷”,而不知道少昊摯本來就屬于黃帝族,他是“東夷”地區(qū)的統(tǒng)治者,卻不是原本意義上的“昊”。此“昊”不等于彼“昊”。為什么?

唐蘭先生在他的文章中注文二四已經(jīng)引用過《鹽鐵論·結(jié)和》的話:“黃帝戰(zhàn)涿鹿,殺兩昊、蚩尤而為帝。”殺兩昊與蚩尤,這都是影響巨大的戰(zhàn)爭。殺兩昊在先,殺蚩尤在后。兩昊被殺之后,占領(lǐng)他們土地的是蚩尤。《逸周書·嘗麥解》云:“命蚩尤于宇少昊,以臨四方。”這個“少昊”已經(jīng)是地名,或者是部落名,非部族首領(lǐng)名。因為作為東夷族首領(lǐng)的少昊已經(jīng)被殺。從句式看,“于宇少昊”即“宇于少昊”,這個“少昊”只能是地點補語。《越絕書·越絕計倪內(nèi)經(jīng)》云:“故少昊治西方,蚩尤佐之,使主金。”注95此說不可信,蚩尤“臨四方”,怎么是“佐之”呢?在殺兩昊的戰(zhàn)爭中,蚩尤是炎、黃的同盟者,但“宇于少昊”之后,他與炎黃之間的矛盾變得尖銳起來,于是:

蚩尤乃逐帝,爭于涿鹿之河(阿),九隅無遺。赤帝大懾,乃說于黃帝,執(zhí)蚩尤,殺之于中冀。注96

蚩尤被殺之后,原來的少昊地區(qū)誰是繼起的統(tǒng)治者呢?文獻(xiàn)有明確記載:

乃命少昊請(諸本作“清”)司馬鳥師以正五帝之官,故名曰質(zhì)。注97

《集注》引莊述祖云:“乃命少昊清:言以蚩尤所居命清。清,青陽也。司馬鳥師以正五帝之官,故名曰質(zhì)。……五帝,五行之帝,主四時者。”鄭環(huán)云:“黃帝殺蚩尤時,清為司馬,帥其屬居其地以正五行之官,少昊司馬本其初而言,鳥師要其后而言,正五行之官舉其職而言。”朱右曾云:“清,一名青陽,黃帝子,已姓,為黃帝司馬,代蚩尤居少昊,其后有名質(zhì)者代軒轅氏有天下,以鳥師正五帝之官,具詳《春秋傳》。質(zhì),讀為摯,知清非即質(zhì)者,《禮·祭法》疏引《春秋命歷序》云……” 注98朱右曾以少昊清、摯為兩人。清為黃帝子,質(zhì)(即“摯”)為清之后人。

《漢書·律歷志·世經(jīng)》云:

少昊帝  《考德》曰:少昊曰清。清者,黃帝之子清陽也,是其子孫名摯,立。土生金,故為金德,天下號曰金天氏。注99

清與摯(質(zhì))究竟是一人還是兩人,一直是歷史疑案。對于本文而言,最重要的是確定“摯”確有其人,而且屬于黃帝集團(tuán)。《左傳》昭公十七年云:

少昊氏,鳥名官,何故也。

杜注:“少昊金天氏,黃帝之子,已(《釋文》:“已,音紀(jì),又音祀。”)姓之祖也。”注100

《正義》:“《帝系》云:‘黃帝生玄囂也’。《史記》云:‘黃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囂,是為青陽,降居江水。’言降居江水,謂不為帝也。此《傳》言其以鳥名官,則是為帝明矣。故《世本》及《春秋緯》皆言青陽即是少昊,黃帝之子,代黃帝而有天下,號曰金天氏。”注101

又:“我高祖少昊摯之立也,鳳鳥適至……”《左傳》的少昊摯與《逸周書》的少昊質(zhì)為一人,屬于黃帝之子或?qū)O,這應(yīng)該是不成問題的。唐蘭說,大汶口文化的陶器文字產(chǎn)生于少昊時或稍在其后,也是有一定根據(jù)的。

東漢王符《潛夫論·五德志》云:

女節(jié)……生白帝摯青陽,世號少昊。代皇(黃)帝氏,都于曲阜。其德金行。其立也鳳皇適至,故紀(jì)于鳥……是始作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注102

“是始作書契”,莒縣陵陽河出土的陶文不正足以互相印證嗎!莒縣一帶原本就是少昊氏的統(tǒng)治地區(qū)。《春秋經(jīng)》隱公二年:“莒人入向。”杜注:“莒國,今城陽莒縣也。”《正義》:“《世本》:莒,已姓。” 注103“已姓之祖”即少昊。這都不是偶然巧合。

由“是始作書契”,我們可以推知少昊質(zhì)得名之由來,以及少昊質(zhì)得名的本來用字是什么。

少昊質(zhì)得名的本來用字應(yīng)該是“契”,因為“始作書契”,故世人名之曰“契”。這也有文本為據(jù)。《世本》云:

少昊,黃帝之子,名契,字青陽。黃帝歿,契立。注104

“契”是本字,“質(zhì)”“摯”為同音假借。“契”與“質(zhì)”“摯”聲母似乎遠(yuǎn)隔,但這個例子又一次證實了我在《商代復(fù)輔音聲母》中提出的“章組與舌根音相通”的規(guī)律是可信的,李方桂構(gòu)擬為krj-,我擬為klj-。

《世本》說少昊名契,這條材料早已有人引用并加以發(fā)揮。童書業(yè)說:

其實少昊即是契,這是陳夢家先生的發(fā)現(xiàn):陳先生的根據(jù),最重要的是《世本》“少昊名契”(《路史》注引)的記載。案,陳說甚是!……

“契”的名字即是契刻書契之意,少昊即是契,所以有“始作書契”之說。(王符之說必有所本)又契與倉頡的傳說也有關(guān)系:陳夢家先生以是倉頡之“倉”與“商”同,倉庚鳥亦作商庚鳥。“契”“頡”古音極近。然則契少昊倉頡即是一人,所以都為造字之祖。

當(dāng)夢家先生發(fā)現(xiàn)少昊即契與倉頡的時候,他并不曾見到《潛夫論》的話,這可見考據(jù)到了精密的當(dāng)兒,證據(jù)只有愈來愈多的。注105

倉頡之頡即“契”,徐仁甫也有此主張。我估計徐先生未讀過陳夢家、童書業(yè)的文章,應(yīng)是各自獨立研究得出了相同的結(jié)論。徐說:

倉頡為初造書契之人。“倉”為“創(chuàng)”省,“頡”與“契”通。……所以倉頡就是創(chuàng)契的意思。這也是以事名人。(另詳余《倉頡說》。)注106

很遺憾,手頭無徐先生的《倉頡說》,不知他還有何高見。“頡”與“契”通,與陳夢家先生不約而同,我以為可以視為定論。但兩位先生對“倉”的解說,不敢茍同。《春秋緯·春秋元命苞》說:“倉帝史皇氏名頡……生而能書。” 注107“倉帝”與“白帝”“黃帝”一樣,都是以五色名帝。“倉”代表青色、東方,與“商”“創(chuàng)”毫無關(guān)系。“史皇”是人們對倉頡的敬稱。《淮南子·修務(wù)》:“史皇產(chǎn)而能書。”高誘注:“史皇,倉頡,生而見鳥跡,知著書,故曰史皇,或曰頡皇。”“史”是掌管文字記事的人,“史皇”等于“書(字)圣”,“頡皇”即“契皇”,等于“契刻之圣”。我們將大汶口文化中的陶尊文字與少昊契,也即“倉頡(契)”聯(lián)系起來,歷史賦予少昊以“史皇”“頡帝”這樣的稱謂,恰如其分地肯定了他的創(chuàng)始之功,也可證陳夢家、唐蘭兩位先生的研究成果,應(yīng)該受到高度重視。考古文化與口傳歷史互相印證,的確是史前語言文化研究的一大法寶。

近日重翻吳秋輝(1876—1927)的《侘z31軒文存》,才憶及在陳夢家、徐仁甫之前,吳氏已經(jīng)指出:

文之施于書契,襲故蹈常,不知其經(jīng)幾千百世。迨至虞舜之世,有圣人出焉,始于文化史上放一異彩,此圣人在當(dāng)時人其稱之曰契……其稱之為契者,以其人素以善為書契,見知于世,故人即以契稱之。及戰(zhàn)國時,或更變其稱為倉頡。注108

吳氏認(rèn)為契即倉頡,只不過他把契定在虞舜時代,此契即商之遠(yuǎn)祖,童書業(yè)也認(rèn)為商契“這個傳說也與少皞的傳說有關(guān)”。此說很有意義,在此不能細(xì)說。

在本文結(jié)尾,我再強調(diào)一點:少昊契并非東夷族人,繼少昊而起統(tǒng)治東夷地區(qū)的顓頊,當(dāng)然也并非東夷族群。《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說:

東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國。少吳孺帝顓頊于此,棄其琴瑟。

郭璞注:“少昊,金天氏,帝摯之號也。”郝懿行《箋疏》:“此言少昊孺養(yǎng)帝顓頊于此,以琴瑟為戲弄之具,而遺留于此也。《初學(xué)記》九卷引《帝王世紀(jì)》云‘顓頊生十年而佐少昊’,《鬻子書》云‘顓頊生十五而佐少昊’,義皆與此合。……少昊蓋以帝子而為諸侯,封于下國,即此《經(jīng)》云‘少昊之國’也。由斯以談,少昊即顓頊之世父,顓頊?zhǔn)瞧洫q子。世父就國,猶子隨侍,眷彼幼童,娛以琴瑟,蒙養(yǎng)攸基,此事理之平,無足異者。” 注109我們沒有任何理由否定《山海經(jīng)》、郭《注》及郝《疏》的真實性,也沒有理由否定少昊摯及顓頊屬于華夏語族。可證,在新石器時代所謂“東夷”地區(qū),也有華夏族群存在,而且少昊、顓頊都是不折不扣的統(tǒng)治者。故“東夷”既可以指種族,也可以指地區(qū)。《孟子·離婁》說,舜東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可舜、文王是典型的華夏族,顯然,孟子在這里說的“東夷”“西夷”都是指地區(qū),不是指種族。潘光旦1962年5月29日的日記說:

午前作資料片,于山東半島為遠(yuǎn)古各民族自西徂東、自北徂南的匯合點與轉(zhuǎn)運站似乎有所發(fā)明。注110

潘先生所說的“遠(yuǎn)古各民族……的匯合點與轉(zhuǎn)運站”,堪稱卓識。可惜,他還沒有來得及將“發(fā)明”寫出來公之于世,于此記五年之后(1967年)就慘遭厄運而告別了人世。

我以為“東夷”也可以分為內(nèi)東夷和外東夷。從黃帝殺二昊之后,內(nèi)東夷就分化了。相當(dāng)一部分華夏化,還有一部分演化為百越族群。我們重建華夷語系,而不單立“東夷語族”,原因就在于此。(續(xù)完)


附言:參考文獻(xiàn)太長,暫不刊出。乞讀者諒解。

2014年中秋節(jié)完稿于西郊抱冰廬,時右手皰疹,握筆維艱,可記也。

(何九盈: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100871,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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