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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講 神明英雄奧丁異教:斯堪的納維亞神話

(1840年5月5日 星期二講演)

我在這里講演,談談偉人,有關他們在世界事務中出現時的風采,他們如何在世界歷史中塑造自己,人們對他們有何想法,以及他們做出何種功績。——即論英雄,及人們對英雄的評價和英雄的業績;亦即我所謂的英雄崇拜和人類事務中的英雄事跡。顯然,這是一個大題目,值得給予比我們現在希望討論的更充分的論述。確實,這是個大題目,其廣闊范圍猶如世界歷史本身那樣無邊無際。因為就我所知,世界歷史就是人類在這個世界上所取得的種種成就的歷史,實質上也就是在世界上活動的偉人的歷史。他們是民眾的領袖,而且是偉大的領袖,凡是一切普通人殫精竭慮要做或想要得到的一切事物都由他們去規范和塑造,從廣義上說,他們也就是創造者。我們所見到的世界上存在的一切成就,本是來到世上的偉人的內在思想轉化為外部物質的結果,也是他們思想的實際體現和具體化。可以恰當地認為,整個世界歷史的精華,就是偉人的歷史。顯然,對于這個題目,我在這里無法給以恰如其分的論述。

差堪自慰的是,無論從哪方面說,偉人都是良師益友。我們研究一位偉人,即使不夠充分,也總會有所獲益。他是燦爛奪目的光源,能使接近者受益與愉悅。其閃爍的光芒照亮了世界的黑暗。它不僅像盞明燈,更像上帝賜予的日月光輝;如我所說,這是一種體現天賦創見、豪邁剛毅和英勇崇高品德的永不熄滅的光源;——在其光輝的照耀下,人人都會感到受惠無窮。不論在任何條件下,你都不會不愿在這種環境中徘徊片刻。我們從相距遙遠的國家和時代中選出的六類英雄,在外觀上完全不同,如果我們忠實地觀察他們,或許他們能給我們說明某些情況。如果我們妥善地研究他們,我們應該可以窺見世界歷史的精華。如果此時此刻,不論在何種程度上,只要我能向大家闡明英雄品質的含義,闡明在一切時代中使偉人與凡人相結合的神圣關系(因為我完全可以采取這種稱呼);我將十分愉快;因而這就仿佛說我尚未詳細論述我的主題,而只是將它作為一個開端。無論如何,我必須嘗試一下。

一個人的宗教信仰,對他自身來說是首要的事情。這句話從任何意義來說,都是有道理的,對個人如此,對眾人組成的民族也是如此。我在這里說的宗教信仰,并非指某個人自己宣稱信奉的教會信條,也不是指某個人用語言或其他方式來表示和擁護的宗教教義;這些完全不是,在多數情況下根本不是。我們看到種種自稱信奉宗教的人,按其中的不論哪條教義所達到的境界,可以說是有價值的,也或許是沒有價值的。這種入教的誓言和宗教主張不是我說的宗教信仰,它們往往出自人們的表象,出自僅僅為自己辯解,即使說得娓娓動聽。我所說的宗教信仰,是指一個人實際上信仰一種事物(這種信仰甚至不必向自己起誓許愿則已足夠,更不必向他人表白);是指一個人實際上銘記心靈深處的事物;而且能確切了解他與這個神秘世界的至關重要的關系以及他在這個世界中的本分和命運。這對他來說,在任何情況下,都是首要的事情,而且創造性地決定其他一切事物。這就是他的宗教信仰;否則就可能只是他懷疑宗教的態度或非宗教信仰:按這種態度,他感到他自己在精神上與冥冥世界或虛無世界有所聯系。由此我說,你若能給我說明這是什么樣的態度,你就在很大程度上向我說明他是什么樣的人,他將會做什么樣的事情。因此,人們要研究一個人或一個民族,首先要了解他們信仰的是什么宗教?他們信奉的是異教嗎?是崇拜多神嗎?是以生命奧秘為純粹感性表象?是因以其中自然力量為認識的第一要素嗎?他們信奉的是基督教嗎?是信奉一位上帝,而這位上帝不僅是真實的,而且還是唯一真正存在的嗎?時間是經過其一分一秒的瞬息而系于永恒的嗎?異教的權力王國是被更高貴的至高權威所取代,那是教皇陛下嗎?或他們對宗教是持懷疑態度的嗎?即對是否存在冥冥世界,對除了狂人以外是否有任何生命的奧秘,持疑信參半的態度,或滿腹疑問,或表示不信,或斷然否定。解答了上述問題,我們也就可以知道人類史或民族史的精華。思想是人類行為之本,感情是人類思想的根源;而決定人類軀體和存在的乃是人類的無形的精神世界。我認為,宗教乃是有關人類的大事。在我們的討論中,盡管我們會受局限,但把考察的重點引向宗教方面是有其好處的。這個問題弄清了,其他問題就會迎刃而解。奧丁 [1] 是斯堪的納維亞異教的中心人物,是浩瀚萬物的象征,我們選他作為系列討論的第一位英雄。讓我們對這位神明英雄,這種最古老、原始的英雄品質的形態進行初步的探索。

這種原始的異教,在現代人看來,無疑是非常怪異陌生的事物,簡直不可思議。一片錯覺、困惑、虛幻和荒謬引起的糊里糊涂而使人無法擺脫的迷津,掩蓋著全部生命。這使我們充滿驚異,幾乎難以置信。因為心智正常的人竟能平靜地睜著眼睛去相信這種教義,并以此指導生活,實在使人難以理解。那些人還把不幸的同代人當作神來崇拜,不僅如此,甚至還崇拜偶像、各種生物及非生物,并且根據他們的宇宙觀炮制一些使自己迷惘困惑的幻象。所有這些看來都像難以置信的神話。然而,他們當時曾這樣做卻是確鑿的事實。這類妄用崇拜和信奉異教造成的荒謬絕倫的迷津,確實使那些同我們今天相差無幾的人們奉若神明,安之若素。這真是怪事。其實,如果我們為人類已達到比過去更純真的幻想高度而高興時,那么,我們對當時人類內心深處的陰暗而不妨暫停憂愁與沉默。這類事物,過去曾有,現在也有;人所共有,我們亦不例外。

某些抽象理論家對這種異教信仰所做的解釋過于簡單,他們認為,異教純系謊言、僧侶權術和欺騙,任何心智正常的人絕不會相信,只有設法去說服一些心智說不上正常的人去相信!因此,反駁這種關于人類行為和歷史的假說,則往往成為我們的責任。我由此開始批駁這種關于異教的假說。同時,也涉及其他各種主義;關于這些主義,人們在一段時間內,曾力求賴以立身于世。各種教義本身均有其真理,否則人們就不會相信。謊言和欺騙固然很多,在宗教信仰方面,尤其是宗教在較早期的衰落階段,詐騙更是比比皆是。但是,欺騙絕不是最先影響宗教的,欺詐并不是宗教具有的健全狀態和生命力,而是宗教的弊害,是宗教行將滅亡的必然預兆。我們絕不能忽視這一點。在我看來最令人悲傷的假設是認為,欺騙產生信仰,甚至野蠻人也莫不如此。其實,欺騙產生不了任何東西,只能使一切事物死亡。如果我們只看見有關任何事物的種種欺騙,如果不把欺騙全部否定,我們就看不到事物的核心。對于作為弊害和起腐蝕作用的欺騙,我們以至整個人類的唯一任務就是拋棄它們,把它們從思想和實踐中加以清除。不論何處,人總是謊言的天敵。我發現喇嘛教本身有其真理成分。我們不妨閱讀特納先生根據實地考察而寫成的那本觀點公正、論述清晰卻又流露懷疑態度的著作《出使記事》 [2] ,便可明了。這些貧苦的西藏人,有他們自己的宗教教規。他們認為,佛祖總是要自身下凡轉世,世世代代如此。實際上這也是信仰一種教皇!說得更確切些,實際上是相信世上有一個最偉大的人,這個是可以找到的。此人一經發現,人們就必須對他無限服從!這是喇嘛教的真理,“可能找到”的觀點是其獨特的謬誤。西藏僧侶有他們自己的方法去尋找哪個人是最偉大的,足以勝任統治他們的至尊者。這是拙劣的下策,但是,與我們認為最偉大的人總是某某貴胄的長子這種辦法相比,它們是否相差很遠呢?咳!要找到解決問題的妥善方法是件難事!我們只有首先承認異教的信徒們曾經相信他們的宗教是至誠真理,我們才能開始有機會理解異教。我們應該十分肯定,人們過去確實信奉異教,他們與我們現代人完全一樣,有明亮的眼睛和健全的感官,如果我們處在那個時代,我們也會信奉異教的。現在的問題是:何種異教能夠存在?

另一種比較值得重視的理論,是把這類事情歸之于寓言。持這種觀點的理論家認為它是詩人心靈的作用,是詩人心靈對世界感受和認識的影像,通過寓言的虛構,賦予人格化和形象的形式。他們還說,這符合人性的基本法則,這法則不論在任何地方,即使是在不太重要的事物中,都明顯地起著作用。一個人有了強烈的感受,總要力圖把它表達出來,力圖了解呈現在他面前的生動形態,似乎其中蘊含著一種生命和歷史的真實。無疑,這種法則是存在的,而且是人性最深處的法則之一,也必須肯定,它在宗教信仰中確實起著根本性作用。對這種把異教的起因全部或大部分歸之于該法則的說法,我雖然認為它比較值得重視,但并不能說它就是正確的假設。試想,人們能相信一則寓言和詩人的一項文字游戲并以此作為我們的生活指南嗎?人們需要的不是游戲,而是嚴肅認真。生活在世上是極為嚴肅認真的事情,死亡對人來說也不是游戲。人的生命絕不是游戲,它是嚴峻的現實,活著完全是嚴肅的事情!

因此,我認為,這些持寓言為宗教起源觀點的理論家,雖然正在走向真理,但他們也未到達真理。異教信仰確是一種寓言,是人們對世界感受和認識的一種象征,一切宗教亦復如此。這種象征總是隨著對世界感受與認識的變化而不斷變化。但是,在我看來,這種說法是根本錯誤的,甚至本末倒置,把結果和目的當作起源和動因。人們需要的不是美麗動聽的寓言和詩人完美的想象,而是要知道:對這個世界應抱什么信念,人生應該奔向何方,在人們奇妙的生命中,什么是希望,什么是憂慮,什么應該做,什么不該做。《天路歷程》一書,是優美、公正而嚴肅的寓言作品,但是班揚 [3] 的這個寓言的產生能先于它所表現的信仰嗎?宗教必須早已存在,為人們所敬仰,然后才會有寓言作為其影子出現。寓言雖有其十分嚴肅性,但比起力圖以詩意來表現的威嚴的事實和科學的確實性來,可以說它是戲劇性的影子,不過是幻想所起的作用。寓言是必然性的產物,而不是其創造者。不論是班揚的寓言,還是其他任何寓言都是如此。因此,對于異教仍需探討,其科學的必然性來自何方?那些令人困惑的各種寓言、謬誤和混亂的根源出自何處?它是怎樣的?它是什么?

不論在這里或任何其他地方,妄圖對異教的年代久遠、令人困惑和模糊不清的錯綜復雜現象進行“解釋”,無疑是愚蠢的。這種現象不像遙遠的大陸、堅實的土地與事實而是像虛無縹緲的幻境。這種現象過去雖然是真實的現在已不復如此。我們應該理解,這種表面的幻境一度曾是真實的,它不是詩人的寓言,更不是詭計和欺騙所創造的。我認為,人們絕不會相信空洞的廢話,絕不會使自己的精神生活受各種寓言的危害。在任何時代,特別是在早期真誠的時代,人們就有識別騙子和憎惡騙子的本能。我們不妨試一試,撇開異教起源于欺騙和寓言的說法,并熱情地傾聽那異教時代久遠而雜亂的傳說,看我們是否至少能夠肯定這一點:在人們的心靈中存在著某種事實;他們也并不撒謊或精神錯亂,而是在其本身低下的狀況下保持真實和神智清楚。

大家都記得柏拉圖有關想象的比喻 [4] ,說的是一個在黑暗洞穴中長大的人,突然被帶到高處去看日出。他看到我們早已習以為常、漠然置之的景象,會感到多么驚奇,欣喜若狂!他既有童年容易接受外界事物的感覺,又有成年人的熟練官能,他的整個心靈被這種景象所激動,他會認為,那肯定是上帝的安排,他的靈魂就崇拜傾倒在其面前。在原始民族中正是有這種孩童般的崇高性。在原始人中第一個異教思想家,第一個開始思維的人,正是柏拉圖所說的那種兼有孩童和成人特點的人。這樣的人既有童稚的單純無拘束,又有成年人的深沉剛強。大自然對他來說尚無名稱,他還沒有能力像現代人那樣把變化無窮的萬千景象,如聲音、形狀和運動概括為宇宙、大自然等等的名稱,——從而以一個名稱把這個問題一勞永逸地加以解決。對于愚昧無知的野蠻人說來,一切事物都是新鮮的,還沒有被各種名稱和慣用語所掩飾,一切都毫無掩飾地閃現在他面前,美麗,可怕,而且不能言傳。大自然對這種人來說,就像思想家和先知長期認為的那樣是超自然的。這個花草繁盛而堅實的大地,有樹木、山岳、河流和喧嘯的海洋,時而是廣闊深邃大海般的藍天,呼嘯掠過天空的風;時而又烏云密布,電光閃耀,冰雹降落,大雨傾盆,所有這一切都什么?啊!是什么?實際上,我們還不了解,而且絕對永遠不能了解。人們并不是因為有卓越的洞察力而排除了這個難題,而是由于我們過分輕率、疏忽與缺乏見識。正是因為我們進行思考,所以我們對大自然現象也就不以為奇了。我們形成的各種觀念完全受著傳統、異端邪說和傳言的重重包圍與束縛。我們把烏云中的閃光稱為“電”,還把它當作一門學問加以講授,并從玻璃和絲綢的摩擦中得到類似的現象。但是,電是什么?它是什么東西產生的?它從何處來?又向何處去?科學已為我們作出了許多解釋,但它還是淺薄的知識,因為它掩蓋了偉大、深沉、神圣而不可知的無限領域,這個領域人們永遠不能滲透,任何科學對此也顯得非常膚淺。盡管我們有各種各樣的科學,這個世界仍然是個奇跡。任何對它進行思考的人,都會感到奇妙莫測,以至不可思議

世界上最神秘的莫過于時間,那個無始無終、無聲無息和永不停止的東西,叫做時間。它像包容一切的無際海潮,人們和整個宇宙好似漂浮海潮上的薄霧,像幽靈般時。這確實是一種令人瞠目的奇跡,——因為我們無以言傳。——哎呀!野蠻人對這個宇宙能了解什么呢?而我們又能知道多少呢?這是一種力量,千變萬化、形成無比錯綜復雜的力量,這種力量獨立于我們以外。總之,力量不是我們,而是與我們完全不同的東西。力量力量,處處皆是力量。人們本身也是中心的一種神秘力量。“落在大路上的每片枯萎樹葉中都有這種力量,否則,它怎能下落呢?”而且,還可以斷言,對于信奉無神論的思想家來說,如果這種力量可能存在的話,這也必定是一個奇跡。這個巨大無限力量形成的旋風包圍著世上人們,它永不停息,無邊無際,永恒持久。它究竟是什么呢?宗教徒的回答是上帝的創造;它是全能的上帝的創造!信奉無神論的科學,使用科學術語、實驗等等辦法,卻不能自圓其說,把它視為可以裝入萊頓瓶 [5] 中在柜臺上銷售的貧乏而無生命的東西。實際上,任何時候,人們如果真實地運用自身天生的感官,就會認為這是活生生的東西,——啊!是一種無法言傳,像神一樣的事物。既然各種科學無法解釋,我們最好對它表示敬畏、虔誠地膜拜和保持心靈上的謙卑,不用言語,也可以沉默地崇拜。

現在我要進一步說明,在我們這樣一個時代,需要有一位先知或詩人來教導我們,去擺脫那些粗淺、不虔誠的束縛、術語和科學傳聞。——古代真誠的靈魂尚未被這些東西所累,照自己的主張行事。當今世上的人們只認為天才是神圣的,而在當時則凡是關注它的人都是神圣的,當時的人們赤裸裸地面對這個世界。“一切都像上帝或者就是上帝”。——讓·保爾 [6] 仍然這樣認為。這位智力超群的讓·保爾有能力避開各種不實之詞,但是當時卻沒有這些傳聞。老人星 [7] 以其藍寶石般的晶瑩光輝(它那神奇般的藍色光燦本身遠比我們現在見到的要明亮),照耀著荒漠,照入野蠻人以實瑪利 [8] 的心坎,引導他走出荒蕪的不毛之地,他的未開化的心靈充滿感情卻又無法以言語表達出來。老人星像是一只小眼睛,發自深邃的永恒向他閃爍,顯示其內在的光輝。難道我們就不能理解這些原始人何以崇拜老人星,而后來的古也門人又 [9] 怎么崇拜星辰?依我看,這就是各種形式的異教的秘密所在。崇拜就是超乎尋常的驚奇,對于事物無限的驚奇,就是崇拜。對這些原始人來說,他們看到周圍存在的一切事物,都是類似神明或神明的象征。

我們再來看看在這里面有什么永久真理因素。如果我們能放開思路和視野,不是也能通過每一顆星,通過每一片草葉看到上帝嗎?現在,我們已經不這樣進行崇拜了。但是,當我們認識到每一物體中都有一種神圣的美,每一物體確實仍是“一個可以窺見無限本身的窗口”時,這種崇拜方式不仍有其價值、仍被視為人們所說的“詩人本性”的證明嗎?凡能洞察萬物中的美的人,我們稱之為詩人畫家、有天才異稟、才華橫溢的可愛人物。那些未開化的古也門人早就——以其自己的方式作出了這種表現。但不論使用何種方式,他們能做到這一步就有其功績,總比那些十足的笨蛋之所為、比起沒有思想的牲口之所為,——即比毫無作為要好得多!

但是,如果我們現在不論見到什么事物都把它看作是至高無上的上帝對我們顯示的象征,那么,我應當補充說人是比任何事物更主要的象征。人們知道圣·克里索斯托 [10] 在談到希伯來人的舍金納 [11] 或約柜 [12] 即上帝明顯的啟示時有句名言:“真正的舍金納是!”是的,確實如此。這并非空話,而是真正符合實情。我們的本質,我們自稱為“我”的內在奧秘,——啊!用什么言辭來表達這些東西呢?——應該說是上帝的氣息,是至高無上的上帝在人身上的顯示。人的軀體、各種官能和生命,所有這一切不全是那無名之物的外罩嗎?虔敬的諾瓦利斯 [13] 說:“宇宙只有一座神殿,這就是人的軀體。沒有比這崇高的形式更為神圣的東西。對人的膜拜就是對肉體中蘊含的天啟表示崇敬,當我們把手放在一個人身上,也就是接觸了上帝。”這些話聽起來似乎只是華麗的辭藻,其實不然。只要認真思索,就知道這本是科學的事實;這種言論表述揭示了事物實在的真理。我們是奇跡中的奇跡,——是上帝非常玄妙難測的奧秘。我們不能理解它,也不知怎樣表述它。但是,只要我們愿意,就能感知和體驗,情況確實如此。

然而,這些實情,過去比現在更易感受。人類幼年時期的人們既有童稚般的新奇感,又有成年人的認真和深沉。他們不認為僅僅以科學名詞便可通曉天地萬物,而是只能以敬畏和驚奇的神情直接凝視它們,他們更能感受人和自然中的神性。——他們并非發狂而崇拜自然,而且崇拜人勝過自然中的其他任何事物。正如上述,崇拜就是無限敬仰,他們只要充分運用自己的官能和心靈的全部真誠,便能做到這一點。我把英雄崇拜看作古代思想體系中主要的修飾因素。我可以說我之所謂異教的錯綜復雜現象,有許多根源,對星辰或自然物體的每一敬仰與崇拜,是一種根源,或是根源中的一個部分。但是,英雄崇拜卻是一切根源中最深刻的根源,是主根,其余一切,在很大程度上是從中吸取養分而發展起來的。

再說,既然連崇拜一顆星都有意義,那么崇拜英雄的意義就更大了!崇拜英雄就是對偉人卓絕的敬仰。我認為偉人總是值得敬仰的,實際上,此外再沒有值得敬仰的東西了!在人們的胸懷中,沒有什么比這種對高于自己的人產生的敬仰更高貴的感情。直到這時,以及在任何時刻,這種感情為人的生活帶來了勃勃生機。我認為這是宗教的基礎,不僅異教如此,而且更高更純真的宗教,——迄今已知的一切宗教,都是如此。英雄崇拜,即以無比的熾烈之情,衷心敬仰與膜拜一位神一般的最崇高的人物,——這不就是基督教的萌芽嗎?一切英雄中最偉大的是唯一至高無上者,——我們在此無須明說!讓我們用莊嚴的靜默,沉思那神圣的事情,就會悟出貫穿于世界上人類全部歷史的最終的完美原理。

在比較原始但還不是難以表述的領域內,一切忠誠不是也和宗教信仰相似嗎?信仰是對某個有靈感的導師,對某個高尚的英雄表示的忠誠。所以,作為一切社會不可缺少的忠誠,難道不就是源于英雄崇拜的產物,即對真正的偉人表示順從和敬仰嗎?社會是建立在英雄崇拜的基礎之上的。對人類社會賴以生存的一切顯貴階層,我們可稱之為英雄統治即英雄政府——,或等級制度,因為它也是非常“神圣的”!公爵(Duke,拉丁文為:Dux)意即領袖;國王(King的詞源是K?n-ning,Kan-ning),意即有見識有才能的人。社會中到處都有一種對英雄分等級的崇拜,——也就是對真正偉大和賢明人物的敬仰和服從。這并不是毫根據的胡言亂語。我認為,實情確是如此。社會中的顯貴要人們,好比是代表黃金的鈔票——可惜,其中總會有一些是偽鈔。有一些偽鈔,甚至有許多偽造的假票,這尚無礙大局,但是,如果全部或大部分都是偽鈔,人們就不能容忍了!那就會爆發革命,發出民主、自由平等的吶喊。——由于全都是假票,沒有黃金作后備,人民就會在絕望中吶喊,沒有黃金,從來就沒有什么黃金!——然而,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有人類存在,像“黃金”般的英雄崇拜就會存在。

我充分注意到,有人認為英雄崇拜,即我所謂的英雄崇拜,在現今已經過時了,終于不存在了。這種否認當今時代偉人的存在,否認對偉人的需要的說法,是值得花些時間加以研究的。我們向評論家舉出一位偉人,譬如路德,他們一開頭就對他進行所謂“描述”,不是對他崇拜,而是從各方面加以評頭論足,使他變為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物!他們說,他只是“時代的產物”,是時代把他召喚出來的,時代主宰了一切,他毫無作為,他不過做了我們這些渺小的批評家也能做的事情而已!這種說法,在我看來是可悲的。是時代呼喚出來的嗎?哎!我們知道,各種時代都要竭力召喚自己的偉大人物,但是他們召喚,偉大人物并不一定能出現!當偉人沒有出現,上帝沒有委派他時,即使時代大聲疾呼,仍不免陷于混亂和破滅,因為偉人未能應運而生。

如果我們想一想,只要能找到一位偉人,一位英明和誠實的人,其智慧足以真正識別時代的需要,其膽略足以將時代引向正路,那么,任何時代就不至于崩潰。這樣的人是所有時代的救星。但是,那些平庸的時代,由于人們沒有信仰、苦惱和困惑,由于他們毫無朝氣的疑慮特點和難以克服的境遇,軟弱無能地陷入更深的困境而走向崩潰,所有這一切,我把它們比作干枯的柴火,正等待上帝的火種點燃。偉大人物有直接來自上帝的無窮力量,就是火種。他的言論是濟世良言,人人都能信賴。他一旦把柴火點燃,一切都圍繞他本身燃燒,變為和他自己一樣的熊熊烈火。有人認為,是那堆干枯的柴火把他召喚來的。它們確實非常需要他,但是關于呼喚他——!——我想,那些人就是目光短淺的評論家,他們叫嚷:“看!難道不是干柴引起火來的嗎?”對于一個本身就微不足道的人來說,沒有什么比不信仰偉人更可悲的了。就一代人來說,沒有什么比完全漠視精神上的火種,而只相信那堆干柴更可悲的了。這就是沒有信仰的最終結論。在世界歷史的任何時代中,我們將會發現,偉人是他們那個時代不可缺少的救星,——他們是火種;沒有他們,柴火不會自行燃燒。我早已說過,世界歷史是偉人們傳記

這些渺小的評論家力圖宣揚無信仰和普遍的精神瓦解,但所幸他們并不總能完全成功。在任何時代總有可能產生偉人,足以說明他們及其理論是不切實際的胡言亂語。更值得注意的是,不論何時,他們都不可能把活著的人們心中對偉人的某種特殊的崇敬徹底消除,這種真誠的敬仰、忠誠和崇拜,即使還是模糊不清和歪曲的,都不可能被徹底消除。只要有人類存在,就永遠會有英雄崇拜。鮑斯韋爾 [14] 崇拜他的約翰遜 [15] ,甚至在18世紀也是如此。不信宗教的法國人信仰他們的伏爾泰 [16] ,對他掀起了一種非常奇特的英雄崇拜,在他生命的最終時刻,他們“把他隱埋在玫瑰花下”。法國人對伏爾泰的崇拜,總使我感到非常奇怪。誠然,如果說基督教是英雄崇拜最高的實例,那么,對伏爾泰主義的英雄崇拜則是最低級的!他的一生是反基督的一生,在這方面又展現出一種奇特的對照。沒有哪個民族像伏爾泰那樣的法國人不容敬仰別人。挖苦是他們整個精神的特色,崇拜在其中沒有任何地位。可是請看,伏爾泰這位老人從費爾奈來到巴黎時,已是84歲高齡了,老態龍鐘,身體虛弱。他們認為他也是一種類型的英雄,他畢生鋤邪扶正,解救卡拉斯們,揭露上層社會的偽君子面目。——總之,雖然方式奇特,也像勇敢的人一樣戰斗。而且,他們還認為,如果說挖苦是重要的事情,那就再沒有比伏爾泰更能挖苦的人了。他是他們每個人理想的化身,行為的楷模,在一切法蘭西人中,最具有法國人的特點。實際上,他是他們的神,這樣的神正適合于他們。因此,所有的人,從安托瓦內特王后到圣但尼港的海關關員,有誰不崇拜他呢?上流社會人士把自己喬裝成酒店侍者。驛站站長大聲喝令他的車夫說:“快點,你是在為伏爾泰先生趕車呢。”在巴黎,伏爾泰坐的馬車簡直像“彗星核,后面跟隨著像彗星尾的人群擠滿整個街道”。女士們總要從他的毛皮大衣上揪一兩根毛,作為神圣的紀念物加以保存。整個法國的最高尚、最美麗和最尊貴的人無不認為伏爾泰比他們更高尚、更美麗和更尊貴。

誠然,從古代斯堪的納維亞的奧丁到英國的薩繆爾·約翰遜,從基督教神圣的創始人到百科全書派已衰落的首領,不論何時何地,英雄都受到崇拜。情況將永遠如此。我們大家都愛戴偉大人物:愛戴、尊崇和謙恭地拜倒在偉人面前,難道還有什么別的東西值得為之真誠地折腰嗎?啊,每一個真正的人,難道不是為尊崇高于自己的人而感到自身更高尚了嗎?人們心中沒有比這種感情更高貴、更神圣的了。我感到非常欣慰的是,懷疑論的推理、平凡的瑣事、任何時代的偽善和枯燥及其影響,都不能毀掉人心中這種高貴的、天生的忠誠與崇拜。在無信仰的時代,人們目睹形勢江河日下,滿目瘡痍,它很快就要轉變為革命的時代。對我來說,在這個時代,可以看到英雄崇拜的不可摧毀性,像永恒的磐石,在革命形勢的摧枯拉朽中不會消失。在革命年代,人們周圍事物的混亂遭難,甚至土崩瓦解,將會停止;不再繼續。英雄崇拜則是永恒的基石,人們將藉此開始重建新時代。人類從不同的意義崇拜各路英雄,我們大家都尊崇偉人,而且必須永遠尊崇。我認為,這是人類歷史劇變中有生命力的中流砥柱,——也是近代革命史的一個不可動搖的基點;否則,它將變為一片深不可測和漫無邊際的海洋。

以上就是我在古老民族的異教中發現的眾多事實。只是覆蓋著一層古代陳舊的外表,但其精神卻仍然是真實的。大自然仍是神圣的,它是上帝活動的顯示,英雄仍是值得崇拜的:這正是一切異教在落后狹隘的早期形式下竭力要表達的。我覺得,對我們目前情況來說,斯堪的納維亞異教比其他任何異教都更能引起我們的興趣。這首先因為它是最后一種異教,它在歐洲眾多的宗教中一直延續到11世紀;800年前,挪威人還是奧丁崇拜者。其次,它也是我們祖先的信條,我們的血管里仍流著他們的血,毫無疑問,在許多方面,我們同他們仍有相似之處。奇怪的是:他們確信異教,而我們的信仰則迥然不同。由于種種原因,我們有必要對挪威人粗淺的信條稍作考察。我們有比較可靠的辦法來實現這點;在斯堪的納維亞的神話中,還有饒有興趣的一點:即這些信條保存十分完好。

據地質學家表明:冰島那個奇異的島嶼是由海底火山噴發形成的。它是一片貧瘠和遍布熔巖的荒地;一年中有好多月淹沒在昏暗的暴風雪中,只是在夏季才閃現短暫的山野美景。它屹立在北海中,嚴峻挺拔,島上有皚皚雪山,洶涌的噴泉,含有硫化物的水塘和可怕的火山口,宛如冰霜之神與火神進行搏斗后留下的一個荒蕪混亂的戰場。——在那里,即我們幾乎從不指望找到文獻和文字記載的地方,上述事情卻用文字記載下來了。在這片荒地的海濱,邊緣則是多草的田野,在那里牲畜得以生存,人們藉飼養牲畜與捕魚為生。看來,那里的人好像有詩人氣質,他們有深刻的思想,而且能用言語將思想優美地表達出來。如果冰島沒有從海底爆發出來,如果沒有被北歐人發現,那確是一個莫大的損失!古代斯堪的納維亞的詩人,很多是出生于冰島。

薩蒙德是冰島早期的一個基督教教士,可能是他對異教有眷戀難舍的興趣,搜集了當時即將湮沒失傳的古代異教歌曲。——這些神秘主義的預言性詩歌絕大部分具有宗教色彩。斯堪的納維亞的評論家們稱它為《老埃達》或《詩體埃達》。埃達 [17] 一詞,其詞源不明,據說意為女祖先。約百年以后,斯諾羅·斯特萊森 [18] 這位冰島非常著名的紳士,曾受教于薩蒙德的孫子,在從事其他著述期間,著手整理這些詩歌,將全部神話匯集成一本散文概要;他用流傳詩的新發現的斷簡殘篇作了解釋。這確是一部獨出心裁的天才之作,人們可以稱它為潛意識藝術;整個地說,它是一本表達清晰明白、至今讀來仍有興味的著作。這本著作就是《新埃達》或稱《散文埃達》。通過上述著作和至今仍在北歐盛行的其他許多用冰島文寫的中世紀北歐傳說,以及用冰島文和非冰島文的評論,我們甚至今天仍可能仿佛面對面地直接洞察和了解古代斯堪的納維亞人的信仰體系。讓我們不要再把它當作錯誤的宗教,不妨把它看作是古代的思想,試看我們是否能對它有所贊同。

我認為,這種古老的北國神話的主要特征,是把大自然的有形活動人格化,把物質的大自然活動被真誠而簡單地視為完全是非凡的、令人驚奇的神圣事物。今天我們能作為科學加以解釋的事物,他們都很驚異,把它作為宗教表示敬畏,頂禮膜拜。他們把那種隱秘的對人類有危害的自然力想象為“巨人”,一種惡魔般的渾身長滿粗毛的巨物。冰霜、火和海嘯,這些就是巨人。而那些像夏日的炎熱、太陽等友善的自然力則被視為眾神。宇宙的統治權被分為這樣兩種力量,它們各據一方,互相殘殺,永無休止。眾神住在天上的仙宮即亞森園或神園中;而那些巨人居住的巨人之家,則在遙遠、黑暗、混沌的地方。

所有這些奇談怪論,如果我們追根溯源,它并不是沒有根據和毫無意義的。例如,作為自然力的火焰,我們現在用某個通俗的化學名詞來表達,從而把潛藏在一切事物內部的那種主要的奇特本性掩蓋起來了。古代北歐人則把它叫做“羅克”,即巨人中一種反應極快的狡猾惡魔。據西班牙一些航海家說,拉德倫群島 [19] 上的野蠻人,也把他們從未見過的火當作居住在干柴中的一種魔鬼或神,認為人們一旦接觸它,就會被狠狠咬住,而火是依靠干柴生存的。從我們這方面來說,倘若沒有過去愚蠢行為的幫助,就不會有化學,我們也同樣會認為火焰是奇跡,不知什么火焰?——又如,古代斯堪的納維亞的先知視冰霜為一種怪異的灰白色巨人,即白霜巨人或稱為萊姆(意義均為白霜)。這種古老的詞,現在幾乎廢棄了,唯有蘇格蘭仍用來表示白霜。萊姆在當時并非像現在這樣看作無生命的化合物,而是指一個活生生的巨人或魔鬼。這個怪異的巨人萊姆,晚上把他的馬群趕回家,坐下來“梳理馬的鬃毛”。這些馬就是冰雹云,或是疾馳的冰霜風。他的牛,——不,不是他的,而是他的親戚巨人海米爾的,這些牛就是流動的冰山。這個海米爾能用其魔眼“掃視巖石”,而巖石便崩裂

當時的人們,并不知道雷僅僅是云層中陰陽電發生作用的結果,而認為是唐納神(即雷神)或托爾神 [20] ,亦即友善的夏熱之神的擺布。打雷是他發怒,烏云密布是托爾神皺起雙眉的怒容,天上發出的閃電是托爾神揮舞其手中那個無堅不摧的大錘,他驅動隆隆的戰車通過山頂,那就是轟鳴的雷聲,他憤怒地“吹他的紅胡子”,那就是雷前呼嘯的風暴。再有是鮑爾德 [21] ,這位美麗、公正和慈善的正直之神(早期基督教傳教士發現他像基督),就是太陽。太陽是可見的萬物中最美的,在人們有了各種天文學說和歷書之后,他還是奇妙的,仍然是神圣的!但是,我們聽到過的最著名的神,也許是德國詞源學家格林 [22] 發現的希望之神。希望之神能給予人們所希望的一切!這不就是人類精神的最真誠而又最原始的呼聲嗎?人類過去形成的這種最原始的理想,在近代精神文明的各種形式中仍然顯示出來。然而更深入的思考必然會使我們了解,希望之神并非真正的神。

至于其他各種神和巨人,我只從詞源學方面予以提及。海嘯是巨人埃吉爾 [23] ,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巨人。據我所知,直至今日,在我們的特倫特河上,當洪水泛濫時,就會出現危險的回流或旋渦,諾丁漢 [24] 的水手們稱它為埃格,意為涌潮,波濤,他們大聲疾呼:“小心,埃格來了!”奇怪的是,這個詞像沉入水中的世界露出的高峰一樣幸存至今!諾丁漢水手們的祖先曾經信仰埃吉爾神。確實,我們英國人同丹麥人、挪威人有著密切的血統關系;或從本質上說,丹麥人、挪威人和撒克遜人,除了像異教徒和基督教徒等之間有表面上的不同外,沒有什么根本區別。在我們全島上,由于過去不斷的外來入侵,我們在很大程度上與丹麥人混合。當然,我認為,這種現象在東海岸較為明顯,而北方地區最為突出。亨伯河以北,整個蘇格蘭平民百姓的語言仍有很濃重的冰島語成分,它的德語特色仍有古代斯堪的納維亞語的色彩。因此,如果說得好聽一些,他們也是“諾曼底人”即北歐人!

至于主神奧丁,我們以后再論。現在請大家注意,斯堪的納維亞異教的本質,實際上也是一切異教的本質在于:把自然力視為神圣的、巨大的和人格化的力量,或是當作神,或是當作魔鬼。不難理解,這是人類對無比巨大的宇宙總是敬畏和驚奇而表現出自身的幼稚思想。我認為在古代斯堪的納維亞的信仰體系中存在著某些非常真誠的、非常重要而有氣魄的東西。它與古希臘異教的輕快優美性有顯著的不同。斯堪的納維亞信仰體系的特征是普遍的單純性與質樸性。這是一種思想,即深沉、直率和誠摯的心靈的真誠思想,對周圍事物完全開放,并對這些事物作直接和真誠的檢驗,這正是一切時代中一切完美思想的首要特征。它不像希臘異教那樣優美輕快半似嬉戲;而是顯示出本身某種簡樸的真實性和淳樸的力量,表現自身一種深切而原始的真誠。比起美麗的阿波羅 [25] 的塑像和明朗輕快的神話來,北歐的神話,令人感到奇特。據傳說,眾神為了宴請海嘯巨人埃吉爾需要“釀酒”,派托爾神到巨人國取大鍋。托爾神歷盡艱險,終于取到了鍋,將它扣在自己頭上,像戴了巨大的帽子,然后搖晃著離去。他全身被鍋罩住,鍋把挨到了他的腳跟!北歐神話體系的特征,是崇仰一種龐然大物,即巨大而笨拙的巨人。這種巨人,雖力大無比,卻都是質樸粗野,孤獨無援地邁著不穩的闊步。只須考慮他們關于創世的最早神話,這種特征尤為明顯。巨人伊默是由“暖風”和冰霜與火的斗爭留下的混雜物所造成的。眾神把他殺死,決定用他來創造一個世界,他的血變成海洋,他的肉化為陸地,他的骨骼成為巖石,他的眉毛建成眾神居住的仙宮,他的頭蓋骨變為無邊無際的蒼穹,他的腦漿化為云彩。其想像力遠遠超過大人國 [26] 的故事!這種宏偉的、巨人一般的、龐大無比的原始思維,——在以后適當的時候演變為莎士比亞和歌德作品中更為堅實的崇高特色,它已不是巨人般的,而是神一般的,其力量比巨人更為強大!盡管如此,——這些古人,無論從肉體上或精神上來說,都是我們的祖先。

我也欣賞古代北歐人關于伊格德拉西爾樹 [27] 的想象。他們把一切生命描繪成一棵樹。伊格德拉西爾就是生存的白蠟樹,它的根深扎在赫拉 [28] 或死神的冥府;它的樹干聳入云霄,樹枝伸展在整個宇宙上空,這就是生存之樹。在它的根部,——即死神的王國里,坐著三個命運女神,即現在、過去和未來,她們用圣井之水澆灌樹根。“樹枝”從萌芽到落葉——這就是世上發生的各種事件,各種事物的經歷,各種事情的完成或災難性的結局,——它貫穿在任何空間和時間。這不就是說,每片樹葉是一個人物的傳記,每一條須根是一言一行嗎?而它那許許多多樹干就是各民族的歷史。那瑟瑟樹聲就是古往今來人類生存的喧鬧。它在那里成長,由于它,人類激情的氣息通過它發出沙沙的聲響,——有時則像暴風一般怒號,像眾神的咆哮。這就是伊格德拉西爾樹,即生存之樹。這就是過去、現在與未來,也就是已做過的、正在做的和將要做的一切,“是To do()這個動詞不定式的各種變化形式”。我們考慮一下人類事物怎樣循環變遷,其中每一個事物與其他事物之間有不可分割的聯系;——再考察一番我今天向大家講話的言語,它不僅吸收密西哥特人 [29] 烏爾費拉 [30] ,而且也來自最初開始說話的一切人。——我認為沒有比這棵樹的比喻再貼切的了。真是美妙,既完美又壯麗。這個“宇宙機器”——唉,與它對照思索一下,確實就是如此!

古代斯堪的納維亞人對自然的觀點非常奇特,與我們對自然的認識迥然不同。這種觀點究竟來自何方,我們不愿被迫詳加討論。但是有一點我們卻可以說:“它起源于古代斯堪的納維亞人的思想”,——首先是具有原始思維能力的最早的斯堪的納維亞人的思想,我們應該稱他為斯堪的納維亞人的第一個“天才人物”!世界上的蕓蕓眾生懷著動物那種說不出的模糊驚奇感情,或者懷著人所獨具的那種痛苦而無法弄清的驚奇感情,從這個世界匆匆離去,直到偉大的思想家即有創見的人物、先知出現,用語言形式表達的思維煥發所有人進行思維的潛在能力。這正是思想家、精神上的英雄人物的作用。他所說的,所有的人決不是不想說而是渴望要說。于是,所有的人的思想像是從痛苦的著了魔似的昏睡中開始醒來,圍繞他的思想;并對它作出響應說,是啊,正是如此!人們高興得像在黑夜中見到了曙光。實際上,這不就是從非存在到存在,從死到生的覺醒嗎?我們至今仍尊敬這樣的人,稱他為詩人、天才等等。但是從這些原始人看來,他是真正的魔術師,是能為他們帶來意外幸福奇跡的創造者,是先知,是上帝!——人們的思想一旦被喚醒,就不會再安睡,它自身會發展成一個思想體系,經過一個接一個的人,一代接一代的繼承成長,——直到它臻于完美地步,這種思想體系不能再向前發展,而必須讓位于別的思想體系時止。

我們相信,對北歐人來說,現在名為奧丁的北歐主神,就是這樣一個人物。他是一位導師,是人們靈魂與肉體的主宰,也是一位其價值不可估量的英雄,人們對他無限敬仰,超越了他們的認識界限,變成了崇拜。他不是有清晰表達思維的能力,還有其他許多不可思議的能力嗎?原始的斯堪的納維亞人,對他懷著無限感激之情,由衷地認為理應如此。他不是為他們解開了這個世界的斯芬克斯 [31] 之謎,為他們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命運提供可靠信念嗎?由于他,他們了解現在應該做些什么,將來應該追求些什么。由于他,生活有了音調悅耳的語言來表達,而且是他最早使生命充滿活力!——我們可以認為這位奧丁是斯堪的納維亞神話之源:不論奧丁是作為一位神,還是稱作斯堪的納維亞人的第一位思想家,他其實是人群中的一個。他的宇宙觀一經傳播,在眾人的思想中開始形成同樣的觀點,它發展,并不斷地發展,人們總認為它是永遠可信的。它銘刻在眾人心目中,但肉眼無法看到,猶如隱顯墨水寫成的;一經他啟發,人們就恍然大悟。不僅如此,世界上任何時代中的重大事件、一切其他重大事件的根源,不都是與思想家降世相關的嗎!——

還有一點,我們不應忘記;要對古代斯堪的納維亞的兩種《埃達》的混亂情況略加說明。這些作品并不是一種前后一貫的思想體系,嚴格地說,是多種相繼體系的匯集。我們從《埃達》中看到的所有這種古代北歐人的信仰,猶如同一畫面上的畫,分不清距離遠近。在實際生活中,卻并非如此。應該說,自從最早的信仰開始以后,世代相傳,它各有不同形式的深度與廣度。所有的斯堪的納維亞思想家,從第一個起始,都為那種斯堪的納維亞思想體系做出了貢獻,不斷給以新的提煉與充實,這是所有思想家的共同成果。可是,它究竟有過什么樣的歷史,如何經過思想家們一個接一個地努力,使其形態怎樣相繼發生變化,直到今天我們看到的《埃達》中那種最后完善的形式,這些情況,現在無人知曉。至于在這個過程中,是否出現過像特拉比松德會議 [32] 、特蘭托會議 [33] 那類宗教會議;是否出現過像阿塔納西烏斯 [34] 、但丁和路德那樣的人物,就猶如沉入寂靜的黑夜毫無反響。我們只能知道它曾有過這樣一段歷史。一個思想家不論在何處出現,對他所思索的事物會有所貢獻、有所補充,也會使其產生變革或引起革命。可惜的是,一切革命中最重要的“革命”,由奧丁親自領導的革命,不是也像其他的革命一樣已經消失了嗎!奧丁有什么歷史呢?當我們想到他曾經過歷史,卻感到奇怪!因為奧丁是和我們一樣的一個人,他身穿原始的斯堪的納維亞人的衣飾,蓬亂的胡須,激動的眼神,粗魯的古代斯堪的納維亞人的言談舉止;和我們一樣有憂有喜,像我們一樣有四肢和容貌。——總之,本質上與我們是完全一樣的,而且作出了如此的業績!但是,他的業績絕大部分已經消失,只留下這位創業者的名字。人們會說,明天是“星期三”,即奧丁日!可是,關于奧丁生平沒有歷史記載,沒有文獻可查,也沒有值得一提的猜測。

斯諾羅確實在他的《挪威諸王史》一書中,以極為樸素的手法,幾乎是一種簡潔的商務行文筆調記述著:奧丁是黑海地區一位英勇的君主。他擁有十二個貴族和許多平民,迫切要向外開拓。他率領這些亞森人離開亞洲,對外征討,最后在歐洲北部定居,并發明了文字、詩歌等等。——不久以后被這些斯堪的納維亞人作為主神加以崇拜,他的十二個貴族被認作他的十二個兒子,也像他一樣成了神。斯諾羅對此深信不疑。與斯諾羅同一世紀的一個非常怪僻的北歐人薩克森·格拉馬蒂克 [35] 更不猶豫,竟毫無顧忌地把每個神話中的歷史事實當作丹麥或其他地方人間的實事記載下來。幾個世紀以后,博學而謹慎的托爾費烏斯 [36] 通過計算為它確定日期。他說:奧丁到歐洲大約在公元前70年。所有這一切都是毫無可靠根據,站不住腳的,無從說起。那都是久遠久遠以前的事,豈止超過公元前70年!奧丁的年代,他的冒險經歷,當時社會的全部歷史、人物和環境,同我們相隔不知多少千年,我們永遠也無法了解。

此外,德國那位古籍研究者格林甚至否定曾經有過奧丁這個人物,他用詞源學予以證明。他認為奧丁一詞的詞源形式為Wuotan,這個詞作為主神的名字遍及條頓語民族的各個地方。格林認為,這個詞與拉丁語vadere,與英語的wade等類似的詞有密切的聯系,——其主要意義為最初的運動、運動的源泉和力量,因此是最高之神的合適稱謂,而不是任何人的名字。他又說,在古代撒克遜、德意志及一切條頓民族中,這個詞的意思就是神(Divinity),由這個詞派生的形容詞全都指神圣的(divine)、至高無上的(supreme),或與主神有關的某些事物。這種說法很有可能!我們應該尊重格林在詞源學方面的見解。我們姑且確認,Wuotan一詞意指Wading,即運動的力量。可是,仍然存在著問題:為什么它只能指神,而不能同時又是英雄人物或推動者(Mover)的名字呢?至于形容詞及其派生詞,——難道我們沒有看到西班牙人由于他們共同贊美洛佩(Lope)這個人,從而習慣上把美麗無比的花朵和女性說成“洛佩花”、“洛佩女”嗎?如果西班牙這種習慣發展下去,洛佩這個詞不也就變為象征神圣的形容詞了嗎?實際上,亞當·斯密在他的《語言論》中推測,不論何種形容詞都是這樣形成的:有些全是綠的東西,因其主要特征是綠色,因而定其名為,于是,另一種具有這類性質的東西如樹,我們稱之為樹,——像我們仍在說“蒸汽機車”、“四駕馬車”等等。斯密認為,一切主要的形容詞就是這樣形成的,最初是指的實體和事物。我們不能因為詞源學上這類問題而否定一個人的存在!無疑曾經有過最早的導師和首領,肯定有過實際存在的奧丁這個人,奧丁這個詞不是形容詞,而是指實在的有血有肉的英雄人物!一切傳統的說法、歷史和歷史的反響,與所有這些想法都是一致的,它使人們理解和確信這一點。

奧丁這個人是怎樣被人們視為和主神的呢?——這確實是個問題,沒有人希望對此作武斷的結論。我已經說過,他的人民對他無敬仰,至今還衡量不出這種信仰的程度。不過,可以設想人們自己對某個最偉大人物的衷心熱愛會不斷發展,以至超越一切界限充滿了整個思想!或者,如果設想一下奧丁這個人,情況將會怎樣呢,——由于他是一個偉大而深沉的人物,具有神感和神秘的潮水般的想像力以及不知來自何處的自我沖動,這對他自己來說,永遠是一個謎,使他感到恐懼和驚奇——覺得自己也許是神,覺得自己是“Wuotan”、“運動”、至高無上的力量和神的某種流出物。從其著迷的眼光看來,整個大自然都是這種力量和神的令人驚奇的光輝象征;并認為Wuotan的某種流出物寓于其身!他不一定虛偽,他只是說出了自認為是最真實的話,但卻是錯誤的。一個偉大人物,不論他是如何真誠,卻不了解自己是什么,——時而覺得自己在天上,時而卻又覺得身在深淵。在一切事物中,最難測度的是——他自己!外界對他的看法和他對自己的估量,這兩者奇妙地相互作用,有利于對問題的互相確定。由于所有的人都虔誠地崇敬他,由于他自己的樸實的靈魂充滿著高尚的熱情與愛慕,充滿著旋風般的混沌無知和燦爛的新光芒,于是他周圍的神圣的世界突然使一切變得神奇美妙,這種情景從未有人遇到過,此時他會怎樣思忖自己呢?是“Wuotan”嗎?所有人都回答,是“Wuotan”!

其次,我們要考慮純粹的時間在這類事情中會起什么作用。如果一個人生前是偉大的,在他死后如何變得更加偉大十倍。這是傳說就像暗箱放大器那樣起著多么巨大的夸張作用啊!由于受人內心中愛慕和崇拜等激勵,事物在人們的記憶中,在人們的想象中會得到夸張。在蒙昧無知的時代,沒有日期或文獻,沒有書籍,也沒有阿倫德爾碑文 [37] ;只是到處留下了那些沒有文字的紀念性的石塚。由于沒有記載,任何偉人,一旦了解他的同代人均已去世,在三四十年間,就會變成神話式人物,更不用說三百年、三千年以后了!——!——在這類問題上企圖加以推論是無益的,它們不是用推理和圖解可以解決的,從邏輯上顯然是說通的。對我們來說,像在巨大暗箱影像中心看出微弱的真實光線那樣,能從極其遙遠的歷史中辨別出某些閃光,能辨別出它的整個中心不是荒誕和虛無,而是合乎情理的實在東西,也就足夠了。

這道光芒在古代斯堪的納維亞人心靈的黑暗大旋渦中照亮。他們的心靈雖然愚昧,卻有活力,一心等待著光明,我認為,這就是整個問題的核心。至于這道光芒,怎樣在以后神奇地擴展千百倍,以其絢麗多彩的種種形式閃耀,并不決定于它自身,而取決于接受它的民族心靈。人們感覺到的光芒的色彩與形式,是透過雕花玻璃映現的。——想來也真奇怪,對每個人來說,任何最真實的事實,總要受人的性格的影響來塑造。我說過,最誠摯的人在和他的熟人交談時,總會陳述他認為的事實是自然界的真實現象。但是,這種現象或事實體現自身的方式,——即變成他認為的那種事實,——不論過去和現在,都要受他自身思維法則的修飾。這些思維法則雖然微妙深奧,卻是普遍的,永遠起作用的。對每個人來說,自然界是他自身的幻覺,世界是“他自身夢幻”的復合。誰能知道所有這些異教寓言的形成脫胎于哪些難以捉摸的微妙精神法則!12這個數,是最可除盡的數,它能被2除,被4除,可以3等分、6等分。這是最奇特的數。——它是以確定黃道十二宮、奧丁的兒子數和其他許多以12為數的東西。任何有關數的傳聞都有歸為12的傾向,其他各個事物也都如此。而且也是無意識的,——并沒有制造各種“寓言”的意思!但是,那些原始時代人的清醒目光會迅速洞悉事物的奧秘關系,從而完全坦然接受。席勒在《維納斯的腰帶》中認為,永恒的美學真理是一切美的本質。但是奇怪的是,——他審慎地避免提示古希臘神話家曾經有過講述“批判主義哲學”的任何概念!——總之,我們不應繼續討論那些漫無邊際的領域。難道我們不能承認奧丁是曾經實際存在的人嗎?雖然在傳說中確有不少訛誤,但是,如果認為是純粹的謊言、毫無根據的虛構和故意的諷喻,——而我們的祖先卻相信它們,這種說法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奧丁的如尼文 [38] 是他的一個重要特色。如尼文以及用它作出的各種“魔法”奇跡,成為傳說中非常吸引人的東西。如尼文是斯堪的納維亞字母;當時的人們設想奧丁是文字以及“魔法”的創造者!他把他內心看不見的思想用書寫文字表達出來,這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發明。這是第二種語言,它和第一種語言同樣是令人贊嘆的創造。人們記得秘魯國王阿塔瓦爾帕 [39] 對文字的驚奇和懷疑的情景:他命令他的警衛西班牙士兵在其拇指甲上畫一個(Dios)字,又叫另一個士兵照樣做,以確定這樣的奇跡是否可能 [40] 。如果奧丁給他的人民帶來文字,他當然就會有很多魔力!

在北歐人中用如尼文書寫,具有某種獨創性。它不是腓尼基 [41] 字母,而是斯堪的納維亞本土的字母。斯諾羅進一步指出:奧丁還創造了詩歌;詩歌是人類語言的樂曲,也是由這種神奇的如尼文符號譜出來的。設想人們都回到各民族的幼年時代,歐洲處在早期絢麗的晨曦中,一切沉浸在宏偉日出時朝氣蓬勃的光輝中,歐洲人首先開始思索,向往未來。在這些堅強的人們心中充滿著驚奇和希望,像孩童思想那樣散發出驚奇與希望的無限光輝。當時,在大自然的堅強兒子們中,出現一個不僅是粗獷的首領和戰士,以他野蠻的炯炯目光識別應該做什么,并以他狂暴的雄獅般的勇猛把事情完成;而且還是一個詩人,即我們所謂的詩人、先知和非常虔誠的思想家和發明家,——像真正的偉人一樣。一個英雄從各方面來說都是英雄;首先是他的靈魂和思想。這位奧丁在其原始的發音尚不健全的情況下卻有話要說。他敞開偉大的胸懷領略這個廣闊的世界和人生,并以非凡的言語作了表達。因此,我認為,他作為英雄,其外表雖粗野,卻是一位聰明的、天才的和心靈高尚的人物。既然我們至今仍然敬慕這位超群的人物,那么,那些剛從蒙昧中醒悟,開始思維的原始斯堪的納維亞人會怎樣對待他呢!對他們說來,當時還沒有任何名稱來表達他們的想法,但感到他是崇高的,而且是最崇高的;是英雄、先知和上帝;是所有人中最偉大的Wuotan。思想總是思想,不論它采取何種表達方法。從本質上推測,這位奧丁一定是具有最偉大人物素質的人。在其樸實的內心深處存在著一種崇高的思想!他用以表達的粗陋的言辭,不正是我們現在仍在使用的英語詞匯的基本詞根嗎?他在蒙昧時代作出了如此的成果,猶如黑暗中點燃的明,是顯示原始人崇高心靈和智慧的明燈,也是至今仍照耀我們的唯一明燈。所以我說,他作為一個英雄,必定在那里發出光輝,使蒙昧時代多少得以啟蒙,——這仍然是我們大家要繼承的任務。

我們可以想象,他是典型的北歐人,是當時條頓民族中最優秀的人物。原始的斯堪的納維亞人心中對他滿懷無限敬仰;直至崇拜。他是無數重大事件的根源,他的功績不斷被發現,從久遠的幾千年來,涉及條頓人生活的各個領域。我說過,我們自己所說的星期三不仍是奧丁日嗎?英語中一些地名的詞根與此類同(例如,Wednesbury,Wansborough,Wanstead,Wandsworth),可見,奧丁也影響到英國,這些詞本是同根生出的葉子!他是一切條頓民族的主神,是斯堪的納維亞人的楷模。——他們就是這樣敬慕這位斯堪的納維亞人的楷模;這是他在世上贏得的幸運。

因此,即使奧丁這個人本身已經完全消失了,但他的巨大影響卻仍然體現在他的整個民族的歷史中。這位奧丁一旦被承認為神,我們可以充分認為,整個斯堪的納維亞人的自然觀,即模糊不系統的自然觀,不管過去怎樣,從此開始完全不同的發展,變為一種新的方式。凡是奧丁理解的和用他的北歐古文字與音韻傳授的一切,全條頓族人民都銘記在心,并加以發揚光大。奧丁的思維方式成為他們的思維方式,——即使在新的條件下,這種思維方式仍然是每個大思想家的歷史。斯堪的納維亞的神話,仿佛是從過去死氣沉沉的深淵反射到攝像機暗箱上的巨大影像一樣,顯示出籠罩整個北方上空的巨大、混雜的畫面,這在某種程度上,不就是奧丁這個人的生動寫照嗎?他的本來面目的巨大影像,就是在這種方式下,或隱或現地在那里發展,而且變得混淆不清。所以我說,思想終究是思想,沒有一個偉大人物是虛度一生的。世界歷史不過是偉大人物的傳記而已。

我認為,在這種原始形態的英雄品質中存在著非常動人之處;當時的人們盡管如此樸實無能,卻對一位英雄衷心愛戴。從外表上看這似乎毫無用處,但它卻是一種最崇高的感情,而且從一定意義上說,它是與人類自身共存的感情。如果說,現在我能在某種程度上表述我長期的深切感受,那么,我認為對英雄崇拜的感情是人類生命的要素,是我們這個世界上人類歷史的靈魂。——這就是我們現在進行這個討論的主要意義。我們現在已經不把偉人當作神了,也不再限地敬仰他了。啊,不那樣了!我們了很多限制!但是,如果我們沒有偉人,或者對偉人根本也不予敬仰,——事情就會更糟。

這種原始的斯堪的納維亞人的英雄崇拜,是古代北歐人觀察宇宙和調節自身的全部方法,它對我們現代人來說有著不可磨滅的功績。這是認識大自然的神性和人類的神性的一種原始的幼稚方法,它是最粗糙的,又是誠摯的、堅定的、巨人般的,象征著這個孩子將會成長為一個巨人!——這曾經是真實情況,現在卻已不復存在了。它像是發自早已不在人世的我們祖先的被窒息了的沉悶聲音,從遙遠的年代向與他們有著血緣關系的現代子孫們呼喊道:“這是我們在那時候對世界的看法,即我們對這個宇宙和生命的深邃奧秘所能形成的全部影像和觀念。不要藐視這些認識。你們現在已經超過了它,有了廣闊的視野,但是你們也還沒有到達頂峰,你們的觀念雖已擴大了很多,但仍然是片面的,不完全的。這種事情,不論何時,沒有人能全部了解,即使再經過數千年的新發展,人們將會發現他們力爭認識的仍然只是它的一部分,這種事物比人巨大,它是無限的,不能被人完全理解的!”

我們發現,斯堪的納維亞的神話,以及一切異教的神話,其本質在于承認自然界的神性,是人類與其周圍世界中那種顯然在起作用卻又看不見的神秘力量進行真誠的交流。應該說,斯堪的納維亞神話比我們所知的任何神話更為真誠。真誠是它的重要特征。它沒有古希臘神話那樣的優美,但它那高尚的真誠(應該說非常高尚)卻使我們得到了安慰。我以為,真誠勝于優美。我感到這些古代北歐人對自然現象以開闊的眼光和心靈進行觀察,非常認真和誠實,既幼稚而又成熟,有胸懷開闊的樸實、深沉和生氣,是一種真實的、充滿了愛和敬慕之情而又無所畏懼的方式。這確是一個勇敢而真誠的古代民族。人們發現,這種對大自然的認識,是異教的一個主要因素。而異教中對人及其道德義務的認識,雖然也并不缺乏,但它只是在各種更純粹的宗教形式中表現為主要因素。的確,這是人類信仰史上一個重大特色和時代,是人類宗教發展史上一個重要的里程碑。人類開始把自身與大自然及其力量聯系起來,對其充滿了驚奇和崇拜,直到以后的時代,人類才認識到一切力量都是道德的,其重要之點在于區別善與惡、應該不應該

此外,我要談一下《埃達》中所有那些難以置信的描述。我在前面提過,那些作品很可能為時較晚,即使是最早的那些描述,對古代北歐人來說,也很可能是沒有什么根據的,可以說是一種充滿詩意的游戲。正如前面所述,寓言與詩的描述,不是宗教信仰。首先有信仰,然后才有圍繞信仰的寓言的積聚,猶如健康的身體圍繞靈魂一樣。我完全可以推測,古代北歐人的信仰,像其他各種信仰一樣,當它主要還處在沉默狀態,不能更多地表述自己,更談不上歌頌自己的時候,是最充滿活力的。

在《埃達》那些虛幻的內容中,在一大堆幻想的主張和傳說中,在它們那些動聽的神話里,使人們實際信仰的主要內容,可能超不過以下這些:如信仰瓦爾基莉 [42]奧丁神殿;信仰有不可改變的命運;以及勇敢是每一個人所必須的。瓦爾基莉是操有決定戰場上生死大權的神,由她們決定的命運是不可違抗的,誰要是被指定戰死,屈膝求饒也是無濟于事的。這是古代北歐信徒的基本點,——對任何地方一切誠摯的人們都是如此,對穆罕默德、路德、拿破侖都同樣適用。每一個這樣的人都將它作為自己的基礎,用它作緯線編排出自己全部思想體系。于是瓦爾基莉們,即這些操生死大權的選擇者把勇敢的人引向天上的奧丁神殿,只有那些卑劣的人和懦夫才被拋到別處,扔到死亡女神赫拉管轄的地區。我認為這是斯堪的納維亞整個信仰的精華。他們心中清楚,必須做一個勇敢的人,否則就會失寵于奧丁神而遭鄙視并被遺棄。我們可以進一步考慮一番,其中是否包含某些有意義的東西!勇敢是人的責任,是永久的責任,古今同理。勇猛仍是有價值的。一個人的首要責任是征服恐懼。人們必須擺脫恐懼,否則一事無成。一個人不把恐懼踩在腳下,那么,他的行為就是奴性的,不真實的,而且是華而不實的;他的思想是虛偽的,他所思所想也如同奴隸和懦夫。奧丁的這一信條,如果我們剝開其真正核心,即使在當今也是符合實際的。一個人應該而且必須勇敢,他必須奮勇前進,要像一個真正男子漢一樣行動,——沉著冷靜地相信上帝的安排和選擇。總之,要毫無畏懼,不論現在或將來,一個人戰勝畏懼的程度將決定他是怎樣一個人。

當然,古代斯堪的納維亞人的那種勇敢是非常殘暴的。斯諾羅指出:他們認為不在戰場上死去是一種恥辱和不幸;當自然死亡即將來臨,他們就會在自己肉體上割出許多傷痕,認為這樣做,奧丁神就會把他們當作被殺的戰士予以接納。年老的國王們快死的時候,就讓人把他們的身體放在船上,將船揚帆起航,并燃起小火燒船;等船一出海,就燃起熊熊大火,用這種方式為老英雄舉行葬禮,頓時,在大海中升天!這是野蠻的血腥的勇敢,然而它也是一種勇敢,我認為這比沒有勇敢要好。在古代海盜頭目中,他們有一種不屈不撓的堅韌不拔的力量!我推想,他們雙唇緊閉,沉默不語,不覺得他們特別勇敢。可是,他們無視藏有可怕魔怪的狂暴海洋,也不把所有的人與物放在眼里,——他們不就是我們的布萊克 [43] 和納爾遜 [44] 那些英雄的祖先嗎!古代北歐這些海盜頭目,從未受過荷馬史詩的歌頌,但是,阿伽門農 [45] 的勇敢,與他們中的某些頭目,——例如與諾曼底的赫羅爾夫 [46] 的勇敢相比,不過是一種小小的魯莽活動,微不足道!赫羅爾夫,即諾曼底的羅洛公爵是一個粗野的海盜頭目,至今在英格蘭的統治中仍有他的影響。

即使那些歷經多少世代的野蠻海盜行徑,也不是絲毫沒有意義的。這對于確定誰是最強者,誰可以統治誰這點來說是必需的。我還發現,北國一些君王有伐木者(Wood-cutter)的稱號,即被稱為砍伐森林的國王,其中必有緣由。我推測,實際上,很多國王既是伐木者又是戰士。然而,古代北歐的吟唱詩人主要議論后者,——這使得某些批評家產生不少誤解。因為任何民族都不能僅依靠戰斗而生存,戰斗并不能生產人們生存需要的足夠用品,我認為真正的好戰士,也總是真正的好伐木者,——即在各方面都是真正的革新者、明辨是非者、實干者和勞動者。因為真正的勇敢與兇惡根本不同,是一切的基礎。一種更正統的勇敢,表現為與原始森林和大自然的各種邪惡兇殘的力量的斗爭,為我們征服自然。我們,作為這些前輩的子孫,不是將這種精神繼承發揚了嗎?愿這種勇敢精神與我們長存!

奧丁這個人具有英雄心聲的談吐,也有給人一種來自天堂的深刻印象,他向他的人民講述勇敢的深遠意義,以及人怎樣由此而變成神。于是,他的人民由衷地產生了共鳴,相信他的這個啟示,是來自上天的啟示,并把他看作向他們傳播啟示的神。看來,這就是古代斯堪的納維亞人宗教的最初種子,一切形式的神話、象征性的習俗、思辨、寓言、詩歌和傳說都自然地由此生長。這種生長——是多么奇妙!我把它看作一道微光,在斯堪的納維亞人愚昧的巨大旋渦中閃耀并發展。然而,應考慮到,這愚昧本身中也是有活力的。這種愚昧的活力就是全體古代斯堪的納維亞人急切的、欲說不能的未曾開化的心靈,只是熱切渴望能夠表達,永遠不斷地表達!這樣,充滿生氣的教義就開始生長,不斷地發展壯大。——就像一棵榕樹,第一顆種子是至關重要的。以后,它的樹枝扎入土里長出新根,如此蔓延,不斷周而復始,我們就有了整片的樹林,茂密的叢林,而這一切都始于一顆種子。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古代斯堪的納維亞人的全部宗教,不就是我們所謂的“這個人肖像的巨大影子”嗎?批評家們在古代斯堪的納維亞的一些神話中找出有關創世及諸如此類的說法,與印度神話有些相似之處。如說圣牛阿登布拉“在巖石邊舔霜”,這就有點像印度的一種神話,把印度的圣牛移植到嚴寒凜冽的北國。這完全可能;確實,我們可以毫無疑問地說,這些事情,不論地域相距多遠,也不論時代相隔多久,都會有相同性質的聯系。思想是不朽的,只是會變化而已。我們這個星球上第一個開始思維的人,就是一切的首創者。以后才有第二個人、第三個人。——古往今來,每一個真正思想家,都是奧丁式人物,以他的思維方式教導人們,他的肖像影子覆蓋著世界歷史的各個部分。

至于古代斯堪的納維亞神話獨具的詩的特色或優點,限于篇幅,而且它與我們也沒有多大關系,我就不再多說了。我們現在保存的某些原始的預言書,如《老埃達》中的《瓦洛斯帕》,這是古代女預言家專心誠真之作。但是,比較起來,這些東西是一種空洞的附屬物,后來的古代北歐吟唱詩人對此并不重視,主要是他們吟唱的詩歌得以流傳下來。我估計在以后若干世紀里,他們繼續吟唱這種充滿詩意的象征性預言,像我們近代的畫家繪畫一樣,但這時已不再出于內心的最深處,或者根本不是發自內心,我們在思想上處處應該牢記這點。

格雷 [47] 有關北歐傳說的片斷,并不能給人以明確的概念,——正如蒲柏 [48] 不能準確地反映荷馬史詩一樣。這種傳說并不像格雷所描寫的那樣,像是由畏懼和恐怖的氣氛所籠罩的用黑色細方大理石建成的四方形的陰森宮殿。不,它雖然粗如北方巖石和冰島的荒漠,然而在那些恐怖的事物之中,卻蘊藏著熱誠、樸實以至于微帶歡快的情緒和粗獷的歡笑。古代斯堪的納維亞人的心地不會矯揉造作,他們無憂無慮。我非常喜歡他們的粗獷的質樸、誠實和直率。托爾神“緊皺眉頭”這是真正的古代斯堪的納維亞人的怒容,“他緊握大錘,直到手指關節都發白了。”這些傳說中還有一種美好的同情,真誠的同情。如說,正直之神鮑爾德要死了,這位美麗仁慈的正直之神就是太陽神。他們用盡百草替他治療,卻無法挽救。他的母親弗麗嘉派赫莫德去找他。赫莫德騎馬穿過許多幽深的山谷,繞出黑暗的迷宮,經九天九夜到達金頂橋。守橋人說:“是的,鮑爾德是打這里過去的,但是,死亡王國還在那邊遙遠的北方。”于是赫莫德騎馬繼續往前,躍過赫拉之門,即地獄之門,終于見到了鮑爾德,并同他談了話。可是,鮑爾德不能獲得釋放。真是毫不留情!赫拉絕不會因為奧丁神或其他任何神而徇情把他放走。這位美麗高雅的正直之神只得留在那里。他的妻子自愿為他殉葬。他們就永遠留在那里。鮑爾德把戒指送給奧丁,他的妻子娜娜送給弗麗嘉一個頂針,留作紀念。——啊,多么動人!——

實際上,勇敢是同情的源泉,——又是真理和人類一切崇高善良品格的源泉。在這些描述中,古代斯堪的納維亞人心地那種粗獷、樸實的氣勢,引人入勝。烏蘭德 [49] 撰寫的關于托爾神的優秀論文說,古代斯堪的納維亞人心靈上以雷神為友,不正是一種正直而誠實力量的表現嗎?他們并沒有被其雷聲嚇跑,卻認為夏日炎炎,壯麗的夏日景色,雷聲是不可缺少的!斯堪的納維亞人喜愛托爾神和他打雷的大錘,并以他來取樂。托爾神就是夏日的炎熱,既是雷神,又是平和勤勞之神。他以農夫為友,他的忠實的追隨者和侍從是席阿爾費,意即體力勞動。托爾神本人也從事各種繁重的體力勞動,不蔑視平凡的勞動。他還不時地到巨人國旅行,驅走那些混亂的寒霜魔鬼,降服它們,至少使它們受到限制與損傷。某些類似的各種傳聞,還非常幽默。

如上所述,托爾神到巨人國去找海米爾的大鍋,使眾神得以釀酒。龐大的巨人海米爾一出場,他的灰胡子上盡是白霜,用它的眼神能把石柱劈開。托爾神經過艱巨的爭吵,奪得了大鍋,把它扣在頭上,“鍋把夠到他的腳跟”。古代北歐的吟唱詩人,對托爾神有一種充滿愛的戲謔。據評論家們發現,海米爾的牛,就是冰山。那些巨大而粗野的大人國的神,——只要加以教化,就可以變成莎士比亞、但丁、歌德作品中那樣的人物!現在,古代斯堪的納維亞的作品,都已成為過去了,——托爾這個雷神已變成能殺死巨人的杰克,但是創造這些神話的精神依然存在。真奇妙!萬物有生有死,但卻不徹底消滅!至今我們仍可奇妙地發現古代北歐信仰這棵宏偉的世界之樹上的細枝。這個貧困的杰克,腳穿神奇的千里靴,身著黑色外衣,手持利劍,他就是從北歐信仰這個哺育室里成長起來的一個。蘇格蘭的許多民歌,其中如海因德·埃丁,更確切地說愛爾蘭的紅埃丁都是來自北國,埃丁顯然是個巨人。不僅如此,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也是這同一棵世界之樹上的細枝,這似乎是毫無疑問的。我認為,哈姆雷特實際上就是神話中的人物阿姆來斯。還有他的父親,在睡著時被人用毒藥灌入耳中害死等等情節,都是北歐神話的影子!古代的薩克森照他自己的習慣,把它寫成丹麥歷史。莎士比亞則據此創作,成為現在我們看到的劇情。這就是北歐信仰那棵世界之樹上長出來的細枝。我想,——由于自然的或偶然的原因,它成長起來了!

事實上,這些古代北歐的詩歌中有一種真理。這是一種內在的永恒的崇高真理,——正由于有這種崇高真理,所有的詩歌才能通過傳說得以長期保存下來。所謂崇高并非單純指其肉體及魁梧身軀,而是說有一種粗獷而高貴的靈魂。在這些古代人的內心,可以察覺有一種令人崇敬的、由衷的憂患。在其思想深處有一種非常直率的閃光。這些勇敢的古代北歐人,似乎已經理解到各個時代人們的沉思,認為這個世界歸根結蒂只是一種虛像,——即現象或外觀,沒有真實的東西。一切深思熟慮的人都了解這一點。——印度的神話學家,德國的哲學家,——以及莎士比亞這樣的真誠的思想家不論在哪里都會這么說:

“我們是用構成夢幻的那種材料制成的!”

有關這方面最顯著的描述,是托爾神到烏特加(Utgard [50] 意即宮,位于巨人國的中央)的一次遠征。同行者有席阿爾費和羅克。他們歷盡艱險,進入了巨人國,走過平原、曠野、不毛之地,穿越亂石和叢林。在夜幕下,他們看見一所房子,房子的一面是門,門是敞開的,他們就走了進去。這個住所很簡單,只是一個空蕩蕩的大廳。他們就在那里住下。在寂靜的深夜,他們突然被一種巨大的響聲驚醒。托爾神緊握他的大錘,站在門口準備戰斗。他的兩個伙伴在里面嚇得東躲西藏,想從這個簡陋的大廳里找個出路,終于找到一個小房間,躲藏在那里。托爾神那里卻也沒有發生任何戰斗。因為,你們瞧!直到早晨才發現,這響聲原是一個魁偉溫和的巨人的鼾聲,這個巨人斯克里默在附近安然酣睡;而被他們當作房子的,不過是巨人丟在一旁的一只手套;房門是手套的腕口,兩個伙伴藏身的小房間原是手套的拇指!這種手套,——我還要說,不是我們現在用的五指分開的,而是那種只有一個拇指,其余四指都并在一起。這是一種非常古老粗糙的手套。

從此,斯克里默整天幫他們提行李。然而,托爾神對他還是起疑心,不喜歡斯克里默的作風,決定在晚上等他睡著時把他殺死。他舉起大錘用足以粉碎巖石的雷霆萬鈞之力砸在巨人臉上。那巨人僅僅醒了一下,摸了一下臉頰說:是樹葉掉下來嗎?等斯克里默再次入睡,托爾神再作更猛力的錘擊,但巨人只是嘟噥了一聲說:是一粒沙子嗎?托爾神第三次用雙手錘打(我想,這就是所謂“指關節都發白了”),似乎在斯克里默的臉上打出一道深深的凹痕。但是,那巨人不過是停止了鼾聲說:我想,這樹上一定有麻雀,不知它們弄下來什么東西了?——后來他們走到烏特加的大門前,這大門極高,要“仰起脖子,身體后仰才能看到它的頂”。斯克里默走了進去。托爾神和他的伙伴也獲準入內,被邀參加正在進行的各種游戲。他們遞給托爾神一個角質杯,要他把酒一飲而盡,并說:這算不了什么大本領。托爾神拼命飲了三大口,可是角質杯中的酒卻未見減少。他們笑他是個沒用的小孩子。又問他能否把那只貓抱起來。事情似乎很簡單,但托爾神使盡神力也抱不起來。他只能使貓的背彎一下,不能使貓的四只腳離地,最多也只是提起一只腳。烏特加人嘲笑他說:咳!你真不是個男子漢,這里有個老太婆,她能把你摔倒!托爾神深感羞辱,便抓住那個面容枯槁的老太婆,可就是不能把她摔倒。

以后,當他們離開烏特加時,巨人首領以禮相待,送了他們一程,并對托爾神說:“你剛才受挫了,——但不必太慚愧,其中有些現象是騙人的。你想喝干的那杯酒其實是海洋,你使它退潮了,但誰能把這無底的海水一飲而盡!你要抱的那只貓,——咳!那是米德加 [51] ,即塵世巨蛇,它頭尾銜接,它纏住并支撐整個已創造的世界,如果把它扯開,世界就會頃刻毀滅!至于那個老太婆,她是時間、久遠的歲月和綿延不斷的時光,誰能和她搏斗?不論是人還是神都不能,他卻能戰勝任何神或人!至于你砸的三錘,——看看這三個山谷,就是你的三錘砸成的!”托爾神看了看陪同他的巨人,原來就是斯克里默。——據北歐評論家考證,這巨人就是古老、混沌、多巖石的地球的化身,那所手套房屋則是某個地穴!正當托爾神抓起大錘想狠狠砸去時,斯克里默已經不見了,烏特加和它高入云霄的大門也不知去向了,只聽見巨人的嘲笑聲:“最好還是不要再來約頓巨人國為妙!”

我們知道,這種神話是寓言時代的產物,半是游戲性的,并非預言或完全虔誠的東西。但是,作為一種神話,難道其中沒有古代斯堪的納維亞人真正珍貴的東西嗎?這些真正有價值的東西,雖然出自粗糙模擬的基礎,卻比許多經過精雕,享有盛名的希臘神話更加珍貴。在斯克里默身上,具有非常開朗的巨人憨笑時顯露的那種真正的幽默。歡笑是以真誠和憂傷作為基礎的,正像彩虹要以兇猛的暴風雨作為基礎一樣。只有真正勇敢的心靈才能做到這一點。我們自己的本·瓊森 [52] 、杰出的老本·瓊森的無情的幽默就是這樣。我想:這種幽默仍存在我們的血液中,因為人們在美洲邊遠地區,也能聽到這種幽默的語調,只是形式不同而已。

還有一個非常引人注目的觀念是世界的毀滅或神的衰亡 [53] ,它見于《老埃達》的《瓦洛斯帕》之歌中,似乎是真實的非常古老的、預言家的思想。眾神與巨人們,神圣的力量和混沌蠻橫的力量,經過長期的斗爭,神圣的力量略勝一籌。然而,在整個宇宙的范圍內的大決斗中,塵世巨蛇與托爾神相抗爭,雙方勢均力敵,同歸于盡。于是宇宙毀滅了,夕陽被黑暗所吞沒,整個已創造的世界遭到毀滅,舊世界隨眾神沉沒了,但是,這并不是世界的最終滅亡:一個新的天和一個新的地產生了,一個更至高無上的神和正義來統治人類。令人驚異的是,這些輪回規律,還只是存在于人們的思想深處,卻由這些古代真誠的思想家以樸素的風格辨釋出來。雖然一切都已死去,甚至神也死了,然而這一切的死亡,僅僅是鳳凰自焚 [54] ,毀滅后的新生將會變得更輝煌,更美好!這是時間創造的一切生命,生活在這個充滿希望的大地上的基本生存規律。一切真誠的人都曾這樣認識;現在仍然如此。

再說,與此相關,讓我們來看看有關托爾神出現的最后一個神話,以此作為結束。我猜想,從時間上,這是這些寓言中為時最晚的一個。——它是某些保守的異教徒譴責基督教發展所表示的一種悲憤的抗議。奧拉大國王 [55] 由于過分熱衷于引進基督教而遭到嚴厲的責難。當然,我卻要責備他對基督教還不夠熱情!他為此付出了非常昂貴的代價,1033年,在德朗瑟姆附近的斯蒂克爾斯塔德,他在異教徒叛亂的戰斗中陣亡。那里至今還矗立著有幾個世紀歷史的北歐大教堂,就是為了衷心紀念這位奧拉夫國王而修建的。關于托爾神的那個神話,其大意如下:奧拉夫這位推行基督教改革的國王,率護衛隊沿挪威海岸航行,經過許多港口,執法行政或處理皇家事務。在離開某個港口時,發現有一個陌生人走了進來。此人目光嚴肅,容貌端正,紅胡子,雄偉健壯。廷臣們與他攀談起來,他談吐懇切深刻,言語驚人。于是他就被引見國王。當他們在沿著美麗的海岸航行中,這個陌生人的談吐還是那樣精彩。但是片刻后,他對國王這樣說:“不錯,這一切都很美,陽光燦爛,一片翠綠,果實累累,對你來說是一個美好的家園。這一切是托爾神經歷無數痛苦,與強暴的巨人經過多次殘酷的斗爭才創造出來的。可是,你現在似乎想拋棄托爾神。奧拉夫王,你要留神啊!”那陌生人說罷,眉頭緊鎖。——當人們再次看他時,已不知去向。——這就是托爾神在這個世界舞臺上的最后一次露面!

我們不是已經清楚地知道,寓言的產生是有其真實性的嗎?絕大多數的神都以這種方式在人間出現。例如,假使在品達 [56] 的時代,尼普頓 [57] 一經被人在尼米亞競技會 [58] 上看見,那么,這個尼普頓不也成了“高貴而容貌莊重的陌生人了嗎?”——這正好與我們上述情況一致!在我看來,異教臨終時總有一種哀婉悲傷的情調。托爾神消失了,整個古代北歐世界消失了,而且是一去不復返了。最高尚的事物也是這樣流逝了。在這個世界上,一切存在過的事物,一切現存的或將要存在的事物,都必定要消失,我們無可奈何地和它們依依惜別。

斯堪的納維亞宗教是原始而真誠的,感人至深地把勇敢神圣化(我們可以這樣明確其定義)。它正適應古代勇敢的北歐人的需要。把勇敢予以神圣化并不是事!就這種宗教來說,我們認為它是好事。了解我們祖先這種古代的異教,也不是無益的。雖然,這是一種古代的信仰,但它和更高階段的事物結合起來,——不知不覺地存在于我們心中。如果有意識地了解它,就會使我們與過去——與過去我們自己的財富建立更密切、更明確的關系。正如我一再重申,全部過去都是現在的財富。過去總有某些真實的東西,這都是珍貴的財富。在不同時代、在不同地方,這些財富總是人類共同天性在其自身發展中的某些側面。現實的真實是所有這些東西的總和,而不是構成迄今為止人類天性發展本身的任何一個方面。全面的認識,勝過片面的誤解。麥斯特 [59] 問他的老師:“在這三種宗教中你特別信奉哪一種?”老師答道:“三種都信奉!因為這三者的結合才開始成為真正的宗教。”


[1] 奧丁是北歐神話中的主神,系智慧、詩詞、戰爭之神,又為死者及農業之神。外形為一戴帽、執杖之獨眼人。——譯者

[2] 指塞繆爾·特納著《出使西藏紀實》(倫敦,1806年)。——譯者

[3] 班揚(1628—1688),英國散文作家,清教徒牧師,反對王政復辟。因傳教違反國教規定,被拘禁12年。《天路歷程》為其代表作。——譯者

[4] 見柏拉圖著《理想國》第七卷開始部分:“讓我們想象一個洞穴式的地下室……”(商務印書館版中譯本第272頁)——譯者

[5] 萊頓瓶,舊式的電容器。因在荷蘭的城市萊頓最先使用而得名。——譯者

[6] 讓·保爾·弗里德里希·里希特爾(1763—1825,Jean Paul為筆名),德國小說家,浪漫主義和心理小說的先驅。——譯者

[7] 老人星,夜晚天空中僅次于天狼星的第二亮星。——譯者

[8] 以實瑪利,《圣經》中人物,事跡見《舊約·創世記》第21章。——譯者

[9] 古也門人,即賽伯伊人,住在阿拉伯半島西南部[現名也門]的阿拉伯族。——譯者

[10] 圣·克里索斯托(約347—407),希臘教父,擅長辭令,有“金口”之譽,因急于改革觸犯權貴,遭監禁,死于流放途中。——譯者

[11] 舍金納,希伯來文。shěkhināh的音譯,原意為“上帝之榮耀存留大地”。猶太教有時用以代稱雅赫維神名。或稱神之顯現,或指神顯現時光芒四射之云。——譯者

[12] 約柜,亦稱“結約之柜”,是古代猶太人存放上帝約法的圣柜。據說:摩西奉上帝之命,以貴重木材制成方柜,內外包金,用以保存上帝與以色列人所立約法。柜內藏有兩塊刻有十戒的石板,還有藏著“嗎哪”(天降食物)的金盒及亞倫的手杖。見(圣經·出埃及記)第24—26章。——譯者

[13] 諾瓦利斯(1772—1801),德國浪漫派詩人。Novalis為其筆名,意為:休耕地。本名弗里德里希·封·哈登貝格。——譯者

[14] 鮑斯韋爾(1740—1795),蘇格蘭牧師、作家。——譯者

[15] 約翰遜(1709—1784),英國作家。在本書第五講,有專節論述。——譯者

[16] 伏爾泰(1694—1778),法國啟蒙思想家、作家、哲學家。主張開明君主制,信奉洛克經驗論,曾兩次入獄,后被逐出國。——譯者

[17] 埃達,是古代冰島兩部文學名著的合稱。其一為《老埃達》,又作《詩體埃達》,一譯《伊達詩集》;另一為《新埃達》,又作《散文埃達》,一譯《伊達散文集》。——譯者

[18] 斯諾羅·斯特萊森(1179—1241),冰島史學家,詩人。——譯者

[19] 拉德倫群島,位于西太平洋;又稱馬利亞納群島,1521年由麥哲倫發現。——譯者

[20] 托爾神,主神奧丁的兒子。——譯者

[21] 鮑爾德,光明、和善、智慧之神。奧丁與弗麗嘉之子。——譯者

[22] 格林,指雅各布·路德維希·卡爾·格林(1785—1863),德國民間文學家、語言學家,與其弟威廉·格林(1786—1859)合編《兒童與家庭童話集》,即《格林童話》,并編有《德語語法》、《德語史》等。——譯者

[23] 埃吉爾,北歐神話中的海神。——譯者

[24] 諾丁漢,英國城市名。——譯者

[25] 阿波羅,希臘羅馬神話中的太陽神(司陽光、智慧、預言、音樂、詩歌、醫藥、男性美等之神)。——譯者

[26] 大人國,是英國諷刺作家喬納森·斯威夫特(1667—1745)的代表作《格列佛游記》一書中,巨人居住的地方(寫于1726年)。——譯者

[27] 伊格德拉西(爾),北歐神話的乾坤樹,即用樹干、根株連結天地、冥界的巨樹。——譯者

[28] 赫拉(北歐神話中的)死亡女神和冥界女王。——譯者

[29] 密西哥特人,公元4世紀居住在古羅馬密西亞省的哥特族人。——譯者

[30] 烏爾費拉(約311—約383),哥特人的主教(約341年),在哥特人中宣傳阿里烏教。被認為是哥特字母的發明者,他把大部分《圣經》譯為哥特文(學術界有爭議)。后來受迫害遷至多瑙河南部的密西亞。——譯者

[31] 斯芬克斯(希臘語意思是“女扼殺者”。)希臘神話中帶翼的獅身女怪。傳說她常叫過路人猜謎,猜不出者即遭殺害。后被俄狄浦斯猜中,斯芬克斯就跳崖而死(一說為俄狄浦斯所殺)。——譯者

[32] 特拉比松德會議,歷史上無此會議的記載。——原書編者

[33] 特蘭托會議,是天主教在特蘭托(在北意大利)舉行的第十九次宗教會議,從1545—1563年,歷時18年,為教會史上最重要的會議之一。旨在重申天主教教義,反對宗教改革運動。——譯者

[34] 阿塔納西烏斯(296—373),羅馬帝國亞歷山大城基督教主教。他參加七十位猶太人翻譯《圣經·舊約》的工作,領導“正教”(尼西亞)教派反對阿利烏斯派。——譯者

[35] 薩克森·格拉馬蒂克(12世紀中葉/1150?—1206與1200之間),丹麥歷史學家,著有《丹麥人的業績》(1186)。——譯者

[36] 托爾費烏斯(1636/9—1719),冰島學者,首次將中世紀北歐傳說整理問世的人。——譯者

[37] 阿倫德爾碑文,是指阿倫德爾伯爵1624年購到的一塊碑刻,碑上記有古希臘主要歷史事件的碑文。此碑后來由阿倫德爾的孫子贈給牛津大學。——譯者

[38] 如尼文(Runes),北歐古文字。——譯者

[39] 阿塔瓦爾帕(1500/1502?—1533),秘魯印加帝國末代皇帝,被西班牙殖民者皮薩羅處死。——譯者

[40] 參見:羅伯遜著《美洲史》(ROBERTSON,History of America,Ⅲ,153f.Lond 1808)。——原書編者

[41] 腓尼基,地中海東岸的古國,今黎巴嫩和敘利亞沿海一帶。——譯者

[42] 瓦爾基莉,北歐神話中的神婢。奧丁神的侍女,一般認為有九個。她們奉奧丁神之命,飛往戰場,挑選應當戰死者,并把那些堪稱英雄之亡靈引向瓦爾哈拉殿堂(即陣亡勇士殿或英靈殿,名譽宮,是奧丁神收容戰死勇士亡魂之所。據說,該處有門540扇。戰士每晨由此門出來,晚歸與諸神共宴,眾神婢即在此服侍)。——譯者

[43] 羅伯特·布萊克(1599—1657),英國海軍上將,擊敗王黨艦隊及荷蘭、西班牙艦隊,為克倫威爾共和政府建立了海上優勢。——譯者

[44] 霍雷肖·納爾遜(1758—1805)英國海軍統帥,作戰中負傷,右眼失明(1794年),失去右臂(1797年),后任地中海艦隊司令(1803—1805),在特拉法爾加角海戰中大敗法國—西班牙聯合艦隊(1805年),本人受重傷陣亡,稱號納爾遜子爵。——譯者

[45] 阿伽門農,希臘神話中邁錫尼國王,特洛伊戰爭中希臘聯軍統帥。——譯者

[46] 赫羅爾夫即羅洛公爵(860?—930?),斯堪的納維亞的海盜頭子,從法國國王傻瓜查理得到一塊封地(911年),在那里創建諾曼底公國。——譯者

[47] 托馬斯·格雷(1716—1771),英國詩人,浪漫主義運動的先驅。——譯者

[48] 蒲柏(1688—1744),英國詩人,長于諷刺,著有長篇諷刺詩,曾翻譯荷馬史詩。——譯者

[49] 烏蘭德(1787—1862),德國詩人,施瓦本浪漫詩派重要代表,研究中古文學。——譯者

[50] 烏特加,是約頓巨人之家,位于仙宮與塵世之外的部分。——譯者

[51] 米德加,意為:(條頓神話中)天堂與地獄間之境地,即塵世、人世。——譯者

[52] 本·瓊森(1572—1637),英國劇作家、詩人,其劇作大多用詩寫成,以喜劇著稱。——譯者

[53] 世界的毀滅指北歐神話中善惡大決戰所導致的世界毀滅,亦稱“神的衰亡”。——譯者

[54] 鳳凰自焚:埃及神話中的一種長生鳥、不死鳥。相傳隔500年后,集香木以自焚成灰,由灰中復生,再活500年后又自焚為灰,以至循環不息。——譯者

[55] 奧拉夫(995—1033),是挪威國王二世(1015—1028在位),強制推行基督教,頒布宗教法典(1024),被英格蘭和丹麥的共同國王Canute廢黜。據格林《條頓神話》中說,此處指奧拉夫一世(964—1000)。——譯者

[56] 品達(約前518/522?—前438/450?),古希臘詩人。——譯者

[57] 尼普頓,羅馬神話中的海神,即希臘神話中的波塞冬。——譯者

[58] 尼米亞競技會,古希臘四大競技會之一,在尼米亞(為希臘Argolis之都會)舉行。——譯者

[59] 見歌德著《威廉·麥斯特的漫游時代》,麥斯特是小說中的主人公。——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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