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第一丑
——京劇名宿張金梁訪談錄
因為張春彥、金仲仁、馬富祿、趙桐珊傍戲嚴謹,是各班社爭取的硬里子,被內(nèi)行奉為“四大金剛”。現(xiàn)居山東的張金梁先生是張春彥之子,對丑行的表演及臉譜藝術(shù)頗有研究。我于2008年9月18日采訪了張金梁老師。
封杰:張老師,您好!您畢業(yè)于北京中華戲曲專科學校,可在山東卻生活了幾十年。
張金梁:我家祖輩在北京通州務(wù)農(nóng),祖父少時來到虎坊橋一帶學習裁縫手藝。由于所處地點多居住京劇界人士,像楊小樓、王瑤卿等人做服裝都將裁縫叫到家中量身材,做成后再送到家。這樣我祖父就與京劇界的人接觸多了,彼此也熟識了。后來是王瑤卿先生見我們家生活困難就建議將我父親和叔父送到長春科班學戲。我父親進科班后取藝名張春彥,先學老旦,后習老生。叔父是張春祿,先習花臉,后改京胡,曾一度在荀慧生先生的留香社為二牌老生王文源操琴。
中華戲曲專科學校建校之初,程硯秋先生就提出了改革科班舊的教學方式,一是男女合校,二是培養(yǎng)女旦角,三是學習文化課。像我自小就知道出將、入相,可程硯秋先生卻改為邊條幕,凈化舞臺去掉了檢場的。中華戲校請來的教師有王瑤卿、蔡榮桂、馮蕙林、曹心泉、律佩芳、諸茹香、郭際湘、閻嵐秋、吳富琴等。程硯秋先生雖然演出多,但同樣為我們上課,學校還派學生到楊小樓、王瑤卿、馬連良等先生家去學戲。現(xiàn)在回想起來,真的很幸運,入了這么好的一個學校。
封杰:您是入校就開始學的小花臉嗎?
張金梁:1930年,我剛?cè)胄O染毩暬竟Γ蟊环峙涞交樞懈鷱埓悍枷壬鷮W唱“將酒宴擺置在分金廳上”。可我不喜歡花臉,就找到校長辦公室,站在辦公室門前斗膽喊道:“報告!”
“誰呀?”這是焦校長嚴厲的聲音。
“我是張金梁。”
“什么事?進來!”
“校長,我想改行。”
“你剛考進來就想改行?!”
“不是,我是想改小花臉。”
“你以為唱著玩哪,這都是老前輩定的。”
“我從小就隨父親到梅蘭芳先生的承華社看戲,就喜歡看蕭長華師爺和諸茹香先生表演的‘三小戲’。”數(shù)月后,經(jīng)過重新的劃分,我被訓育處通知歸入了丑行。我喜歡丑行還有一層原因,就是小時候曹二庚先生到我們家見到我說:“小子,我教你一段【數(shù)板】吧。”焦菊隱先生治學非常嚴謹,對學生從來沒有過笑臉。他規(guī)定我們在學戲的同時,還要學會歷史、地理和英語、法語等文化課。那時我們學戲都是工尺譜,對鋼琴課的五線譜非常反感,我們都笑稱是“炒豆芽”。其實這些做法都是為了培養(yǎng)我們的多種技能,培養(yǎng)有理想和有作為的新型京劇演員。
郭春山先生是小榮椿科班出身,按梨園行的規(guī)矩我尊稱他為師爺。因我父親的關(guān)系,自然郭師爺對我也是另眼看待。記得,郭師爺?shù)鹬鵁煷谝巫由辖虘颍液挖w德普、陸德昌、王德普等幾位學小花臉的師哥站成一排。學雖然在一起,但演出是以他們?yōu)橹鳌O裱荨洞蛏板仭肺揖驮诶锩媾軅€龍?zhí)住N覍W會的“三小戲”有四十一出,其中包括“八打”的《打面缸》、《打杠子》、《打砂鍋》、《打櫻桃》、《打城隍》、《打灶王》、《打花鼓》、《打鋼刀》。
中華戲曲專科學校僅培養(yǎng)的丑行演員就有宋德林、陸德昌、黃德坤、王德普、趙德普、王德寅、張和元、于金驊、張金梁、馮玉增等,都是郭春山師爺教授出來的。《張三借靴》、《醉皂》、《瘋僧掃秦》、《花子拾金》等昆曲戲鍛煉了我在韻白和地方白的功夫。像郭春山師爺給我單講的《蕩湖船》中的蘇白,就不能完全照搬蘇州話,之中要略加點京音。出場念:“一心忙碌碌兩腳走奔波,區(qū)區(qū)李君富爹娘養(yǎng)下我,一份家當傳給我,被我吃喝嫖賭弄得一塌糊涂。無奈何只好蕩蕩回姑蘇。有理,有理,走了!”那時,我有個唱花旦的同學曹和雯,她的母親就是蘇州人。只要她母親來學校看她,我就抓緊時間坐在曹伯母身邊聽她說蘇州話。
封杰:在中華戲校的幾年里,一定有許多值得您回憶的事情吧?

《打櫻桃》,張金梁飾秋水,吳素秋飾平兒
張金梁:1936年,我們中華戲曲專科學校曾在華北燕京電影公司攝制了三部電影,張冠珠的《御碑亭》、王鐵瑛的《孔雀東南飛》、吳素秋的《十三妹》,京劇總導演是王瑤卿先生。1937年,程硯秋先生還計劃到法國演出,由于老先生都有不良嗜好,程先生就決定挑選一部分學生隨行。特定制了服裝、皮鞋,還買好了手表,我們還學會了扎領(lǐng)帶,一切都準備齊整。不料,“盧溝橋事變”爆發(fā),此事也就泡湯了。1938年,我畢業(yè)到社會上搭班唱戲很難。原因是中華戲校供的不是唐明皇,而是孫中山。可由于我父親張春彥在程硯秋先生的班社里擔當硬里子活,所以,我就跟著唱戲。1940年,由翁偶虹先生寫出《鎖麟囊》劇本,在上海進行了首演。程先生回到北京后和大家一起商量角色的分配。劇中為“薛湘靈”配戲的文亮臣、曹二庚、吳富琴、侯喜瑞和我父親,他們與程硯秋先生既是親密的合作者,又有金蘭之誼。其中有許多丑行應(yīng)工的人物,我飾演梅香,北京首演是在長安大戲院。之前,我也曾陪著程先生演過《風流棒》,但初次演《鎖麟囊》還是有些緊張。當程先生唱完【四平調(diào)】后我去攙“薛湘靈”,他看出了我的狀態(tài),對我說:“別緊張,跟著我走。”他平時向武術(shù)名家高紫云學習太極拳,我問他:“您學這個干什么?”他答道:“小子,我個子高,學這個可以練習存腿。”
1940年,日本人企圖將中華戲曲專科學校收編,程硯秋、金仲蓀等幾位校董商議“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無奈之下只好宣布解散學校。

《鴛鴦淚》,左起:李玉茹飾馮素蕙,王玉讓飾嚴年,儲金鵬飾周仁,張金梁飾風承東
封杰:郭春山先生教您的戲現(xiàn)在有的恐怕已經(jīng)失傳了,您還記得哪些?
張金梁:《賣餑餑》是全部《寶蓮燈》中一折,是演劉彥昌之子沉香打死人,把老師魏虎發(fā)配到四川綿陽的故事。三個角色是旦角、解差和魏虎。解差:“魏虎,走動啊!”
魏虎唱【吹腔】“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陳楚魏,蔣沈韓楊”。
發(fā)配途中,魏虎肚內(nèi)空虛,見路旁有一食攤便拿餅來充饑,賣貨婦人見狀責怪魏虎,唱富有川味的腔調(diào),魏虎念蘇白,劇情比較風趣調(diào)侃。《變羊記》也就是《獅吼記》,是演蘇東坡令巫婆前來除妖,要邊念邊打太平鼓。我飾演的巫婆在裝神弄鬼中說揚州話。我每年都參加由蕭長華、馬富祿、葉盛章、小翠花組織的“丑角大會”的演出,排在第三。第一是《祥梅寺》,第二是《定計化緣》,第三之后是葉盛章先生的《盜甲》,蕭長華、馬富祿的《戲迷傳》。
《醉打山門》的酒保唱蘇白山歌:“賣酒,賣酒,久離山田做戰(zhàn)場,牧童拾得舊刀槍,你看那順風吹動了烏江的水,好似虞姬別霸王。”
《法門寺》的故事出自陜西,劉公道的念白自然帶點怯口,但唱腔中是京音,【流水】“劉公道在馬上珠淚雙掉,尊一聲二公差你細聽根苗,自幼兒為讀書當過鄉(xiāng)約地保……”后來劉斌昆先生將其唱腔改成了怯口唱法。
封杰:有一年,梅蘭芳先生到武漢演出,您在《金山寺》中還配演了小和尚。
張金梁:梅蘭芳先生到武漢演出《花木蘭》、《霸王別姬》、《西施》、《金山寺》等戲,特請蕭長華師爺同行。我有空就到蕭師爺?shù)淖√幷埥蹋敃r他已經(jīng)留起了“白髯口”。他對我說:“《金山寺》的小沙彌你來吧。”我連忙回答:“和梅先生演出,可不行!”
蕭師爺又說:“沒事,那邊我說了算。你先來一遍我看看。”
遵照蕭師爺?shù)脑挘易吡艘槐椤D畹溃骸皝砹耍瑏砹耍裁慈嗽谏介T外支吾百叫我去看看。原來是二位娘娘,你們可是燒香的?一不燒香,二不還愿,可是來看我小和尚的?”這段詞念蘇白。
后來,荀慧生先生來武漢演出,丑行是朱斌仙先生,可朱先生到了后身體不適就由我替演。他為了鼓勵我將一張彩旦專用的蹺鞋式樣圖給了我,就是丑行前輩劉趕三老先生那張騎著驢拍照相片露出的“小腳”,很可惜式樣圖在“文革”中被燒了。
演彩旦的演員必須有蹺功的基礎(chǔ),像八本《梅玉配》的黃婆子,《鳳還巢》的程雪雁,《拾玉鐲》的劉媒婆,《十三妹》賽西施的腳步都不同,如劉媒婆是大腳片往外趔。
封杰:程派劇目中有一出戲雖然程硯秋先生沒有演過,但它具備了程派的藝術(shù)風格。
張金梁:我們在學校的時候非常崇拜程硯秋先生,喜愛程腔。所以程先生早期的劇目我們學校都演過,侯玉蘭、李玉茹是學習程派藝術(shù)最好的代表人物。只有《孔雀東南飛》程硯秋先生沒有演過,但我們是按照程派風格演出的。當初,陳墨香先生寫完劇本后,與王瑤卿先生商議由程硯秋先生首演。可巧程先生當年要出國考察,就將劇本給了我們。由王瑤卿先生代勞按程派演唱風格設(shè)計唱腔并擔任總導演。王瑤卿先生對我說道:“你飾演的焦母是個封建家庭的老太太,表演要穩(wěn)重,演出她的身份來。”后來,《孔雀東南飛》流行開了,許多演員都在演,但焦母念的詞各有不同。如出場“鐵蠶豆大把抓,娶了媳婦不要媽”或是“大公雞尾巴長,娶了媳婦不要娘”,這些俗語都是明清之后的詞。而我們那時的詞是“兒子無能媳婦傲”,劉蘭芝再接著念,具有時代性。
封杰:翁偶虹先生是編劇大家,他寫出的劇本與眾不同。那么,您后來是怎么定居在山東的呢?
張金梁:我們學校有位好老師,翁偶虹先生既票戲又寫戲,還將老劇本中不文明之詞做了修訂。比如,翁偶虹先生在新編《三婦艷》中寫出了一個面對李玉茹飾演的開朗活潑,侯玉蘭飾演的只知吃齋念佛,白玉薇飾演的封建思想重三個不同性格兒媳婦的婆婆。我這個彩旦要演出她的無奈。
翁老的思想很進步,他寫出來的劇本絕無有污穢之詞。人物鮮活、劇情精彩,我們學生都愛演。因為他不光寫出人物的唱詞,甚至連動作、臉譜都給設(shè)計好了。像《美人魚》中王玉讓飾演的周潯,就是翁老重新設(shè)計而成的。當然他給程硯秋、李少春等大家們寫劇本應(yīng)另當別論。他給我們上臉譜課都事先向教授花臉戲的老師打招呼。這些老先生因為缺乏文化知識,對翁先生講授臉譜知識非常支持,彼此互相尊重。我們學校有個成績展覽欄,誰的字寫得工整或繪畫畫得逼真就展出來。從那時起,我的畫作就經(jīng)常展出,也培養(yǎng)出了我畫臉譜的興趣。我先請張春芳、霍仲三老師指點,但他們只能在臉上畫。
后來,我們畢業(yè)由李玉茹領(lǐng)銜組織起了班社,在商榷班名時我提議叫“如意”,從此我們?nèi)缫馍绲缴虾Q莩觯瑒鲂Ч浅;鸨I虾S^眾就以遵從老例 “四大金剛”,將小生儲金鵬、老旦李金泉、老生郭和涌和丑行的我稱為了“四小金剛”。
1947年,我和王永昌、劉文奎、李雪舫、陸玉蘭曾應(yīng)菲律賓華僑公會之邀去演出京劇。第二年在香港與張和錚以教票友唱京劇為生。之后,高百歲邀我參加武漢大舞臺的演出。可巧,顧正秋派人找我參加他們到臺灣演出,由于檔期沖突我未能成行。1948年5月16日,武漢解放了。我們劇團被軍管后,派來的負責人是崔嵬。他身穿灰色紗網(wǎng)的褂子,拿把蒲扇命令我們學習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我們排演了《兄妹開荒》、《三打祝家莊》、《紅娘子》、《闖王進京》等延安的戲。可我放心不下北京的親人,就找到崔嵬要求回家探親。他說:“你這不是胡鬧嗎,現(xiàn)在交通不便,又在排新戲,不能走。”過了一段時間,我正在排《闖王進京》就聽有人說,劇團門口有個婦人帶著孩子找我。我跑到門口一看是我愛人帶著孩子,幾經(jīng)周折才找到我。她說:“每月收到你的匯款才知道你在武漢。”可我根本沒有往家寄過錢。這時我才明白崔嵬叫我安心工作的內(nèi)情,是他為我解決了后顧之憂。1950年,馬連良、張君秋由香港回到祖國,先落戶在武漢。見了面,他們問我:“你說實話,解放軍怎么樣?”我如實地向他們做了介紹。后來,遵照周恩來總理的指示,以武漢演員為班底組織成立中南聯(lián)誼京劇團進行巡演。演到青島,正遇見馬少波領(lǐng)導的山東實驗京劇團在當?shù)匮莩觯餮菔俏业膸煾缢蔚轮椤T谛r我就常陪著宋德珠師哥演出《小放牛》、《打花鼓》、《小上墳》、《鋦大缸》等戲。這些戲宋德珠師哥得益于閻嵐秋先生的傳授,我隨著也就學會了配演的活。他找到馬連良先生說想借我陪他演幾天戲,張君秋對他言道:“過幾天我們要到北京集中,準備參加第一屆赴朝慰問演出團。”這樣,我從此留在了山東。

《盜銀壺》,張金梁飾僮監(jiān)守,殷金振飾邱小義
封杰:一出現(xiàn)代版的“秦香蓮尋親”,不過結(jié)果卻大相徑庭。
張金梁:作為一名合格的丑行演員除了要學習應(yīng)掌握的京劇內(nèi)功之外,對保定、天津、山西、山東、安徽、揚州、四川等地方的語言特性也應(yīng)熟練。戲曲要發(fā)展就不能一味地“復印”前人的藝術(shù),要有所創(chuàng)新。像程硯秋先生的嗓子不屬于明亮的,可他通過王瑤卿先生的輔導和學習西洋音樂開創(chuàng)出了程腔。
丑行人物的“豆腐塊”臉譜是比較大眾化的譜式,但根據(jù)劇情和人物特性又要有所創(chuàng)造和發(fā)展。舉蔣干的例子,蕭長華先生演蔣干就畫“豆腐塊”,而馬富祿先生就畫成“窩頭”型。另外,像昆曲《議諫》演曹操刺董卓的故事。這時的曹操還不是大花臉,而是元寶臉勾點紅色。我聽翁偶虹老師講,當初設(shè)計這個臉譜說明曹操此刻還具有愛國和忠義之心,富于正義感。 曹操逃到陳宮處再唱《捉放曹》時,曹操就成大白臉了。
封杰:與您交談使我獲益匪淺。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