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俄國社會思想史(第二卷)(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作者名: (俄羅斯)戈·瓦·普列漢諾夫本章字數: 4440字更新時間: 2020-11-06 18:47:35
一
在彼得前的美好舊時代里,當莫斯科人偶爾跑到先進的西方國家的時候,他們對于那里的比較豐富的文化異彩,純樸地感到奇怪。阿弗拉米主教曾與伊西多爾總主教一道前往參加佛羅倫薩的教堂集會,他在結束其關于報喜節 [1] 神秘劇演出的敘述時寫道:
“在佛羅倫薩所見極為奇怪,其出品亦極新穎,我們的笨拙頭腦不及一一領悟,亦不能一一筆錄。今茲所述,不過其小焉者也,許多事跡,當未述及” [2] 。
莫斯科國家的思想發展條件如此,其居民實際上很難“容納”他們在稀少的西方旅行中所看到的東西。這些寬袍長須的旅行家,因無認真觀察比較先進國家的生活的素養,只是注意一些無關重要的小事,而對于重要現象,則反淡然置之。對于他們,完全可以說是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了。其實,他們不僅在命運將他們送到西方時如此。誰要是因為“頭腦笨拙”不能從個別提高到一般,他便不由自主地迷失在個別之中。以下作為例證,從1456年《徒步朝圣苦行僧瓦爾索諾菲的圣城耶路撒冷巡禮》一書中,摘錄數段:
“神圣的教堂巍峨雄偉,懸掛著耶穌復活神像,在大門前,在教堂各門前增建的副祭壇呈高大的圓形,筑有石墻。墻上有木架,上面蓋著木板,釘著鉛板,建有圓形拱門,其狀如缽。”
又如:“這一圣地有十字架,長10指尺 [3] ,周圍17指尺,圣石為大理石,顏色分藍、黑、白不等。”
再如:“通達天主十字架,有兩個石砌階梯,那里神圣女王葉連娜三個十字架,強盜兩個十字架,其一寬3俄尺,有30級。” [4]
瓦爾索諾菲僧侶對于他所看到的建筑物的一切細節,都描寫得如此詳細,他的旅行記在現代考古家看來自是一個頗有價值的材料 [5] 。但是,這一精細的人雖然準確地測量了階梯的長度和石墻的高度,卻對他所看到的教堂的建筑學特點,無一語道及。固然,他對于外觀,不是毫不關心的。關于耶路撒冷復活教堂的鐘樓,他說:“極大極好。”但言盡于此。他不談鐘樓的風格,卻趕忙指出鐘樓建筑所用材料和鐘樓的情況:“石料,運自南方國家” [6] 。
瓦爾索諾菲在旅行圣地時所具備的一般知識,是極端貧乏的。奉彼得之命到外國去學習“航海”和其他科學的莫斯科軍職人員,其思想儲備也同樣是貧乏的。但如果以為他們當中沒有一人超過瓦爾索諾菲的思想水平,那會是一個錯誤。例外是有的。在17世紀,西歐的概念已開始注入某些莫斯科人的頭腦。這一點我們在上面已經看到了。但個別的例外不能推翻一般的常規。而一般的常規則是:彼得一世的供職官員,對于他們面前展開的西歐社會精神生活情景,毫無認真判斷的素養。П.佩卡爾斯基在談到П.А.托爾斯泰的日記時寫道:
“在他的日記里,也像當時俄國人關于歐洲的所有記述一樣,最主要的是時詳時略地描寫途中所見城市,村落、廟宇、教堂,各式各樣建筑物及其顏色等等。可以立刻看出,旅行家最注意的是教堂的各種儀式、奇跡、服裝以及其他物象。他津津樂道在天主教堂中所見的一切,甚至教堂神職人員的服裝,他們的外衣是用什么材料縫制的,是什么顏色,在復活節放幾響禮炮,做禮拜時有多少人朗誦福音書,有多少市民參加儀式,神像前點了多少燈等等,無不錄入。”
按照佩卡爾斯基的說法,托爾斯泰對途中所見紀念建筑物,也是用特殊的觀點去觀察的。“他更感興趣的是建筑物的外觀,而不是引起這些建筑物的營造的事件” [7] 。
所有這一切都很與僧侶瓦爾索諾菲相似。但托爾斯泰在出國時已有某些知識,他的眼界也比同代的大多數軍職人員更為廣闊。
當時的另一莫斯科旅行家——《彼得大帝陛下巡幸記》的不知名作者,更是遠遠不及托爾斯泰。他真是不曾超出他所描述的現象的外觀。這自然是不足為怪的。為要使自己的思想超越現象與事件的外觀,莫斯科人必須事先受過一定的教育,而這種教育卻正是他們在本國所沒有的。上述《巡幸記》的作者到達鹿特丹后指出,他看到“一位名人學者的銅像,手中的書也像人像一樣是銅鑄的。敲擊12下,書頁便翻轉。這名人的名字叫埃拉茲穆斯” [8] 。
讀者以為這位莫斯科官員知道《愚昧的頌歌》一書的作者嗎?在到達鹿特丹前,他一定什么也不知道。但到了那里,看到他的銅像以后,他只聽說埃拉茲穆斯以博學而負盛名。這是很不多的!因此,很自然,在談到埃拉茲穆斯時,他“只能描寫鑄像的外觀”。同樣不足為奇的是,他在科隆時,寫了這樣的一些話:“在科隆的市集上,看到兩頭的嬰兒;也是在科隆,在藥房里看到兩俄丈長的鱷魚。從科隆騎馬溯江而上”等等 [9] 。這些瓦爾索諾菲的雜記少些宗教氣味,但同樣是細微末節,同樣缺乏任何一般理解。
呆板遲鈍的莫斯科思想,是向來就不愿求得這種理解的。此外,還須補充說明:在彼得改革時期,莫斯科羅斯所需要的不是一般思想,——例如18世紀的法國感到真正需要的思想——而是技術知識。由于歷史的必要而奉沙皇之命去到外國的俄國人,必須獲得的,就是這種知識,請看1697年初發給出國旅行的御前大臣的訓令,提出一些什么要求吧:
“一、熟習繪圖或地圖,指南針及其他航海標記;二、掌握船舶,包括作戰和普通航行中的船舶的知識,熟習一切器具及工具,如船帆、纜繩,以及服役船舶和其他船舶上的槳櫓。三、盡可能于作戰期間出海,不能出海者每次了解戰時動作;無論是否看到作戰情況,均須取得所屬長官的簽字和蓋印證書,證明未虧職守;四、誰想往后回國獲得大量賞賜,便應學好以上訓令的各項規定,知悉他們經受訓練的船舶的制造” [10] 。
主要的事情是獲得一定技術知識。莫斯科軍職人員對于這一主要事情做得怎樣呢?相當壞。
這里,必須承認一種足以減輕他們的責任的情況,即他們在外國的“學習”,時常是一場很艱苦的考驗。請看其中一人——請注意他是一個出身顯赫門第的人——在1711年寫到國內的一封信:“現在報告我的生活。我的生活是極為艱苦和困難的。第一,貧窮,更加別離。我決定學習最深奧的科學:盡管我整天餓著肚皮學習,但無收獲。因為我不通語言,也不懂科學。”
彼得向來都是很節儉的。他將官員派到國外,又不肯給他們錢花。同時,他的親近輔臣還要將他規定的為數很少的旅費,想方設法去削減。彼得最親近的輔臣之一,費奧凡?普羅科支維奇對于高級僧正臣仆的評語,是人所共知的。他說:他們“通常都像是貪饞的畜牲”,只要可能,便像韃靼人那樣無恥地掠奪。人所盡知,像畜牲那樣貪饞的,實在不只是高級僧正臣仆。彼得的輔臣紋絲不動地保存了一切莫斯科的積習,隨時盜竊公款。因此,留學外國的俄國軍職官員有時真正窮困達于極點。科農?佐托夫有一次報告內閣秘書馬卡羅夫:海軍學校許多俄國學員因為快要餓死,決意“做奴隸去”。這是脫離貧困的真正莫斯科方式。佐托夫也完全按照莫斯科的方式去取締饑餓的海校學員的這種罪惡意圖。他寫道:“我用最嚴厲的懲罰去嚇唬他們。”
莫斯科是善于使用嚴刑峻罰的。彼得更將這一本領發展到了頂峰。然而在餓著肚子的時候,誰還有心思去歌唱呢!
還有一個原因使莫斯科人在學習技術知識上遇到不少困難。同一佐托夫在1717年上書沙皇:“總管第特里先生請我到他那里,并將俄國學員在土倫的無恥行為通知我:他們時常互斗,惡言相罵,其粗鄙超過此間最下流的人。因此,他們的佩劍已被沒收。”一月后,佐托夫又向彼得提出新控告:“海軍學校學員格列博夫用佩劍刺傷另一學員巴里亞京斯基,因而被捕。海軍中將先生不知如何處理此事。因為在他們那里(法國),類似的事情從未發生,盡管他們也有刺傷,但只是正直地在面對面的決斗時。”1718年,僑居倫敦的俄國僑民Ф.韋謝洛夫斯基報告:“最近派來的工藝學徒不受管束,他們不愿見工長,不愿在合同上簽字,而只是無理地要求回莫斯科。” [11]
在這種條件下,莫斯科人雖欲學得純粹技術知識,也是很困難的。佛克羅迪說:他們的出國,并未收到任何實效。他說,彼得本人很快就確信,莫斯科人回國時所具備的知識,與出國前并無多大差異 [12] 。克柳切夫斯基很同意佛克羅迪的這一意見。他說:“彼得想使貴族成為歐洲軍事和航海技術的苗圃,但他很快便發覺技術知識很難灌輸到這一等級,俄國貴族很少,也很難成為工程師或船長,而且他們所學到的知識在國內也很難實用。緬希科夫曾同彼得一道在沙爾坦爬橫桁,學習制作杠桿,但在本國卻成為一名陸地的省長。” [13]
毫無疑義,這里有很多正確的意見。莫斯科國的以往情況,是一目了然的。克里扎尼奇抱怨過:“我們的思想是遲鈍的,手是笨拙的。具有遲鈍的,也就是不開通的思想和笨拙的手的人們,自難做出比他們先進得多的西歐居民所能輕易做到的事情。”克里扎尼奇雖然強烈反對外國旅行家對莫斯科國居民的輕蔑批評,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只有強制才能驅使他們做點好事,他完全正確地解釋這是由于莫斯科所特有的“嚴酷的占有制”。這種占有制已使莫斯科人這樣道德墮落,以致他們顯然更無比地傾向于消極抵抗改革,而不是傾向于積極促進改革。他們被迫為進步工作,然而如所周知,在被迫為進步工作的條件下,代價是很高的。莫斯科人促進進步的工作,一般說來,是壞到極點,以致國家不得不為了他們的工作,付出非常高的代價 [14] 。任何社會政治情況,都有其自己的邏輯。
另一方面,也不應夸大克柳切夫斯基所作判斷的消極意義。無論如何,應該記住,克柳切夫斯基對于他的判斷也附有某種保留。他補充說,莫斯科人留學外國,畢竟是留下了一定痕跡。他說:“強迫教育沒有提供很大的科學知識的儲備,但無論如何,卻教訓了貴族去認識學習的過程,刺激他們的知識欲。貴族畢竟學到了一點東西,雖然所學并未達到原來派遣他們的目的。” [15]
讀者已經知道,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還談不上學到本義上的“科學認識”,而只是領悟一些技術知識而已。至于這種技術知識,無論其積儲量是多么小,還是提供了由淺入深的可能。克柳切夫斯基雖然批評安娜女皇的外交政策,卻對彼得死后留下的軍隊,仍稱之為優秀的軍隊。事實上,這一軍隊若與以前構成莫斯科君主的武力的無組織的烏合之眾相比,也確乎是優秀的。比較優秀的彼得軍隊,僅就組織一項而言,也是需要具有相當技術知識的。除陸軍外,還建立了海軍艦隊。按照費奧凡?普羅科波維奇的說法,這是“一種我們前所未見的東西”。不要以為,當時只有在俄國供職的外國人,才有技術知識。除了外國人,彼得時期就有一批具有技術知識的俄國人:例如,可以舉出阿列克謝?濟賓,——公認為有相當水平的工程師和水手;謝明?阿拉別爾杰耶夫,頗為熟悉“航海”科學和地質學;費多爾?薩莫伊洛夫,在荷蘭學習航海事務,成績甚佳;列夫?伊斯梅洛夫,一度服務于丹麥軍隊;著名的瓦?尼?塔季謝夫,礦學知識極為淵博。緬希科夫本人——順便指出,按出身,他不屬于貴族等級——不僅是一位陸地上的省長:如所周知,他在戰場上的指揮也不是沒有成績的。甚至大貴族,他們一般說來是最反對彼得改革的,其中某些代表人物甚至比軍職階級的所有其他階層,更有學習外洋“巧技”的能力。據說,老戈利岑公爵便是一名很好的將軍。德?利里亞公爵稱他為俄國的英雄,說他聰明、勇敢、精通兵法,且為部隊所愛戴。西班牙的公使推崇他,說他若生長在不野蠻的國度,就會是一個真正的偉人 [16] 。我們在下面的某一章里將看到,同西方往來的增加,對于莫斯科的軍職人員。特別是對于出身名門的官員的政治觀點,也發生一些影響。現在看一看問題的另一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