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財產、法律與政府(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法)弗雷德里克·巴斯夏
- 3772字
- 2020-11-06 18:50:32
4. 劇院與高雅藝術——國家應該補貼藝術嗎?
關于這一問題,正反雙方都能說出一大堆理由。
有些人會說,藝術可以擴大民族的視野,提升民族的精神水平,并使民族的心靈富有詩意,為此,國家應該扶持藝術。這些人說,藝術可以將本民族從物欲的沉迷中解救出來,可以使本民族對優美的東西有一種渴望,因而也可以對她的行為方式、對她的習俗、她的道德甚至還有她的經濟產生有益的作用。他們會問,如果沒有意大利劇院(Théatre-Italien)和音樂學院,那么,法國的音樂會是什么樣子?如果沒有法蘭西劇院(Théatre-Franais),法國的戲劇藝術會是什么樣子?如果沒有我們的畫廊和博物館,我們的繪畫和雕塑藝術會是什么樣?人們甚至可能更進一步指出,如果沒有對高雅藝術的集中管理(centralization)和補貼,那么,是否能夠發展出這種高雅的趣味?這是法國人的心血所取得、并奉獻給整個世界的高貴的成就。面對這么高尚的成就,放棄這種補貼,難道不是最輕率的行為嗎?這種補貼分攤到每個公民身上,根本就沒有多少,而歸根到底,藝術的成就可以讓我們在整個歐洲人面前覺得自豪和光榮。
這種種理由,我得承認當然是很雄辯的,不過,我們也可以給出很多同樣雄辯的駁斥。首先,我們可以說,存在著一個分配性正義(distributive justice)的問題。立法者的權力是否大到可以使他研究藝術家的工資水平問題,從而對藝術家的利潤給予補貼?拉馬丁 [8] 曾說過:“如果你取消對劇院的補貼,那么,你在這條路上要走多遠?按你的邏輯,你是不是也要關閉大學各個系科、關閉博物館、研究所和圖書室?”對此,人們可以這樣回應:如果你想補貼所有美好而有用的事業,那什么時候才是盡頭?按你的邏輯,是不是也應該為農業、為工業、為商業、為教育同樣撥出王室專款?而且,你怎么就那么確定,補貼就一定有利于藝術的進步?這是一個遠沒有答案的問題,而我們親眼看到,那些繁榮興隆的劇院恰恰是那些靠自己的努力維持生存的劇院。最后,如果從更深層次進行考慮,我們就會看到,需求和欲望是此消彼長的,要讓全國的財富滿足這些需求和欲望,那么,必然是越高級的欲望占的比例就越小;政府決不能多管閑事干預這一過程,因為不管現在全國的財富有多少,通過稅收來刺激奢侈品產業,都不可能不傷害基礎產業,從而必然會逆轉自然的文明進程。人們也會指出,人為地擾亂需求、趣味、勞動和人口之間的相應比例,將把國家置于一種不穩定而危險的境地,使之喪失穩固的基礎。
這是反對國家干預某種秩序的人士提出的一些理由,在這種秩序中,民眾相信他們應該自己滿足自己的需求和欲望,因而可以自己決定自己的行動。我坦白承認,我也認為選擇和刺激應該來自下面而不是上面,來自民眾而不是立法者,而與之相反的理論,在我看來,將導致自由和人的尊嚴的毀滅。
然而,你知道人們現在是怎么根據錯誤而不公正的推測而罵經濟學家的嗎?如果我們反對補貼,人們就指責我們反對要進行補貼的這一藝術活動本身,我們被看成所有這些藝術活動的敵人,原因僅僅是,我們想讓這些藝術活動成為人們的自愿活動,應該自己去尋找恰當的報酬。因此,當我們要求國家不要用稅款干預宗教事務時,我們就被人看成是無神論者;如果我們要求國家不要用稅款干預教育,那么,我們就被人看成是憎恨啟蒙;如果我們說國家不應該通過稅款人為地虛增某塊土地或某個工業部門的價值,我們就成為財產權和勞工的敵人;如果我們認為國家不應該補貼藝術家,在某些人眼里,我們就成了主張藝術無用的野蠻人。
我決不能同意上面的這些推測。我們決不會荒唐到想取消宗教、教育、財產權、勞工和藝術的地步;我們要求國家保障所有這些人的活動自由發展,但不應該用別人的錢來供養他們;恰恰相反,我們相信,所有這些至關重要的社會活動都應該在自由的氣氛中協調地發展,不管是哪一類活動,都不應該成為麻煩、弊端、暴政和混亂的根源,而這種狀況今天恰恰所在多有。
我們的論敵則相信,一項活動,如果不給予補貼或者不加以管制,就等于取締該活動。我們認為恰恰相反。他們所信任的是立法者,而不是普通人。而我們信任的是普通人而不是立法者。
于是,拉馬丁先生說了:“根據這項原則,我們恐怕就不得不取消能夠給這個國家帶來財富和榮譽的公共博覽會。”
對拉馬丁先生,我的回答是:按照你的觀點,不予以補貼就是取締,因為你是從下面的前提出發的:除非依靠國家,否則,任何東西都不能存在;據此你得出結論,如果不用稅款來支撐,任何事情都辦不成。但是,我會就你說的事舉一個恰恰相反的例子:我要告訴你,迄今為止最大、最壯觀的博覽會,就是現在倫敦正在籌備的博覽會 [9] ,這個博覽會乃是建立在最自由、也最普遍的理念基礎上的,我想就是用“人道主義”這個詞,在這里也并不算夸張,而正是這個博覽會,政府卻一點都沒有插手,也沒有一點稅款補貼。
回頭再來看看高雅藝術吧,我想重復一遍,人們可以提出很充分的理由來贊成或反對補貼制度。而讀者當然明白,為了與本文的具體目的保持一致,我無須再陳述這些理由,或者在兩種立場中間進行選擇。
但是拉馬丁先生提出的一個論證,卻是我不能假裝沒有看到、坐視不理的,因為他的論證正好就落在我的經濟學研究的范圍之內。他說:“劇院的經濟問題可以用一個詞來概括:就業。這種職業的性質就不用多說了;它跟別的任何行業一樣,在創造就業機會方面也是很有潛力很管用的。你們都知道,劇院的工資支撐著不少于8000名各式各樣的人的生活——美工、磚瓦匠、裝潢、服裝道具、建筑師等等,他們都是活生生的生命,他們的產業的產值占我們首都的1/4強,他們應該有資格獲得你們的同情!”
你們的同情?翻譯過來就是:你們的補貼。
還有呢:“巴黎的賞心樂事為外省各部門提供了就業機會和消費品,富人的奢侈是整個共和國靠復雜的劇院經濟為生的20萬各行各業工人的工資和面包之所在,他們都通過這些高雅的活動獲得報酬,而這些高雅的活動使得法國的形象光輝燦爛,正是這些高雅的活動使他們得以維持自己的生計并給他們的家人和孩子提供生活所必需的東西。你們撥付的這6萬法郎,正是為了這一目的。”(好啊!好啊!熱烈的鼓掌。)
而從我的角度看,我不得不說:糟透了!糟透了!當然,我的這一判斷僅僅是針對拉馬丁先生的經濟觀點。
是的,我們現在討論的這6萬法郎至少有一部分會到達劇院員工的手中。肯定有不少會在路上就被人截留。如果仔細地進行追究,我們甚至可能會發現,餡兒餅的大部分都落入了別人的手中。如果竟然有一些碎渣留給他們,實在就是他們的福氣!不過現在我倒愿意假設,全部的補貼都能送到美工、裝潢、服裝道具、發型師等人士的手中。這些是看得見的。
然而,這些補貼是從哪兒來的?這是硬幣的另一面,考察這一面跟考察它的正面一樣重要。這6萬法郎是從哪兒蹦出來的?假如某次議會投票沒有搶先一步讓這筆錢從市政廳流向塞納河左岸 [10] ,那么這筆錢會流向什么地方?這則是看不見的。
確實,沒有誰會說,議會的投票活動能讓這筆錢從投票箱中自己孵出來;沒有人敢說這筆錢是對國民財富的一個凈增加;也沒有人敢說,如果沒有這奇跡般的投票,這6萬法郎就仍然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我們恐怕得承認,議會投票時的多數派唯一能夠做到的,就是來決定,從某個地方拿出這筆錢,然后把它派送到別的地方,這筆錢只有從一個地方轉移出來,才能被送到其要去的另一個地方。
這就是事情的真相。很清楚,納稅人一旦交出一個法郎后,就再也不能使用那一個法郎了;很清楚,他被剝奪了那一個法郎所能帶來的享受,而本來準備滿足他這一個法郎之享受的工人,不管他是誰,就都得不到這一個法郎的收入了。
因此,我們千萬不要有那種天真幼稚的幻想,以為5月16日的投票真的憑空增加了國民財富和就業機會。它只不過是重新分配了財富,重新分配了工資,如此而已。
是不是有人會說,它所補貼的那種能給人滿足的事物和那種職業,是一種更急需、更道德或者更合理的東西或職業?對此我無話可說。我要說的是:你拿走納稅人的6萬法郎,提高了歌唱家、發型師、裝潢工和服裝師的收入,那么,莊稼漢、挖溝工、木匠、鐵匠的收入就相應減少了同等數量。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證明前一個階層就比別的階層更重要,拉馬丁先生也并沒有這樣說。用他自己的話說,跟其他行業相比,劇院的工作是一樣地有效率,一樣地有成效,而不是更多。然而,這種說法似乎值得商榷,因為劇院行業沒有比別的行業更有效率的最好的證據就是,它竟然呼吁別的行業補貼它!
不過,對不同職業內在價值和優點的這種比較,并不是本文的目的所在。我在這里竭力證明的只是,拉馬丁先生及那些為他的說法鼓過掌的人士,假如已經看到了那些向演員們提供必需品的商人們所獲得的收益,那么,他們也應該看到另一面,看到那些供應納稅人必需品的人們所蒙受的收入損失。如果他們做不到這一點,他們就難免被人譏笑為把某種重新分配錯當成了某種凈收益。如果他們的理論講究邏輯性,那么,他們就應該要求對所有東西給予補貼;因為在一個法郎或6萬法郎身上應驗的東西,放在10億法郎身上,也不應該失靈吧。
先生們,如果涉及稅款的問題,我們可以用某些理由來證明它是有用的,但千萬不要用下面這種拙劣的說法:“公共支出能使勞動階級維持生存。”這種說法的錯誤之處在于它掩蓋了一個我們必須從根本上了解的事實:即公共支出無非是私人投資的一種替代而已,其結果也許會很有力地支持一位工人替代另一位工人,卻不會讓作為一個整體的工人階級的總體收入增加一丁點。你們的看法很時髦,但十分荒唐,因為你們的推理過程是不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