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微風吹來,長明燈的燈火又閃了閃,喚回青檸的思緒。
青檸回過頭,門敞開著,一位白衣男子跨步走進靈堂。
他清新俊逸,似不染凡塵,白衣飄然,受世人贊賞。
他深深地鞠上三躬,虔誠地上了一炷香,才將注意力轉向了靈前跪著的女子,“青檸,你打算在這跪上七日夜么?你的身體,可受得住?”
“弦思,那日你來勸我時,可知道我的身世?”青檸不答反問道。
“不知。”柳無痕如實回答道。
“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如何勸我?”青檸道。
“那時我受你師兄所托,來看看你過得如何。”柳無痕道,“你的琴聲凄婉執著,深深地吸引了我,我不自覺的想要接近你,了解你。我一開口心中就已明了,這說客,我做不了。”
“為何做不了?”青檸抬頭看著他,眸中迷茫。
“你執著的是什么,經歷過什么,我都不清楚,如何勸你?”柳無痕道,“少言尋我來,本就不合理。”
“師兄是如何跟你說的?”青檸又問。
“少言知道我要出使肅燕,便來了一封信,信上說,他的小師妹執著于一段往事抽不出身,出谷許久也未見書信,有些不放心,所以托我來看看,順便來勸勸。”柳無痕道。
“師兄說的對,有些事,的確不該執著。”青檸自顧自的說道,“我的身世,你現在可知道了?”
“謹玥同我說過了,他還告訴我,你中了繁花引。”柳無痕看著她,微微皺了皺眉。她的面色,在這燭光之下,顯得十分蒼白,“你可怨他?”
“不,我從未怨他傷了我。”青檸道,隨即她的聲音便變得有些哽咽,仿佛在隱忍這什么,她終于開口,語氣中滿是無助與悲戚,“我只怨他竟是如此狠心。”
“青檸,聽我給你講個故事。”柳無痕上前,將跪在地上略微顫抖的青檸扶起,將她安置在椅子上,又為她倒了一杯清茶。
他坐在她身旁,深邃的眼眸已陷入了回憶,他說道,“十年前,我獨自一人游覽名山大川。那一日,我恰到太行山下,落雁崖底。那時正值盛夏,天氣十分炎熱,我行路有些疲憊,便想找個樹蔭休息一下,奈何崖底樹木稀少,我尋了半天,才尋到一顆像樣的樹。我急忙跑到那樹下去,卻沒想那樹下,躺著一個氣息奄奄的少年,他同我差不多大,十一二歲的模樣。他手中緊緊握著一把殘劍,穿著的衣服已經破爛不堪。身上到處都是傷痕,刀劍傷的、亂石刮的,渾身上下血淋淋的,竟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即便如此,他懷中的折扇也被他護的完好無缺。”
青檸安靜的聽著,滿面都是藏不住的擔憂與心疼。
“他虛弱的連鼻息都探不出,若不是探出了他弱的不像話的脈,我當真以為他已經死了。”柳無痕心有余悸的說道,“我也顧不得其他,只能趕緊帶著他離開崖底,再晚上幾分,他的命就真的沒了。我在不遠處找到了一間被人廢棄的茅屋,將他安置好便立即為他施針護住心脈,所幸我身上帶著母親留給我的護心丹,才將將把他的命撿了回來。”
“原來是你救下了哥哥,自那以后哥哥他便失去了蹤跡,他去了哪里?”青檸問道。
“那時他身負重傷,行動不便。山里條件又十分簡陋,為了讓他早日痊愈,我就帶著他定居在太行山附近的城鎮里。”柳無痕輕嘆一聲,甚是無奈地說道,“我撿到他時,他神志不清,經脈俱損,又受了致命的一掌,虛弱至極,他用了整整五年的時間才恢復如初。”
“他傷一好,就回了肅燕?”青檸問道。
“沒錯。那時他的傷剛好,還需要靜養,但他不聽勸,執意要回肅燕京城。我知道他心中所想,便沒有攔著他。”柳無痕看著青檸,語重心長,眸中盡是期望,“青檸,你不要怪他,他如今這般,都是被逼的。他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身負著血海深仇,頂著為他死去的摯友的身份,一個人在燕京城苦苦支撐。他如履薄冰,步步為營,此間不知多少次命懸一線。他若是不學會聰明、決絕,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也正是這樣,他的性子也變得越來越冷,越來越謹慎多疑。青檸,你記著,無論你做什么,切不可傷了他的心。他那顆心干涸這許多年,你是他唯一的甘露。”
柳無痕急切地說道,語氣之中幾乎帶著懇求,“他并非狠心之人,你需用心開導他,讓他感受到親情,讓他知道他并非孤家寡人。”
“弦思,我盡力而為。”青檸道,“有些事情,我無法強迫自己。”
“我知道,蕭釋謙的死已經成了你的心結,更成了你們兄妹二人之間的隔閡。但青檸你要知道,沒有什么事是一成不變的,心結宜解不宜結。逝者已矣,生者還生,活著的人更需要關懷。”柳無痕提高了聲音,讓青檸看著他的滿懷期待的雙眼,語氣之中滿是擔憂與期望,他迫切地希望青檸能明白他的想法,“他入京隱匿這些年,不斷培植勢力,城府頗深,他做的每一個決定,都將影響著無數人的命運。青檸,他仁善與否,全在你一念之間;天下人的命運,握在你的手中。”
“弦思,你未免夸大了些。”青檸斂了斂眼眸,輕聲道。
“我有沒有夸大,你心里最清楚。他做了這么多,無非是為了復仇,他的仇人,可不止肅燕皇室。”柳無痕的面色頓時間變得嚴肅起來。
“王府的舊案頗有蹊蹺,似乎與當年的七芹案有些聯系,我入手調查了許多年,但收獲甚微。不然我也不會借蕭家三小姐的身份嫁給方寒。”青檸自柳無痕的話中聽出了些許蛛絲馬跡,她問道,“弦思,你此言似有深意。”
“世事無常,真真假假有誰能說的清楚?你以為是真的,它就真的是事實真相么?”柳無痕道,“我只能告訴你這么多,剩下的不該由我來說。”
“世事無常,真真假假。”青檸輕聲默念著這兩個詞,腦中飛速思考著。
一個國家,一個王朝,能屹立多年不倒,背后定會有許多因各種原因而見不得光的秘辛,這其中不乏為國捐軀的英烈,賣國求榮的奸佞小人。
有時迫于現實威壓,英烈不但不能昭雪,還不得不背負罵名;而奸佞卻可瀟灑存世,受萬民敬仰。
正所謂世事無常,又有誰能說的清?
雙兔傍地,又有多少人能慧眼辨雌雄?世事無常,真真假假!
一念至此,青檸心中頓時激起了千層巨浪,“你是說,我所看到的的族譜和那上面記錄的一切都是假的?”
“你的確聰慧,一點就透。”柳無痕揚了揚嘴角,笑道,“我來這一趟,若能點透你,便值了。”
“那蕭釋謙呢?”青檸追問道,“既然弦思說世事無常,真假難辨,那蕭釋謙又是否真的死了?”
“我不知道。”柳無痕無奈笑道,“謹玥做事,我多有幾分看不透徹。”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青檸沉默半晌,亦笑了,笑容之中多了幾分通透,她說道,“無痕公子,心存蒼生,胸懷大愛,不負盛名。”
柳無痕面色微僵,他緘默,沒有回應。
“所以,弦思已經決定站在哥哥這邊了?”青檸收了笑容,嚴肅起來,“蕭家父子的死訊傳的出奇的快了些,肅燕百姓的心也出乎意料的齊了些。制造輿論是在為起兵造勢,人心所向之時,便是起兵之日,我說的對么?這場輿論狂潮,弦思也出了不少力吧。”
“方寒天縱奇才,心卻不在社稷。自他登基,宦官掌權,黨爭激烈,雖尚未傷及國之根本,但長此以往,必成大禍,此為肅燕內憂。朔楚皇室半數凋零,皇權旁落,皇帝有心鋤奸,但勢單力薄,加之久居病榻,有心無力。攝政王獨攬大權,虎視肅燕已久,如今正值肅燕內憂之際,朔楚在邊關滋擾生事,其心不言自明,此為肅燕外患。攘外必先安內,內憂不除,何以退外患?謹玥執念頗深,我無法阻止,又不能置身事外,只能加入其中,為百姓略盡綿薄之力,也不負百姓喚我一聲’無痕公子。”清茶已涼,柳無痕絲毫沒有察覺,他眸中深邃,卻帶著幾分傷感。
“弦思,你待哥哥的情義,青檸銘記,結草銜環,必當相報。”青檸道。
“即便要還,也不該由你來還。今生既有緣結為摯友,就當相互倚重,相互信賴。”柳無痕雖笑著,眸中卻盡是傷感,最后一句話,更像是說給自己,“誰叫我遇到他了呢?”
“哥哥能得弦思為摯友,相輔相成,我便能放心離開了。”青檸道。
“你要去哪?”柳無痕微愣,隨即問道。
“執著追尋這么多年的真相,在找到哥哥的那一瞬間,都變得不那么重要了。”青檸柔聲道,“如今繁花引侵入肺腑,我已沒幾日可活。我才意識到,我這短暫的一生,都執著于心中的執念,甚至沒有好好看看這個世界。人啊,說來也奇怪,只有到了壽命無多的時候,才想起來自己有許多事未曾做過。待蕭叔叔與二哥入土為安,我會試著去和哥哥好好聊聊。之后,我想出去走走,去遍訪名山大川,去體察風土人情,去感受我所生活的世間的美好,這樣也不枉我來世間走上這一遭。”
“想去便去吧,遠離這個即將成為戰場的地方,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柳無痕贊同道。
“弦思,我走之后,替我照顧好哥哥。”青檸道。
“放心去吧,這里一切有我。”柳無痕點了點頭,又囑咐道,“續命丹藥效消失之前,一定要回來。”
“嗯。”青檸點頭。
青檸為國公父子守過了最后的七日夜。
自國公離世至今,長明燈已長燃了整整七七四十九日。
今日,八月二十七,國公父子出殯,葬入陵園。
全城縞素,百姓夾道相送,神色悲戚,迎來國公父子的棺后,便自覺跟在隊伍后面,為國公父子送行。
到達蕭家陵園時,出殯的隊伍已變得極長。
最后因陵園重地,尋常人不得入內,百姓們才陸陸續續離開。
入葬的風俗禮儀頗多,眾人忙起來,也便忘了時間。
結束時,已近黃昏。
回到蕭府,夕陽已落,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眾人忙碌了一整日,已是疲憊不堪,吃過飯,便早早熄了燈火睡下了。
蕭府的燈漸漸地都熄了,蕭府隨即陷入了寂靜的黑夜之中,只有書房還燃著燈,一片通明。
不斷跳動的燈火如躁動不安的心一般,不甘沉靜,它跳動著,跳動著,不知晃了誰的眼,亂了誰的心。
青檸提著燈,一個人站在書房前,久久不動。
里面就是她渴望了許久的親情,可她卻遲遲不敢推開那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