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霖上輩子曾是一所三流大學的四流歷史專業的五流畢業生,從他這一路上所遇眾人的衣著、談吐和軍械上來看,以他學到的那點可憐的、差不多全還給老師的知識中,安霖只能確認當前應該是隋唐時期。隋唐時期如果有一個姓安的被官府不惜重兵圍追堵截,他能想到的只有安祿山了……莫非是崔判官坑了他、不但讓他穿到安祿山家族,還是一個胡種?安霖頓時嚇得一身冷汗。
安霖找不到別人,只能問小七。可惜這個小丫頭只記得她七歲被賣到了安家,然后就一直住在安家莊伺候小郎君,安霖那個沒見過面的便宜老爹是個商賈,常年在外行商。其他一問三不知,連她唯一去過的、安家莊附近的縣城叫啥都瞠目結舌,只是翻來覆去的不停的抱怨郎君不但欺負她,還老是調戲她……
安霖和小七一路拌著嘴,原本悲憤憋屈的心情倒是舒緩了許多,在太陽將要西斜的時候,道路的遠方果然出現了一條大河,同時出現在大河邊上渡口的,還有好幾百名騎兵。
安貴說河邊會有人接應,可安霖并不覺得這些騎兵是來接應他的。因為這些騎兵不但披掛著與前邊哨卡那些官兵同一樣式的土黃色戰甲,長矛的矛尖上還挑著十幾顆人頭。
“啊——是老管家!是老陳叔、福叔、祿叔還有貴叔!”小七帶著哭腔大聲的尖叫起來。
安霖的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這一路上他見識過死亡,但是他還是心存僥幸,以為這不過是崔判官的一個玩笑,還像小七那樣天真的以為老管家和安貴他們能夠殺退追兵,在河邊笑呵呵的等他歸來,可是現在那些面目猙獰、血淋淋的人頭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
他默默的抽出了橫刀。在他的記憶里,他連只雞都沒殺過,更不知道該如何揮刀殺人。可是面對幾百個想要他命的騎兵,他別無選擇。
對面的騎兵隊伍中站出一個將官模樣的大漢,戟指安霖喝道:
“對面可是楊逆余孽安霖?”
“我是安霖,卻不是什么楊逆余孽。你是誰,有什么事?”
“某家乃是左驍衛屈大將軍麾下鷹擊郎將王子通,奉刑部衛尚書之令特來擒拿你等,還不速速棄械下馬就擒!”
“我不認識你說的什么屈大將軍,更沒聽說過哪來的狗屎衛尚書,你殺了我家的人,這事我跟你沒完!想抓我憑本事,你這張臭嘴是鑲金的還是嵌玉的,想讓我投降就投降?”
安霖早已經被那十幾顆血淋淋的人頭所激怒,忍不住破口大罵。他不怕死,大不了去地府找崔判官算賬,想起崔判官他就恨得牙齒癢癢。
沒想到還沒等王子通暴怒,他身后就竄出一騎,馬上一員小將哇呀呀暴跳如雷,策馬挺槊向著安霖殺去。王子通瞅了這家伙一眼就無奈的長嘆了一口氣,此人是刑部尚書衛玄的侄兒,名叫衛明成,安霖言語中辱及他的長輩,衛明成如何能忍?竟是不顧軍令擅自出陣。不過王子通也只能聽之由之,這種世家子弟,只要不觸及根本他能忍還是忍著得好。
衛明成一動,安霖便策馬迎了上去。眼見兩馬馳近,衛明成手中一桿丈八長槊如同出水的毒龍一般直挺挺的刺向安霖身前的小七,似乎有將兩人穿成肉串的意思,安霖幾乎是本能的一撥馬頭,將將避開槊鋒,然后左手上的橫刀就輕輕的粘在了槊桿上。
眨眼間兩馬一錯蹬,橫刀那雪亮的刀鋒即將削上衛明成的手指,衛明成一聲大叫,雙臂一較力,長槊狠狠的抽向安霖,并企圖借機將橫刀磕開。
此時二人剛剛交錯而過,安霖猛的一夾馬腹,大黑馬咴咴的一聲嘶鳴驟然加速躲開了橫抽過來的槊桿,安霖手中的橫刀借勢揮了個漂亮的刀花,反手劈向了衛明成的后頸。
刀風呼嘯,衛明成嚇得三魂七魄出竅,一把扔了礙事的長槊,趕緊俯身低頸雙手抱頭。就聽咔嚓一聲脆響,半截鐵盔飛上了半天,連頭皮都被削掉了一大塊,滿頭的碎發摻雜著呼呼直冒的鮮血糊了他滿頭滿臉。衛明成顯然是被嚇傻了,雙手扎煞著,嘴里嚎叫著“我死啦我死啦”,向斜刺里落荒而逃。
一個照面把一個看起來本事不差的家伙打得生死不知,安霖一點也不驚奇。在他看來,既然都穿到古代來了,在他身上發生什么事都不奇怪。
他平平的舉起橫刀,沾血的刀鋒指向了王子通。
王子通的臉色很難看。
衛明成這個蠢貨的安危顯然比安霖的生死重要得多。他很難想象,一旦衛明成有個三長兩短,那個氣量偏狹的衛尚書的臉色會有多難看,就算有屈大將軍護佑,他王子通也休想有好果子吃。所以,他決定速戰速決。
王子通抽出一面黑旗子,隨手揮了揮。
他身后的五百騎兵隨之收起長矛,從背后卸下騎弓,開始彎弓搭箭。
五百支雕翎箭斜斜的指向幾十步外那一騎雙人,只待主將一聲令下。
“小七,我們要死了。”安霖的右手撫上小姑娘的頭發。
小姑娘不說話,只是轉過頭,又像八爪魚一般把安霖抱得緊緊的,小小的腦袋瓜死死的頂進他的懷里。
王子通的親兵頭子策馬向前幾步,高聲喝道:
“速速下馬棄械,饒你不……”
“死”字尚未出口,便傳來一聲銳器劃破空氣的尖嘯,緊接著憑空飛來的一支利箭射進了親兵頭子張開的大嘴,沾滿紅白之物的箭頭從他的后腦鉆了出來。
王子通座下的戰馬驚得人立起來,他的親兵連忙沖過來,在主將面前豎起一排大盾。
還沒等驚慌失措的王子通下令還擊,渡口兩側的樹林里就緩緩踱出來數百騎,馬上的騎士黑衣黑甲,面目上蒙著黑色的麻布,數百把橫刀在夕陽的斜照下閃閃發光。緊接著,后陣又傳來一片喧囂,渡口后的河面上不知何時又多出了十幾只筏,木筏上也站滿了黑衣黑甲的蒙面甲士,個個彎弓搭箭,雪亮的箭頭瞄準了在渡口上不知所措的官兵。
“爾等何人,竟敢射殺官軍,難道不知死字怎么寫嗎?”
見此情景,王子通的一顆心沉到了底。他只聽說這個姓安的背景復雜,連屈大將軍都不肯直接下令捕拿,寧愿把這個功勞送給天不怕地不怕的衛尚書。可是他怎么也沒想到,這個小家伙手上居然擁有這么大的力量!他環視四周,包圍他們的黑衣甲士足有上千名,而且戰馬和兵甲跟官軍相比明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意味著什么?據他所知,整個關中沒有哪一伙馬賊、盜匪有這么大的力量,就算是世家大族的私兵,也不得超過五百之數,這是皇帝陛下親旨嚴令的,沒人敢違反。
王子通還在驚疑不定,卻見一騎緩緩從黑衣騎士陣中踏出,沖著他仰天長笑:
“哈哈哈!王子通,是你要殺死某家嗎?”
黑衣人的聲音聽起來很耳熟,王子通更加的惶恐,顫聲道:
“你是何人?”
黑衣人嘿嘿一笑,毫不在意的扯掉了掩住面目的黑麻布。
王子通本來驚恐得煞白的臉孔一下子變得通紅,失聲叫道:
“你是成乾將軍!”
“錯!某家乃是宇文家奴!”
……
眼前這個黑衣人不能說燒成灰王子通也能認得出來,但是在整個大興城(即唐時的長安城),如果有誰不認識這張面孔,那只能說這人就是個無足輕重的草民百姓。
此人復姓宇文,原本名叫成乾,乃是當朝左衛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許國公宇文述的嫡親侄兒。此子自幼聰穎過人,文武雙全,無論是軍略戰陣、談經論道還是詩賦書畫,京城世家子中無有能出其右者。被宇文述贊為“吾家乳虎”,常常慨嘆若成乾乃吾之親子,則宇文家再無后繼無人之憂矣。為此,宇文述寧可豁出臉皮去找皇帝給成乾求官。
且不說此時宇文述權傾朝野,這個時代當官的推薦自家子侄輩為官也是尋常事,為何身為堂堂當朝左衛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許國公的宇文述為親侄子求個官就要豁出臉皮?
因為宇文成乾長得非常有特點。
自曹魏陳群制定了九品官人法之后,將近四百年以來中原王朝已經形成了一套成熟的選官任機制。一個人能否為官,主要考核兩個方面,一個是家世,一個是行狀。所謂家世,就是家庭出身和背景,能不能當官、能當多大官主要看父祖輩的資歷仕宦情況和爵位高低,由此形成了統治中原數百年的世家門閥階層,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就是當時的真實寫照。不過幾百年下來,世家門閥的數量不斷膨脹,位居世家大族頂層的七宗五姓不用說,武功赫赫、長期占據朝堂高位的關隴貴族勢力也在不斷膨脹,連作為后起之秀的江南世家也對朝堂上的官位虎視眈眈,這樣一來光靠家世就不夠用了,還得看行狀。所謂行狀,一開始是指個人品行才能的總評,相當于品德評語。不過品德這東西,除了一千年出一個的圣人和每天都出的蠢貨之外,哪里是能分出個高低的?這個問題沒法解決,偷懶的官僚就偷換了概念,把行狀等同于相貌,“體貌豐偉”就成了當官的標準。簡單的說,就是家世相當的小哥倆搶一個官當,誰長得帥誰上。
尤其是當今陛下又是個老帥哥,所以對他的臣子長相就尤其挑剔。他的寵臣,無論賢愚忠奸,起碼各個看上去都是儀表不俗、都是極品美男子,比如裴氏兄弟、虞世基、宇文述等皆屬此列。而他討厭的家伙,不管干沒干過壞事,看上去就不像好人。比如楊素,長著一雙金魚水泡眼,看著就讓人作嘔。還有李淵,要不是還有那一捧胡須,簡直就是活脫脫的一個老太太,陛下不煩他們煩誰?
說回宇文成乾,其實他長得還算不錯。身高六尺(本故事中采用唐尺,一尺約為三十厘米)、細腰乍背、濃眉大眼、鼻直嘴闊,就算趕不上裴、虞之姿,也是帥哥一枚。不過壞就壞在這家伙的右頰上長了一塊鴿子蛋大的青痣,痣上還長著一撮黑毛。最要命的是這撮毛還不能剪,越剪長得越粗越長。
這就糟糕了。如果沒有這塊痣這撮毛,哪怕宇文成乾長成個丑八怪,皇帝陛下看在宇文述的面子上,弄不好就捏著鼻子忍了,把他打發得遠遠的當個官眼不見心不煩。可是皇帝陛下一看到宇文成乾這張臉,美男潔癖立刻大爆發,當場嘔吐不止,怒斥宇文述曰“此汝家之家奴乎”?然后就拂袖而去。
于是,宇文家奴之名大噪,倒是宇文成乾這個名字少有人知了。
不過宇文述到底是舍不得這個才華橫溢的侄兒從此無緣仕途,等到皇帝陛下遷都洛陽,他就想辦法給侄子弄了個車騎將軍的職位,官不大,正五品,手下有兵兩千四,駐守安化門。其實對大興城的軍政官員們來說一個小小的車騎將軍不算什么,他們看重的是自宇文述隨駕遷往東都洛陽之后,就把宇文家族在關中所有事宜的決策權,都交給了宇文成乾。哪怕是留在大興城的宇文述親子宇文智及也不例外!
說白了,宇文成乾如今就是宇文世家關中一支的族長,這塊地盤上誰都惹不起他,連坐鎮大興城的代王楊侑都要敬他三分。
自從被皇帝陛下羞辱之后,宇文成乾變得暴戾偏執,睚眥必報,動輒以宇文家奴之名自詡,若有人敢以此辱之,則必百倍報之。一時間宇文家奴成了大興城上層社會中最恐怖的存在,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這樣的人物,王子通一個小小的鷹擊郎將如何惹得起?
“成乾將軍,末將奉命擒拿楊逆余孽,卻不知將軍大駕蒞臨,如有得罪也是無心之過啊,還望成乾將軍大人大量,莫要與末將一介軍中粗漢計較。”王子通一堂堂從五品的鷹擊郎將、正兒八經的朝廷將軍都自貶為粗漢了,可見他畏懼宇文成乾到何種程度。
不過宇文成乾的心情似乎不錯,揮揮手道:“此事無妨。不過老王啊,你也算是軍中宿將了,怎么干起了擒賊捕盜的勾當?莫非覺得鎧甲粗笨,想換身黑狗皮(指府衙捕頭的裝束)穿穿?”
“成乾將軍說笑了,末將是奉刑部尚書衛玄之令擔了這個差事。”
“哦?這衛老兒倒是擅長狗拿耗子,結果前段日子在尉氏領軍,楊玄感那個蠢貨人還沒到他就聞風逃竄幾百里,居然還有臉插手軍伍?你們屈大將軍怎么說?”
“屈大將軍積勞成疾,不理外事。”
“你頂頭上司老孫也病了,對吧?你看,聰明人都生病了,就你這個蠢貨傻乎乎的出頭被衛老兒當槍使。老王啊,那些文臣成天說咱們武人缺心眼,你們怎么就不能給老子爭口氣呢?”
“末將惶恐,還望成乾將軍給末將指條出路!”
“你惶恐,我還惶恐呢!跟你說實話吧,今天這個姓安的老子是非救不可了,老王你說說咱們是怎么個章程?”
“成乾將軍不能啊!末將雖不知這安霖是何等人物,但是衛尚書將其列為必須捕拿的三賊首之一,與蒲山郡公李密并列,并已將此事呈稟陛下。別的事情末將好說,可是這件事成乾將軍千萬沾惹不得啊!”
“這就麻煩了。老王啊,你說你要是私放了這個姓安的,上邊會怎么收拾你?”
“私縱朝廷重犯,斬立決……”
“那你說你要是惹惱了我們宇文世家,會有什么下場?”
“啊……”
“算了,你沒見過這種大場面。老子告訴你,到時候就連你鄰居家養的看家狗在外邊生了一窩狗崽子,都一條也活不了!”
“這……”
“怎么,不相信?”
宇文成乾說著,隨意的揮了揮手,身后又跟上來幾騎,馬上的騎士紛紛解開臉上的面巾,大聲的報號:
“潁川元氏子歸禮!”
“高陽獨孤氏子容學!”
“洛陽于氏子建!”
“河東裴氏子仁恕!”
“京兆杜氏子節權!”
關隴六大世家的子弟都來齊了,這千余名黑衣甲士的由來不問可知,王子通徹底的絕望了。
“成乾將軍,末將愚魯以至于陷入如此境地,如今但憑將軍行事,末將不敢阻攔。只是將軍大德,能否給末將留一條活路?”
“老王你還不明白啊!這件事事關我們關隴世家的面子,誰也攔不住。可是我們做臣子的也不想讓陛下為這點破事煩心,所以跟這件事有關的一概人等必須把嘴閉嚴實了。老王你是個老軍伍了,應該知道只有死人的嘴才不會胡說八道吧?”
“末將明白了!只是末將的家人……”
“你放心!這世人說我宇文家奴什么的都有,唯獨沒有說我說話不算數的!”
……
王子通橫劍自刎,宇文成乾瞅了瞅亂成一團的五百官軍,漫不經心的下令道:
“都殺了,一個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