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高元看到高紹全的時候,他幾乎有點認不出自己這個侄兒了,非但是他,連何炯都是一臉茫然,一向喜歡白衣的高紹全,一襲白衣早已污濁不堪,灰白的似乎是在大漠里行了十幾日的旅人,眼眶發紅,一向喜歡整潔的他,發髻整個都披散著,甚而連兩鬢都漸漸有些斑白,短短兩夜之間,高紹全似乎老了十多歲,只是那雙眸子,曾經的驕傲與光彩已被寒霜侵染,冷冷的視線里似乎有化不開的殺氣,連一向在戰陣中打滾的兩個老軍旅都明顯感覺到了仇恨。
高元皺眉看向何炯,他的心里波濤洶涌,只感覺自己的侄兒在獄中受到了非人的折磨,何炯卻是有點愧對老友,眉緊蹙著,雙唇抖動著,卻說不出什么話來,倒是高紹全的眼睛首先動了,似乎看出了高元的不滿,先是輕輕一笑,笑容并不深,甚至都沒有到達唇角就收了回去,他恭恭敬敬的給自己的二叔行禮,又向何炯拱了拱手:“二叔,何大人這些天很照顧我。”“那你怎么成了…成了這幅樣子?”高元本想說這幅鬼樣子,不過看到自己的侄兒這幅可憐樣子,又實在說不出口,倒是高紹全自嘲道:“這幅鬼樣子?二叔,我沒有你的涵養,我閉上眼睛就想到母親,想到大嫂、二嫂,想到侄兒侄女,”他捂著淚水止不住流下的雙眼,哀道:“想到淑貞滿身鮮血的抓著我,想到我的環兒死前還不能瞑目,似乎還在說爹爹救救我!”高紹全趴在地上哀聲哭泣著,眼淚卻漸漸流不下來:“我恨啦,二叔,我恨不得和母親、淑貞還有環兒一起死,我恨啦,二叔,我恨不得一把刀砍死所有人。”
高元聽得這撕聲的痛哭,自己心頭也是一陣陣疼痛,他這些天來又何嘗睡得著?在京師,他白天面對著各種冷箭,晚上合上眼就想起大哥一家,到了徐州也是一樣,這些天來,他用大量的活麻痹自己,只怕靜下來就想到這種痛徹人心的悲苦,幾度,他甚至想辭官回鄉為大哥一家守靈后半生,然而,痛徹心扉之后他想到的是復仇二字,所以當他面對各種冷嘲熱諷,各種明槍暗箭,他依然毫不猶豫的接受了皇帝的安排,他現在還不能離開兵部尚書這個位置,只有這個位置,他才能名正言順的為兄長一家復仇,他怕,他怕一旦離開,哪怕只是短短的幾個月,他就會失去手刃仇人的機會,這一刻,看到自己的侄兒這般痛哭,他也想失聲痛哭一場,高家的人丁從此只剩下孤零零的幾棵獨苗,形影相吊…然而,當他看到自己的侄兒指縫間滲出的不再是晶瑩的淚水,而是鮮紅的鮮血,他頓時醒悟了,不待何炯提醒,果斷一手背斬在高紹全的脖子后,高紹全哼都沒哼一聲,軟軟的癱倒在地上,只是那睜大的雙眼下,一行血淚清晰可見。
不忍見這樣的人間慘劇,何炯輕輕嘆息了一聲,退出了正堂,只留下呆呆的坐在椅子上的高元看著癱倒在地上侄兒。
當高紹全再度醒來的時候,已是夜深了,他努力撐起身子,雙目有點失去聚焦,屋內一個人的氣息他還是很熟悉的,是他的二叔,小時候曾經抱著他騎馬的二叔,“二叔,”高紹全嗓子嘶啞的道:“怎么不點燈?”二叔一聲嘆息聲似不可聞:“紹全,現在是白天,你暈了不過半個時辰。”白天?怎么可能?高紹全突然有點想笑,他用手揉著雙眼,期待能看到夜色,然而周身全是黑色的一片,一點惶恐從心中擴散,他失聲道:“二叔,我成瞎子了?我大仇未報,我怎能成瞎子?我還想手刃仇人,我怎么能成成瞎子?”高紹全搖搖晃晃的坐直身子,感覺到一個略粗糙的手,那是他二叔的手,手掌心刀劍磨出的老繭堅硬如鐵,高元扶著高紹全的手道:“侄兒,莫要擔心,軍醫說了,你只是急怒攻心,氣血沖到了眼睛里。”“我不能失明,二叔,”看不到身周的一切,高紹全反而平靜了:“我還要為家里人報仇。”“嗯。”
高元有點沉默,整個房間都靜了下來,片刻才緩緩地道:“行文你都看了?”“是。”“那你相信行文里的記載嗎?”高元突然說了句話,高紹全思索了片刻,緩緩的搖頭:“二叔,那行文里對流賊洗劫高郵的記載沒錯,不過侄兒一點也不信這流賊是從山東來的。”“為何?”“二叔應該知道救我的人是誰吧?”高紹全冷冷一笑:“其實不僅二叔知道,何大人也知道,甚至我有理由懷疑陛下也知道。”“陛下知道,”高元輕嘆,皇帝肯定知道劉百戶的出身,也必然知道劉百戶與自己大哥之間的一段因緣,只有略一思索,皇帝根本就是心知肚明,而自己這個侄兒也實在是太聰明了:“陛下拿你的案子敲打世家,又讓我來審你的案子,其實我心中就有些了悟了。”“那二叔相信是劉百戶屠了高郵城嗎?”“我也不信,”高元輕聲道:“這劉百戶這些年來一直都在收買人心,他是干不成這種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的事的,更何況他的兄弟都在高郵,屠城?屠自己弟兄嗎?”“二叔,你錯了,”高紹全更加平靜:“劉百戶那時候也在高郵。”
“哦?”高元的瞳孔瞬間一縮,他突然感覺似乎抓到了什么:“劉百戶在高郵,那這件事就更蹊蹺了。”高紹全點頭:“二叔,那流賊明顯是想趁機吞了劉百戶,而且我還有些更大膽的懷疑,不過估計要去了高郵才能證實。”“什么?”“那份行文上,連高郵知府一個小小的從五品文官,乃至推官殉難都有記載,為何獨獨少了一個關鍵人物?”“誰?”“南京左衛中郎將封毅。”
封毅?這個名字高元并不陌生,后續的收復高郵行文后,報功欄里第一位就是這位南京左衛中郎將大人,不對,現在他已不是南京左衛中郎將了,在高郵收復戰中,因戰功晉為揚州衛指揮使,連升二級成了堂堂正三品武官,然而為何自己的侄兒會說殉難之人少了個封毅?“封毅怎么會在高郵?”“因為那天最想殺我的就是他!”高紹全斬釘截鐵的說道:“封毅曾是我二哥的親兵,我不會認錯人的。”“封毅?封毅!”高元心里波濤洶涌,難怪老狐貍何炯對高郵屠城調查語焉不詳,原來是封毅!這個封毅背景可就復雜了,他的后臺很可能是朝堂上某些大員,乃至…乃至某位皇子,難怪何炯不敢再繼續調查下去,自己呢?難道就因為怕得罪某些高官甚至參與到奪嫡而不顧滿門的血仇?
高元的身體漸漸佝僂了,他的腦海里波濤澎湃,若只是流賊洗劫高郵,那倒是好辦,軍中總有些三心二意之人,到時候自己把這些人揪出來,和那些叛賊一起把他們的腦袋懸在高郵城下,若是封毅,那就不簡單了,封毅能從當年高二公子的一個親兵,短短十幾年間升至一衛指揮使,更何況揚州衛所不同于其他地區的衛所,乃是護衛漕運,保證南京的重要精銳衛所,若說封毅身后沒有大人物撐腰,根本就是難以相信的,誰要與我高家作對?誰想把我高家斬草除根?朝堂上的斗爭從來都不曾這般血腥,只有一種斗爭才會這般你死我活:奪嫡。
然而,奪嫡?高家從來只忠于皇帝,不管誰成為皇帝,高家都會忠心的為皇帝守護江山,這應該是每一個試圖奪嫡之人都會拉攏的對象,斬盡殺絕?這是多愚蠢的手段?高紹全也沉默了,封毅已是正四品的親衛中郎將,能指使這樣一位高官親自斬殺自己,那背后那個人的能量之大,可以說甚至連他二叔都會投鼠忌器,而勾結流賊屠城這樣大的動作,絕對不是一兩個官員就能辦到的,二叔現在的沉默與掙扎反而讓他覺得放心,“紹全,”掙扎了許久的高元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這件事急不得封毅牽涉甚廣,我們暫時動不了他,也不能動他,不如放長線釣大魚,一個封毅不算什么,他背后的人物才是我廣陵高氏的世仇。”“二叔,”高紹全極為贊同的點點頭,不過又一個問題浮現在他的面前,臉色也有些蒼白:“父兄的死有那么簡單嗎?”他一直在回避這個問題,當年戰報上是父兄的計劃為契丹識破,反被契丹伏擊,最后先是他二哥直搗契丹王庭的軍隊被殲滅,后是契丹叩關居庸關,迫使他父親處處被動,不得不連夜回師,卻不想契丹人虛晃一槍,一口吃下了父親麾下的五萬遼東軍,隨后契丹人以絕對優勢圍困遼陽、沈陽,城破大哥殉國,契丹人處處掌握先機,主動盡占,以前的高紹全每每想起這戰事,都深感痛惜,不過經過高郵之屠后,他突然發現可能事情并不簡單。他的父兄最重視保密,契丹人卻步步料敵在先,很可能就是有人在背后制肘。
高元愣了片刻,其實他大哥之死朝中也有很大疑惑,最后皇上強壓住要高氏為遼東戰敗負責的聲音,大肆表彰高氏一門,就說明背后并不簡單,不過有些話不能說的太明白,他只是含糊道:“我這幾年當兵部尚書,遼東一直無法插手。”
為了遼東兵權!高紹全的瞳孔一縮,黑暗中他根本無法看到任何東西,不過他的心卻整個透亮了,他的父兄之仇、他的全家血海深仇,背后很可能是同一批人所為,同樣的不擇手段,同樣的血腥殘暴,同樣的鏟草除根,同樣的喪心病狂,終于,他又有了目標,本來因為妻兒死難,父母皆沒,家園盡毀而失去了所有的高紹全,這一刻又終于有了目標:復仇!不管是屠城的流賊,還是參與這偌大陰謀的那些朝堂中的肉食者,他都會把他們一個個找出來,為高郵十余萬冤魂復仇,十余萬死不瞑目的眼睛還在看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