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離去使爸爸一蹶不振,他整日將自己鎖在房間里不言不語地對窗而坐。我做好了早餐,站在門外叫他,他只冷冷淡淡地回答我一句:“不用。”
再如何思念一個人也不應該以透支自己的身體為代價吧,我本想這么對爸爸說,可我不過是一個高中生,哪里有什么資格對爸爸講人生的大道理。我也思念媽媽,到現在都不敢接受媽媽故去的事實。可誰又能改變這一切呢?對于無法改變的事情,能做的唯有接受,就像我再怎么樣也改變不了那顆長在手心的痣。
勸不了爸爸,我只好一個人坐在餐廳里吃早餐。我依照媽媽往日的習慣用面包機烤了面包,準備了牛奶,煎了兩個荷包蛋。因為操作煎鍋不太熟練,兩個荷包蛋煎得有些生疏,周邊恍若紋了一圈黑糊的花邊。爸爸不肯吃飯,我將為他準備的兩片面包也涂上藍莓果醬吃掉了。并不是我好胃口,而是昨天一天都沒進食。吃進了食物才覺得胃部的知覺緩緩復蘇。
然后我去堆雜物的房間里拿了大掃帚,將院落的枯葉一一掃到一起堆起來。院子視野上佳,遙遙望去,鎮子里那些古樸的石頭屋頂正在晚秋的溶溶陽光下靜靜的佇立。庭院四周長滿了梧桐樹,一棵棵足足有六七米高,粗粗壯壯的,三個人才環抱得過來。西風一吹,葉子就簌簌地一點也不留情地砸在我剛剛掃過的路面上。我再重新掃過,除此以外,我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我家沒有請園丁。因為媽媽會花一整個上午的時間待在庭院里,庭院的一角有媽媽特意拾掇出來的花園,里面種滿了各種各樣的鮮花,爭奇斗艷,尤其是春天,那姹紫嫣紅才讓人眼花繚亂。可眼下花園里幾乎除了殘枝敗葉,就只有十幾株菊花還開著。有墨牡丹,玉翎管,瑤臺玉鳳,雪海,羞女,仙靈芝諸多品種,都是媽媽從各地采購而回。
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像媽媽那么熱愛花卉,連姑姑也比不上。整整上午的光景,她蹲在花園里,耐心地為它們剪枝,除草,松土,好像在照顧孱弱的嬰兒。有時候我都有些嫉妒那些花兒。可我知道我的嫉妒其實是不應該的,媽媽對待我和爸爸也格外上心。
中午我再次去叫爸爸吃飯,爸爸仍舊回應我一句:“不用。”
于是我沒有做午餐,簡單吃了點蘇打餅干。
下午我獨自走到外面去散步。山頂一共就十幾棟房子,彼此由一堵小小的院墻隔離。房子的形態大體相差不大,暗沉的磚石結構,和鎮子上的其他房子所采用的石料差不多,門前以廊柱連接到屋頂,帶一點哥特風格。但沒有一家院子有我們的院子齊整和充滿生氣。一切都是因為媽媽熱愛植物的關系。
山頂靠近懸崖的邊上有一座小教堂,年代久遠,石墻上浸潤著時間涂飾的斑痕,紅磚屋頂上的十字架倒是簇新的。因為每年都會翻修。梨木門更顯得陳舊,兩個鐵環對稱地左右張望。
這教堂聽說是從民國時期到來的一對瑞士傳教士夫婦建立的。他們一生居住在此,永遠沒有回過西方的家,后來生下了一個獨生子繼承了衣缽,也在這里做起了牧師。不過鎮子上的人信基督的只占少數,因此教堂常年門可羅雀。
我走去的時候那個六十多歲的老牧師正坐在陽光下,對著老花鏡閱讀《圣經》,口中念念有詞。
我的影子灑在他身上的剎那,他抬起了頭,對我微微一笑,顫顫巍巍的手向我招呼。我走過去,蹲在他身邊。他一只手搭在《圣經》上,一只手觸著我的額頭,那缺了好幾顆牙齒的口顫巍巍地念叨:“愿主賜予你度過艱難的勇氣,愿主的仁慈與你同在,愿主蔭庇你的周身苦難。阿門!”
我說:“謝謝。”
他又問我:“你爸爸還好嗎?”
我說:“他很傷心,走不出失去媽媽的悲痛。”
他搖搖頭,顫巍巍地起身。我扶他進了小教堂。里面光線陰暗,從屋外走進屋內的剎那幾乎失去了視線,什么也看不見了。過了一會兒視線恢復,小教堂里的幾排長椅最先出現在眼前。我們走過了長椅,走到了布道臺上,老牧師對著耶穌的受難像虔誠地鞠了一躬,隨后我們進入了里屋。那是他住的地方,和兩周前我來的時候沒什么兩樣。
老牧師將《圣經》放在了一個半人高的陳舊木桌上,然后去那面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床上方懸掛的布袋子里掏出了一些栗子,微笑著塞到我的手里。這些栗子大概是哪些信徒帶來送給他的吧。我知道在鎮子另一邊的貓山上有許多野栗子樹,小時候我們倒是常常去采摘一些。我接了栗子,然后我們又慢慢走回了陽光下,我剝開了栗子,有時候自己吃,有時候給他吃。
老牧師最喜歡給我講關于他故鄉的事情。
“我的老家在瑞士的鄉下,聽說那里的秋天非常短暫,這個時候已經下雪了。瑞士的雪和這里的雪可不一樣,這里的雪下幾天就停了,可瑞士的雪會一直下上幾個月。下雪之后大家都不愛出門,就坐在酒館里喝酒,聊天。聽說瑞士的酒館開一整晚都不關門,如果你愿意還可以在酒館里睡覺。沒有人會管你。我多想回一回瑞士的老家啊,可我老了,走不動了。我沒有孩子,瑞士也沒有人等我回家……”
老牧師總是講這同一個故事,我早已經聽了許多遍許多遍了,可我喜歡來這里陪著他,聽他聊一聊關于瑞士的故事。我沒去過瑞士,爸爸倒是去過,他說那里的建筑仍舊如幾個世紀前一樣,那里的人們就像牧師說的一樣愛喝酒,一喝酒喝高興了就唱歌跳舞。
我問牧師:“你永遠也不回去了嗎?”
老牧師瞇縫著眼睛迎頭看了看陽光,搖搖頭說:“老了,哪里也去不了了。倒是你,如果有一天你能去瑞士,一定替我拍一些瑞士的照片。”
我說:“我答應你。”
“回去之后告訴你爸爸,千萬不要想不開,每一個善良的靈魂都會進入天國,主會一直在天國護佑他們。”
對了,媽媽常常將自己做的蛋糕送來給他吃,因此他才會也打心眼里認為媽媽是一個善良的人吧。
傍晚時分,我回到家,庭院里停著姑姑和姑父的轎車。我只當作是姑姑和姑父來了,萬萬沒想到表妹也來了。她正在客廳里苦苦地等待我呢,一見我就臉色頓時拉了下來,責問我:“你去了哪里。”
我說我只是出去走走。
我問:“姑姑他們呢?”
表妹說:“在姨父的房間里勸他呢。媽媽帶了烤鴨來,還打算做意大利面。你吃了中飯嗎?”
我說:“吃了。”
表妹白了我一眼,“我還以為你和姨父一樣想不開呢。喏,這個給你!”
表妹將一個大罐子交給我,那是一個透明的玻璃罐,里面裝滿了五顏六色的玩意,距離遠了看不清楚,接過來了,打開了蓋子,我才發現都是用彩紙折疊的五角星,綠色的,紅色的,黃色的,白色的,各種顏色。
我問:“你為什么要交給我這個?”
表妹嘆了口氣說:“素姨走了,我心里也難過,這都是我為素姨折的,聽說折了一千顆星星之后許愿特別靈。”
“那你許了什么愿?”
表妹又白了我一眼,“你沒聽說過愿望是不能說出來的嗎,一說出來就不靈了。”
我抱著她交給我的罐子,感動得熱淚盈眶,尤其是聽說她還為媽媽許下了愿望。我為媽媽感到開心,在葬禮的這段日子里,遇見的每個人都夸媽媽是一個善良的好人,許多人在她的靈前落淚。我希望牧師說的是真話,善良的人能夠進入天堂。我希望媽媽離開了以后可以變作天空中的一顆星星,這樣每個失眠的晚上,我一抬頭就能看見她了。
表妹對我努努嘴,一拍我的肩膀說:“你瞧你,可別哭了啊。”
我說:“我才不會哭呢。”
表妹說:“我還不知道你啊,咱們從小一起長大,你每次被人欺負都是我替你出頭。”
“你別提這些事好嗎,多丟我面子。”
“我從來沒見過你這么靦腆的人。”
“我只是比較沉默。”
“算了算了,我可不想打擊你。”
表妹走到了壁爐邊的鋼琴前,我這才發現鋼琴上的花瓶里鮮花都換了。我記得昨天那瓶花還是枯萎的。因為忙于葬禮的緣故,這些日子我根本無心去更換花瓶里枯萎的鮮花。這些花應該是姑姑帶過來的。
我將罐子放在了電視機下的小桌子上,表妹已經彈起了肖邦的《夜曲》。沉浸在寂落的音符中,我又想起了媽媽。表妹這樣子可不正像媽媽嗎,媽媽也愛彈鋼琴。可她喜歡的都是一些《命運交響曲》之類大氣磅礴的曲子。
等到我從遐思中回轉,落地窗外夜色已經緩緩降落,梧桐樹的憧憧黑影儼然盡忠職守的護衛站立。一瞬間我的心情黯然而落,如同墜進了冰涼的海中。
樓梯傳來了腳步聲,表妹撤了琴音。是姑姑和姑父下來了,爸爸也低頭跟在他們身后。爸爸穿了一身皺巴巴的襯衣。從葬禮回來之后他就沒換過衣服。等他走下來的時候我聞到他身上有一股濃濃的汗味。平時一絲不茍的爸爸這回顯得落魄而又令人心酸。
姑姑對我說:“你可跑哪里去了,我找了你好久,最后還是自己從花盆下找的鑰匙進來的。”
我告訴姑姑只是去外面走走散散心,姑姑又責備我不管爸爸。我無可奈何,沒有任何話好辯解了,姑姑便笑笑走進了廚房。姑父和表妹在沙發上和爸爸說話,爸爸一直神思恍惚,感覺整個人已經去了另外的一個地方,只剩下軀殼還坐在這里。那凌亂的頭發下的臉短短幾日恍若憔悴了四五年似的。
我去廚房給大家煮好了茶,一杯留在廚房給正在煮意大利面的姑姑,兩杯端去客廳給了表妹和姑父。我們家的人都不喝咖啡,說來也是奇怪。不過小鎮的貓山上種了不少茶葉,每年清明前后都能收上一袋子新鮮的綠茶,喝起來醇香可口,哪是咖啡能比擬的。
不過半個鐘頭,姑姑便開始喊開飯了。這是一頓中式和西式晚餐的混搭,意大利面作為主食,其次烤鴨切好之后鋪在意面上面,還準備了一盤蔬菜沙拉,還熱了一碗好像是紫菜還是什么的湯。
意面和沙拉端上來的時候爸爸還是正常的,拿著表妹遞過去的叉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打著盤子,看樣子似乎是要吃點東西了。結果在端最后一碗湯的時候意外發生了,姑姑竟然用了媽媽平素經常使用的那個粉白色搪瓷碗,這一下爸爸頓時又陷入了崩潰,淚如泉涌,一邊嚎啕大哭,一邊沙啞地喊著:“素素,都怪我,都是我不好,我不該讓你去給我買筆!”
媽媽出事之后,爸爸儼然將所有的責任一股腦攬在了自己身上。作為建筑師的爸爸在作圖時有一個怪癖,不喜歡用自動鉛筆,一定要用2B鉛筆。如果爸爸的鉛筆用完了,無論媽媽多忙都會去鎮子上的文具店里去為爸爸買筆。媽媽將這視為報答爸爸愛情的專屬方式。自從她嫁給爸爸,就將這一習慣一直延續了下來。可誰能想到爸爸的筆早不用完晚不用完,偏偏在那天的那個時刻用完了。偏偏在媽媽去給爸爸買筆的時候,偏偏一個醉漢駕駛了轎車過來,又偏偏誤踩了油門。為什么世上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爸爸這一哭鬧,晚飯也沒辦法吃了,大家圍著他勸了好一陣子。等到姑父將爸爸扶上樓,一切重新歸于寧靜,飯菜早涼了。我們默默地吃了涼下來的食物,然后將碗盤端去廚房。
臨走之前,姑姑對我說:“你多勸勸你爸爸,他比較脆弱,需要安慰。”
我懊惱地說:“那你怎么不擔心我脆弱呢?”
姑姑笑著說:“不止我對你放心,你媽媽也常常說你雖然外表看上去柔弱,實際上卻是個相當堅強的孩子。倒是你爸爸,看上去魁梧,實際卻脆弱得厲害。你媽媽也說,你爸爸有時候比你更像個孩子。”
聽姑姑提到媽媽,我不禁一陣神傷。
姑父察覺到了我的情緒變化,連忙責備姑姑:“你看你,凈在阿明面前提這些讓人傷心的話。”
表妹過來拍拍我的臉說:“得,你待會哭鼻子了我可不給你擦眼淚。”
我揚起臉不滿地睇了她一眼,說:“我又沒哭,不勞你的好意。”
表妹咯咯地笑了起來。看到她笑起來,我的心情有所好轉。她是個很愛笑的女孩子,從小到大她總是給予了我太多陽光般的力量。
送走了姑姑一家,我回到客廳里,抱著表妹送的裝滿了五角星的罐子,細心地數了起來,一顆兩顆三顆……每一顆都是對媽媽的關心啊。
爸爸不知道是不是還坐在窗前發呆,房子里格外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