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座申縣是楚國北部最大的城邑，也是如今僅存不多的還未被吳軍攻陷的楚國城鎮(zhèn)之一。

由于現(xiàn)在楚國各地的大部分城邑都遭到了吳軍瘋狂的掠奪和破壞，眾多楚國百姓為躲避殘暴的吳兵，紛紛四處逃亡，投奔周邊一些還未被吳軍攻陷的大型城鎮(zhèn)。所以，申縣這座鎮(zhèn)守在楚國北部的大城自然也不例外。

在援楚秦軍的大部隊進城時，大批守候在申城城門外面等候開門入城的楚國流民全都被申縣城衛(wèi)驅(qū)趕到了一旁。一群群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楚國百姓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批外國軍隊里的士兵連綿不絕地往申縣城內(nèi)走去。

（申縣城衛(wèi)：即負責掌管申縣城防的衛(wèi)兵，相當于治安部隊或是城管大隊。）

有幾個膽大的楚國流民想強行沖入城內(nèi)，結(jié)果被負責看守城門的申縣城衛(wèi)抓住，狠狠地暴打了一頓，然后扔出了城外。這些原本就身體虛弱的流民百姓，遭到這種重傷，估計這幾個人很難有機會再見到明天的日出了。

目睹這些場景，身處于秦軍隊列當中的金勾胸中不禁產(chǎn)生了一股沖動，想要沖上前去與那些申縣城衛(wèi)當面說理。如今楚國國難當前，然而楚國兵民之間還如此自相殘殺，實在是讓金勾這個秦國外人都覺得過分難忍。

就在這時，石頭一手伸出揪住了金勾身上的銅甲，向搖頭示意他不要沖動。如果他們兩個在這秦軍進城的關(guān)鍵時候鬧起了事端，被秦軍將領(lǐng)們調(diào)查出他們兩人是擅離職守的逃兵身份，那么，金勾與石頭他們兩條小命就要當場玩完了，更別說還想上陣殺敵、為部下報仇，又或者是深入楚地、南下尋親。

“三千名士兵？呵呵，昔日的泱泱大楚如今就剩這么點人能打仗了？”援楚秦軍統(tǒng)帥子蒲捧腹弓背，一時沒能忍住胸腔的笑意大聲譏笑起了來，差沒笑得臥倒在主將席位的竹席之上。

“回稟子蒲將軍，申縣如今是楚國北部最大的城鎮(zhèn)，是我大楚軍隊的根基所在。根基若失則全盤皆輸，必須留有足夠的兵力人手駐防在申縣這座城池之內(nèi)，因此，現(xiàn)在我們楚國這邊只能派三千兵力協(xié)助來援的秦軍一齊出征作戰(zhàn)、驅(qū)逐吳兵。”

回答子蒲問話的這個年輕男子面容溫潤如玉，長著柳眉小嘴、明眸皓齒。如果不是他的頭頂辮發(fā)、唇上留須，還真有可能遭到別人的誤會，以為他是一位貌美佳人。

“看來，楚國當下真的是步入窮途了，如果是我們秦國不派大軍來援，恐怕用不了多久，腳下這塊楚國之地就全都歸入到吳人的囊中咯。”

子蒲輕蔑地一笑，故意出口侮辱。如今秦盛楚衰，楚國需要乞求秦軍前來救援，他作為援楚秦軍的統(tǒng)帥也可以大膽放肆。也許，子蒲就是想要看看這個小小宛令面對自己如此狂妄的挑釁，他的那張溫潤臉龐將會變得多么尷尬難堪。

(宛令：即楚國宛地的行政長官，相當于縣令。)

“子蒲將軍，”塌下那個年輕人聽完子蒲的狂妄之言，雙手作揖，不疾不徐地回答說，“如今吳國猖狂霸道、肆意妄為，秦軍來援乃是正道之舉，上至大周天子，下及黎明百姓，都會為秦國此番善舉大為贊揚和欣賞，必定會將秦軍此次救援楚國之事撰入史書、流芳后世。但退一步說，如果今時今日并無外國援軍前來救楚，以我們楚國全國兵民之合力，也未必沒法將殘暴的吳軍驅(qū)逐出境。昔日有吳將夫概所率的五千吳兵大破我楚國十萬大軍，今日我們楚國雖然僅有三千將士，同樣是有能力擊退吳國的三萬余勇士兵。更何況，吳軍入楚之后行為暴戾、殘害百姓，各地的楚國人民無不奮起反抗，吳軍在楚國的腹地滯留得愈久，戰(zhàn)意補給就會愈發(fā)低糜和艱難，那么，我們大楚的勝算之機也就愈發(fā)地增漲！”

（作揖：傳統(tǒng)行禮的一種形式。兩手抱拳高拱，身子略彎，表示向人敬禮。）

眼下這個看似柔弱的文官，面對早有聲名在外的秦國大將子蒲，論析起當前吳楚兩軍的戰(zhàn)局來卻是句句有理、頭頭是道，而且對于子蒲赤裸裸的挑釁顯得毫不退怯、據(jù)理力爭。從他口中吐出的這把中氣十足的聲音，仿佛化作了一把無堅不摧的利劍，即將引領(lǐng)起楚國將領(lǐng)士兵和人民百姓一齊，直戳吳軍的要害而去。

子蒲看著眼下這個眉目清秀的年輕人，面對自己的言語侮辱竟顯得不卑不亢，而且從容不迫地進行反駁，甚至還推出了周天子來鎮(zhèn)場，把當下吳楚兩軍的局勢說成了如果秦國不派出大軍前來援救楚國，那么秦國就會遭到天下各國所恥笑，被九州百姓所不屑不齒。

這一番言論頓時激怒了心胸狹隘的子蒲，他用那把雞雉般的尖細聲調(diào)喊叫道：“你的意思是說，即便不用秦軍出兵，你們楚人也有能里打敗吳軍，將吳兵們?nèi)简?qū)逐出楚國之地？很好很好，那我們秦軍就索性留守在……”

“子蒲將軍！”

跟那個年輕人一同站立在塌下的申包胥，在子蒲即將說出“秦軍索性留守在這座申縣，撒手不管，坐看你們楚國如何單單靠自己的軍隊擊退吳軍”之前，及時開口截斷了子蒲的話語。

“將軍！子禽他年少氣盛，難免會因為一時情緒激動而導致言辭不妥。他方才想表達的意思，其實是說如今吳軍上下就像是一頭深陷在泥沼之中的困獸，已經(jīng)是精疲力盡、銳氣盡消，現(xiàn)在只需秦楚兩軍將士齊心協(xié)力，將吳軍驅(qū)逐出境便是指日可待之事。屆時我們大楚得以興復(fù)，將軍你們秦國也得到了援楚驅(qū)吳的威名，秦楚兩國也將會世代結(jié)為友好邦交、共享繁榮。”

聽完申包胥的一番美言相勸，子蒲也漸漸冷靜了下來。他知道，自己剛才確實是有些過于激動，差點就被怒意沖昏了頭腦。

如果剛才子蒲真的說出了那些難以挽回的狂妄之言，聲名受損的將不只是他這個秦國大將一人，就連威名在世的秦國也會因此而被天下萬民恥笑答應(yīng)了出兵救援楚國，卻在入楚之后無所作為。

看來，這個啰嗦煩人的楚國老頭，剛才一番話語同時救助了秦楚兩個大國的前途。

子蒲收起腔中的氣焰，草草應(yīng)付道：“嗯，本將軍對于出兵攻伐吳軍之事自有分寸。如今也已是夜深人靜之時，兩位大人還是先請回府休息，待我跟弟弟子虎休息一夜，明日再行商討出征進軍的細節(jié)。”

眼見子蒲下了這道逐客令，申包胥也只好與那個年輕的宛地令長一起向?qū)Ψ阶饕靖嫱恕?

“大哥，看來這個楚國宛令——文種文子禽，是個難以對付的角色啊。”在剛才的整場軍事議會的過程之中，一直在旁側(cè)觀察聽聞的秦軍大將子虎見到申包胥兩人離開之后，才靠近到子蒲的身邊開口說道。

“哼，這個叫文種的年輕人確實是有點膽魄和謀識。這般輕輕的年紀就已經(jīng)當上了宛地的令長，而且只是一番話語便將當下吳楚兩軍的全盤戰(zhàn)局給點通透。暫不說這個文種的嘴上功夫有多么厲害，就單單看他在這此楚國的國難之際，能力保宛地不被實力強大的吳軍攻陷，而且還將申縣這座大城治理得井井有條，就可以知道他是一個守業(yè)治國之才。”

聽完子蒲評價文種這番溢美之詞，子虎臉上顯露出了略微吃驚的表情，并肩，作為弟弟的他很少有見到自己這位盛氣凌人的大哥如此夸贊別人。

“那么，我們想要拖延進軍時機、推遲與吳軍開戰(zhàn)的目的豈不是會有些難以達到？”

“哼，”子蒲冷笑道，“沒關(guān)系，根據(jù)那個文種剛才的言語，就可以知道他是一個慎重求穩(wěn)之人。如果秦楚聯(lián)軍出征攻伐吳軍，文種必定會選擇鎮(zhèn)守在這座申縣后方。當時候，我們率領(lǐng)著秦楚聯(lián)軍在外，哪怕這個文種嘴上生花，也沒法管得了我們的行動。”

在離開申縣衙署的路上，申包胥一邊走著，一邊責備身旁的文種說：“子禽，你怎么能口出狂言把子蒲將軍給激怒呢？萬一對方在一氣之下，率領(lǐng)來援的秦國大軍撤兵回國，你叫我如何向大王以及楚國幾十萬的老百姓們交代？”

文種連忙向申包胥低頭作揖，真切認錯說：“在下剛才確實是一時激動、口不擇言了，還請申大夫原諒。不過，申大夫您剛才也看到了，子蒲將軍斷然是不敢輕易率領(lǐng)秦軍離開楚國的。而且，如果我們不給秦軍再多施加點壓力，恐怕他們還會繼續(xù)拖延著大軍，不肯出兵攻吳，耽擱了當前的優(yōu)良戰(zhàn)機。”

申包胥聽完，也只能重重地嘆了一聲，無奈地說：“子禽，我看你是跟那個三戶之地過來的狂妄書生混跡在一塊太久了，在不知不覺之間都沾染上一點狂傲之氣。不過，你剛才所說的也確實有理，當下吳軍軍勢疲軟，正是出兵攻伐的大好時機。可是，這支來援的秦軍卻像是來我們楚國游山玩水似的，整支大軍踟躕不前、戰(zhàn)意低迷，若是在這么拖延下去后果將會不堪設(shè)想啊。”

“申大夫請放心，我文種必然會想盡一切辦法令子蒲盡快率領(lǐng)秦軍出兵，相信只要秦楚兩軍合力攻吳，很快就能夠奪回大楚的廣袤河山。現(xiàn)在時候也不早了，在下就此先行告退，不打擾申大夫你回府休息。”文種說完，快速地向申包胥作揖告別，轉(zhuǎn)身便離去。

“子禽子禽，你這是又要去找那個狂生嗎？哎，罷了罷了，你別忘記了公事就行。明天正午過后，記得去申縣城門那頭開門放外頭的流民們進城，最好能盡量多放點人就多放點。畢竟，那是我們當下唯一能夠做的，能夠切實幫助到楚國百姓的事情了。”心系著楚國人民的申包胥連聲吶喊，向走遠了的文種叮囑道。

“好的，申大夫！”文種回頭答應(yīng)了一聲，連走帶跑地消失在了申縣大街的另一頭。